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26章

馬伯庸

  他的話音剛落,一聲清脆的響聲,從圍牆隔壁的靖安司大殿水漏傳來。旋即慈悲寺的大鐘也訇然響起,由近及遠,諸坊的鼓聲和鐘聲次第響起,恢宏深遠,響徹整個長安城。萬千盞燈籠同時舉燭,行將黯然的天空重新變亮,光彩明耀,火樹銀花。

  酉時已到,長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上元燈會開始了。

第八章

酉初

  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

  底下還墊着幾張麵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外面的長安城已經熱鬧到快融化了,在光德坊的這一處屋子裡卻依然冰冷陰森。

  這是一棟低矮的磚屋,上頭沒有瓦,只覆了兩層發黑的茅草。它恰好位於京兆府公廨、慈悲寺之間,旁邊即是永安水渠。這裡本來是京兆府的停屍房,專供仵作檢驗之用。旁有水渠,可走污穢;側立寺廟,可度陰魂。據民間傳言,當年孫思邈選擇光德坊居住,正是為了方便隨時勘驗屍身,磨礪醫術。

  曹破延躺在一張粗糙的榆木板條上,胸口微微起伏,腹部的鮮血慢慢滲入板條,讓暗紅色的木材紋理變得更加猙獰。他現在還不算屍體,不過很快就會是了。這屋子陰氣很重,他能感覺到,冰冷在飛快地侵蝕着所剩無幾的生命。

  曹破延在昌明坊被張小敬的刀尖刺穿了腹部之後,仆倒在地。多年的狼衛生涯,讓他的體格非常強悍,即使受到了致命傷,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斷氣。當旅賁軍的士兵清掃現場時,發現曹破延還有一口氣在,立刻送回了靖安司。

  當時麻格兒等人正在駕車狂奔,靖安司的注意力全在那邊。所以接受人只是草草地檢查了一下曹破延的身體狀況,判定沒有拷問價值,便直接丟來這個停屍房。幸虧一個旅賁軍士兵此前參與了西市圍捕,他認出了曹破延的身份並錄入文書,否則徐賓未必知道有這事。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張小敬一個人走進停屍間。他一步一步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面上,左手高高提着一盞白燈籠,右手拎着一個光漆食盒。燈籠里的燭光搖曳,光影變幻,映得那張獨眼面孔格外猙獰,有如閻羅臨世。

  受到光芒刺激,曹破延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蠟燭易招魂,所以停屍房裡從來不置燭台,都用松明火炬。張小敬一言不發地把牆上的四個火炬逐一點燃,讓屋子裡更加明亮一些,然後把燈籠吹滅,從提盒裡拿出一碗黃褐色的吊命湯。

  曹破延的上半身被扶起來,背部塞入墊木撐住。張小敬拿起一柄仵作鈎,粗暴地鈎開他的嘴,再用力一旋,撬開牙關,把那碗湯硬灌了下去。

  熱湯入體,曹破延的面色似乎緩和了一些。

  張小敬轉到他的頭部方向,俯下身子,嗓音低沉:「我們又見面了。」

  曹破延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但臉頰肌肉卻有那麼一瞬間的抽動,暴露出他確實聽見而且聽懂了。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對身體的掌控大不如前。

  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轉用流利的突厥語說起來:「草原上的狼衛,我殺過不少,你是最難纏的一個,是個好對手。」

  曹破延還是悄無聲息。

  「我了解你們狼衛。忠誠是你們的血液,榮譽是你們的魂魄。你們的生命,只為可汗口中的話而活。」張小敬慢慢圍着條板床踱步,似乎一點也不着急進入正題。他伸出手,摸了摸曹破延頭頂那一塊禿皮。「我很好奇,你這樣一位忠誠到無懼死亡的狼衛,為何會被剃去頂發呢?」

  剃去頂發,意味着靈魂被提前收取,這是極其不名譽的一種待遇。果然,張小敬一提這件事,曹破延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帶着一絲屈辱,還有不甘。

