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37章
馬伯庸
元載研究過靖安司的布局,裡面的建築間隔很寬。如果一個人決心夠狠、速度夠快的話,可以勉強穿過起火的大殿和左右偏殿之間,抵達後花園或者京兆府偏門。
一直到這會兒,元載還是不太着急。鑽進靖安司是一招妙棋,然後呢?
後花園和京兆府這兩個地方的圍牆都在,騎士只能棄馬翻牆。一男一女徒步前進,在圍捕之下又能走多遠?
不良人在上司的嚴令下,兵分數路。一隊進入京兆府堵住偏門;一隊繞道去了後花園的坊牆外頭,連水渠都被控制住;還有一路披上火浣布,硬着頭皮闖入火場。
很快兩隊來報,都不見動靜。又過了一陣,進入火場的第三隊狼狽地跑回來,他們只看到了那匹馬被扔在庭院裡,人卻不見蹤影。
元載大怒,這他們能跑哪兒去?還能飛上天不成?!他手掌一壓,讓不良人再仔細搜查一遍!一定得找到聞染,不能給這美妙的一夜留下瑕疵。不良人為難地說再強行進入,怕會有傷亡。元載看着他:「你不進去,現在就會有傷亡了。」
不良人面如死灰,只得再去召集人手,再闖火場。沒想到這時元載說一句:「且慢。」
他仰起頭,看到在大殿後面,還有一個建築高高聳立着,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大望樓!
大望樓就矗立在後花園裡,如果他們棄馬要逃,只能是順梯子爬到樓頂,躲在上頭。等風頭過了,再下來逃走。沒錯,姚汝能那個渾蛋,不是正在修大望樓嗎?
元載想到這裡,臉色轉冷,小小的一個靖安吏也敢在他面前耍心眼?他喝令召集不良人,親自帶隊,要去瓮中捉鱉。
你們能上去,可是下來就難了!
為了修復大望樓,救援人員打通了一條相對安全的進入路徑。修復者不用強行穿過起火的三大殿,而是從京兆府這邊的牆上打的一個洞,進入臨近的靖安司監牢,再從監牢前的小花園翻入後花園。
元載帶着人,就從這條路進入後花園。他一馬當先,手腳並用攀上木梯,噌噌噌一口氣爬到了頂端。
大望樓的頂端非常寬敞,是一個長寬約十二丈的寬方平台,地上鋪着一層厚氈毯,四邊有圍欄,中間的樞柱支起一面翼立亭頂,以遮蔽風雨。
此時在平台上,八具武侯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倒在地。蜥皮鼓、五色旗、紫燈籠等信號用具扔了一地,還有飯釜、水囊、暖爐、披風之類的生活用品散亂地扔着。姚汝能和其他兩個雜役正蹲在那裡,逐一進行檢查。除此之外,別無他人。
見到元載突然氣勢洶洶地爬上來,姚汝能覺得很意外。元載掃視一圈,發現這裡實在沒有藏人的地方,便沖姚汝能喝道:「你把聞染藏哪裡去了?那個男人是誰?」
姚汝能無辜地回答:「在下一接到命令,立刻趕緊來修復大望樓,這不是您要求的嗎?哪有時間去藏人啊?」
元載身子前傾,大腦門幾乎頂住姚汝能的臉:「若不是你通風報信,他們怎麼會突然從藥鋪里逃走?」他轉過頭去,向另外一個雜役:「你說!你看到沒有?」
這雜役就是他安排的眼線,這人一看長官發火,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回稟評事,在下一直緊隨姚汝能左右,他……他確實沒跟任何人傳遞過消息。」
「不可能!那是你沒看出來。你把他跟什麼人說過話,做了什麼,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元載煩躁地搓着手指,簡直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下,居然讓聞染逃了。
雜役記性很好。姚汝能先跟幾個主事談過,內容不外乎是籌備修復材料與人手,現場徵用了慈悲寺門前的一批大燈籠。然後他又請救火兵開闢了一條安全通道,帶着這批材料爬上了大望樓,評估損失情況。
