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32章
馬伯庸
尖鋒推了推門,沒有推動,這在意料之中。身後的四個人同時向窗口射了一箭,然後一起衝到門前。躲在門後的姚汝能和崔器很快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這味道他們都很熟悉——差點在長安惹下大亂子的延州石脂。
「糟糕!他們壓根沒打算破門!」崔器面色一變,「他們是打算把這裡全燒光!」
這玩意一燒起來,不把整個柴房燒光是不會罷休的。敵人這麼幹,就是想逼守軍自行開門。姚汝能和崔器對視一眼,沒別的辦法,只能硬攻出去了。
他們和獄卒重新挪開堵塞,大門從外面突然被咣的一聲踹開。前頭的一個黑衣人如狼似虎般地突入,堵門的獄卒和姚汝能登時被撞翻在地。黑衣人放下弩機,要拔出刀來。
武器的切換,只有瞬間的空隙,而經驗老到的崔器一直在等着這個機會,他像一頭猛虎撲了過去。
他手中的障刀早已挺直,一下子把那黑衣人捅了一個對穿,還不忘轉了轉刀柄。這時第二個人已經沖了上來,崔器沒有拔刀的餘裕,直接用頭去撞他。黑衣人被崔器這不要命的打法打蒙了,不得不又後退了一步。
崔器毫不遲疑,欺身跟進,揮拳便打。拳術沒有章法,可拳意酣暢淋漓。在極度的壓力之下,他的身手,撇去了在長安的重重顧慮,找回了當年在隴山的豪勇快意。
「隴山崔器!隴山崔器!」他開始還是低聲,越打聲音越大,到最後竟是吼出來的,勢如瘋虎。第二個人招架不住,生生就這麼被打倒在地。他猛力一跺,咔嚓一聲,用腳板踏碎了對方胸膛。
這時第三個黑衣人才衝過來,崔器死死把他糾纏在大門前。監牢的門很窄,這樣一擋,後面的黑衣人沒法越過同伴,攻擊到崔器。
姚汝能和其他三獄卒趁機爬起來,協助圍攻,短暫地造成了一個四打一的局面。
這時噗的一聲,弩機響動。倒下的不是監牢這邊的人,而是站在門口的黑衣人。站在外面的副隊長看到他遲遲攻不進去,也不肯退出來,直接開了弩。這一箭,連他的同伴帶崔器,一起射了個對穿。
誰也沒想到他們對自己同伴也下這麼黑的手,大家完全沒來得及反應。崔器怒吼一聲,和黑衣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這一下子,在獄卒、姚汝能和外面的黑衣人之間,沒有任何遮蔽。副隊長和另一名黑衣人立刻後退,拉開距離。倒地的崔器急忙抬頭,大呼小心,那是連弩!
可是已經晚了。
沒有了監牢做遮蔽,一拉開距離,他們再多一倍也頂不住敵人的裝備。弩箭飛射,三名獄卒紛紛中箭倒地。姚汝能咬緊牙關想要搶攻,被一箭釘住了左肩,斜斜倒在門檻邊上。崔器雖然負傷,上半身還能動。他咬着牙撿起地上的刀,奮力一扔。副隊長用弩機把刀擋開,然後一腳把他踢飛。
監牢的反擊,到此為止。三死兩傷,完全失去了戰鬥力。
副隊長面罩下的臉色很不好看。對面不過是個小破監牢罷了,卻足足讓他損失了三員精銳戰力。他讓僅存的一名手下把姚汝能和崔器拖進屋子,丟在監牢前頭,然後抽出了刀。
「你們會後悔剛才為什麼沒戰死的。」副隊長惡狠狠地說。
噗。
鋼刀入肉的聲音。
副隊長很奇怪,他還沒有動手呢,怎麼會有這個聲音。他再看姚汝能和崔器,兩人並沒什麼異常。副隊長一驚,急忙側過頭去,卻看到僅剩的那名手下站在原地,渾身顫抖,一把帶血的刀尖從胸膛露出了頭。
副隊長這才發現,這名手下是背對着監牢站立的,而他們沒顧上檢查裡頭是否有人。