  「原因我大概能猜出來。你一入長安便被靖安司伏擊,傷亡慘重,所以你被剃去頂發作為懲罰。哦,對了,忘了說了,你們的計劃已經失敗,不然我如今也不會站在這裡。」

  張小敬的聲音低沉緩慢,像是對一位老友聊天:「有資格懲罰狼衛的,只有阿史那家的貴人。也就是說,在你之上,至少還有一位主事人,主持整個狼衛的行動。你躺在這裡奄奄一息,他卻還逍遙法外。」

  曹破延輕蔑地轉動幾下眼球,似乎在譏笑張小敬的挑撥手段太拙劣。誰知張小敬晃了晃手指,嘖嘖道:「不,我不是在誘惑你背叛啊,我知道這對狼衛沒用。我只想跟你分享一些事情,讓你臨死前不那麼寂寞罷了。」

  張小敬靠在旁邊的柱子上,從自己被靖安司徵辟開始說起,把整個追查過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他的語氣很輕鬆,就好似眼前躺着的是多年的好友,兩人正篩着紅泥爐上的綠蟻酒,邊喝邊聊。

  他講得很坦誠,很細緻,中間還夾雜着一些「在門內掛煙丸很有想象力」「大唐朝廷可比你蠢多了」之類的尖刻評論。只不過在這些描述里,張小敬有意無意地忽略一些細節,渲染另外一些細節。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決鬥,他必須極其謹慎地處理每一句話,繞着圈子接近目標,而對手只消閉上嘴死去,就贏了。

  「……綁架王韞秀是一個失誤。沒錯,她是王忠嗣的女兒,可一個女人,能對軍政大局有多少影響呢?你們既然要毀滅長安,應該把所有資源都集中在一個目標上。」

  「你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從胡商那裡取得坊圖?那明明比崔六郎更穩妥。」

  「萬全宅和貨棧都能找得到,為何到了行動當日,才匆匆讓你們入城?」

  張小敬像一個狡猾的獵人,通過不斷提出反問,慢慢把話題引誘到他預設的戰場。這些疑問註定不會得到答案,但可以控制住談話節奏。他審過太多犯人,知道何時給予最致命的一擊。

  整個過程,曹破延都緊閉雙目,只有起伏的胸膛表示還活着。

  「……你們突厥狼衛很可能被另外一伙人利用了,吸引住靖安司的視線。而那一伙人則趁機運走猛火雷,別有目的。你們付出這麼多犧牲,只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這是第一次發起攻擊,張小敬拋出了自己的猜想,然後他閉上嘴,讓曹破延自己消化這些事情。

  曹破延睜開了眼睛,看着天花板的茅草。茅草很稀薄,可以看到外面天空的光線變化。他保持着沉默,但張小敬能讀出他的意思:「那又如何,只要長安毀滅就好。」

  無論是突厥狼衛做這件事,還是其他什麼人做,曹破延並不在乎。張小敬意識到從這個角度進攻是不行的,於是他及時轉換了攻勢。

  「沒錯,那又如何?」張小敬咧開嘴笑道,「大唐的疆域那麼遼闊,長安沒了,還有洛陽,還有揚州、江陵、成都,天下有十五道統領府三百餘州,炸得完嗎?——可你們突厥才多少人?只要大唐的怒氣燃燒到草原,你的部族將被連根拔起,你的親友以及可汗將會淪為最下賤的牧奴。」

  曹破延用力攥緊拳頭,以致腹部又有鮮血滲出來。張小敬不失時機地揮出鋒銳的言語陌刀:

  「你看,這個計劃就算成功,一定會招致大唐的全力報復,受害最深的其實是突厥人自己。自己出力最多、下場最慘,得利卻最少,烏蘇米施可汗在籌劃這次襲擊時,到底有沒有認真考慮過後果?他是為了圖一時之快,還是……被人蠱惑?」

