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20章

馬伯庸

  可以看到,馬車上裝着五桶猛火雷,占了車板一半面積。這五桶若是爆開,只怕這一條街都沒了。

  這兩輛發狂的馬車毫無減速的意思,前方傳來一連串的民眾驚呼,攤販和行人被紛紛撞翻在地。他們已經接近西城最繁盛之地,距離李泌劃出的那條死線不遠了。

  張小敬一咬牙,用障刀狠狠刺了一下馬背,轅馬一聲悲鳴,朝前一躍。

  第二輛車的狼衛立刻又拼命潑石脂過來,卻發現那馬匹突然側橫,馬背上的人卻不見了。原來張小敬拼命把馬頭撥轉,自己憑藉高明騎術迅速吊在另外一側,用巨大的馬身為盾牌擋住了石脂。藉助敵人這一瞬間的失神,張小敬身手矯健地翻過馬背,朝馬車上跳去。

  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上一次幸運了,尾軫上正好站了一個狼衛,兩人重重撞在一起,身體一起倒向車廂中部,一時間撞得那幾個大木桶東倒西歪。車夫看來經驗豐富,立刻讓轅馬向左邊來了一個急轉。張小敬一下子控制不了平衡,身子歪斜着朝外倒下去。其他兩個狼衛撲過來,對着他胸口狠狠推了一下。

  就在身子摔下車的一瞬間,張小敬急中生智,手裡一抖,一條如蛇長影飛了出去。

  這是牛筋做的縛索,乃是京城不良人捕盜用的裝備。老資格的不良人,扔出縛索如臂使指,連龜茲雜耍都自嘆弗如。張小敬身為不良帥,手藝自然更是高明。

  這縛索平時纏在右手手腕,需要時,只要手臂一抖,即可飛出。張小敬落地的瞬間,縛索那頭已經死死纏在了馬車側面的吊柱。馬車依然奔馳着,他抓緊這邊的索柄,死死不鬆手,整個人背部貼地,被馬車硬生生拖着往前跑去,留下一長條觸目驚心的拖痕。

  車上的狼衛掏出匕首,拼命要割斷縛索,可惜這繩索太過柔韌,一時半會兒根本切不斷。

  車上的人甩不開他,但他也沒辦法再次爬上馬車。拖出去三四十步,張小敬衣衫背部已經被磨破了,背脊一片血肉模糊。他忽然用另外一隻手在地上一撈,抓住了半塊青磚,順着去勢勾手一砸。那磚頭劃了一條漂亮的弧線,正中前方右側轅馬的眼睛。

  那馬猝然受驚,拼命向右邊靠去,帶着另外一匹也跟着躁動起來。車夫如何拉扯叫喊都控制不住,整個車子不自願地向右偏轉。

  此時他們正在懷遠坊和西市南牆之間的橫向大街上,前方街道右側坐落着一個巨大的燈輪。燈輪高達六丈,底部搭了一個鎮石木台,上部是一個呈輪輻狀的碩大竹架,外麵糊着繡紙和春勝圖案。幾個皂衣小廝攀在上頭,用竹竿小心地把一個個大燈籠挑上去。

  這輛馬車收不住勢,以極高的速度一頭撞到燈輪的底部。這一下去勢極為猛烈,兩匹轅馬撞得腦漿迸裂。區區木製燈輪哪裡支撐得住這種力度,只聽得嘩啦一聲,整個架子轟然倒下來,上頭的小廝和十來個碩大的魚龍燈、福壽燈、七寶燈噼里啪啦地砸落,全都落在了馬車上。

  車上的幾個狼衛就這樣被燈輪架子死死壓住,動彈不得。在劇烈的衝撞下,車後的幾個大木桶嘰里咕嚕,全都滾了出來。

  張小敬在馬車碰撞之前,就及時鬆開了手,沒被馬車拖入這次碰撞中。他躺在地面上,手掌一片血肉模糊,背部也鑽心地疼。還沒等他爬起來,這時一股熟悉的味道飄入鼻中。

  不好!張小敬面色大變,俯身拖起一個昏迷的皂衣小廝往外拖,一邊拼命對聚攏過來的老百姓大喊:「退開!退開!退開!」

  猛火併不是一個可靠的引火物,稍有碰撞摩擦便可能起火。那幾個木桶經過剛才那一系列追逐碰撞,本來就危如累卵,如今被這麼狠狠一撞,桶口猛火已醒,隨時可能引燃石脂。要知道,這幾個大桶,比剛才那貨棧里的量多了何止五倍……