雜役記得姚汝能跟人來往的每一個細節,清清楚楚,沒有任何疑點。元載不死心,追問那批燈籠在哪裡。雜役一指,它們正掛在大望樓的亭頂外緣。這是在提醒周圍望樓,這裡出現故障,正在檢修。
元載趴在圍欄邊緣,探頭挨個去摸燈籠,幾次差點翻倒出去。可讓他失望的是,燈籠上除了卍字紋飾之外,沒看到任何字跡。元載縮回身子,俯瞰着下面的靖安司,一片黑漆漆的。
這次他真是想不出來,聞染和那個神秘男子,到底還能藏在哪裡。
「儘快修好,不然重罰!」
元載一拂袖子,從大望樓上悻悻地爬下去。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
看到他爬下去走遠,姚汝能這才擦了擦汗,心中連呼僥倖。他吩咐那兩個雜役繼續翻檢屍體,然後背過身去,輕輕地撥轉其中一盞燈籠。
這盞燈籠的罩紙分成兩半,一半薄紙,一半厚紙。如果燈籠轉動起來的話,從一個固定的角度看過去,會看到燭光忽亮忽暗。姚汝能的手法很有規律,很快,在大望樓附近的一片陰森林子裡,亮起了一個很小的光團。光團閃爍幾下,似乎在與大望樓應和,隨後熄滅。
姚汝能徹底放下心來。
他被元載逼問出藥鋪地址以後,立刻對吉溫提出:現在滿城觀燈,很難從別處運來修復物資,不如就地取材,比如慈悲寺門前懸掛的那些大燈籠。
這個理由完全合理,直接就被批准。然後姚汝能藉口檢查,爬到其中一盞燈籠前。
他知道,在遠處藥鋪裡頭,岑參正看着這個燈籠,玩着韻字轉換的遊戲。姚汝能撥轉燈籠,把信號發出去,默默祈禱岑參能夠注意到這個變化,並及時解讀出來。
時間緊迫,姚汝能只能告訴岑參,儘快帶聞染離開,闖入火場,來到靖安司右偏殿附近的圍牆。
之前李泌在隔壁慈悲寺的草廬里,設立了一個臨時議事廳,並在圍牆立了兩個木梯,方便來往。這個草廬的存在,只有李泌、張小敬、姚汝能、檀棋和徐賓五個人知道。
岑參不愧是詩人,果然準確捕捉到了這則消息。他立刻搶了一匹馬,帶着聞染沖入火場,然後迅速翻過圍牆,撤走梯子,躲到草廬里。元載再神通廣大,也想不到,靖安司在隔壁慈悲寺里還有個落腳點。
現在聞染暫時安全了,姚汝能終於可以把注意力放回到大望樓本身。
大望樓一共配備有八名武侯,兼顧四方收發。可現在這八個人都死在上頭,且俱是一刀刺中心臟致命。蚍蜉顯然先襲擊的大望樓,打瞎靖安司的眼睛,然後才實施下一步行動。
現場沒有格鬥痕跡,姚汝能不相信這世上能有人可以在這麼狹窄的空間,把這八人悄無聲息地幹掉。他仔細搜尋了半天,發現那個飯釜翻倒在地,裡面的羊肉湯全灑在地板上。他用指頭蹭了蹭,放在鼻子邊嗅了下,嗅不出個所以然來。再打開水囊,裡面的清水早已漏光。
姚汝能猜想,會不會是羊肉湯或水裡被人事先下了毒,這十幾個人中了毒之後,才遭到襲擊,所以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到底怎麼回事,恐怕只能等仵作來剖腹檢驗了。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下毒的一定是蚍蜉安插在靖安司里的內奸,而且這個內奸很可能還活着。想到這點,姚汝能心中不禁一沉。
可以想象得到,蚍蜉就是利用突厥狼衛的幕後組織,他們襲擊靖安司,一定有更深的用意。
姚汝能吩咐雜役,多叫幾個人來,把這些屍體背下去。雜役口裡應着,手裡拖起一具屍體的腳踝,往平台下一扔,一會兒地上傳來「啪」的落地聲。姚汝能大怒,給了雜役一記耳光:「放尊重點!這都是為國捐軀的烈士!」
雜役只當他是為了報監視之仇,捂住臉唯唯諾諾。姚汝能不再理他,繼續評估大望樓的損失。
通信用的旗鼓角燈等物什還在,沒受什麼損失,可是再找八個懂旗語的武侯就很難了。訓練這批人耗費極貴,所以大望樓只有兩輪班次,現在另外八個人分散在全城各地,短促間根本沒法召集。
再者說,現在全城燈火通明,可以說是一年之中望樓通信條件最差的日子。即使恢復,也沒法傳輸太複雜的信息。
更麻煩的是,大望樓周圍一圈望樓,全都滅了燈,很可能樓上守衛也已經遭遇不測。換句話說,大望樓只能跳過這一圈望樓,向更遠的望樓傳遞信號,這樣誤差會很大。