  說到這裡,張小敬注意到曹破延的手指猛然抖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對準榫頭了。

  「這件事,恐怕一開始就是有心人哄騙你們大汗,把突厥推到前頭來冒險。這可真是好算計,大唐傷亡慘重,突厥闔族覆亡,而那一伙人呢?毫髮無傷,還賺得盆滿缽滿。」

  曹破延還是沒作聲,但他的表情和剛才已經不同了。

  「想要利用突厥,那伙人必須得在突厥內部找到一位內應。這個內應,得有足夠的影響力去遊說大汗,有足夠的權柄去調動狼衛,而且他還得在長安城內親自掌控局勢……」

  張小敬語速放緩,曹破延的胸膛開始快速起伏。

  「這一切,只有你那位尊貴的主事人,才能做到吧?他背叛了烏蘇米施可汗,出賣了所有突厥狼衛,讓草原陷入萬劫不復。你們的一切努力和犧牲,都成了他投靠新主子的禮物——這個背叛者,卻削掉了忠誠之士的頂發。」

  話音未落,曹破延猛然昂起頭,發出像狼嚎一樣的叫喊:「右殺!!!」屋頂茅草,被這突如其來的高喊震得顫動了幾下。張小敬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心中頗驚,突厥居然派了身份這麼高的貴族來長安。

  他把手按在曹破延的胸口,安撫似的拍了拍:「每個人,都得為他自己的選擇負責。你被一個背叛者剃掉頂發的屈辱,只有殺掉他,才能恢復狼衛榮譽………」

  張小敬還未說完,曹破延再度對着屋頂吼道:「右殺!!!」

  這兩下怒吼似乎耗盡了他殘存的生命力,曹破延全身開始劇烈痙攣。張小敬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又灌了一口吊命湯。可這次並沒有出現轉機,褐色的藥汁從嘴角流出去,曹破延臉上的光澤迅速黯淡下去。

  張小敬急忙俯近身子,在他耳邊大吼道:「快說!右殺在哪裡!」

  可曹破延並沒有回應,他現在整個人被絕望和狂怒所充斥。狼衛從不畏懼死亡,可狼衛畏懼死無所值。當他發現為之奮鬥的一切全是謊言時,內心的崩潰足以摧垮生機。

  張小敬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麼大,他拼命拍打着曹破延的臉頰,如果讓這傢伙就此死去,恐怕最後的線索就徹底斷掉了。他眼看對方的眼神迅速黯淡,急忙從懷裡掏出一串彩石項鍊,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李泌的調教下,旅賁軍養成了一個好習慣:他們把昌明坊貨棧的可疑物品全搜集回來,無論是木桶破片還是散碎竹頭,物無巨細,悉收不漏,統統存放在左偏殿旁的儲物間裡。張小敬在檢查時發現了幾塊散落的彩石,立刻回憶起來,這是曹破延脖子上戴的,被一刀挑斷。於是他請檀棋將其重新串起,帶進停屍房。

  說來也怪,一看到這彩石項鍊,曹破延的眼神恢復了一點色彩。他平靜下來,發出意味不明的叫聲,似乎在念着一個名字。張小敬把項鍊塞進他的手掌,趴在他耳畔道:「我張小敬對天起誓,會把這串項鍊和你的魂魄一起送返草原。」

  曹破延的頂發為右殺所削,意味着只有右殺死去,他的魂魄才能真正重獲自由。

  曹破延側過臉去,第一次主動看向張小敬。張小敬抓住他的肩膀,再一次問道:「右殺在哪裡?為了你的名譽,為了你們突厥大汗,為了做這串項鍊的人能平安地長大,回答我,右殺在哪裡?」

  曹破延張了張嘴,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張小敬側耳仔細傾聽,勉強分辨出說的是「十字蓮花」。

