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3章

馬伯庸

  現在一刻值千金,他可沒太多時間耗在對付自己人這件事上。

  年少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後迴轉殿內,神情明顯輕鬆不少。他嚴厲地看了仍跪在階下的崔器一眼,袍袖一拂:「非常之時,懲戒暫且押後。接下來你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崔器面容一肅,拱手退下。他知道,那位姓賀的老頭子只是掛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性命的,是眼前這位叫李泌的年輕人。別看這位上官年紀輕輕,手段着實犀利,殺伐果決,整個靖安司都被他調教得服服帖帖。

  處置完了崔器,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把各部主事都叫過來:「你們現在好好想想,有什麼合適的人選可以取代崔六郎?——記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個個陷入沉思,沒一個吭聲。距離燈會只有四個時辰,在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處;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連推薦人都要倒霉。

  李泌看見部下們畏畏縮縮,正要開口訓斥,忽然目光一凝,看到那個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猶猶豫豫抬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賓,本來在戶部做書令史,記性奇佳,閱卷過目不忘,所以被調來靖安司擔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巴一抬,示意他說話。

  徐主事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個人選,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講!」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哎哎,叫張小敬。從前在安西都護府軍中做一個什長,後來敘功調回長安,在萬年縣擔任不良帥已有九年。我想或許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一眯。

  這份履歷說來簡單,細琢磨可是不一般。不良帥乃是捕賊縣尉的副手,流外官里的頂階吏職,分管捕盜治安諸事。一個都護府的小小什長,居然能當上一縣之不良帥,已是十分難得,更何況這不是一般的縣,是萬年縣。

  長安分成東、西兩縣,西邊為長安縣,東邊為萬年縣。這萬年縣在天子腳下,王公貴族多居於此,關係盤根錯節,此人居然能穩穩做了九年,李泌忽然產生了點興趣。

  「他人現在何處?」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長安縣獄中,已是待決之身。」徐賓斟酌着字詞。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徐主事是不是糊塗了,怎麼推薦了一個囚犯來?還是個死囚?這不是觸上司霉頭嗎?

  誰知李泌卻面無表情:「我要的不是聖人,是能人——這個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賓連忙提高了聲音:「長安之內,緝事捕盜無出其右。」

  一枚銀魚袋從半空划過,徐賓慌忙伸手去接,差一點沒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馬去接。兩刻之內,我要在這裡見到那個人。」

  徐賓愣了一下,才聽懂長官的意思。他先把銀魚袋系在腰間,又覺得不合適,連忙解下來捧在手裡,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都抻着脖子往外看,不由得發怒道:「你們還閒在那裡看什麼?馬上去給我查!東西二市的過所市狀、城門監的檢錄、各處街鋪的訊報,都給我徹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趕緊紛紛回到自己位子,埋頭開始工作,殿內又陷入忙碌。李泌從身旁婢女處接過一條開水燙過的纏花錦帕,用力在臉上搓了搓,忽然又想起來什麼,開口道:「姚汝能,你去京兆府一趟,把張小敬的注色經歷調過來。」

  一個年輕小吏立刻起身,飛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開,將雙臂撐在沙盤旁邊,身子前傾,繼續俯瞰着長安城的沙盤。他的犀利眼神掃視着每一棟建築,似乎想用目光將那頭狼生生剜出來。

  殿角的銅漏,水滴仍在從容不迫地滴下。無論世事如何急迫,它從來都不曾改變。

  沙漠,廢墟,還有濃烈的血腥味道。

  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他費力地直起身來,憤怒地大聲示警。可城垣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屍山,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回應他的呼喚。唯有一面殘破不堪的龍旗耷拉在城頭,旗杆歪歪斜斜,幾乎要斷裂中折。

  咚咚咚,敵人進攻的鼙鼓響起,骨箭如飛蝗密集。這一次,只有他一個人面對……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內。枷鎖牢牢鎖着自己的脖頸和雙手,連從夢中驚醒都動彈不得。

