長安十二時辰 - 第16章

馬伯庸

  此時崔器和姚汝能也紛紛趕過來。看到獵犬這副模樣,心中俱是一涼。崔器怒氣沖沖地狠踹了狗一腳,踢得它發出嗷嗚一聲慘叫。崔器還要踢,被張小敬給攔住了。

  「別攔我,這憊懶畜生不打一頓,總是偷懶!」崔器氣急敗壞地喝道。張小敬卻蹲下身子,伸手摟住獵犬脖子,盡力安撫:「狗性最誠,既不會偷懶耍滑,也不會謊言邀功。它已做得很好,何必苛責呢?」他摸了摸獵犬的腦袋,口氣里居然帶着點憐惜。

  「有吃的嗎?」張小敬問姚汝能,姚汝能連忙從腰帶里翻出一片豬肉脯。張小敬撕成一條條,餵給獵犬吃下去。

  姚汝能在一旁看着,心中納罕。這個人對待狗的態度,就像是一個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和其他人來往時,卻帶有強烈的疏離感。看來在他心目中,人類遠遠不如狗值得信賴。

  本來李泌交給姚汝能的任務,只是監視張小敬有無叛逃之舉,可觀察到現在,姚汝能對這個人本身產生了好奇——他到底經歷過什麼?是什麼鑄就了他這樣的風格?

  崔器對這些沒興趣,他只關心一件事:「張都尉,接下來怎麼辦?」張小敬沒有回答,而是環顧四周,先分辨身處的位置。

  剛才獵犬從啟夏門一路向西,橫穿朱雀御道,把他們帶入西城長安縣的轄區,最終停留在了光行安樂。

  長安諸坊呈棋盤排列,每一個十字街口,四角各連接一坊;而每一坊的四角,都會鄰近一個十字街口。長安人習慣以東西對角坊名來代指街口,先東再西,所以每一個街口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不易混淆。這個街口,東北角為光行坊、西南角為安樂坊,便被稱為光行安樂。

  這裡位於朱雀門街西一街南端,往南再走一坊就到城牆了。雖然獵犬無法進一步判明方位,但能引導到南城這個大區域,已足以讓張小敬判明突厥人的思路。

  長安城的分布是北密南疏,越往北住戶越密集,向南的諸坊往往廣闊而荒僻。人煙冷清,坊內雜草叢生。

  崔器眼睛一亮:「我馬上召集人手,把附近的住坊徹底搜一遍!不信抓不住那幾個王八蛋!」

  張小敬卻搖搖頭:「這裡只是香氣中斷之地,卻未必是狼衛藏身之所。突厥人在這一帶的選擇太多。」他伸出手去,在虛空劃了一圈,差不多囊括了整個長安城的西南角,這裡的十五六個坊都相對荒僻,突厥人藏在任何一處都不奇怪。

  「現在這個形勢,不能打草驚蛇——」張小敬的語速忽然放緩,崔器聽出了他的意思。李司丞自從知道王忠嗣的女兒被綁架之後,特意傳令指示,像西市丙六貨棧那種強硬的突襲,已不可行。採取任何行動,都要保證王女的安全,慎之又慎。

  「若是我阿兄還在就好了……」崔器感嘆道,忽覺不妥,連忙又解釋道,「他從小在西邊長大,對整個長安都很熟悉,可不是說張都尉你。」

  「所以突厥人才會找他去繪圖吧?」

  「嗯。」崔器眼圈微微發紅,捏緊了拳頭。阿兄之死,讓他方寸大亂,失誤頻頻,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揪出曹破延來。

  張小敬突然眉頭微皺,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可感覺稍現即逝。他搖搖頭,和崔器同時朝前方望去,此時日頭微微有了傾斜,那延伸至遠方的一道道灰白色坊牆,一眼望不到頭。崔器懊惱地把頭盔往地上一砸,他第一次覺得,長安城簡直大得令人惱火。