  「十字蓮花?這是什麼意思?」

  張小敬還要繼續追問,可曹破延從口中吐出最後一口氣,然後閉上了眼睛,軟軟倒下去。他的神態不再扭曲,冷峻的眉眼第一次變得安詳,那串項鍊被他緊緊握在手裡。

  張小敬正要把曹破延的屍身鬆開,可他突然鼻翼抖動,獨眼一眯,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他再度扳住死者肩膀,保持着半起狀態,然後把頭貼近逐漸冰冷的胸膛,久久不離。

  夜風從屋頂茅漏處吹入,松明火炬一陣搖曳,把兩個人映成一團極其詭異的影子。持續了十多個彈指的光景,張小敬才將死者緩緩放平,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有甘守誠的禁令在,張小敬沒辦法返回靖安司大殿,只得繼續去慈悲寺的草廬里。所幸徐賓派來幾個手腳勤快的小吏,在草廬和大殿之間的圍牆上搭了兩個木梯子,往返方便多了。這回他可真成了檀棋口中那個翻牆的登徒子。

  「十字蓮花?」

  聽完張小敬的匯報,李泌皺起了眉頭。他努力在想這是個什麼東西,又和潛伏在長安的右殺有什麼關係。可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出頭緒,於是一揮手,把這個消息傳到了靖安司大殿,交給徐賓底下那一批老文吏。

  在大案牘術面前,李泌相信這不是什麼大問題。

  張小敬又道:「對了,我可能知道王韞秀的下落了。」李泌眉頭一挑,這王忠嗣之女的安危,是僅次於尋找右殺貴人的第二優先,可惜一直沒任何線索,張小敬居然連這個都審出來了?

  「曹破延也招供了這個?」

  「沒,他說完十字蓮花就死了。」張小敬解釋道,「可是我在放平屍身的時候,在他的胸口聞到了一種香味,是降神芸香,這是王家小姐常用的薰香。」

  李泌「嗯」了一聲,讓他繼續說。張小敬道:「突厥狼衛從修政坊撤往昌明坊時,帶上了一個女人,而曹破延一直等候在昌明坊,他身上有降神芸香的味道。這說明王韞秀最後一個落腳點,一定在昌明坊。必須得儘快去看看才行。」

  分析完以後,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嘴唇。

  在這件事上,張小敬藏有私心。他壓根不關心王韞秀下場如何,只想把聞染救出來。他知道,只有誤導靖安司,讓他們以為突厥人擄走的是王韞秀,這些人才會出力氣去調查。

  這個謊言並不會妨礙主要調查方向,但張小敬不確定這能否瞞得過李泌,這傢伙的眼光實在太過毒辣,可不會那麼好騙。

  「你怎麼會知道,這是王韞秀常用的薰香?」李泌狐疑地反問。他果然一下就抓到了關鍵,幸虧張小敬已經盤算好了說辭:「我一個朋友是開香鋪的,一直給王府供應這種訂製香料。」

  李泌抖了抖手裡的報告:「可是旅賁軍已經仔細搜查過昌明坊,並無發現。」

  「我可以帶上細犬再去一次。」張小敬堅持道,語氣居然多了一絲絲微弱的懇求。這讓李泌頗感意外,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這傢伙為什麼對王韞秀這麼上心?

  他沉思片刻,批准了這個請求。畢竟這是王忠嗣的女兒,哪怕是給王家做個姿態,也得去搜一下。不過李泌不允許張小敬親自去。最關鍵的力量要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現在靖安司的重點不是王韞秀,而是右殺貴人。

  姚汝能見狀,連忙自告奮勇。他之前見過張小敬遛狗,算是有點經驗。李泌點頭准許。臨出發前,張小敬抓住姚汝能的胳膊,叮囑了幾句如何利用細犬嗅覺的細節,當真是諄諄教導。這下連姚汝能都覺出不對勁了,心想之前張小敬做不良帥時,難道和這位王韞秀發生過什麼?