  那些老百姓不知利害,還在圍着看熱鬧。張小敬見警告無效,情急之下從腰帶上解下一枚煙丸,狠狠朝人群里丟過去。煙丸一爆,可讓那些民眾炸了窩,眾人不知是什麼妖邪作祟,驚呼着朝後頭避去。

  張小敬耳聽得身後似有動靜,立刻撲倒在地。與此同時,一聲轟鳴從身後傳來,熱風大起。不過這轟鳴不似在貨棧里那樣炸裂,反而接近於火上澆油後火苗子上躥的呼呼聲。

  張小敬手肘支地,小心地扭過頭去,看到眼前五個大桶變成了五團耀眼的火團,五道熊熊烈焰舔舐着碩大的燈輪,紙燈籠和紙皮最先化為飛灰,然後整個大竹架子、馬車和附近的幾根榆樹也開始燃燒起來,不時有噼噼啪啪的竹子爆裂聲,像是新年驅邪的爆竹。那冒着黑煙的火焰直躥上天,比坊牆還高,牆外一側已被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黑色。

  至於壓在燈輪下的人,除了被他奮力拖出來的一個小廝外,其他肯定是沒救了。

  但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猛火雷的一個大問題是,即使有猛火為引,爆炸的成功率仍舊不高。更多時候,不是引發石脂爆炸,而是簡單地把它點燃。狼衛放在車上的,一共有五桶石脂,大概是因為密封不夠好——所以才會一路滴滴答答地灑落——居然一個都沒爆開,全都成了自行燃燒。

  這樣一來,雖然火勢依舊兇猛,但呈現的是蔓延之勢,威力大減,否則張小敬和這半條街的人都完蛋了。

  他伸開酸疼的手臂,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剛才那一番追擊雖然短暫,可耗盡了他全部的體力。最後一輛麻格兒的馬車越跑越遠,肯定是追趕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靖安司在前方及時布下封鎖線了。

  火勢如此之大,很快就驚動了懷遠坊的武侯鋪。二十幾個身披火浣布的武侯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手持濺筒和麻搭,還有人扛着水囊。今天上元燈會,諸坊武侯鋪都接到命令,隨時要應付火警,準備萬全。

  可這些兵卒一看火勢如此之大,便知不可能撲滅,只能先劃出一條隔離帶,防止蔓延,再等它自行熄滅。

  其中幾個人看到躺在火勢邊緣的張小敬和小廝,七手八腳拽起來,嘴裡罵罵咧咧,顯然把他們當成縱火元兇。張小敬的腰牌遺失後,一直還沒顧上補,沒法證明身份。幸虧這時姚汝能從後面趕至,掏出自己的腰牌,喝退眾人,把張小敬攙扶到牆角坐定。

  張小敬問旁邊賣水的小販討來一瓢甘梅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呼哧呼哧喘息不已。

  姚汝能注意到,張小敬在逃離爆炸區域時,居然還不忘拖出一個素不相識的皂衣小廝。

  一個出賣同僚換取情報的卑劣之徒、一個經驗老道狠戾冷酷的前不良帥、一個放言保護微不足道的民眾的聖人、一個對朝廷不滿卻又拼命辦事的幹員。種種彼此矛盾的形象,讓姚汝能陷入認知混亂中。

  他想起張小敬之前說的那一席話,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去詢問一下張小敬,你的死罪罪名到底是什麼?可是眼下這場合有點唐突,姚汝能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嘴閉上了。

  現實沒有給他留後悔的機會。下一個瞬間,望樓的鼓聲又一次咚咚響起,鼓聲急促,同時遠處起碼有十道黃煙騰空而起。這代表有極其重大的變故發生,所有靖安司的屬員,必須放下手中的一切,趕去集合。

  張小敬在第一聲鼓聲響起後,就睜開了眼睛。他看到黃煙騰空,口中喃喃道:「光德懷遠……」

  光德懷遠,是李泌親自劃定的死線,絕對不容向北逾越。什麼樣的事態,能讓這個敏感之地連連升起十道黃煙?那輛滿載猛火雷的漏網馬車,到底怎麼樣了?