刀尖又緩緩退了出去,黑衣人咕咚一聲,軟軟地跪倒在地上,露出了身後不知所措的聞染。她隔着欄杆,手裡正握着姚汝能家傳的小刀。
這個襲擊,誰都沒想到。姚汝能瞳孔一縮,大叫讓她快往後退。
可是已經晚了,副隊長大步衝過去,死死捏住聞染的手腕。聞染疼得發出一聲慘叫,小刀噹啷一下落在石板上。姚汝能忍住劇痛,咬着牙要衝上去,副隊長一腳將其踹翻在地,怒喝道:「別着急,你們一個也別想得好死!」
副隊長從腰間抽出一根皮帶,把聞染綁在監牢欄杆上,然後俯身從同伴的屍身上取來一把唧筒。吧嗒吧嗒幾下輕推,他們三個身上都被噴滿了黏糊糊的石脂。
這一切都準備妥當後,副隊長獰笑着拿出火鐮,在手裡咔嚓咔嚓地打起火來。
姚汝能知道即將發生什麼慘事,可是他無力阻止。他絕望地看向聞染,她還茫然無知;他又看向崔器,崔器滿臉血污,看不出表情。
姚汝能仰天呆看片刻,眼神一毅,側過身子對崔器小聲道:「崔尉,等會兒一起火,我會撲上前抱住他,你抓緊時間走。」
崔器睜開眼睛,看着他。
「你不是靖安司的人,沒必要為靖安司喪命。不過希望你把這個姑娘帶出去,她是無辜的。」
崔器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嗤笑。姚汝能不知道他是在嗤笑什麼,可也沒有開口詢問。這個決心赴死的年輕人強忍着肩膀的劇痛,把左腿弓起來,以期能在烈火焚身的一瞬間,有力量彈出去。
他的手在抖,牙關也在抖,眼角有液體不受控制地流出來。崔器伸出一條胳膊,搭在姚汝能的肩上:「你的雙腿尚好,還有機會跑出去,何至於此?」
「每個人,都得為他的選擇負責。」姚汝能頭也不回。崔器聞言,肩膀微微一顫。
這時副隊長終於打着了火,他手裡的一團焦艾絨,已經亮起了一團青亮的小火苗。他掃視那三個黑乎乎的獵物,怨毒而殘忍地說:
「來跳一段火中的胡旋舞吧,反正你們得死上很久。」
為免被火勢波及,副隊長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另外一間牢房。他算算距離已足夠安全,然後抬起手臂,就要把艾絨扔出去。
一隻修長的手,忽然從他身後的監牢欄杆之間伸出來,輕輕搶過艾絨,丟進了唧筒的水竅中。
唧筒里還有大半筒石脂,燃燒的艾絨一丟進去,只聽呼啦一下,耀眼的火苗從唧筒里湧出來,瞬間籠罩副隊全身。
副隊長化身為一把火炬,把原本黑暗的監牢映得一片光明。他悽厲地叫喊着,可灼熱很快燙熟了聲帶,只剩下兩條腿還在絕望地踢動,正好似跳胡旋舞一般。沒過多久,副隊長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身子化為焦炭,火焰依然還熊熊燃燒着。
「你們是不是都把我仙州岑參給忘了?」
一個年輕人在監牢里怒氣沖沖地喊道。
姚汝能這才想起來,監牢里還有一個犯人。這個叫岑參的傢伙,因為在遠懷坊破壞了靖安司的計劃,被抓回來關到現在,幾乎都快被遺忘了。他一直縮在監牢最深處,加上天色黑暗,包括副隊長在內的所有人,都沒覺察到還有這麼一號人在。
沒想到最後救人的,居然是這個倒霉鬼。
至此五個入侵者都被幹掉了。死裡逃生的姚汝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回頭對崔器喜道:「崔尉,這邊暫時安全了,我們趕快去大殿吧!」
「大殿那邊,恐怕凶多吉少,我就不去了。」崔器冷漠地說。姚汝能有點生氣,他剛才還跟自己並肩作戰,怎麼這會兒又舊態復萌了?