  姚汝能走後,草廬里很快只剩下李泌、張小敬和檀棋。此時徐賓還在靖安司內運轉大案牘,結果還沒出來。難得的空閒,這三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間居然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李泌一擺拂塵:「咱們再來復盤一下突厥狼衛的行蹤……」張小敬卻伸手抓住拂塵須子,一臉認真:「李司丞多久沒休息了?」

  「不過兩日罷了。本官常年辟穀,還熬得住。」

  李泌想把拂塵抽回來,沒想到張小敬手勁很大,一下子居然抽不動。他覺得這麼拉扯有失體面,冷哼一聲,索性鬆手。張小敬把拂塵奪過來,丟在一旁:「李司丞,我建議你去打個瞌睡。你這樣一直緊繃着,早晚會垮掉。」

  檀棋感激地看了張小敬一眼,走前幾步,順勢要去攙扶公子。李泌卻擺了擺手,自嘲道:「不成,根本睡不着。這些天來,我一閉眼,就害怕睡着後有大事發生,不及處理。」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批評道:「這等患得患失的心態,也能修道?」

  李泌發出一聲長長嘆息:「道心孤絕,講究萬事不縈於懷。可這幾十萬條性命,操之我手,又豈能真的置之不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我修不到這個境界。」

  「那還修什麼道,踏踏實實當宰相不好嗎?」張小敬反問。

  李泌撇撇嘴,露出「你這種粗人懂什麼」的眼神。他不願就這個話題糾纏,反問道:「你手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張小敬這一路摸爬滾打,被麻格兒嚴刑拷問,與曹破延殊死搏鬥,又經歷了水火夾攻與右驍衛的折磨,可謂是傷痕累累。不過他最顯眼的傷,乃是左手那一條斷指。李泌一看便知,這斷指與其他傷勢迥然不同,定有緣由。

  張小敬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把葛老的事約略一說。此前李泌已聽過姚汝能的報告,只是許多細節尚不清楚,這會兒才知道在平康坊窩棚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檀棋面色變了數變,她可從來不知道,這個桀驁不馴、不講任何規矩的漢子,居然還這麼重然諾。李泌十指交疊,卻沒什麼反應。在他看來,出賣暗樁於小節有虧,但為了大局着想,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和張小敬本質是同一類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一個無辜者,以阻止大船傾覆。

  可張小敬竟自斷一指贖罪,卻大大出乎李泌的意料。

  「矯情。」李泌冷酷地評論了兩個字,「若是本官碰到這種事,你儘管動手就是,不必嘰嘰歪歪覺得有罪什麼的。大局為重,何罪之有?」

  張小敬閉上了嘴,眯起眼睛,顯然不願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

  兩人都是說一藏十的性子,誰也沒打算分享自己的人生,談話的氣氛就這麼煙消雲散了。草廬里一時陷入難堪的安靜,他們對視良久,都有點後悔,早知道還是談工作好了。

  這兩個人或許是最好的搭檔,可肯定成不了朋友。

  檀棋左看看公子,右看看登徒子,嗅到了濃濃的尷尬味道。她妙目一轉,轉身出去,一會兒工夫,端回一盤慈悲寺的油子,底下還墊着幾張麵餅。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經餓。這兩個人從中午開始到現在,一直沒吃任何東西,接下來還不知要挨多久,得趁這點餘暇多吃點才是。

  有了食物解圍,場面上總算沒那麼尷尬了。李泌和張小敬各自拖了一個蒲團,來到草廬外的台階上。檀棋把盤子擱在兩人中間。

  李泌不肯潦草蹲踞,一絲不苟地正襟跪坐;張小敬卻把身子斜靠在廬邊木柱,大剌剌地伸直雙腿。他們一邊伸手從盤子裡拿起油子,就着清冽的井水下肚,一邊朝外面看去。

  慈悲寺地勢低洼,從這裡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一處花燈。可那被映紅了半邊的夜幕,卻昭示着整個長安已陷入快樂的狂歡。兩下映襯,更顯出這裡的清冷。

  這兩個孤獨的守護者就這麼待在黑暗中,吃着冷食涼水,沉默地眺望着這正在發生的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