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40章

馬伯庸

  襲擊事件的首領,似乎是一個龜茲口音的胡人。所以吉溫下達了一個命令,將所有倖存下來的胡人官吏,統統趕出去,不允許繼續從事靖安司的工作。

  靖安司的胡人占了倖存者的三分之一,這個命令一下,等於把有經驗的寶貴人力又削減了三四成。幾位主事對此強烈反對,可是吉溫振振有詞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是心向蠻夷嗎?」

  此言一出,立刻沒人敢說話了。吉溫對他們的噤若寒蟬頗為滿意,這意味着自己對靖安司擁有絕對的控制權,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

  於是胡人們別無他法,只得在同僚們無可奈何的注視下,離開這個他們獻出忠誠的地方。他們甚至連家都不能回,因為還得接受嚴格的審查——這是御史台最擅長幹的事。

  至於那些主事反覆念叨的「闕勒霍多」還是「闕特勒多」什麼的鬼名字,吉溫並不是特別關心。就算出了事,那也是前任的黑鍋,他急什麼?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資源,都投入到「追捕蚍蜉」——不,是「追捕蚍蜉匪首張小敬」上面來。

  這是最容易出成果的做法,抓一個人總比抓一群人要容易,何況還能打太子一系的臉。

  吉溫又簽下一卷文書,敦促各處行署加大搜捕力度。忽然鑾鈴響動,他放下筆,一抬頭,看到元載從一輛華貴的馬車上下來,車上還載了一個姑娘,不禁眉頭一皺。

  等到元載走到堂前,吉溫不悅地埋怨道:「公輔,這裡這麼多事,你跑哪裡逍遙去了?」元載卻一拱手,滿臉喜色:「恭喜吉司丞,新司甫立,即成大功。」

  「嗯?」吉溫糊塗了,自己做成什麼事情了嗎?

  元載指向奚車,悄聲道:「車上的女子,乃是王忠嗣的女兒,王韞秀。」吉溫疑惑道:「你確定是她嗎?」他可是聽說,靖安司之前出過岔子,救了一個無關的女人回來。

  元載道:「錯不了,我已經請了王府的婆子來辨認。」

  吉溫又驚又喜,對元載道:「你是怎麼找到的?」元載笑嘻嘻回答:「還不是吉司丞指揮機宜,調遣有方,我們在一輛要出城的馬車上截到此女,立刻送來了,綁架者已悉數斃命。」

  這幾句話,聽得吉溫如飲暖湯,渾身無不熨帖。元載話里話外,給自己送了一份絕大的功勞過來啊。

  說實話,吉溫過來接管靖安司,算得上是搶權,心裡畢竟有點忐忑。現在好了,才一接任,立刻就破了上一任沒解決的案子,救回了朝廷重臣之女,這足以堵住所有質疑者的嘴。

  吉溫腰杆挺得更直了,鬍子樂得發顫。他拍着元載的肩膀,不知該說啥才好。元載又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件小事。在下找到王韞秀的手段,嘿嘿……不那麼上檯面。如果王府的人問起來,得有個官面上的說法,司丞記得幫我圓一下便是。」

  吉溫一聽,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小事一樁,公輔你寫份書狀來,本官幫你簽字用印。」他沒問那手段是什麼,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元載深揖拜謝,心裡長長鬆了一口氣。

  他走出正堂,請王韞秀下車,攙扶時忽然看到外頭人群里站着封大倫,眼神一動,讓王韞秀先入內,然後走了出去。兩人沒有急於交談,一前一後步行到一處小曲內。

  封大倫急切問道:「他們信了?」元載得意地抬起下巴:「幸不辱命。」封大倫雙肩垂下,如釋重負。

  自從他知道自己錯綁了王忠嗣之女,整個人如同背負了千鈞重石。幸虧這位元載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主意。

