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27章

馬伯庸

  留給他們休息的時間,並不長。盤中的油子剛吃了一半,徐賓已經從靖安司大殿傳來消息,他們已經找出了十字蓮花的出處——波斯景教。

  景教和摩尼、祆教並稱三夷教。該教其實來自大秦,早在貞觀年間便傳入中土。在官方文書里,其被稱為波斯寺。它的規模略弱於祆教,只在西城低調傳播,所以連張小敬也不知道十字蓮花的出處。

  恰好靖安司里就有一個景教徒,一聽「十字蓮花」四字,立刻指出在景寺之中,最顯著的標記便是上懸十字,下托蓮花。

  景者大光明,蓮花大潔淨,十字大救贖。這教義也算別具一格。

  曹破延既然說出十字蓮花,顯然這位右殺貴人,應該是藏身於景寺之內。此前龍波是混跡於祆教祠,看來突厥人很喜歡利用無辜教眾作為掩護。

  可張小敬和李泌,卻沒什麼欣喜之色。長安城內,上規模的景寺有十幾座,景僧超過千人。僅憑着這麼一句話去找右殺,無異於大海撈人。

  「能不能像之前查祆教那樣,查一下景寺的度牒?」張小敬問。

  李泌搖搖頭。之前調查祆教祠,不過局限懷遠一坊而已,現在要查整個長安的景教度牒,時間根本不允許。

  檀棋在一旁輕輕咳嗽了一下,李泌還未說什麼,張小敬先抬頭笑道:「姑娘似乎有想法?」檀棋本來想偷偷暗示公子,結果卻被這個登徒子揪到明處,不禁羞惱地瞪了他一眼。

  李泌卻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這裡沒有雜人,檀棋你不必顧忌,有話直接說。」

  檀棋這才大膽說道:「我是想起一件舊事。咱們靖安司草創之時,地點幾經改易,最終定在了光德坊。這裡同坊有京兆府,便於案牘調閱;西鄰西市,可以監控胡商;北接皇城,時刻聯絡宮中;東連朱雀大街,易於調動兵力。只有在這裡坐鎮,公子方能掌握全局,指揮機宜……我想那右殺,應該也是一樣的想法吧?」

  她說得委婉,李泌眼睛卻是一亮,從蒲團上站起身來,用麵餅擦掉手上的油膩:「拿坊圖來!」

  這裡沒有沙盤,不過靖安司的畫匠趕製了一幅竹紙地圖。雖然筆觸潦草,可該有的標記都有。檀棋立刻回身取來,攤開在地上,李泌和張小敬俯身湊過去研究。

  檀棋果然敏銳,她一下就找到了絕妙的切入點:那個右殺貴人來長安不是度假,而是指揮協調。一方面他得控制狼衛,一方面還得能隨時聯絡那個收買他的神秘勢力,對聯絡要求極高。可他沒有望樓系統,必須選擇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駐留。

  張小敬取來一支小狼毫,在圖上劃出一條黑線,從金光門延至西市,又延至昌明坊,復折回光德坊。中間還分出一條虛線,連接到東邊的修政坊。狼衛在長安城的行蹤,很快便一目了然。旁邊李泌也拿起一管小狼毫,蘸的卻是硃砂,他點出的,是這條黑線附近兩坊之內所有的景寺。

  長安諸教,都由祠部管理。徐賓做事極認真,剛才向草廬傳遞消息時,特意從祠部調來了景寺名錄,以備查詢。

  兩人勾勾點點,黑線紅點,一會兒工夫,地圖上便一片狼藉。外人看好似兒童塗鴉,可在他們眼中,卻是一片逐漸縮小範圍的羅網。隨着一處處位置被否定,敵人的藏身之處越發清晰起來。

  最終,他們的視線,匯聚到了地圖上的一處,同時抬頭,相視一笑。

  這裡叫作義寧坊,位於長安城最西側北端,就在開遠門旁邊。貞觀九年,景僧阿羅本自波斯來到長安,太宗皇帝准許他在義寧坊中立下一座波斯胡寺,算得上景教在中土的祖廟。祠部名錄顯示,寺中景僧約有兩百人。

