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36章

馬伯庸

  張小敬道:「豈止是他,長安若有什麼變故,整個守捉郎全都要死!」

  老者見張小敬聲色俱厲,嘆了口氣:「委託人的姓名、身份,小老是絕不能透露的,不過都尉想問別的,權限之內,小老知無不言。」

  能在長安城當火師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他知道張小敬背靠官府,不好太過得罪,便提出一個變通的法子。守捉郎在京城有獨到的情報網,說不定掌握着靖安司所不知道的資料。

  張小敬便把突厥狼衛與闕勒霍多的事說了一遍,問他是否聽到過什麼。老者聽完之後,大為駭異:「小老今日未曾出門,不知外頭……居然出了這麼大的事。容在下去查詢一下。」

  他托着燭台,轉身走到書架深處。

  張小敬把手弩擱在桌子上,略帶煩躁地等着。他對靖安司遇襲也極度擔憂,剛才那一拳與其說是嚇唬火師,不如說是發泄內心的焦慮。

  這時檀棋悄悄扯了一下張小敬的袖子:「這個老頭,身上有蘇合香的味道,卻沒有樟腦味。」張小敬「嗯」了一聲,沒有任何反應。檀棋有點起急,男人這方面怎麼如此遲鈍:「他說一天都待在書肆里,那怎麼身上一點樟腦味都沒有,反而全是外頭的蘇合香?」

  張小敬瞳孔陡縮,他「嘩啦」一聲推開身前案幾,兇猛地躍進書架。那燭台被掛在竹架旁的銅鈎旁,旁邊空無一人。

  不,準確地說,還有一人。這裡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短髯胖子,身披狐裘,躺倒在書架之間,咽喉被割開一道非常精細的口子,眼睛兀自圓睜。

  張小敬一瞬間就明白過來,這個才是真正的火師。那個老頭,恐怕是神秘組織派來滅口的。他們給守捉郎下了刺殺委託,接洽者即是這個火師,殺了他,線索就會徹底斷絕。

  誰知剛動完手,張小敬就拍門了。尋常殺手,刺完就走,不會去理睬外頭拍門。可這個傢伙機變之快,行事之大膽,讓人咂舌。他居然在極短時間內想到反過來冒充火師,套走了靖安司的調查進度。

  這下子,連張小敬這種老江湖都被騙了。若非檀棋從香氣中聞出破綻,只怕他們還被蒙在鼓裡。

  張小敬剛想通此節,尚未及轉身示警,忽然書肆里傳來一聲響亮的男子慘叫聲,然後身旁那一排書架像牌九一樣,一個接一個相撞傾倒,把他和火師的屍體壓在了下面。張小敬先喊檀棋退出書肆,防止那傢伙反撲,然後雙臂一抬,把書架重新推回去。

  幸虧這是竹架,上頭又都是書卷,不算太重。不過這麼一壓,火師咽喉上的傷口又噴出血來,沾到了張小敬的短衫之上。

  張小敬站起身來,衝到書肆盡頭,發現後窗打開。他探出頭去,看到遠處屋頂上一個黑影在騰躍疾馳,那矯健的身手完全不似老人。

  他正要追出去,忽然耳邊又響起尖叫聲,這次是來自書肆正門外頭,是檀棋!

  張小敬只得先放棄這邊,轉身朝門外飛跑而去。一出門,外頭已經亮起了七八盞燈籠,十來個鐵匠和車夫模樣的人,正面色不善地圍着檀棋。他們看到張小敬跑了出來,紛紛亮出砧錘和鐵棍。

  「火師呢?」為首一人怒喝道。

  這些人也是守捉郎,負責火點的護衛,平時隱藏在書肆左右的車馬行與鐵匠鋪,輕易不會現身。剛才聽見那一聲慘叫,他們這才出來。

  張小敬臉色「唰」地變了。原來那一聲慘叫,並不是真正的慘叫,而是老頭故意學火師的聲音發出來的,為的是讓那些護衛聽見。這個老東西,心思之深沉,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只是短短的一次交鋒,設下了多少圈套。