「若您是怕尷尬,我會向司丞說明,您並沒有畏縮避戰。」姚汝能道。
崔器卻沒有答話,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他的手從小腹挪開,露出一支只剩尾部的弩箭箭杆,鮮血已經濡濕了整片下襟。
第十章
戌初
在火勢成形之前,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
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戌初。
長安,長安縣,義寧坊。
「聯絡不上?怎麼可能?」
檀棋看着通信兵,難以置信。望樓系統是公子親自規劃設計的,它並非單線傳遞消息,只要是武侯視野之內的望樓,都可以直接交流。這樣就算一處望樓反應不及,也有其他線路可以傳輸。
除非全長安幾百個望樓全垮了,否則不可能出現聯絡不上的情形。
通信兵道:「失聯的是大望樓。」
檀棋更奇怪了。大望樓?那是靖安司的主聯絡樓,就設在大殿後的花園。它身秉二職,既要隨時接收全城消息,也要隨時向全城任何一處發送指令。如果它失聯,靖安司就會變成一個半身不遂的瞎子。
這麼重要的地方,公子怎麼會放任它失靈呢?檀棋又抻長脖頸,朝光德坊方向望去,可惜夜色沉沉,光燭耀眼,不可能看到那麼遠的地方。
「應該很快就會恢復的,公子最討厭消息不及時了。」她這樣對自己說。
與此同時,張小敬正在巷子裡清點戰果。剛才他打暈醫館學徒時,摳出了一粒毒丸。張小敬把毒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判斷應該是野葛與烏頭的混合物,不過卻沒什麼異味。
這毒丸,可不是尋常人能炮製出來的,可見對方背後的實力相當可怕。
這時檀棋匆匆走過來,把大望樓失聯的事告訴張小敬。張小敬也皺起眉頭來,這可真是有點蹊蹺。檀棋道:「既然聯繫不上,不如我們直接把刺客送回光德坊吧。」
「不行。」張小敬斷然否決,「現在已是戌時,街上已經擠滿了人。把他們運過去,路上不知要花多少時辰。可沒那個餘裕。」
「那怎麼辦?」
「運去波斯寺,就地審問。」張小敬做了決定。檀棋還要爭取一下,可他獨眼一掃,淡淡道:「姑娘的行動,不必與我商量,但這裡是我做主。」
檀棋撇撇嘴,只好閉上嘴。可她還是不放心,便派出一個人,回去光德坊報告。
旅賁軍的士兵把醫館學徒和牛車夫重新裝回車裡,在沿街遊人的驚訝注視下,再次駕回到波斯寺中。這麼大的動靜,連寺里的主教都驚動了,一個執事被派來詢問。
「現在有外道奸賊圖謀不軌,朝廷需要借重上帝威光,震懾邪魔,所以求助於在下,在寺內推鞫詳刑。」伊斯執事這樣對同僚說,他們雖然聽不懂什麼叫「推鞫」,什麼叫「詳刑」,但知道朝廷這是對上神的接納,紛紛表示與有榮焉。
拘押醫館學徒的地方,恰好就是之前關押張小敬和檀棋的告解室。伊斯解釋說,這是寺里最安靜的地方,用來審問最合適不過。他現在殷勤得很,只怕張小敬遷怒景寺。
醫館學徒被五花大綁塞進狹窄的小屋裡,然後被一桶冰水潑醒。
「接下來你最好迴避一下。」張小敬對伊斯道,獨眼裡閃動着殘忍的光芒。伊斯猶豫了一下,卻沒挪動腳步:「他在敝寺行兇,敝寺理應與聞審訊,以示公義。」
「隨便你。」
張小敬拉開小窗,往裡看去。那個人垂着頭沒動,頭髮一縷縷滴着水,但微微顫動的肩膀說明他已經清醒了。
這傢伙是中原人,瘦臉短須,身上肌肉不多但很勻稱,耳下隱約能看到兩根青筋連到脖頸下,一看就知道是常年鍛煉的殺手。張小敬什麼都沒說,就這麼冷冷地看着。
「殺了我。」殺手虛弱地說。
「我來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張小敬的聲音傳入告解室,「神龍朝時,有一個御史叫周利貞,受武三思之命,去殺桓彥范。周利貞特意砍伐了一片竹林,留下凸出的尖竹樁,然後把桓彥范在地上拖來拖去。他的肌膚一片片被竹尖刮開、撕裂、磨爛,露出筋腱和骨頭。足足拖了一天,他才咽氣,死時骨肉已幾乎全部分離,竹樁皆紅——這喚作晚霞映竹。」
