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29章

馬伯庸

  龐錄事賠笑道:「老徐你也了解我,靖安司那裡的茅廁太髒了,所以來這裡方便一下。這紙卷擦屁股,比廁籌舒服啊——有《惜字令》在,這事不得背着人嘛。」

  朝廷頒布過《惜字令》,要求敬紙惜字,嚴禁用寫過字的紙如廁。龐錄事用伙食清單擦屁股,嚴格來說也是要挨板子的。

  徐賓道:「哎哎,老龐你多慮了,法嚴人情在,怎麼會因為一張破紙就抓人呢?」然後把紙卷遞還給他。龐錄事鬆了一口氣,正要拍肩表示親熱,徐賓卻輕輕閃開,面色轉為嚴肅:「要抓,也是因為泄、泄露軍情之事。」

  他為人老實,這種咄咄逼人的話說起來,一結巴,威勢全無。龐錄事一聽,臉色不悅:「老徐,你可不能這麼污衊同僚。我用紙來方便是有錯,可你這個指控太過分了吧?」

  徐賓畏縮了一下,旋即嘆了口氣,發現自己的氣場實在不適合刺奸。他把身子閃過,亮出身後的一個人。龐錄事就着燭光一看,原來是看守角門的那個守衛,已被五花大綁,於是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夾道里靜悄悄的,與外頭的喧囂恰成反比。只有徐賓的聲音,弱弱地響起:

  「我知道司里出了奸細,可我得等一個契機。剛才王韞秀回到殿中,卻被發現是另外一名女子。我故意把這條消息抄送給所有官吏。它太重要了,內奸一定會儘快把它送出去。這個時候離開席位外出的,呃,一定最有嫌疑。」

  徐賓誠懇地解說自己設下的陷阱,唯恐龐錄事聽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靖安司的內奸該怎麼通過正門或角門,哎哎。然後發現我陷入一個誤區。這個人並不一定是穿門之人,也可能是……嗯,守門之人。」徐賓說到這裡,鼓起一口氣,聲調變得更為自信,「剛才我已經看到了:你走過角門,趁檢查竹籍時把消息交給守門士兵,清清白白離開;守門士兵再傳遞給外頭一個人,繼續清清白白守門。這辦法好得很,單查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是清白的。非得合在一塊,才能看出名堂來。」

  龐錄事「咕咚」一聲,癱坐在夾道里。徐賓吩咐左右的不良人過去拿他,龐錄事連忙抬起臉,乞求着說道:「我:我是給鳳閣那邊辦事……」

  鳳閣就是中書省。他主動坦承是李相的人,指望徐賓能手下留情。可縱然遲鈍如徐賓,也知道李相絕不可能承認有這事,更不可能保他,龐錄事的仕途已經完蛋了。

  龐錄事也意識到這一點,扯住徐賓袖子:「我要見李司丞!我只是傳消息,可從來沒耽擱過靖安司的事!」

  徐賓聽到這個,有點火了:「哎!又不承認,若不是你與鳳閣暗通款曲,遠來商棧的火災能起來?崔器能叛變?」龐錄事聞言愕然,隨後大叫:「崔尉之事,是我傳給鳳閣不假,可遠來商棧我可沒傳過!」

  「嗯?」

  「給突厥人辦事,那是要殺頭的!又沒好處。」龐錄事義憤填膺。

  經他這麼一提醒,徐賓發現這兩次泄密,其實性質截然不同。遠來商棧意外起火,得益的是在西府店竊圖的突厥狼衛;針對崔器的拉攏叛變,得益的是李相。

  龐錄事再無恥,也不至於通吃兩家。

  「難道說……其實有兩個內奸?」徐賓站在夾道里,禁不住一哆嗦。靖安司什麼時候成了篩子?什麼泥沙都能滲進來。

  他死死盯着龐錄事,盯得後者直發毛。不過龐錄事很快發現,徐賓的近視眼神,盯的其實是那捲用來解手的空白紙卷。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去:「你要是想用的話……」

  徐賓突然跳起來,轉身朝夾道外頭跑去。難為他已過中年,腿腳還這麼靈便,一下工夫就消失在夾道盡頭,扔下龐錄事、守門衛兵和幾個押住他們的不良人面面相覷。

  徐賓喘着粗氣,腦子裡卻快要炸起來。他剛剛想到,這靖安司里,還有另外一條更好的傳輸通道!