  表面看,這裡位於長安城西北,地處偏僻。可再仔細一看的話,它西北有開遠門,西南有金光門,正南是西市,皆是胡商出入要地,有什麼風吹草動,登高可窺;坊北當面一條橫路,乃是長安六街之一,直掠皇城而過,與朱雀大街恰成縱貫長安的十字,交通極為便當。

  無論從藏身還是聯絡的角度,義寧坊景寺都是右殺必然的選擇。

  「我這就親自去查。」張小敬迅速起身。李泌攔住他道:「即使你進得寺里,面對數百僧人,怎麼找?」

  張小敬道:「右殺在突厥的身份高貴,不可能一直潛伏在長安。只要問問哪個景僧是新近來的,大體應該不差。」李泌覺得這個篩選方式還是太粗糙,可眼下情報太少,只能姑且如此。具體的,只能靠張小敬在現場隨機應變了。

  這一切都是該死的時辰的錯,實在是太倉促了。李泌心想。

  張小敬又補充了一句:「這個範圍內,還有布政、延康幾處坊里有景寺,還是得派幾隊人去查訪,不能有疏漏。」

  「這個我已經準備好了。」

  這時,張小敬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要求:「檀棋姑娘能不能借給我?」

  面對這個突兀甚至可以說是無禮的請求,李泌和檀棋都十分意外。張小敬道:「景寺人員眾多,形勢很複雜。檀棋姑娘眼光敏銳,心細如髮,遠強於男子,我想一定能幫上忙——現在可容不得任何失誤。」

  最後這一句,稍微打動了李泌。李泌捏着下巴想了想:「我不能代檀棋拿主意,你自去問她。」張小敬走到檀棋面前,微一拱手:「時辰不等人。」

  檀棋本以為他會長篇大論,沒想到就這麼五個字,硬邦邦的,全無商量餘地。她求助似的看向公子,李泌卻打定主意不吭聲。檀棋咬着嘴唇,垂頭不語。張小敬正色道:「不必擔心。別人或許垂涎姑娘美貌,我要借重的,只是姑娘的頭腦罷了。」

  「你……」檀棋一時間不知道該氣惱還是該高興。她再看向公子,注意到他額頭皺紋又深了許多,心中不禁一軟。為了公子,命都可以不要,何況這個!

  她抬起頭,勇敢地迎着登徒子的眼光:「我去。可有一樣先說好,我自己會判斷局勢,你無權命令。」張小敬把右手高舉着伸過來。

  「幹嗎?」

  「擊掌為誓。」

  檀棋勉為其難地跟他拍了一下手,感覺這男人的手掌可真粗糙,一層厚繭,讓她的掌心微微有觸痛。她忽然想到,在右驍衛的門前,似乎就是這隻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

  時辰確實極其緊迫,容不得檀棋琢磨她的小心思。兩人略做準備,便匆匆離開草廬。

  正當張小敬要邁出門檻時,李泌忽然開口道:「張都尉,此番你不必再有顧慮,儘管放手施為。本官絕不疑你。」張小敬停住腳步,在門檻前回過頭。他背對外頭微弱的燈光,臉部一片黑暗,可那隻獨眼,卻閃着異樣的光芒:「我從不疑李司丞,不過靖安司里的敵人則另當別論。」

  說完之後,他大踏步離開草廬。李泌突然嘆息了一下。檀棋狐疑地看了公子一眼,總覺得他的嘆息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張小敬和檀棋很快離開,李泌一個人待在草廬中也沒意義,便直接返回靖安司大殿。在慈悲寺的圍牆旁邊,早早架好了一具木梯,為了怕長官摔着,徐賓還貼心地用繩索把梯子頂部捆住。

  翻牆畢竟不雅。考慮到李泌的面子,在對面只有徐賓一人提着燈籠迎候。一下梯子,徐賓正要轉身帶路,李泌卻忽然把他叫住了:「稍等,我有幾句話,想與你交代。」

  徐賓不明白為何不去靖安司正殿內說。他連忙停下腳步,一臉疑惑。李泌再次環顧四周,確認沒人旁聽,才開口道:「你覺不覺得哪裡不對?」

  徐賓有點迷糊。突厥狼衛的事,不是已經討論得很充分了嗎?李司丞還有什麼疑點?再說,就算有疑點,也該和張小敬說,為何專挑在牆根跟我說?

