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41章
馬伯庸
徐賓沉默片刻,元載能感覺到,他知道些什麼,可猶豫要不要說。元載俯身在耳邊,換了一副極其溫和的口氣:「此事關乎李司丞和張都尉安危。」
徐賓終於開口:「慈悲寺旁草廬,有木梯越牆可至。」
元載聞言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自己陷入了一個盲區——誰說沖入靖安司就一定要留在靖安司?那個男子和聞染,一定是又越過圍牆,躲去慈悲寺了。
他不太明白,為何靖安司要在慈悲寺草廬設點,不過這不妨礙馬上採取行動。元載吩咐把徐賓看護好,強調說這是重要的從犯,然後離開設廳,召集一批衛兵前往慈悲寺的草廬。
走到一半,元載忽然停住腳步,抬頭看了一眼大望樓,臉色陰沉地分出一半衛兵,讓他們迅速爬上樓去,把姚汝能給帶下來。
之前聞染逃脫,一定是因為這個臭小子用了什麼手法通知。就算沒有,這個人也不適合在大望樓那麼重要的設施待着。元載忽然發現,自己還是太過心善,一切與張小敬有關的人,都應該毫不留情地清除掉,無論冤枉與否。
他們敲開慈悲寺本已關閉的大門,叫了一個知客僧,朝草廬直撲而去。另外還有一小隊人沿靖安司和慈悲寺之間的圍牆前行,以切斷可能的撤離路線。
前方很快回報,草廬里確實有人在活動。元載這次沒有輕舉妄動,他耐心地等着所有部隊就位,把草廬圍得一點空隙都無,連草廬前的放生池都被盯緊,這才下令強攻。
三名膀大腰圓的士兵手持巨盾,衝到草廬門口,一下子撞開那扇單薄的木門。草廬里傳來一個女子的尖叫,還有男人憤怒的斥責聲,然後是紛亂的腳步聲和掙扎聲。
抓捕在一瞬間就結束了。元載滿意地看到,岑參和聞染各自被兩名士兵扭住胳膊,押出草廬。他走過去,好奇地端詳着這個年輕姑娘。
她有着一張小巧精緻的臉龐,眼睛卻很大,嘴唇微微翹起,顯得很倔強,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永王會動心。不過她神色很憔悴,估計這半天也被折騰得夠嗆。
說起來,這姑娘還是他的恩人。若不是封大倫起意要綁架聞染,又怎麼會有後面這一連串事件,讓他元載一步一踩直登青雲?
元載突然湧起一股惡趣味,他走到聞染面前:「聞姑娘,我受人之託,要送你回去。」
聞染抬起頭,眼神里閃過一絲希望:「是恩公嗎?」
元載哈哈大笑:「沒錯。他已經死了,臨死前把你託付給了永王。」
他饒有興趣地觀察着,聞染的臉色從紅潤褪成蒼白,再從蒼白敗成死灰,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頭,士兵們一下沒抓住她胳膊,她整個人直接癱軟在地板上。
「原來一個人徹底失去希望,會是這樣的反應啊。」元載嘖嘖稱奇,他還沒露出第二個思緒,聞染突然起身一頭撞向他小腹,像一頭憤怒的小鹿。
元載猝不及防,身子向後仰倒,嘩啦一聲跌進放生池裡,聞染也順勢掉了進去。
時值初春,放生池的水並不深,上面只覆着薄薄的一層冰,冰層被這兩個人砸得粉碎。元載開始還驚慌地在冰水裡伸展手腳,很快雙腳夠到水底,心中略安定。可就在這時,聞染迅速欺近身子,隨手撈起一塊尖利的碎冰,橫在了他的咽喉處。
現場登時大亂,士兵們急忙要下去救人,可看到聞染的威脅,都不敢靠近。
這次輪到元載的臉色變白了,鋒利冰冷的冰塊緊貼在肌膚上,讓死亡變得無比清晰。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起來,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今天的一切都這麼完美,怎麼能因為這麼一點小錯就死掉呢?