  夢裡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着兩個人,一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一個人狹面短眉,下頜五縷亂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後來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語之間,竟聽不出絲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沖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節級鼓着兩隻略凸的眼睛,像是一隻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捏着的銀魚袋,又退縮了,只得掏出鑰匙,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緊張到怎麼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一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面扳,中間使勁。」牢頭遵其指示,咔嚓一聲,枷鎖終於裂成兩塊。兩人各執一塊,惶急站開。張小敬用餘光掃了一眼節級。後者打了個哆嗦,趕緊避開眼神。

  張小敬身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他晃動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裡?縣裡置辦斷頭酒,成例是五百錢,你們可不要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入牢里,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你……」

  「嗯?」

  張小敬一臉詫異。原來徐賓不是來送終,竟是來撈人的?可他一個好好先生,哪兒來的神通從死牢里救人?

  徐賓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催促節級趕緊辦手續。很快胥吏送下來一份文書,要徐賓簽字。張小敬一看那文書的側封就知道,這不是赦免狀,而是移調囚犯的文書,一般用於大理寺或刑部從縣獄裡提調犯人——這兩處提調,可不會先給犯人除枷。

  張小敬心中疑竇重重,不過此時還不是問話的時候,他保持着沉默。

  徐賓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一干人等離開陰暗的死牢,回到地面。陽光從入口照射進來,在最後幾級台階形成鮮明的光暗對比。張小敬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忽然停住腳步,臉上浮現幾許感慨。

  這一階,是陰陽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沒想到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來了。

  接下來是吉是凶,還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陽光,已經值了!

  張小敬旁若無人地走向一口水井,這多少有點不合規矩,但周圍的囚卒都遠遠站開,無人呵喝。張小敬鐵鉗般的雙手交替拽着井繩,很快打上一桶帶着冰碴的井水。他高舉水桶兜頭一激,冰水澆在頭上,讓他打了個愜意的冷戰,一掃地牢里的污穢和萎靡。

  張小敬擱下水桶,高高仰起了頭,冰水順着發綹滴下去,隱隱從身上散發出凌厲的氣勢。此時日頭正熾,金黃色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他的左眼窩裡。那裡早已沒有眼珠,只有一道極深的老舊刀疤,在陽光下分外兇悍。

  「朗朗乾坤,別來無恙。」

  他舉起拳頭,向天空用力一揮。那一剎那光影搖動,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一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着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着兩匹坐騎可以馳行於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不必受《儀制令》的限制。

  兩人各自跨上一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回光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門前的日晷:「得儘快趕到,嗯,得趕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內准到。」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為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於西城的永達坊,去光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全程得有十來里路。想在一刻內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飛奔而去。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面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衝撞。徐賓的騎術明顯不及張小敬,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韁繩,頗為狼狽。

  張小敬放緩一點速度,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賓勉強控制住騎姿,喘了口氣,這才開口道:「撈你出來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張小敬略感詫異,他精熟長安官府體制,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徐賓解釋道:「戡亂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後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徵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張小敬蠶眉一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御史台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麼樣的「賊」,逼着朝廷要另外成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長源。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閒散清要的文官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裡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童?」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叫李泌的七歲神童入宮朝覲。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動靜」為題吟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大得天子讚賞,送其入東宮陪太子讀書。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勃勃嶄露頭角之時。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積累庶務資歷,正是個完美的晉身之階。想到這裡,張小敬用小拇指颳了刮左眼窩,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渴,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着淡淡的嘲諷味道。

  徐賓有些尷尬地把視線轉開,他這個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這個我還不能說。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你講。」

  張小敬哈哈一笑:「好,不問了。什麼事情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臉色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就在兩人朝着靖安司奔馳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邊恰好立有一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書「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腳並用奔到石碑旁,背靠着碑面坐下,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着,關節處露出一截黝黑的鋼弩箭尾,袖管隱有血跡。他很幸運,如果上面裝了箭頭,只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動,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擋住身形。在不遠處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動輒擁堵不堪。巡隊不得不大聲呵斥,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動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身。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凜。遠處有一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溝,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着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濕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少。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身子去,儘量壓低呼吸聲。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後一手順開衩撩起袍邊,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居然對着石碑開始撒尿。這一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致地扶住陽具,去沖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後,醉漢隨手把腰帶一紮,轉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發出一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一串凌亂的水痕足跡。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後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口裡說:「子美,原來你回來了哇,來來咱倆喝一杯。」曹破延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醉漢兀自嘟囔着別鬧別鬧。下一個瞬間,石碑後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不多時,曹破延身着缺胯衫,神態自然地朝着大街路面走去。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他就這麼走入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光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顛丟了自己的頭巾。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後,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後的一處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裡是一間退室,素牆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着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唯一特別的,是一台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日晷周圍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後。