  李泌見他懵懵懂懂,也不解釋,自顧道:「你是否還記得,午初之時,張小敬和姚汝能分赴西府店和遠來商棧查案?」

  「記得,哎哎,記得。」徐賓記憶力沒的說。在那次行動里,遠來商棧的火盆把馬廄飼草引燃,結果引發混亂。姚汝能慌忙放煙,張小敬只得離開西府店,前往救援,然後覺得不對勁,這才中途折回,正撞見狼衛殺人離開。

  李泌冷笑道:「那商棧做慣了馬匹生意,怎麼會犯把火盆擱飼料旁邊這種錯誤?張小敬才進西府店查探,遠來商棧就出了問題,若非這麼一攪和,只怕張小敬早拿下那個突厥狼衛了。」

  徐賓不太明白,李泌糾結於這個細節做什麼。李泌又道:「張小敬申初抵達昌明坊,申正便被崔器擒拿。前後不過半個時辰,李相又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掌握動向,說服崔器的呢?」

  「您的意思是……?」遲鈍如徐賓也咂摸出味道來了,可他根本不敢說出口。

  李泌立在牆下,雙目寒光一閃:「張小敬倒是早看出來了,這靖安司里,居然出了內奸啊。」

  一團麻紙在鈞爐里扭曲、蜷卷,火舌從紙背後透出來,很快就把它變成一堆灰燼。

  右殺拍了拍手,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這是最後一份他與王庭之間的秘要文書,從此以後,誰也沒辦法把他與突厥聯繫在一起——至少沒人能證明這一點。

  接下來,他環顧四周,從柜上拿起一隻自己曾經最珍愛的鎏金酒樽。這酒樽是可汗賜予他的,樽柄彎曲,外壁上有一匹飛馳的駿馬和一頭盤羊,具有濃郁的草原風格。右殺惋惜地「嘖」了一聲,把酒樽丟在地上,用腳使勁踩癟,直到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屋子裡還找出來一副羊皮斜囊、幾盒馬油膏子、兩條虎頭銀鏈和一頂密織防風燈罩,這些都或多或少帶着突厥風格,有可能會泄露右殺的身份。它們或被銷毀,或被遠遠丟棄。

  其實這些物品並不能說明什麼,大唐頗為崇尚胡風,此類器具比比皆是。不過右殺覺得在這個時候,怎么小心都不為過。

  忙碌了許久,右殺的額頭也微微沁出汗水。他想從腰帶上摘下一條汗巾擦擦,卻無意中碰到腰帶上纏着的一團人的毛髮。右殺皺皺眉頭,想起來這是從曹破延頭上割下的頂發,不屑地冷哼一聲,用力扯下,也丟進鈞爐,那頭髮很快也化為灰燼。

  「嘿嘿,這群傻瓜。」右殺直起腰來,看向窗外,忍不住冷笑道。這些愚昧的狼衛,還以為自己是幾十年前那個能跟大唐不分軒輊的突厥?真是糊塗蛋!

  他身居高位,對格局看得再明白不過。如今的突厥,只是一個在草原上苟延殘喘的部落,空有可汗的頭銜,卻連周圍的小部族都難以壓制。一頭衰老的病狼,早晚會被狼群里的其他壯年狼取代。

  這種局勢之下,可汗居然還異想天開,想要在長安挑釁大唐,在右殺看來,這簡直就是自取滅亡。不過他並沒有費心勸解,反而主動請纓來到長安指揮。

  反正突厥遲早會滅亡,不如趁機賣個好價錢。這些狼衛,就是最好的籌碼。

  右殺最初的想法,是投靠大唐。不過朝廷的態度捉摸不定,右殺不敢冒險。很快他就聯絡到了一個更好的買主,得到了一個絕對令他滿意的價格和一個驚人的計劃。

  那個計劃到底是什麼,右殺並不關心。他只是按照對方要求,驅使着手下執行每一個步驟。這是一件天大的便宜,突厥會付出成本以及承受代價,而所有的利益,都將是他自己得到。那些可悲的狼衛,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嗎。