  現在被這些護衛一圍,張小敬根本沒辦法去追擊。幾個護衛推開張小敬衝進屋子,很快他們又退了出來,殺意騰騰。

  他們剛才都聽到了那一聲重重的捶牆聲,顯然是來客與火師起了齟齬。很快傳來火師的慘叫,緊接着這人渾身是血地跑出來。現在屋子裡的火師屍體已經被發現,而且在屋內翻倒的几案旁邊,還撿到了屬於這個男人的手弩。

  事實再明白不過了。

  「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一個隊正模樣的人念着口號,把鐵匠錘掄起來。這裡有十幾個人,又已經把窄巷子堵死,張小敬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絕不是對手。

  檀棋氣憤地開口道:「火師不是我們殺的。」護衛們冷笑着,根本不相信這虛弱的辯白。張小敬一舉銅腰牌,喝道:「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是由劉十七帶過來找火師問話的,我絕沒動手,兇手另有其人。」

  隊正眉頭一皺,若是朝廷辦差的人,還真不好處置。他示意手下暫緩動手:「你說劉十七?他人呢?」

  「應該馬上就到。」

  隊正道:「好,就等他來,再來定你的生死。」他一下一下拋着手裡的鐵錘,肌肉上的青筋綻出,眼中的殺氣不減。

  遠遠地,一個黑影幾下跳躍,便離開了平康坊的範圍。

  聽到吉溫的宣布,姚汝能呆立在原地,化為一尊石像。

  綁架王韞秀?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

  把這兩個罪名栽到張小敬頭上,姚汝能覺得荒唐無比。可是在新任靖安司主官眼中,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推測。

  在世人眼裡,犯人都是最不可信的惡鬼。就像吉溫剛才說的,一個殺死上司的死囚犯,憑什麼不會犯第二次——別說吉溫,當初李泌剛提拔張小敬時,姚汝能自己都心存偏見,認為這人一定別有所圖。

  這次可不像上次。上次是崔器自作主張,強行拘押張小敬,根本沒有任何罪名,所以在右驍衛的文書里,連名字都不敢提。但這一次對張小敬的公開指控,性質完全不同,他在京城將再無容身之處。

  不行,我必須得跟吉司丞去說明白!

  姚汝能推開身邊的同僚,衝到慈悲寺前。吉溫正在跟幾位倖存的主事講話,分配工作。姚汝能不顧禮節,強行打斷:「吉副端,您犯了一個錯誤!」

  「嗯?」

  「吉……吉司丞……」姚汝能百般不情願地改成了稱呼。

  「講。」吉溫這才讓他開口。

  「在下是靖安司捕吏姚汝能,一直跟隨張都尉查案。他搜尋王家小姐、阻止突厥狼衛,都是眾目睽睽的功勞,怎麼可能與之勾結?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吉溫捋了捋髯,溫和地笑道:「姚家阿郎,我適才也有這個疑問。不過李司丞曾經說過,突厥狼衛只是枚棋子,背後另有推手。張小敬剪除突厥狼衛,恐怕也是他們用的障眼法。」

  他把李泌推出來,姚汝能一時竟無法反駁。吉溫忽然一拍手,恍然道:「我剛剛聽說,在昌明坊找到一個叫聞染的姑娘,還是你找到的,對嗎?」

  「是。」

  「我可是聽說,張小敬故意欺騙靖安司,假稱找到王韞秀的線索,讓李司丞調動大量資源去救。結果救出來的,卻是他的姘頭。」

  這話說得很毒,隱藏着最險惡的猜測,可是大部分內容卻是事實。李泌對此確實相當不滿,姚汝能也知道。可……可是,這和張小敬是內奸並沒有聯繫啊。

  這時,旁邊那位讀官典的官員也插口道:「張小敬在萬年縣時,外號叫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這樣一位梟雄,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駕馭的。」

  他這句話跟主題沒有關係,可聽在大部分人耳朵里,卻成了張小敬人品最好的註腳,還把李泌給捎帶進去了。

  姚汝能捏緊拳頭,想要出言反駁,可忽然想到一件事。

  吉溫是得了中書令的任命,是李相的人。相信他會非常積極地去證明,李泌是錯的,太子是錯的。所以無論如何辯駁,張小敬都得被打成奸細。姚汝能再看向吉溫,終於從那副溫潤君子的面孔里,分辨出幾分陰險。

  他的內心,滿是憤怒和絕望。長安城已被架上油鍋,這些人還在鍋裡頭琢磨着把唯一正在滅火之人幹掉!這他媽叫什麼事!