要在一個時辰之內修復大望樓,幾乎不可能。
姚汝能一拳砸在圍欄上,突然覺得心灰意冷。靖安司盡毀,李司丞去向不明,唯一的幹將張小敬如今被打成了叛徒。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阻止闕勒霍多的陰謀。
姚汝能慢慢讓身子半靠着亭柱,無力地朝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望去,內心充滿挫敗的絕望。長安城終於展露出它的怪獸本性,一點點吞噬掉那些拒絕同化的人。
李司丞和張都尉都無力阻止,更何況我一個新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裡目睹這座城市的毀滅吧。
可是,過了幾個彈指後,他忽然睜圓了眼睛,似乎看到什麼奇怪的動向。他集中全部精力,向着遠處望樓群仔細觀察了一陣。他注意到,那些望樓之間,正在做着有規律的交流,紫燈若隱若現,似乎一路傳到很遙遠的地方去。
咦?望樓應是以大望樓為樞紐,怎麼彼此傳起消息來了?姚汝能再仔細一看,它們不是互相傳,而是有一個特定方向。雖然那個方向是哪裡不知道,但姚汝能立刻判斷出來,那裡應該形成了一個新的樞紐。
「是張都尉!」
姚汝能陡然變得興奮。他想起來了,能有資格號令整個望樓體系的人,除了大望樓,只有假過節的張小敬。
要知道,望樓體系的運作完全獨立於其他衙署。哪怕張小敬被全城通緝,只要大望樓這邊沒有撤銷假節,其他望樓仍舊會聽命於他。
張都尉,他還沒有放棄!他還在奔走。
長安城還沒有失掉最後一點希望。
姚汝能胸中的激情涌動,難以自已。他抓住欄杆,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位置對張都尉……不,對整個長安城都十分重要。
只要自己掌控住大望樓,張小敬便可以繼續利用望樓體系追查,那麼,尚還有一線希望阻止闕勒霍多。長安城的命運,將取決於他在大望樓上能撐多久。
大勢已如此艱難,若我再放棄的話,那就再無希望可言!
姚汝能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堅毅起來。他拎起紫燈籠,向着那邊清晰地發出一段訊息,並重複三遍。然後他放下燈籠,捏緊了拳頭。
接下來,他要死死守住這裡,就像當年張都尉在西域死守撥換城烽燧一樣,哪怕與整個靖安司為敵也在所不惜。
張小敬和檀棋站在書肆前頭的巷子裡,焦慮地向外望去。在巷子口,十幾個守捉郎封住了出路,個個虎視眈眈。
巷子外面一直很安靜,大街上不斷有遊人路過,遠處還有隱隱的絲竹之聲。可張小敬允諾將很快抵達的車隊,卻還遲遲沒有動靜。
「你還要我們等到什麼時候?車隊呢?劉十七呢?」守捉郎的隊正上前一步,手裡的鐵錘高高舉起,眼神不善。他手下的守捉郎們已經失去了耐心,掂着武器越站越近。
「今日觀燈,路上遷延並不奇怪——」張小敬把銅牌一伸,厲聲道,「你們不要輕舉妄動,這可是襲擊朝廷。」
隊正冷笑道:「就算是朝廷的貴人們,殺了人,也不能一走了之。」他認為這個騙子是在虛張聲勢,手臂一振,喝令將其拿下。
眾人一擁而上,個個爭先。
火師被殺,這些保衛者一定會被重罰,只有抓住兇手,才能減輕自己的罪愆。張小敬見場面快彈壓不住了,「唰」抽出佩刀,刀尖一指前方:「靠近者死!」
「恩必報,債必償!」
守捉郎們低聲喊着號子,慢慢靠近。張小敬還想試圖喊話,可對面一直齊聲低吼着,根本不搭話。五花八門的兵刃朝着張小敬和檀棋刺來。
張小敬不能躲,因為檀棋就在身後。他只能正面硬擋。甫一交手,他對這些兵器感覺極不適應,居然被壓制在下風。
守捉郎的武器以匠具為主,有鐵錘、鐮刀、馬鞭、鑿子、草叉之類,形形色色。在守捉城裡,沒有專門的軍器監打造兵器,居民們都是一把工具在手。平時用來幹活,戰時當兵器,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獨有的一套格鬥玩意。