  那獵犬正在嚼着肉脯,被他這麼一嚇,閃身躲到了張小敬腿後頭去。

  姚汝能小心翼翼地建議道:「能不能把附近望樓、街鋪和坊衛的人都召集過來,看看他們是否有注意到什麼異常?」

  張小敬和崔器同時嘆了口氣,不置可否。城南人少,街政鬆懈,駐防的兵丁數量少且素質低劣,指望他們有什麼發現,只怕比讓慈恩寺的和尚們開葷還難。

  但這件事又不能不做,崔器當即調動了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兩人一組,不帶武器和甲冑,只攜煙丸與號角進入附近諸坊探查,看能否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至於張小敬,他左手牽着狗,右手撣了撣眼窩裡的灰,看向附近的幾棟望樓。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有事沒事,都會朝望樓看看,看是否有更新的消息。不過他的心情有些矛盾,自從接手此事以來,從望樓接到的幾乎都是壞消息。

  「希望偶爾也有點好事……」張小敬發出一陣感慨,手指摩挲着獵犬濃密的頸毛,低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獵犬對人類的語言完全不懂,只是汪了一聲作為回應。它不知道,這句話如果讓其他人類聽去,只怕會掀起軒然大波。

  大寧坊在朱雀大街以東第四條街,西毗皇城延喜門,北與大明宮只有一坊之隔。所以住在此處的,以官員居多。有趣的是,雖然住戶個個身份高貴,但宅邸卻遠沒有安仁、親仁等坊那麼豪奢,多是七房三進的青脊瓦房——沒辦法,這裡距離大明宮和興慶宮太近了,只要天子登上城牆俯瞰,就能看到誰家簡樸、誰家奢靡。

  今日上元節,天子與民同樂,臣僚也不能落後。於是坊里也到處張燈結彩,每十戶豎起一個燈輪架子,不過總透着一股拘束味道,花燈規模只算中平。所以觀燈的人很少,路上也不似外面那麼擁擠。

  封大倫縱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時避讓飛馳而過的大小馬車。在暗處,他是橫行萬年縣的熊火幫老大,在這裡,他卻只是一個小小的工部從九品主事,主管虞部事宜,該守的禮數一定得守。

  虞部主事品級雖小,執掌的卻是整個長安城的修浚繕葺,工匠要遴選,物料要採買,營式要督管,是件肥出油的差事。封大倫雖然出身寒門,眼界卻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他利用自己職務之便,扶植起了熊火幫的勢力,許多事情明里動不了,就讓他們從暗處動手腳。這一明一暗配合起來,幾乎壟斷了半個萬年縣的工程,獲利極豐。

  若不是因為去年那件案子,現在的封大倫只怕早得升遷,春風得意——不過算了,事情已經過去,讓他不痛快的傢伙,差不多都收拾乾淨了。

  今天他撞見了聞染,舊怨又微微翻騰上來,她是那案子裡唯一一個未受牢獄之災的人。於是封大倫派了幾個手下,決定對她略施薄懲——懲罰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任何一個得罪他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哪怕事情早已揭過。

  現在,聞染這個小婊子,應該正在痛哭流涕吧?

  想到這裡,封大倫眉宇略展,唇邊露出一絲陰森森的快意。他騎到自家門口,正要下馬,忽然旁邊樹後跳出一人來,瞪圓一對凸出的蛤蟆眼,扯住韁繩大喊:「封主事!封主事!」

  封主事低頭一看,認出是長安縣衙的死牢節級,神色大異:「怎麼是你?」節級顯然已經等候多時,急聲道:「張閻羅,他,他離開死牢了!」

  一言說出,封主事差點掉下馬來。他急忙擺正了身子,臉色陰沉地問道:「怎麼逃出去的?」

  節級一臉哭喪:「哪兒是逃的,是讓人給提調走的。」

  「提調?」封主事飛快地在腦子裡划過有權提調犯人的官署,大理寺?刑部?御史台?