  元載讓封大倫派出那幾個綁架王韞秀的浮浪少年,把她裝車送出去,提前告知行進路線。而元載抽調了一批旅賁軍,在半路發起突襲,把這些人全數斬殺。這樣一來,所有被王韞秀看見過臉的浮浪少年,全都被滅口。

  更妙的是,正因為死無對證,恰好可以把這次綁架的主使者栽到張小敬的頭上。反正他已經背了一個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的罪名,不差這一個。

  這樣一來,既讓封大倫擺脫了綁架困境,也讓張小敬更難以翻身,一箭雙鵰。

  整個策劃里,只有一個紕漏。王韞秀此前在柴房見過元載,如果主使者是張小敬,那么元載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吉溫未必能覺察這個漏洞,王韞秀肯定也想不到,但隨着事情細節逐漸披露,早晚會有有心人提出這個疑問。元載可不允許自己的規劃,在這個小地方失手,所以剛才特意跟吉溫打了個招呼。

  他準備的說辭是這樣的:御史台很早就開始懷疑張小敬,殿中侍御史吉溫委託元載深入調查蚍蜉,發現了張小敬落腳的賊巢。元載甘冒風險,打入其中,無意中發現了王韞秀,及時組織救援。

  吉御史會非常樂意承認,因為這證明了他有先見之明。

  封大倫聽完講述,簡直驚佩無及。這個大理寺評事到底是何方神聖,幾件麻煩事被他輕輕撥轉,竟成了彼此助力,化為晉身之階。而且每個人都高高興興,覺得自己賺了——有這種手腕的人,以後在官場上還得了?

  「得跟他好好結交一下。」封大倫心想,趕緊一揖到底。元載伸手來攙扶,封大倫趁機在對方袖子裡塞進幾條小金鋌。

  元載也不客氣,袖子一抖直接收了。封大倫想了想,又問道:「張小敬的事,沒問題吧?」

  張小敬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沒真正伏誅,始終不踏實。元載卻渾不在意:「放心好了,吉御史已經發下了全城通緝令,他逃不出去。」

  「評事可不能掉以輕心……那個人,可總能出乎意料。」

  元載鄙夷地看了一眼封大倫,今晚他即將完成一個仕途史的完美奇蹟,這個人卻還在反覆糾纏這件幾乎板上釘釘的小事情。

  「請封主事回報永王,且請寬心。不出三個時辰,這個疥癬之患必然落網。還有點事,先告辭。」

  元載把封大倫扔在原地,轉身返回京兆府。他得陪王韞秀去了,這才是今夜最大的戰果。

  張小敬悠悠醒轉過來,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層柔軟的錦褥子上,身上已換了套乾淨的圓領軟襖,還蓋着一張毯子。那些傷口都被仔細地清洗過,敷好了藥油,痛楚已淡薄了很多。

  四周一片漆黑,不過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晃動。外面有咯吱咯吱的車轂碰撞和蹄子聲傳進來,人聲鼎沸。

  看來自己是在一輛牛車上。

  張小敬艱難地轉動脖頸,試圖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這時在車廂尾部,一個惋惜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卻看不到人:

  「張帥,今天第二次見了。」

  張小敬知道為何看不清人形了:「葛老?」

  對面正是曾經的崑崙奴、如今的平康里老大葛老。葛老呵呵一笑:「小老在長安城沒什麼勢力,不過平康坊的動靜,好歹瞞不過我——你可真是招惹了不少人哪。」

  「他們,在哪裡?」

  葛老道:「鋪兵好應付,守捉郎就麻煩些。這些西北人脾氣又臭又硬,費了點手腳。」

  張小敬知道葛老所謂「費了點手腳」,恐怕是「廢了點手腳」更準確。他正要開口,葛老卻阻住了:「你不必道謝,我不是出於好心,只是不想讓那些人太得意罷了。」

  葛老是本地幫派,守捉郎是外來的傭兵,兩個勢力同在平康坊里,自然互相看不順眼。

  張小敬勉強支起半個身子,喘息了一陣。葛老說你手邊有蓮子棗羹,最合養氣。張小敬拿起來一嘗,羹居然還是熱的,便慢慢轉着碗邊喝起來。熱流湧入胃袋,似乎把失去的活力補充回一點。