  徐賓交還了銀魚袋,躬身告退,只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面對。

  張小敬雙手深揖,一隻獨眼趁機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這位面色清秀的說棋神童身着深綠襴袍,符合待詔翰林的六品之階。但魚袋是五品以上官員才許佩,他被賜銀魚袋,說明是天子超品恩賜——從這一個小小細節,就能嗅出濃濃的聖眷味道。

  不過此時的李泌,可沒那麼春風得意。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緊繃着,張小敬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年輕人正承受着極大的壓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還手執一柄拂塵,不知道一個靖安司的庶務官,為啥拿着這麼一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塵一抖,沒做任何寒暄,直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是朝廷的頭等機密。你只有兩個選擇,為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張小敬保持着沉默,他知道對方並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確認談話的主導地位。

  李泌走到案邊,用力一扯,將牆上的白薄寬綾扯下來,露出一幅大唐疆域總圖,用拂塵指向北方一處: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內亂,新任的烏蘇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聯合了拔悉蜜、回紇、葛邏祿等部出兵討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窮途末路。」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十分有條理,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邊說着,一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一卷以紅綢做標籤的書錄,扔給張小敬。這是一卷長幅,上面橫貼着一張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一句,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隨着書錄徐徐展開,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後院傳來一份密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入長安,欲對天子不利,以扭轉前線戰局。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為了專門策防此賊,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麼,我們並不知道。留後院和靖安司拼盡全力,也只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一隊的動向。」

  說到這裡,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一下松木案幾:「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入甕之計,想用這一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成,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物給逃了!」

  李泌吩咐人把剛才那次行動的往來文牘都取來,讓他瀏覽,隱隱有考校的意思。張小敬翻了一遍,指着其中一條記錄道:「突厥人來自草原,對馬匹鳴叫最為敏感。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貨棧周圍牲畜的時機太早,有聲變無聲,自然會引起警覺。」

  李泌聞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過議論,曹破延是如何識破圈套的,結論莫衷一是。李泌一直認為是崔六郎無能才會露出破綻,沒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身上。他本來有意考校這個人,看其有沒有真本事,結果反倒讓人把自己的錯處揪出來了。

  一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慚愧,可隨後卻微微笑了起來——這豈不正是靖安司尋找的人?

  張小敬倒是面色如常,他在長安幹了九年不良帥,什麼詭異奇特的案子都經歷過了,這點簡單的推斷還原,根本不算什麼。

  李泌嘆息道:「入瓮之計失敗之後,一切線索都斷掉了。我們唯一確定的是,狼衛一定會在今晚上元燈會時動手!」說到這裡,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光凜然。

  張小敬聞言一驚。上元燈會向來是酉時燃燭,如今已過了巳時,滿打滿算只剩下四個時辰。

  靖安司必須在四個時辰里,從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衛,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李泌會如此急切地把自己從死牢里提出來。這件事太重要、太難、太急迫,尋常手段根本做不到,這位年輕的官員不得不兵行險招,紆尊降貴地跟一個死囚犯談話。

  李泌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四個時辰之內,你能做到嗎?」

  張小敬反問道:「為什麼是我?」

  「我查過你的注色經歷,你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過交道,對付他們應該很有經驗;你又做了九年長安不良帥,這城市的情況,恐怕沒人比你更熟。」他有意停頓一下,復又抬起一隻手,「只要你能辦成這樁差事,我保你個敕許特赦。」

  對死囚犯來說,再沒有什麼比赦免更有誘惑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