  「不,是被靖安司給提走的,印牘齊全,卑職沒法拒絕。」

  「靖安司……」封大倫一聽這個名字,覺得略耳熟。他回憶了一下最近半年的天寶邸報,眼神突然凝成了兩根鋒利的針。

  「什麼時候?」

  「兩個多時辰前,我在這兒等您半天啦。」

  「靖安司提調他去做什麼?」

  節級搖搖頭:「公文上只說應司務所需。但他一出獄,就把枷鎖給卸了,走的時候也沒用檻車,和靖安司的使者一人一馬,並轡而行。」

  封大倫忽然雙手一抖,把馬頭掉轉過來,揚鞭欲走。節級急忙閃在一旁喊道:「您……這是去哪裡?」封大倫卻不理睬,朝來時的路飛馳而去。

  節級待在原地,他這才想起來,這位長安暗面的大人物,剛才握住韁繩的手指居然在微微發顫。

  封大倫縱馬狂奔,一路向南,直趨靖恭坊。

  靖恭坊在長安城最東邊,緊靠城牆。此坊在長安頗負盛名,因為裡面有一處騎馬擊鞠場,喚作油灑地,乃是當年長寧公主的駙馬楊慎交所建。除去宮中不算,長安要數這個擊鞠場最大,王公貴族,多愛來此打馬球。

  他一進馬球場,先聽見遠處一陣陣歡聲傳來。穿過一片刻意修剪過的灌木林坡之後,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個寬闊的擊鞠土場。土黃色的場地寬約一百五十步,長約四百步,四周圍欄皆纏彩綢。場邊有十餘處厚絨帷幕,依柳樹而圍,寫着家族名號的宣籍旗錯落排開,每一面旗都代表了京城裡一個赫赫有名的家族。

  在土場正中,十幾名頭戴幞頭的騎士在馬上糾纏正緊。人影交錯,馬蹄紛亂,那小小的鞠丸在塵土中若隱若現,來回彈跳。忽然一名錦衣騎士殺出重圍,高擎月杆狠狠一掄,鞠丸在半空划過一道流金弧線,直穿龍門,重重砸在雲版之上。四周帷幕里發出女眷的歡呼,那騎士縱馬揚杖,環場跑了一圈,姿態傲人。

  這是上元節當日例辦的球賽,喚作開春賽。龍門後要立起錦雲版,鞠丸也要換成繡金福丸。誰能先馳得點,便是金龍登雲,乃是個大大的好兆頭,這一年定然平順吉祥。

  這時場角傳來鐺鐺幾聲鳴金,上半場時間到了。騎士們紛紛勒馬,互相施禮,然後各自回到場邊的帷幕里去。

  長安擊鞠有個禁忌。中宗之時,當今聖上曾縱馬過急,一頭撞在場邊燕台之上,結果愛馬脖頸折斷,還傷及幾位子弟。從那之後,擊鞠場邊不設看台,亦不立雨棚,都是臨時拉設帷幕,供女眷旁觀,以及騎手更衣休憩。

  那錦衣騎士騎回到自己幕圍,躍下馬背。旁邊小廝迎上來低聲說了幾句。騎士先是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然後眼皮一翻,說我這馬剛跑完一身汗,可不能等——讓他候着吧!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嗜馬如命,哪敢催促,只得垂手等在場邊。騎士給坐騎解開馬尾、緊了蹄鐵、洗刷脊背,一套保養功夫親手做完,這才慢悠悠地邁着方步過來。幾名新羅婢過來,替他換下騎袍,摘走幞頭。封大倫連忙躬身為禮,口稱「永王殿下」——這騎士正是天子的第十六個兒子,永王李璘。

  他做下偌大的事業,自然得有後台靠山,永王便是最粗的大腿之一。去年那案子,便是由這位十六皇子而起,所以他才匆忙跑來請示意見。

  永王歪着身子斜靠在寬榻上,端起雪飲子啜了一口,懶洋洋地說:「趕緊說吧,我還有下半場呢。」他生有隱疾,脖頸有問題,看人永遠是偏着臉,讓對方捉摸不定。

  封大倫看看左右,俯身過去低聲道:「啟稟殿下,張閻王他,出獄了……」一聽這名字,永王手腕一哆嗦,差點把飲子摔在黃土地上,臉色難看,好似要嘔吐出來。旁邊婢女趕緊給揉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把嘔吐感壓下去。

  「怎麼回事?他不是下的死牢嗎?」

  封大倫把靖安司提調的事說了一下。永王聽完,拿手指揉揉太陽穴:「這個靖安司,又是個什麼情況?」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對朝廷之事不甚關心,便解釋道:「這是個才立數月的新行署,主管西都賊事策防。正印是賀知章,司丞是待詔翰林李泌。」然後遞過去一卷手本。裡面寫着一些隱晦的提示,為的是能讓這位殿下看明白這人事安排背後的意味。