  光德坊附近的四條街道,俱是燈火耀眼。那些巨大的燈架放射出萬千道金黃色的光芒,把半個天空都照亮了。

  這對遊人來說,是難得一見的壯景,但對靖安司安置在諸坊的望樓,卻是最頭疼的干擾。燃燭萬千,喧聲徹夜,望樓無論擊鼓還是舉火,都近乎失效。

  為此,望樓上的武侯不得不在燈籠上罩上兩層紫色的紙,以區別於那些巨大的燈火。倘若有仙人俯瞰長安城的話,會看到城區上空籠罩着一片閃動的金黃色光海,要仔細分辨,才能看出裡面夾雜着許多微弱的紫點——就像一個小氣的店主在畢羅餅上撒了一點點小芝麻粒。

  就在這時,光德坊附近的一處望樓上的紫光,倏然熄滅。可是,跟這些燦爛如日月的彩燈相比,這一點點腐螢之光實在是太不起眼了,根本沒人會留意。

  很快第二處望樓的燈光也熄滅。

  第三處、第四處、第五處……在幾十個彈指的時間內,圍繞着光德坊一圈的望樓紫點,全都黯淡下去,就像一圈黑暗的索帶,逐漸套攏在光德坊的脖子上。

  姚汝能把聞染關在後殿的監牢里,走出來站在院中,長長出了一口氣。聞染不肯重新回到陰冷黑暗的環境,一直在問姚汝能這是怎麼回事。他好說歹說,才安撫好她的情緒。

  這個普通的女孩子,今天經歷了這麼多折磨,實在太可憐了。李司丞剛才要求把她像囚犯一樣關起來,這讓姚汝能有點不平。

  他跟看守牢房的獄卒交代了一聲,在牢房裡多放了一盞燭台和盛滿清水的銅盆——聞染的髮髻和臉已經髒得不成樣子,需要好好梳洗一下。

  這樣安排,等到張都尉回來,好歹對他能有個交代吧。姚汝能心想。

  這女子喊張小敬為恩公,這兩個人之間不知有何故事。姚汝能現在對張小敬的生活充滿好奇,他迫切地想看清這個人,聞染應該是個絕好的了解途徑。

  姚汝能讓聞染自己清洗一下,他趁這個時間到院子裡透透氣,釐清思路,再回去審問聞染——嗯,不是審問,是詢問,他糾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詞。

  靖安司的後院監牢連接的是左偏殿,兩處的中途有一個小院,原來的主人在此安放了一座爬滿藤蘿的假山,儼然一派通幽山景。姚汝能溜達到這小院裡,正低頭沉思着,忽然看到在假山後頭,似乎有人影晃動。姚汝能雙眼一眯,警惕地按住腰間的鐵尺:「誰?」

  「是我,崔器。」

  人影走了出來,姚汝能雙眼一瞪,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哦,這不是右驍衛的崔將軍嗎?」姚汝能滿是譏諷地強調了「將軍」二字。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必看到這張臉了,想不到他居然厚着臉皮回到靖安司。

  崔器黑着一張臉,死氣沉沉:「我找你有事。」姚汝能繼續嘲諷道:「把我抓回去?可惜甘將軍只限制了張都尉,可沒提到我這無名小卒。」

  崔器咬着牙沉聲道:「不是這件事,我跟你說,靖安司可能會有危險!」

  姚汝能簡直想笑,這傢伙說話比跳參軍戲的俳優還滑稽。靖安司策防京城,它有危險?它的工作就是找出危險好嘛!

  「不是,你聽我說。我現在沒什麼證據,但有種強烈的預感,有些事不對勁。」

  崔器的語氣有些急躁。他在隴山當過兵,對危險有着天然的直覺。從剛才開始,他忽然感覺坐立不安。殿中人的腳步聲、風的流動、外面的喧囂、通傳的頻率,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說不出。

  「你當然盼着靖安司出事了。」姚汝能撇撇嘴。

  「你個兔崽子,怎麼說話呢?」崔器大怒,伸出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假山,「是!我是叛徒!我趨炎附勢,可我編造這種謊言有什麼好處嗎?」