  若換作從前,姚汝能熱血上頭,早就不顧一切開口抗爭,或者乾脆掛冠而去。可在這幾個時辰里,他已見識過了太多冠冕堂皇下的齷齪,知道在長安城裡,光憑着道理和血氣之勇是行不通的。

  他得留下有用之身,才能幫到張都尉。

  吉溫見姚汝能無話可說,便轉身對其他幾位主事繼續道:「如今李司丞下落不明,唯一的線索,就着落在張小敬身上。本官已分派了四十多個番仆,先把通緝文書送達全城諸坊。你們得儘快修好大望樓,恢復全城監控,這是第一要務。」

  幾名主事都面露難色,其中一人道:「望樓體系乃是李司丞一手建起,十分複雜。我等皆是文牘刑判之職,對這個……只能坐享其成而已。」

  吉溫有些不悅:「難道懂望樓的人一個不剩全死完了?」幾個主事諾諾不敢言。姚汝能在旁邊忽然抬手道:「在下略懂。」

  「哦?」

  「此前在下擔任的正是望樓旗語、燈語的轉譯工作。」姚汝能沒說假話,幾個主事也都紛紛證明。吉溫頷首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着你去做。一個時辰之內,望樓要恢復運作。」

  姚汝能暗喜,只要掌握了大望樓,就有機會幫到張都尉。為此,他不得不捏着鼻子與虛偽的新長官虛與委蛇,這可是之前自己最痛恨的做法。

  他現在總算明白,張小敬所謂「應該做的錯事」是什麼意思。

  這時一隻手拍了拍姚汝能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宣讀官典的官員。

  「本官叫元載,字公輔,大理寺評事。現在忝為吉御史的副手。」元載笑眯眯地說道,晃了晃手裡的簿子,「你說你叫姚汝能是吧?正要請教一件事情。」

  「元評事請說。」

  「我剛才查了一下記錄,有一個叫聞染的女人,是被你帶出了監牢,正安置在附近對吧?」

  「啊?是……」姚汝能一出口就後悔了。元載看人的眼神飄忽不定,很難有針對性地做出戒備,一不留神就被鑽了空子。

  元載眼神一亮:「這女人與張小敬關係匪淺,想抓張小敬就得靠她了——她安置在哪裡?」

  「我這就去把她帶來。」姚汝能迴避了元載的問題,要往外走。不料元載眼珠一轉,把他給攔住了:「你要去修大望樓,不必為這點小事耽擱,把地址告訴本官就好。」

  他咄咄逼人,不容姚汝能有思忖的機會。姚汝能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推脫……可是,絕不能把她交給這個傢伙,那樣的話張都尉就完了。

  元載神情還在笑,可是語氣卻已帶着不耐煩:「快說,難道你想存心庇護不成?」

  姚汝能知道,如果讓元載起疑,吉溫絕不會讓自己去修大望樓,就幫不到張小敬了。

  現在,自己必須在張小敬和聞染之間做出選擇。

  姚汝能咬着牙,寧可自己沒的可選。

  一輛馬車橫躺在街道上,已近半毀。

  它一頭撞到了一處巨大的燈架,隨即側翻在地。本來在燈輪處有很多歌姬少女在行歌踏春,結果這輛車突然失控,撞了過來,把這些可憐女子橫掃一片,嬌呼呻吟四起,花冠、霞帔散落一地。現場一片狼藉。

  周圍觀燈的百姓同情地圍了過來,以為車夫趁着燈會喝多了酒,才釀成這麼一起事故。

  一名士兵從車裡狼狽地爬出來,隨後又把刺客劉十七扯出來。可後者已經氣絕身亡,咽喉上多了一道紅線。

  剛才牛車通過宣陽長興的路口,忽然一個黑影從車頂躍過,速度極快,先殺死了車夫,讓馬車傾覆,然後趁着混亂沖入車廂。這傢伙的刀法精準得出奇,一衝入車廂,短刀準確地划過劉十七的咽喉。守衛甚至連出刀的機會都沒有,那黑影已退出去,靈巧地跳下車,然後順這燈架越過坊牆,揚長而去。