張小敬說得津津有味,描摹細節,仿佛親身見到一般。旁邊的伊斯卻發起抖來,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晚霞映竹」的血腥場面,可立刻覺得胃裡一陣翻騰。在告解室里的囚犯聽到這些,不知道會是什麼心情。
張小敬繼續道:「不過我現在沒有一整天時間,所以會換一種方法。這是當年周興用來對付郝象賢的法子,叫作飛石引仙。」他說起這些殘忍的事,居然也引經據典,讓伊斯哭笑不得。
「我會在你的肛門裡塞進一根鐵鈎,掛住腸頭。鈎子的一頭拴在一根橫木杆上,木杆的另外一端,縋着石塊。將這根橫木杆掛在木架上,你和石頭分置兩邊,就像是秤一樣——秤你用過吧——然後我會在這邊把石塊往下拉,木杆翹起,那鈎子就會把你的腸子慢慢扯出屁眼,每一寸挪動,你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如果我拉得快一點,你的腸子就會被一下子扯出來,拋飛在空中。
「當然,把鐵鈎換成竹尖,靠竹竿的彈力把整個人挑上去,再穿下來,也不錯。」
然後張小敬呵呵笑了,笑得還很得意。如果那個犯人抬起頭,看到那只在小窗閃過的獨眼,就知道他是認真的。
檀棋在一旁聽着,她明知張小敬是在逼迫犯人,可仍感到不寒而慄。張小敬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勢,讓她幾乎喘不過來氣,不得不挪動腳步,站遠了幾步。
她一直以來,都把張小敬當成好色的登徒子、盡職的靖安司都尉和可靠的同伴。這時她終於想起來了,這個人的真面目,可是萬年縣的五尊閻羅。
哪五尊?狠、毒、辣、拗、絕。
九年長安不良帥,不知這手法他用過多少次,折磨過多少人。
她拼命把這個念頭甩出腦子,和伊斯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在對方眼中看出了悔意。早知道不該過來旁聽,在走廊等着結果就好了。伊斯為難地抓了抓腦袋,如果張小敬真要動刑,他攔還是不攔,這畢竟是神聖之所啊……
「殺了我。」殺手低低地重複着這一句。
張小敬咧開嘴,語調森森:「你不必懷疑效果,我可以告訴你,周利貞也罷、周興也罷,還有我們刑吏的種種刑求手段,都來自同一個傳承——來俊臣。來氏八法,可是很有名氣的。」
「來俊臣」三個字說出來,屋子裡的溫度立刻降了下去。那可是長安居民永恆的噩夢,儘管這個人已經死去許多年了,仍可以用來止小兒夜啼。這個名字,有時候比他發明的各種嚴刑還有效果。
「呸!」犯人想吐一口唾沫,卻發現沒吐出去,因為嘴唇一直在抖。
這一切,都被張小敬看在眼裡。
如果是突厥狼衛,張小敬沒有信心撬出他們的話,但這些人不同。他們隨身攜帶着毒丸,說明雖不怕死,但畢竟也怕嚴刑拷打。現在他在發抖,這是個好兆頭。
張小敬「唰」地把小窗關上,且讓恐怖慢慢發酵一陣。在漆黑封閉的空間,囚犯會在內心把剛才那些場景一遍一遍地想象,停都停不下來。外界的任何聲響,腳步響起,木幾挪動,都會被當成臨刑信號。有些人就這麼被活活嚇死了。
張小敬故意沒有問任何問題,讓囚犯在心理上產生錯覺,以為拷問方無求於自己。這樣才會讓他愈加惶恐,愈加急切地想證明自己的價值。
刑求這門藝術,和房事一樣,精髓在於前戲。
安排好之後,張小敬轉身離開告解室,檀棋和伊斯遠遠站在門口,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畏懼。張小敬撣了撣眼窩,沒有去做解釋。這兩個人生活的世界太美好了,根本不知道真正底層的世界是什麼模樣。
伊斯猶豫了半天,還是湊了過來:「張都尉可是查了不少典籍呀,我看那刺客真是給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