所幸巷子狹窄,守捉郎沒法一次全投入戰鬥。張小敬咬緊牙關,儘量利用地理上最後一點點優勢,拼死抵擋。
前面的兩三個人被打倒了,後續敵人卻源源不斷。張小敬覺得這麼下去不是事,便從腰裡掏出三枚煙丸,扔了出去。
煙霧一騰起,整個巷子裡立刻陷入一片迷茫。燈籠在霧中變成模糊的光團,人影憧憧分不出是誰。張小敬抓住檀棋的手,拼命朝外跑去。檀棋知道此時性命攸關,一聲不吭,任憑張小敬拽着。
兩人快跑出巷子口時,守捉郎們也已恢復視線,窮追過來。張小敬猛推了一把檀棋,指向前方:「坊角鋪兵,快去報官!」
「那你呢?」
「我來擋住他們!」張小敬猛一回身,把佩刀橫在胸前。
守捉郎畢竟是地下組織,官府再默許,也不會容忍他們在長安鬧事。只要能驚動鋪兵,守捉郎就會知難而退。
「記住!提我的名字!」張小敬喊。
檀棋轉身就跑,背後傳來叮叮噹噹的兵刃相磕聲。她頭也不回,一口氣跑出去兩百多步,跑得肺里幾乎要炸開來,前頭已經能看到坊角武侯鋪門口那盞明晃晃的驚夜燈。
跟其他諸坊的守兵相比,平康坊鋪兵的工作比較輕鬆。大部分居民都跑去外頭了,坊內反而沒什麼事。幾個武侯圍坐在一隻鐵鍋周圍,滿臉喜色。鍋裡頭燉着幾隻駱駝蹄子,黏稠的褐色湯汁咕嘟翻滾,讓整個屋子裡都熱氣騰騰。
火候差不多了,一個胖胖的武侯小心翼翼地掏出個精緻的絲綢小口袋。他從裡面抓了一把胡椒末,仔細地搓動手指,一點點撒進去,生怕放得太多。
這時大門「砰」地被推開了,武侯手一哆嗦,一把胡椒全扔鍋里了。濃郁的香味從鍋里飄出,讓武侯心疼得臉都白了。
「誰敢擅闖武侯鋪子?」他怒氣沖沖地大喝,再一看,闖入者是個衣着不凡的年輕女子。這女人一進門就急切喊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人!遭賊襲擊,我的同伴急需支援。」
武侯們面面相覷,卻誰也沒挪動屁股。駱駝蹄馬上就能吃了,誰樂意走啊。
檀棋見他們不動,大為惱怒,大聲催促道:「快點去啊!人命關天!」胖武侯懶洋洋地開口道:「何處強人,姓名為何,在哪裡行兇,你得寫個具狀來,我們才好辦嘛。」周圍幾個人哧哧笑起來,拿起筷子去夾鍋里的肉。
「你們想清楚了。外面被圍的那個人,叫張小敬!」檀棋的聲音帶着幾分凌厲。
這名字一說出來,屋子裡的幾個武侯動作都是一僵。胖武侯戰戰兢兢問:「是哪個張小敬?」檀棋冷笑道:「五尊閻羅,還能是誰?」
這名字似乎帶着神奇的魔力。這些武侯連忙把碗筷放下,帶叉的帶叉,提刀的提刀,紛紛跟着檀棋出了鋪子。
檀棋帶着這一夥懶散的武侯,朝着書肆那條巷子沖,迎面正好看到張小敬朝這邊跑來。他身上似乎多了不少血道,身後的守捉郎少了幾個,可還在窮追不捨。
兩撥人一直衝到小十字街的中間,這才堪堪停住腳步,形成一個對峙的局面。這邊是一群略帶惶恐的鋪兵,那邊是氣勢洶洶的守捉郎,中間是氣喘吁吁的張小敬,他受傷頗重,站立不穩,被檀棋一下扶住。
時間似乎靜止了片刻,兩邊對視,誰都沒敢輕舉妄動。胖武侯試探着開口:「張頭……你快過來吧。」
檀棋看了眼守捉郎們,攙扶着張小敬往這邊走。守捉郎一陣騷動,可對面畢竟是官府的兵,他們不敢太造次。武侯們高高抬起叉刀,面露緊張。他們知道守捉郎的兇悍,真要暴起發難,這幾個人根本擋不住。
對峙的寂靜,忽然被一串從遠方傳過來的腳步聲打破。很快一個小通傳氣喘吁吁跑過來。他看到這番對峙場面,嚇了一跳。胖武侯吩咐其他人繼續盯牢,然後退回半步,問他幹嗎來了。
小通傳埋怨道:「你們怎麼全不在鋪子裡,讓我好找!靖安司發了三羽令了!」
一羽常令,二羽快令,三羽的話,就是要立即執行的急令。不過這份命令居然是靖安司發出,武侯們沒覺得什麼,在檀棋懷裡的張小敬肩膀卻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