  葛老道:「張帥不愧是張帥,連犯案都驚天動地——知道嗎?你現在已經被全城通緝,滿城都是找你的人。」

  「那麼,葛老這是要帶我去見官討賞?」他放下碗。

  葛老哈哈大笑:「官府那點賞錢,給我買刮舌的篦子都不夠。放心好了,這牛車是送你出城的——長安你是沒法再待了,早早離開罷。」

  張小敬迷惑不解,他和葛老敵對的時間多於合作,幾次差點要了彼此的命。幾個時辰之前,他剛剛逼着張小敬殺了一個暗樁,只為了換一個審問的機會。

  可如今先是救命,然後療傷,現在居然還體貼地安排了馬車出城,這個無利不起早的老狐狸,為何突然善心大發?

  果然,葛老森森的聲音很快傳來:「別着急道謝,小老不是活菩薩,這趟安排可不免費。」

  車廂里陷入了一陣沉默,只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一個沉穩,一個急促。張小敬想知道,這次葛老會開什麼價。更多的暗樁名單?萬年縣的部署安排?達官貴人的秘聞?

  這些情報都很有價值,不過比起救張小敬所冒的風險,似乎又太便宜了。可張小敬實在想不出,自己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

  牛車不緊不慢地朝前挪着,車廂有節奏地晃動。葛老把身子湊過來,語氣變得微妙:「今日下午,西市附近有好幾場爆炸,此事與你有關,對吧?」張小敬獨眼一眯:「葛老想知道,我身涉何事?」

  「不,我不想知道,沒興趣。我只想討一句話:究竟是何物,竟有這等威力?」

  那一場爆炸,驚動的不只是官府,還有長安地下世界的那些人。他們震驚地發現,爆炸的來源,居然只是幾個木桶。地下世界的人,對威力巨大的危險物品有着天然的興趣,他們開始到處打聽其中內情。

  就算葛老自己不打算沾這東西,只消把名字賣出去,便足以換取驚人的利益。

  在黑暗中,張小敬看不到葛老的表情。不過可以想象,如果他拒絕的話,這輛牛車可能會直接開去萬年縣衙。

  「上次見面,我就勸你離開長安,你不信,偏還要給朝廷效力,如今落得什麼下場?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葛老的聲音,誠懇而充滿誘惑。

  張小敬沉默不語。葛老說的都是實情,實在沒什麼可反駁的。

  「現在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說出那東西的名字,然後出城,接下來的一切都跟你無關。你又有什麼可顧忌的?」

  沉默半晌,張小敬終於開口:「好,我可以告訴你這東西的名字。」

  葛老拍拍車廂,顯得很欣慰。這時張小敬又抬起手:「但是……作為交換的條件,我不要出城。」

  「哦?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為我安排一次與守捉郎的會面。」

  元載在京兆府里專門安排了一間獨室給王韞秀,銅鏡粉奩各色妝點一應俱全,還配了一個乖巧侍女。雖不及王府那麼豪奢,總算可以滿足基本需求。

  王韞秀不想那麼灰頭土臉地回到家裡,這個安排可謂貼心得很。

  王韞秀洗淨了臉,重新挽好了一個雙曲髮髻,只是還未點腮紅和花鈿。她在銅鏡里看到元載走進,便轉過身來,問他貼哪一個花鈿好看。

  元載恭敬地一拱手:「小姐天人容姿,豈容在下置喙。」還沒等王韞秀回答,他又開口道:「在下特來告辭。」

  王韞秀一怔:「告辭?」

  「小姐既然安然無恙,在下也該繼續追緝兇徒,畢竟張小敬還未落網。」

  一聽這名字,王韞秀便冷哼一聲:「這個奸賊,捉到了可不能一死了之!」元載道:「自然。只是這人奸猾兇悍,極難制服,所以特來先向小姐告辭,以免有失禮之憾。」

  他沒往下說,只是面露微笑。王韞秀初聽有點迷茫,然後終於反應過來,元載這是怕他在追查途中犧牲,再也見不到自己,特意來先告別呀。她想到這人胸口那一條刀痕,心裡為之一顫,不由得伸出手去挽留:「你就這麼走了?我……嗯,我家裡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糾非匡世,本來就是在下的職責,何謝之有?」元載後退一步,鄭重其事地行禮。