  姚汝能有點擔心地說:「張都尉您負傷了,還是我先過去看看究竟吧?」張小敬卻一把按住他肩膀,手裡一壓,整個人齜牙咧嘴地站了起來。

  「一起走。」他啞着嗓子說,姚汝能也只得從命。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在西市和懷遠坊之間的大路,距離街口不過兩里多遠。張小敬和姚汝能立即起身,朝東邊趕去。跑出去幾步,張小敬忽然停下腳步,扯過一個正在滅火的武侯,把他身上的火浣布斗篷搶下來。

  火浣布經火不壞,是救火的利器。張小敬這麼幹,說明他已認定前方將會有絕大的危險。姚汝能遲疑片刻,也叫住一個武侯,用靖安司的腰牌半強迫地徵用了另外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他們一路跑到路口,遙遙看到旅賁軍的士兵正在把數道荊棘籬笆拖過來,橫在路中間。許多百姓和達官貴人都被堵在一邊,人聲鼎沸。

  封鎖道路——尤其是封鎖這麼重要的道路——是靖安司最不希望採取的行動。李泌既然下達了這個命令,說明事態已經到了幾乎無可挽回的地步。

  姚汝能讓旅賁軍的士兵讓開一條路,讓兩人進去。他們很快看到,街口四邊,已經嚴嚴實實地被拒馬和荊棘籬笆攔住了,南、東、西三面是崔器的旅賁軍,北面則站滿了手持大盾的士兵。這些不是靖安司的直屬,而是隸屬於右驍衛的豹騎精銳。

  光德坊北是延壽坊,延壽坊斜向東北,與皇城、宮城只有一街之隔。狼衛已衝到了這麼近的距離,南衙十六衛就是再遲鈍,也該有反應了,豹騎是最先集結而來的。

  不過軍方這一介入,恐怕靖安司的日子會不好過了。

  此時的光德懷遠路口,空蕩蕩的,只有兩個糊到一半的燈架矗立在街側,一輛雙轅馬車停在街心。苫布已經被扯掉,露出裡面的五個深色大桶。麻格兒站在木桶之間,手裡高舉着一隻燃燒的火炬。在馬車不遠處,三具屍體俯臥在地上,每一具背心都插着數十支羽箭。

  很顯然,麻格兒駕馭馬車衝到了街口,正好被嚴陣以待的靖安司攔住。一番交戰之後,其他狼衛全數陣亡,但他們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讓麻格兒點起火炬,送到木桶口。

  這一手,震懾住了所有人,沒人敢讓這五桶猛火雷在如此敏感的地段爆炸。麻格兒一臉猙獰,把火炬擱在距離桶口只有數寸的位置,徐徐讓轅馬朝前走去。附近的弓箭手一籌莫展,誰能保證能一箭將此獠斃命?誰又能保證他死後,這火炬不會正好掉落在桶口?

  姚汝能朝前望去,看到在光德坊的西南角,李泌等人正站在一處高亭,死死盯着街口。大火燒到家門口,他也沒辦法在殿內安坐。

  麻格兒是最後一個狼衛,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卻是毫無懼色。這麼多唐人為之陪葬,這是多難得的際遇!他哈哈大笑,用一隻手握緊火炬,另外一隻手輕輕抖着韁繩。轅馬不知氣氛緊張,只低着頭朝前走去。他們的方向依然是朝着北方,朝着最繁盛最熱鬧的街區。

  姚汝能道:「不行!我得去告訴李司丞,猛火雷點燃了,可未必會炸!」張小敬卻攔住了他:「可也未必不炸。這裡是長安,沒有十成把握,李司丞也不敢冒險。」

  姚汝能急道:「這怎麼辦?就這麼幹瞪眼看着他往北去?」張小敬沒有回答,他眯起獨眼,把火浣布斗篷裹得緊了些。

  街口的局勢已經緊張到了極點,簡直不用猛火雷就能隨時爆炸。麻格兒的馬車旁若無人地緩緩移動着,最終抵達了北邊的封鎖線邊緣。轅馬撞開荊棘牆,兩個前蹄踢到了一排盾牌的正面。

  周圍的士兵明明一擊就可以把這個突厥狼衛幹掉,可誰也不能動他分毫。那五個褐色的大桶,就是五個沉默的索命無常。在這種奇妙的對峙中,豹騎精銳不斷後退、分散,生生被馬車擠開一條路。帶頭的將領陰沉着臉,不敢輕舉妄動。

  李泌站在坊角的高台上,閉上了雙眼。一過死線,整個事件的性質就全變了,必須得有個決斷。他沉聲道:「備火箭!」

  立刻有二十名精銳弓手登上高台,旁邊二十名輔兵將事先準備好的圓棉箭頭蘸上松脂油,點燃,遞給弓手。隨着隊正一聲令下,弓手迅速上箭、拉圓,對準了坊外那輛馬車。

  再坐視狼衛接近皇城與宮城,就是靖安司拿天子和文武百官的安危不當回事。兩害相權,李泌寧可讓它把半個光德坊和自己的臉面炸上天,也不容它再向北了。

  耳邊是弓弦絞緊的咯吱咯吱聲,他知道,只要自己嘴唇里吐出一個字,整個事件就結束了。二十支火箭,在這個距離不可能偏離目標,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能聽天由命了。