  姚汝能看着他的臉,神色慢慢嚴肅起來。這個人可能很怯懦,很卑劣,但並不擅長做偽。他現在似乎是真急了。

  「既然你這麼好心,為何不直接去跟李司丞、徐主事他們說?」姚汝能狐疑道。

  「叛徒的話,他們不會相信的。」崔器苦笑着回答,「但小姚你去發出警告,就不一樣了。聽着,我不是為靖安司,我是為我自己。如果靖安司真出了事,我也沒法倖免。」

  這是真心話。如果有可能,他早跑了,可有甘守誠的軍令,他只能原地守在這裡。

  姚汝能道:「那你總得說清楚要出什麼事,光是感覺可不成,你讓靖安司怎麼防備?」

  崔器急道:「先調幾隊旅賁軍來,總沒錯!」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聽到急切的腳步聲。他們循聲望去,發現聲音來自更遠處的後花園。

  徐賓一口氣從京兆府跑回靖安司,又從靖安司跑到院子後頭。這裡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地方空闊,只有一些退室、茅廁、鶻架什麼的,靖安司的望樓也設置在花園中央,周圍是一圈高聳的山牆。

  按道理這裡是死路,絕無出口。但徐賓卻忽然想起來,其實這花園裡有另外一條通道。

  水渠。

  光德坊的位置為何如此重要?因為靠長安西邊的三條渠道——廣通渠、清明渠、永安渠,恰好就在這裡匯聚,再流入皇城。

  三渠入坊,讓光德坊內部的水路既寬且深。靖安司的這個後花園,在東西兩面牆各有一處水門。自東牆引入主渠之水,中間彎成一條弓形,恰好半繞李泌的退室,自西牆再排入主渠。這樣一來,花園就有了一條活水,只要三渠有一條不枯,這裡永遠有清水流轉,風水上佳。

  徐賓看到龐錄事手裡的紙卷,一下子想到,那內奸根本不必從二門出入,只要藉口上茅廁跑來後花園,把塗了油的紙丟入水渠,然後安排人在西牆外用笊籬撈起便是。水流會完成情報的傳遞,既可靠,又迅速,且極為安全。

  這個手法說破了一文不值,可它比龐錄事的辦法更實用。

  徐賓故意放出王韞秀是聞染的消息,對另外一個內奸來說,也是要立刻送出的情報。換句話說,徐賓急急忙忙跑過來,說不定能在水渠旁堵到他——至不濟,也能抓到西牆旁邊撈情報的人,堵死這條路。

  他身後跟着五個不良人。徐賓讓其中兩個體格最好的,儘快從另外一側翻牆過去,先堵另外一側,他和另外三個跑成一個扇形,朝水渠靠攏。

  徐賓很久沒這麼運動過了。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可腳下卻絲毫不敢停歇。龐錄事被捕之後,那個內奸說不定會就此隱伏,眼下是唯一可能逮住他的機會。

  他們跑進後花園,沿着碎石小路迅速前行,很快便看到退室矗立在黑暗中的影子。這裡沒有燈,所以沒辦法看得更清楚了,只能聽到水渠里嘩嘩的水聲。

  咦?怎麼會沒有燈?

  靖安司的大望樓就設在附近,它要接收來自長安四面八方的消息,所以規模比別的望樓要大一倍,上頭可裝八名武侯。入夜之後,上頭應該懸有一十六盞紫燈。

  徐賓抬起頭來,發現大望樓上一片漆黑,什麼燈都沒有。

  不好!

  一個極為不祥的預感,像陰影中彈起的毒蛇,狠狠地咬住了徐賓的心臟。

  牆的另外一邊傳來兩聲慘叫,那是剛翻過去的兩個不良人。徐賓面色陡變,急忙探脖子去看,可視力在黑暗中無能為力,腳下一磕,整個人登時摔趴在地上。

  與此同時,一個影子從水渠里站起來,不良人們一驚,紛紛抽出腰間鐵尺。這時陸陸續續又有十幾個影子紛紛冒頭,爬上渠岸,簡直像是從水中湧現的惡鬼。

  他們身穿黑色水靠,手持短弩站成一排,保持着可怕的安靜。在不遠處的西牆底下,水柵已經被拆毀,這些人應該就是從那裡游過來的。一個黑影站在西牆邊緣,淡然地望向這邊,玩弄着手裡的直柄馬牙銼。