  永王側着臉掃了幾眼,古銅色的臉上浮現出為難神色:「靖安司居然是這樣的來頭……麻煩,真麻煩!」他焦躁地把雪飲子往旁邊一扔:「聞家那麼點破事,從去年拉扯到今年!還沒完了!你說這個張閻王,痛痛快快死了不就得了嘛!為何節外生枝!」

  永王一提這名字,胃部又開始痙攣。他生平最討厭麻煩,這些賤民一個一個不肯去死,讓他心裡委屈得不得了。封大倫微微一笑道:「其實殿下倒不必擔心這個,聞家之女,已經在熊火幫的手裡,想來張閻王不敢造次。」

  「哦哦,聞染啊,那女人倒不錯……」永王用手指刮刮嘴角,露出貪色的笑意,然後眉頭微皺,「本王在菩薩前立過重誓,不再追究他們。如今這麼做,豈非欺騙菩薩?不妥,不妥。」封大倫道:「殿下您又不知情,是熊火幫出於義憤而出手的,不算違誓。」

  永王被這個道理說服了,心道這熊火幫果然善解人意,於是臉色大為緩和。封大倫見時機差不多了,開口道:「不過——放任張閻王在外頭,終究是個禍害。殿下還需早點安排,把他弄回牢里才安心。」

  對付張小敬,得用官面手段,封大倫不過一個九品主事,品級太低,非得借永王的勢不可。

  果然,永王的眼皮跳了一下,這句話可是說到他心裡去了:「你說怎麼安排?」

  「靖安司抽走張閻王,走的是提調手續,不是脫罪,所以他現在仍是戴罪之身。最好請幾位相熟的御史,參劾靖安司濫任囚徒,有失體面,逼着他們把張閻王攆出來。」

  永王猛一搖頭:「這個不成。御史們都是屬瘋狗的。去找他們幫忙,只怕他們先盯上我,傳到父皇耳朵里……嘖嘖,本王可不去觸那霉頭。」

  大唐的御史們身負監察之職,可以風聞奏事。他們沒事就盯着長安大大小小的府衙署衛。哪裡有疏漏,他們會立刻撲上去狠狠咬上一口,將事情搞得越大越好,六親不認,無論百官還是貴胄都很頭疼。

  封大倫連忙又道:「在下還有一計。可以請大理寺行一道文書,以推決未盡的名義索要囚犯。就算靖安司那邊推拒,咱們也能試探出對方用心。」

  這計乃是府衙之間正常的行文往來,不露痕跡。永王想了想道:「這個好。本王正好與大理寺里的一個評事有舊,你去跟他說就成。」

  大理評事是從八品下,負責參議刑獄,詳正科條,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封大倫連忙請教姓名,永王望着天空,想了好久,才開口道:「呃……好像姓元,跟曹王妃有點關係,哦,對了,叫元載,字我忘了。」

  封大倫在袖口記下名字,匆匆告退。此時球場邊緣鳴鑼,新羅婢們連忙拿起騎袍、幞頭,要給永王換上。永王卻不耐煩地斥開,心緒不寧地在原地轉了幾圈,胃部那種不適感,卻越發明顯。他終於抑制不住,飛快地跑到一個淨桶旁邊,大口大口地吐起來。

  就在這時,遠處西南方向隱約傳來一陣鼓聲,鼓點急促,每一聲都敲在呼吸之間,格外讓人心煩意亂。永王用袖子擦擦嘴角,虛弱地一揮手:

  「不打了,回府!」

  曹破延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不過只轉頭了一瞬,怎么女人就消失了?井亭距離四周牆壁都有幾十步遠,就是飛鳥也沒可能這麼快就飛過牆頭。

  呆愣兩個彈指,他終於反應過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井邊,趴在井欄邊往裡張望。果然,如曹破延預料的那樣,這女人居然跳到井裡去了。