  「公子,這裡太危險,還是先……那是什麼?」檀棋本來想勸李泌先下去,避免被爆炸波及,可她忽然看到街口異動,不由得驚呼起來。

  所有人都順着她的玉手所指,向街口望去。

  一個身影以前所未有的高速沖向馬車,義無反顧。他身上披一塊顏色古怪的斗篷,看不清面貌。麻格兒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方的封鎖線上,一時未曾發現。身影趁機躍上車廂,手中的長索一抖,纏住了麻格兒的手腕。

  「是小敬!」居然是徐賓這個近視眼最先認出了那道身影。

  靖安司的人聽到這名字,俱是精神一振。這個死囚犯在過去的幾個時辰里,屢次創造奇蹟。無論多絕望的局面,他總能頑強地找出破局之法。上到主事,下到小吏,無不心悅誠服。

  張小敬在這時悍然出手,讓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更臻於完美。若不是恪於禮法,他們簡直要歡呼起來。只有李泌不動聲色,負手而望,二十支火箭依舊對準了馬車。

  張小敬可顧不上去關心靖安司什麼反應,他的全副心思全放在眼前的這個突厥悍匪身上。只要稍有閃失,整輛馬車就有可能會被炸上天。

  他剛才披着斗篷,在圍觀人群遮蔽下,不動聲色地靠近十字街北口。剛才封鎖陣內的一個士兵承受不住巨大壓力,手中長矛舉高了一分,這暫時吸引了麻格兒的注意。他抓住這個稍現即逝的機會,狂奔二十步,敏銳地振足一衝,從後面跳上馬車。

  麻格兒立刻認出了這個屢次給他們找麻煩的人,他用突厥語吼了一句:「早該殺了你!」張小敬冷冷一笑,什麼都沒說,但那孤狼一般的兇悍獨眼,讓麻格兒一陣心悸。

  兩個人在馬車上不要命地鬥起來。張小敬只要把麻格兒拉開半尺,就足以讓其他士兵上來助陣;麻格兒只要能爭取半個彈指的時間,就能把火炬深入木桶。兩個人就像是站在一條深崖之間的繩子上,一點點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這次交鋒,只經過了短短的幾個瞬間。先是張小敬的拳頭狠狠地砸在麻格兒的右眼上,指縫裡夾的碎鐵片直接扎瞎了狼衛的眼睛,然後麻格兒用額頭撞向張小敬的鼻樑,致其鮮血迸流。兩個人打得全無章法,卻又無比兇狠,如同兩隻嗜血的傷狼。

  麻格兒的手腕被縛索纏住,行動受限,張小敬趁機猛攻他的頭部。不料麻格兒不閃不避,強忍着頭部被重擊的劇痛,伸出手指摳在了張小敬腋下的傷口。這個傷口,恰恰是麻格兒在修政坊給張小敬留下的。這一下,疼得張小敬眼前一黑,動作為之一僵。

  麻格兒沒有乘勝追擊,這毫無意義。他飛快地拿起火炬,掃了一眼從四面爬上來的士兵,喃喃了一句突厥語,然後把火炬丟進木桶。張小敬大叫一聲,撲過去把麻格兒一腳砸下車去,可這一切已經太晚了。

  桶口迅速冒出硫黃味道,輕煙裊裊。

  本來像螞蟻一樣攀上來的士兵,又嚇得紛紛潮水般退開。高台上的李泌沮喪地閉上眼睛,終究還是不成嗎?

  「公子,快看!」檀棋驚道。李泌「唰」地又睜開了眼睛,眼前的一切,讓他失態地朝前走了兩步,差點從高台上掉下去。

  只見張小敬跳到車夫的位子上,抽打轅馬,還向前方士兵拼命做手勢讓開,向北駛去。

  「張都尉這是何意?」靖安司的一個主事叫道。

  「莫非他想要把馬車趕到安全地帶?這哪裡來得及?」

  「就算來得及,方向也不對,這還是向北啊!」

  「那和突厥人要幹的事不是一樣嗎?」

  張小敬現在如果選擇退開,沒有人會指責他。可他卻冒着被烈焰吞噬的危險,把馬車向北方趕去——那邊皆是繁華之地,可沒有任何能讓這五桶猛火雷安全引爆的空地啊。

  在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一個奇怪的猜想浮現在大家心中。這個人,可是曾經公然表示對朝廷不滿,他不會是想順水推舟,駕着馬車去宮城實施報復吧?