  剩下的三個不良人膽怯地停住腳步,想往回跑。數把短弩一動,登時幹掉了兩人。最後一人急忙要高喊示警,頭頂卻突然飛來一支弩箭,從他的天靈蓋刺了進去。

  一個黑影從大望樓上探出頭來,確認目標死亡,然後用手勢比了個動作。

  黑影們脫下水靠,給短弩重新上弦,然後分成數隊,迅速朝着靖安司大殿撲過去……

第九章

酉正

  車夫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在車廂里的醫館學徒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擔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隻大手,

  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正。

  長安,長安縣,義寧坊。

  告解室里的空間既狹且黑,一個人待久了會覺得喘不過來氣,何況現在裡面塞了兩個人。

  檀棋和張小敬困在黑暗裡,幾乎貼面而對,幾無騰挪的空間,連對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張小敬保持着這個尷尬的姿勢,又喊了幾聲,外面完全沒有動靜,那個伊斯執事居然就這麼離開了?

  別說檀棋了,連張小敬都沒想到,這談吐儒雅的景僧,說翻臉就翻臉。他也算閱人無數,愣是沒看穿這個叫伊斯的僧人。那相貌和氣質,實在太有迷惑性了。

  張小敬用拳頭狠狠捶了幾下,小門紋絲不動。這木屋看似薄弱,材質卻是柏木,木質緊實,非人力所能撼動。

  「檀棋姑娘,得罪了。」

  張小敬抬起上半身,朝檀棋的臉前貼去,他是想給腰部騰出空間,好抽出障刀。檀棋知道他的意圖,可心中還是狂跳不已。她從未這麼近距離與男子接觸,感覺那粗重的呼吸直鑽鼻孔,嚇得一動都不敢動。

  張小敬慢慢把刀抽了出來,小心地把刀尖對準門隙,往下滑動。薄薄的刀刃能磕到外頭鎖鏈。可是這小屋子太狹窄了,完全用不上力氣,更別說劈開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刀頭去削磨小門的門樞,但這個要耗費的時間就太久了。

  檀棋覺得整件事太荒唐。闕勒霍多去向不明,長安危如累卵,他們卻被一個不知所謂的景僧執事,用不知所謂的理由關在這個不知所謂的鬼地方。

  她看向張小敬,這傢伙應該很快就能想出脫身的辦法吧!就像在右驍衛時一樣,他總有主意。張小敬那隻獨眼在微光下努力地睜大,嘴唇緊抿,像一隻困在箱籠里的猛獸。這一次,似乎連他也一籌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把他當靠山了?登徒子說過,這次借她來,是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如果什麼都不做,光等着他拿主意,豈不是給公子丟人!檀棋想到這裡,也努力轉動脖頸,看是否能有一線機會。

  兩人同時動作,一不留神,臉和臉碰到了一起。那粗糙的面孔,劃得檀棋的臉頰一陣生疼。檀棋騰地從臉蛋紅到了脖頸,偏偏躲都沒法躲。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兩人動作同時一僵。

  伊斯的聲音在外面得意揚揚地響起:「兩位一定正在心中詈罵,說我是口蜜腹劍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蜜腹劍這詞是被禁的,還是用巧言令色吧,畢竟令色這兩個字我還擔得起,呵呵。」

  這傢伙不知何時又回來了,或者根本沒離開過。檀棋見過的男子也算多了,對自己容貌津津樂道的,這還是第一個。

  「你們冒充夫妻,闖入敝寺,究竟意欲何為?」伊斯問道,他的口氣,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興奮。

  檀棋正要開口相譏,張小敬卻攔住她,把腰牌從身上解下來,在門板上磕了磕,語氣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張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關長安城安危的大案。你必須立刻釋放我們。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官府查證。」

  「靖安司?沒聽過,不會是信口開河吧?」伊斯隔着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訪訪祠部,屆時必能分剖明白。」

  「那就來不及了!現在放我們走!」張小敬身子猛地一頂,連帶着整個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嘖嘖地擺動了幾下:「在下忝為景教執事,身荷護寺之重,既然有奸人冒良入寺,不查個清楚,在下豈不成了尸位素餐之輩?」

  他說話文縐縐的,可此時聽在檀棋和張小敬耳朵里,格外煩人。

  張小敬沉聲道:「聽着,現在這座波斯寺里藏着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他牽連着數十萬條人命。若是耽擱了朝廷的大事,你們要承擔一切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