  沒辦法,誰讓他們是狼衛,自己是右殺呢?漢地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真是至理名言。

  想到這裡,右殺咧開嘴,在空無一人的臥室里發出一陣呵呵的乾笑聲。現在約定已經完成,右殺把最後一份從狼衛那裡傳來的文書焚毀,扔掉了一切和突厥有關的東西。

  現在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接下來,只等着對方上門交割。然後他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過任何想過的生活。

  右殺把鈞爐扔在角落裡,回到臥室中間,重新坐回到案幾前。案几上除了經書、燭台和那把割去曹破延頂發的短刀之外,還有一個陶製的摩羯形酒壺和配套的琉璃杯——它們不算典型的突厥風格,因此得以倖免。

  右殺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鮮紅若血的西域葡萄酒,微微晃動。借着外面的燈火,他能看到杯中那波光粼粼的琥珀顏色。

  老人舉起杯子,喃喃自語,覺得應該為自己未來的美好生活干一杯。

  細犬聳着鼻子,在昌明坊已成廢墟的瓦礫中來回搜尋。姚汝能心神不寧地牽着它,不時朝外頭望去。

  牆那頭有裂帛般的踏歌聲傳來,伴隨着陣陣喝彩,此起彼伏。光是這嘹亮的聲浪便已充滿誘惑,倘若能攀在牆頭看過去,只怕畫面還要精彩數倍。

  但姚汝能可顧不上這些,他此時心中全是焦慮。一是搜尋遲遲不見結果,有負張都尉所託;二是不知靖安司那邊查得如何,突厥餘孽一時沒落網,長安一時不靖。

  細犬忽然仰起脖子,放聲吠起來。

  姚汝能苦笑着蹲下身子,揉揉細犬的脖頸毛,它已經是第三次衝着那口井叫了。旅賁軍在搜查現場時,早已注意到那口井上蓋着石頭,搬開之後往裡面看過,卻什麼都沒有。這次姚汝能牽着狗來,也反覆探頭進去看,也沒什麼異狀。

  為何這狗一直糾纏不放呢?頑固脾氣可真像張都尉啊。

  這個不敬的念頭冒出來,姚汝能自己呵呵樂了一聲,心想可別讓張都尉知道。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既然搜尋無果,不如早點回去。張都尉那邊說不定已經有了新方向,他不想錯過。

  可就在這一錯神間,狗趁機掙脫韁繩,飛箭一般地撲到井亭邊緣。姚汝能頗為無奈,走過去要把它拽走,可一靠近,忽然發現狗嘴裡似乎咬着什麼東西。姚汝能眉頭一皺,伸手摳出來,發現是一小塊布料。

  這是一塊隨處可見的粗麻布料,黯黑色,細長條,是被石井台的裂隙扯下來的。

  姚汝能看看布料顏色,又看看漆黑的井底,忽然心中一動。他招呼附近的不良人過來,用繩子系住自己腰,一頭捆在亭柱上,然後雙腳踏着井邊凹進去的一串小坑,一點一點爬下去。

  此時天色已晚,井底稍微下去一點就是一片漆黑。姚汝能讓不良人點起一盞燈籠,慢慢垂吊下來,與自己同時下降。中途他有好幾次一腳滑空,幸虧有繩子才不致掉下去。好不容易到了井底,姚汝能鈎手拿過燈籠一照,頓時大吃一驚。

  井底的土地上,蓋着一層黯黑色的麻布,高高隆起一個人形。有這塊黑布遮蓋,加上天光已收,難怪在井口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這些突厥人,倒真是會藏人!