  「不對,我看到的是兩個黑影,一前一後。」這是士兵在昏迷前的最後一個思緒。

  元載朝着慈悲寺旁邊的生熟藥鋪子走去,他現在很快樂,連腳步都變得輕鬆。

  沒有理由不快樂,一切事情都朝着他最滿意的方向發展。不,是比他最滿意的期待還要滿意。

  在最初,他只是被要求出一份提調文書;在發現封大倫誤綁了王韞秀後,元載主動提出了第二個方案,一石二鳥。然後他直奔御史台而去,恰好當值的是吉溫,跟他相熟。元載剛剛寒暄完,還沒開口說話,吉溫突然接到一封李相密函,讓他立刻去搶奪靖安司的司丞之位。

  吉溫對這事有點吃不准,便跟元載商量。元載一聽,那顆不安分的大腦袋又開始轉動了,很快從中窺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第三度修改了自己的計劃。

  接下來,他便以「輔佐」為名,陪着吉溫來到慈悲寺前,宣布張小敬是襲擊靖安司以及綁架王韞秀的主謀。

  這是個多麼簡單的決定,又是一個多麼絕妙的安排。永王會很感激他,因為張小敬會被全城追殺至死;封大倫會很感激他,因為有人背起了綁架王韞秀的黑鍋;王忠嗣和王韞秀會很感激他,因為是元載把她一力「救」出;吉溫以及背後的李林甫,也會對他另眼相看,因為他幫助吉溫迅速拿下了靖安司,並重重地抽打了太子的顏面。

  最初只是一次小小的公文交易,現在生生被元載搞成了一局八面玲瓏的大棋,做出這麼多人情。若不是個中秘聞不足為外人道,元載簡直想寫篇文章,紀念一下自己這次不凡的手筆。

  剛才元載在報告裡查到了聞染的下落,猛然想起來,封大倫透露,永王似乎對聞染懷有興趣。若把她交給永王,又是一樁大人情!

  所以元載權衡再三,決定親自來抓聞染,以紀念這歷史性的一刻。不過他並沒有輕敵,在接近鋪子前,指示身邊的不良人把四周先封鎖起來。元載做事,信奉滴水不漏,再小的紕漏也得預防着點。

  就連姚汝能那邊,元載都悄悄安排了一個眼線。一旦發現姚汝能跟旁人耳語或傳遞字條,就立刻過來通報。真正萬無一失!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元載慢慢走到那生熟藥鋪子門前。他同情地注視着瓮里的這些可憐龜鱉,抬起右手,準備向下用力一划,用這個極具象徵性的手勢完成傑作的最後一步。

  可是他的手臂在半空只劃了一半,卻驟然停住了。

  轟隆一聲,一匹馬從鋪子裡踹破房門衝出來。它去勢很猛,附近的不良人被一下子撞飛了好幾個。其他人不敢靠近,只好圍在周圍吶喊。馬匹在鋪子前轉了幾圈,卻沒有立刻跑開。不良人這時才看清,馬背上伏着一男一女。

  元載處變不驚,站在原地大聲喝道:「嚴守位置!」

  他看出來了,這馬只是衝出來那一下聲勢驚人,騎士自己都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只要封鎖做好,他們倆沒有機會逃掉。不良人們也反應過來,紛紛抽出鐵尺,從三個方向靠近馬匹。這樣無論那坐騎如何兇悍,總會有一隊攻擊者對準它最脆弱的側面。

  騎士也意識到這個危機了,他環顧四周,一抖韁繩,縱馬朝着唯一沒有敵人的方向衝過去。

  元載冷笑,觀察着他的困獸猶鬥。

  騎士跑去的方向,是封鎖圈唯一的一個缺口,它所在的位置,恰好是靖安司的正門。此時大殿還在熊熊燃燒,絲毫不見熄滅的跡象。

  正因為如此,元載才沒有封鎖這裡。往這裡逃的人,反正會被火場阻住,死路一條。

  可元載的笑容突然在臉上凝住了。

  靖安司的正門很窄,不容馬匹通過。可是為了避免火勢蔓延,救火人員已經把這附近的牆給扒掉了,清出一條隔離帶。那個騎士駕着坐騎,輕而易舉地越過斷牆殘垣,一馬兩人很快就消失在熊熊大火里。

  他們這是幹什麼?窮途末路想要自殺?

  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