  王韞秀不悅道:「我怎麼覺得你是在躲着我?」

  「在下出身寒微,區區一介大理寺評事,豈堪與高門相對。」

  王韞秀知道元載這是自慚出身不好,不由得冷聲道:「誰敢說三道四,我讓我爹斬了他們的舌頭!」

  元載聽到這一句話,面上淡定,心裡卻終於大定。有了這句話,王韞秀的心思便有五成把握。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儘量遠離、儘量冷淡,越是如此,王韞秀越追得緊。屆時水到渠成,他便有了晉身之階。此老聃所謂「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予之」。

  比起今夜所得的其他利益,這才是最大最長遠的好處。

  元載正要再說幾句,忽然有通傳在門外說有要事相報。這通傳是靖安司之前大殿所用,也在火災中倖存下來。他嗓門不小,似乎對新上司不是很禮貌。元載眉頭略皺,對王韞秀道:「軍情緊急,容在下先離開。王府那邊已遣人通報,等一下自有馬車過來,接小姐回府。」

  王韞秀一看確實沒法挽留,便讓元載留下一片名刺,這才依依不捨地目送他離開。

  離開獨室,元載問那個通傳什麼事這麼急。通傳啞着嗓子說,他們在清掃靖安司後花園時,發現一名暈倒的主事,名叫徐賓。

  「哦,他有什麼特別之處?」

  通傳粗聲粗氣道:「徐主事記性超群,是大案牘術的主持者。而且……呃,張都尉就是他舉薦的。」

  「哦?去看看。」

  元載一聽,登時來了興趣。

  他們來到了位於京兆府後面的設廳,這裡本是食堂所在,如今臨時改成了救治傷員的場所。一進去,就聽見呻吟聲此起彼伏,還有惡臭瀰漫。一群臨時調撥來的醫師,正手忙腳亂地施治。

  徐賓身份比較高,所以獨占設廳一角。他躺在一副擔架之上,額頭烏青一片。元載走過去問情況,醫師介紹說,徐賓被發現於後花園的一處草叢裡,沒有燒傷,也沒刀傷或弩傷,只是頭上有很嚴重的撞擊痕跡,應該是摔跤時頭觸地磚,被撞暈了。

  元載眼珠一轉:「他一個主事,為何出現在後花園?為何別人都死了,唯獨他安然無恙?」

  周圍的人誰也不敢接話,保持着沉默。

  「張小敬是他舉薦的,可見他也是內奸!蚍蜉應該就是他從後花園放進來的。」元載覺得這個推斷無懈可擊,今天可真是幸運,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恰到好處地送到他面前。

  元載板着臉對左右說:「加派守衛,把這個奸細給我仔細看好。」然後轉頭對醫師道:「他現在醒了嗎?」醫師說徐主事對聲音有反應,能做簡單對話,但神志還沒完全清醒。元載走過去,俯身叫道:「徐主事?徐主事?」

  「哎哎……」徐賓發出虛弱的聲音,眼皮努力抬了幾下,可終究還是沒睜開眼。

  「你知道張小敬在哪裡嗎?」

  「波斯寺。」

  「你知道聞染在哪裡嗎?」

  「靖安司。」

  徐賓不愧是記憶天才,即使在半昏迷狀態,仍可以清晰回答。可是元載很失望,這兩個答案已經過時了,毫無用處。不過這確實不能怪徐賓,他在襲擊前就暈倒了,連大殿被襲擊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