  這口井的井底只有淺淺的一層水,聞染俯臥在水中,一動不動。曹破延喊了一聲,對方沒有反應。

  這女人投井到底是因為怕受到侮辱,還是怕被利用去反對她父親?曹破延並不關心,他現在關心的是怎麼把她給弄出來。隔着這麼遠,他沒法做出判斷,她到底是真摔死了還是裝暈。

  這在平常,一根井繩便可解決。可對現在的曹破延來說,卻成了一個幾乎不可克服的大問題。

  之前在旅賁軍的突襲中,曹破延被崔器一弩射中手肘。雖然經過包紮已無大礙,但無法用力。單靠一條胳膊,不可能把她給拽上來。而他偏偏又不能去貨棧里找人幫忙——他們都在忙着闕勒霍多的事,一個彈指都不能浪費。

  一個簡單的困境,居然把曹破延給生生難住了。

  曹破延圍着井口轉了幾圈,俯身下去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井壁,上面有一串淺淺的鑿坑,錯落有致,應該是修井工留下來的。若沒有特別的技巧,一般人很難徒手攀爬。曹破延轉念一想,為何一定要把她弄上來呢?

  死了就一了百了。就算那女人沒死,也別想靠自己爬上來。只消井口蓋個蓋子,用石頭壓緊,就是一個天造地設的牢籠。

  如果右殺貴人想要的話,可以隨時來取。曹破延還有正經事要做,可不能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曹破延略覺遺憾,他難得對中原女子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想讓這位女兒給父親留下點什麼。可這女人寧可投井,也不肯寫下書信,看來中原女人比想象中要倔強得多。曹破延不由得想起王忠嗣,那可是草原的煞星,無情頑強,殘酷狡黠。每次他的旗幟出現在鄂爾渾河畔,都要捲走比河水還多的鮮血,讓牛羊都為之膽寒。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曹破延小時候聽祖輩說過,曾經的突厥狼旗是何等風光,數次逼近長安,連大唐皇帝都為之戰慄不已。而現在的他們,卻龜縮在草原一隅,在大唐兵威下苦苦支撐。他這次前來長安,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想看看這座曾見證了祖先榮光和屈辱的大城,並親手毀掉它。

  「真想堂堂正正地擊敗一次長安哪。」

  帶着淡淡的遺憾,曹破延找來一塊破布,丟到井下,把聞染的身體蓋住。破布和井底顏色相近,這樣即使有人俯瞰井口,也看不出裡面有人。然後他把井口用幾塊石頭壓好,離開了貨棧。

  這一處坊可比北邊荒涼多了,附近幾乎沒有人煙,只有幾排廢棄已久的破舊房屋和土地廟。不時有烏鴉飛過纏着破布的幡杆,甚至還有野狗出沒,一閃即逝。

  曹破延一邊警惕地左右望着,一邊信步朝着外街走去。走過約莫兩個街口,才看到一處坊內小市,小販們以賣湯餌、胡餅、菜羹等廉價吃食為主,周圍還有些賣針頭線腦的雜貨攤。在不遠處的土坡上,有一處懸着個青葫蘆的小院,院牆不高,門口擺着三口大青瓮。此時有幾十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散落在院子外頭的斜坡上,橫躺豎臥,一派慵懶。

  這裡應該就是龍波所說的病坊,據說此地專門收容長安城乞丐病患,還會提供診療和藥物。曹破延實在不能理解,大唐的錢難道真是沒地方花了?草原可從來不養這些廢物。

  曹破延徑直走過去,聞到陣陣酸臭。乞兒們像山猴一樣互相捉着虱子,曬着太陽,對這一個闖入者毫不關心。他微皺着眉頭,搜尋戴着花羅夾幞頭的人。這並不算難,因為大部分乞兒都是裸頭散發。

  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標:有一個人正靠着一棵松樹打盹,他身上裹着布袍,身下墊着脫了毛的舊氈毯,頭上歪歪戴着一頂花羅夾幞頭,在一群衣衫不整的乞兒中,顯得格外醒目。

  「我需要幾個人。」曹破延走到他面前,單刀直入。

  那人打了個哈欠,用沾滿眼屎的斜眼懶洋洋地打量了他一下,沒說話。曹破延從腰間解下一個曲嘴小銀壺,壺兩面各鏨刻着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馬,這是他在草原騎馬時隨身攜帶的酒壺。

  「如果你能做到,這件東西就歸你了。」

第六章

申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