  姚汝能扯開麻布,露出一個昏迷女子。他俯身下去,一手探她的鼻息,一手去托肩膀。誰知輕輕一碰,女子便醒轉過來,第一時間抄起碎石來砸他的頭。姚汝能猝不及防,被一下砸到腦門,疼得直齜牙。

  好在這女子力氣有限,不至於將人砸暈。姚汝能一手抓住她手腕,一邊高聲解釋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你現在已經安全了。」然後忙不迭地從腰間亮出一塊腰牌。

  女子愣住了,姚汝能忍痛擠出一個笑臉:「沒錯,我們是官府的人。」

  女子哇的一聲哭起來,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姚汝能。姚汝能冷汗直冒,這若是被王府的人看見,只怕自己要吃掛落。可她估計是被嚇壞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撒手。姚汝能只得任由她摟着,喊井口的人加條繩子,把井底兩個人拽上去。

  上頭七手八腳,很是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把兩人有驚無險地拽出井口。姚汝能見她除了驚嚇過度之外,沒什麼明顯傷勢,不由得鬆了口氣。

  「王韞秀小姐,請先跟我們回靖安司吧。」姚汝能恭敬地說道。

  女子茫然地抬起頭,似乎還沒緩過來。姚汝能又重複了一遍,女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道:「啊?你們弄錯了吧?我不是王小姐。我叫聞染。」

  姚汝能的臉色,唰地變得雪白。

  一出光德坊,張小敬和檀棋立刻被外面的喧鬧所淹沒。

  這裡靠近西市,豪商眾多,各家商號為了宣傳自家,都鉚足了勁攀比。你三丈,我就三丈五;你扎了一條燈龍蟠柱,我就放一隻火鳳展翅;東家往燈架上掛起十色重錦,色彩斑斕,西家便要山棚處處垂下五縷金銀墜子,飄然如仙。每年這裡斗燈斗得最凶,百姓也聚得最多。

  此時放眼望去,光德、西市中間的大道兩側坊牆,支起了形態各異的燈輪、燈樹、燈山等竹製巨架,架上諸多商號的旗幡招展,綿延數里。數十萬支象牙白蠟燭在半空搖曳生光,無處不照,叫人心馳目眩。

  這些蠟燭皆有二尺余長,小孩胳膊粗細,放在防風的八角紙籠中,竟夜不熄。燭里摻有香料,底座盛着香油,所以在燈火最盛之處,往往瀰漫着一股豐腴油膩的燭香之氣。夜風一吹,滿城熏然。

  無數百姓簇擁在燈架之下,人人仰起頭來,眼觀燈,鼻聞香,舌下還要壓一粒粗鹽。這是長安城流行已久的習俗:鹽者,延也;燭者,壽也。吸足一根蠟燭的香氣,便可延上一年壽數,討個吉利,名目喚作「吸燭壽」。

  正因為有這麼個傳統,長安的上元燈會一開始並不算擁堵。大部分人要先駐足燈架之下,吸一會兒燭壽,然後才開始四處閒逛——不着急,這個良夜還長着呢,每個觀燈的人都是這般心思。

  張小敬知道這個習慣,催促檀棋趁這個空當快走,再晚點可就真堵在路上了。

  檀棋的騎術不錯,她挑釁似的瞥了張小敬一眼:「我可不受你管。」說完她一夾馬肚子,坐騎登時朝前一躍,一人一馬,巧妙地從兩輛騾車之間鑽了過去,揚長而去。那背影英姿颯爽,絲毫不輸男性。

  張小敬也不惱,一抖韁繩緊緊跟上去,其他旅賁軍士兵緊隨其後。

  從光德坊到義寧坊,需要向北走三個路口,再向西走兩個路口。一路上沿途皆是繁華之地,人擠人,車挨馬,一行人幾乎連個轉身的機會都沒有。他們走走停停,好一陣才抵達義寧坊。

  義寧坊靠近西邊的開遠門,大部分進不了西市的胡商,都會選擇這裡落腳,所以胡籍密度比西市還高。坊內諸教廟宇林立,造型各異,也算是長安一景。頂如焰形、牆色朱赤的是祆教祠;屋脊豎起兩根幡杆的是摩尼廟;而在東十字街西北角,有一座上懸十字的石構圓頂大殿,正是景寺的所在。

  義寧坊里此時也四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趕着上元燈會的熱潮,這些廟宇紛紛打開中門,發放善食,宣講法道。遊人們也趁機入內參觀,看看平日看不到的異域奇景。

  張小敬等人來到景寺門前,門口正站着十幾個身着白袍的景僧,個個笑容可掬,向路過的人贈送小小的木製十字架和手抄小軸經卷。

  張小敬悄悄吩咐手下那幾個人,把景寺的幾個出入口摸清楚,一處至少分出兩人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