  弓箭隊的隊正忍不住叫了一聲:「李司丞,馬車就快離開射程了!」李泌眼神閃動,終於發出了一個命令:「撤箭。」隊正瞪圓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李泌又重複了一次:「撤箭。」語氣不容置疑。

  二十名弓手只得放下弓,莫名其妙。主事們一起看向李泌,李司丞一貫以大膽決斷而著稱,可這一次未免太大膽了。

  此時李泌的內心也在激烈地交戰着。他想起張小敬對他說的那句話:「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既然在這個死囚犯身上押了巨注,乾脆就一賭到底。

  他相信張小敬那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是以李泌的聰明,也想不出這一局該如何破解。

  張小敬駕着馬車,在西市和光德坊之間的寬闊街道瘋狂奔馳。身後木桶正冒出黑煙。猛火雷並沒有在第一時間響起,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但火頭已起,石脂起燃,隨時有可能爆發出來。

  張小敬忽然彎下腰,用縛索抽了一下轅馬的左耳,整個馬車開始向左偏移、轉向。

  「輪距!」李泌突然反應過來,隨即徐賓也叫起來:「輪距!」他看其他主事茫然未解,多說了兩個字:「西市,輪距!」

  西市一共有兩個出入口,一東一西,分別設置了一道過龍檻。過龍檻是橫在門下的一道石制門檻,門檻上有兩個槽口,兩槽之間相距五尺三寸。換句話說,只有輪距五尺三寸的馬車,才能進入西市。過寬,過窄,都進不去。而長安城其他諸坊的過龍檻,兩個缺口之間相距則只有四尺,只容窄車通行。

  這樣一來,運送大宗貨物的寬距馬車,只能進入東、西市,去不了其他坊市;而長安城內日常所用的窄距小車,可以在諸坊之間通行無阻,卻唯獨進不得兩市。大車小車、貨客分流,既避免擁堵,又方便市署和京兆府管理。

  蘇記車馬行一向只運送大宗貨物,自然也會按照五尺三寸的標準來製備車輛。張小敬如果想讓馬車儘快脫離主街,進入西市是唯一的選擇。

  西市的東門,此時恰好位於馬車左前方大約六十步,以馬車的速度瞬息可至——可是!西市也是長安重鎮,裡面商家無數、貨貲山積,還有各國雲集而來的豪商使者。若在那裡面炸了,一樣損失慘重。

  張小敬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李泌完全不知道。他現在沒什麼可以做的,只能用目光跟隨那死囚犯,一條路走到黑。

  在眾目睽睽之下,張小敬展現出了極高明的馭車之術。他以縛索替代馬鞭,讓轅馬向西一點點地轉向,車輪在黃土路上壓出兩條近乎完美的弧線。當車身向西完全掉轉過來時,兩匹轅馬的蹄子恰好越過西市東門的過龍檻。

  那兩個飛轉的木車輪,準確地切入過龍檻上的兩個槽口,嚴絲合縫。整輛馬車的速度,絲毫未因轉向而受到影響,呼嘯而入西市。

  他一進西市,並沒有沿着大路前行到十字街,而是一頭扎進旁邊的民居院子裡。先「嘩啦」一聲撞開十幾個堆疊一處的燒酒大瓮,然後又踏倒數道籬笆和半座木屋,順着一個傾斜的土坡一頭直衝而下。

  那五個木桶是什麼狀況,張小敬不用回頭也知道。經過這麼多次碰撞,那硫黃味越發濃郁,已經無限接近極限。事實上,猛火雷能堅持到現在沒炸,已經是滿天神佛保佑的奇蹟了。

  死亡臨近,可他的獨眼裡並沒顯出驚慌或絕望,只有沉靜,那種如石般的沉靜。

  土坡的底部,是一條寬約六丈的水渠,渠面結着一層厚厚的冰。這條叫作廣通渠,從金光門入城,沿居德、群賢二坊流入西市。為了方便秦嶺木材的漕運,廣通渠在天寶二載剛剛被拓寬過一次,渠深水寬,可行五百石的大船。

  三個時辰之前,曹破延就是在這裡跳河,甩脫追捕。冰面上尚還有一片開裂的窟窿,正是崔器落水砸出的痕跡。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把斗篷裹緊,最後一次用力抽打轅馬。那道斜坡帶來的去勢,加上轅馬負痛瘋狂地奔跑,讓馬車達到了一個極高的速度。它唰地掠過黃土夯成的梯狀渠堤,義無反顧地朝寬闊的冰面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