聞染半泡在冰水中,厲聲對周圍喊道:「你們都退開!」元載也急忙喊道:「快,快聽她的。」
士兵們只好後退。然後聞染用碎冰架住元載,從放生池走出來,讓他們把岑參也放了。在元載的催促下,士兵們只好依言而行。
岑參走過來,深深看了元載一眼,搖了搖頭:「你若不去玩弄人心,本已經贏了。」元載沉默不語。
聞染脅迫着元載,一步步朝着慈悲寺外走去。士兵們緊跟着,卻一籌莫展。元載道:「外面都是我們的人,你們逃不掉的。如果姑娘你放下刀,我可以幫你和你恩公洗清冤屈。」
「閉嘴!」
聞染沒理他,忽然轉頭對岑參道:「岑公子你走吧,這些事情本和你無關。」岑參一愣:「剩你一個人在這裡?那怎麼行?」
「公子已仁至義盡,你是未來要做官的人,不要被我拖累。」聞染緊緊捏着碎冰,面色悽然而堅決。
岑參還要堅持,可他忽然注意到,聞染那握着碎冰的手掌,正悄然滴着水。他陡然反應過來,聞染的碎冰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自行化掉,到了那時,恐怕兩個人誰也逃不掉了。
岑參一咬牙:「你還有何事託付,我岑參一定辦到。」聞染苦笑道:「幫我收起聞記香鋪的招牌,連同裡面的恩公牌位一併燒掉,也就夠了。只盼和尚說的是真的,死後真有那極樂世界讓善人可去。」
岑參聽在耳中,百感交集,一連串浸透着鬱憤與情懷的精妙詩句呼之欲出。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鄭重一抱拳,然後轉身離去。
士兵們雖想攔截,奈何元載還在她手裡,都不敢動彈。聞染一直等到岑參的身影消失在慈悲寺大門,這才一聲長長嘆息,把化得只剩一小塊的冰刀丟開,癱坐在地上。
死裡逃生的元載飛快地跑開十幾步遠,然後吩咐士兵把聞染死死抓住。他這時才發覺自己後心全都被冷汗浸透,現在風一吹覺得冰涼一片。
元載氣急敗壞地掀起前襟,把臉上的水漬擦乾淨,眼中露出凶光。
對於元載這樣的人來說,瀕臨死亡是極其痛苦的體驗。那個岑參無關緊要,這個聞染差點給這一個完美的夜晚留下難以彌補的瑕疵,絕對不能容忍。
他們押送着聞染離開慈悲寺,朝着京兆府走去。這次聞染沒有任何逃跑的機會,四個士兵把她牢牢夾住,外面還有另外四個隨時出刀。元載則站得遠遠的,避免重蹈覆轍。
這一列如臨大敵的隊伍很快抵達了京兆府門口,恰好趕上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即將從門口出發。馬車與隊伍擦肩而過,忽然一張驚喜的臉從馬車裡探出來。
「元評事。」
元載看到是王韞秀,原來這是王府的馬車到了,正要接她回家。他露出笑意,還沒來得及開口,王韞秀又驚喜地喊道:「聞染?你也還活着?」
被押送的聞染猛然抬起頭,終於「哇」地哭出聲來:
「王姐姐!」
元載的笑容登時凝固在臉上。
檀棋站在興慶宮前的火樹之下,平靜地望着街道的盡頭。
這一帶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不光有全長安最大最華麗的燈架群和最有才華的藝人,而且一過四更,天子將在這裡親登勤政務本樓,與民同樂,從幾十支拔燈隊中選出最終的勝利者。眼下還有不到兩個時辰,百姓們紛紛聚攏過來,將這裡簇擁得水泄不通。
不過周圍這一切喧騰,都與她無關。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然後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緊接着,一輛氣質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跟隨。
這個儀仗已經精簡到了極點,可面對這漫無邊際的人潮,還是顯得臃腫龐大。整個隊伍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緩,一點點趕開前方的百姓,朝興慶宮開去。
檀棋趁這個機會,以極快的速度沖入儀仗隊,不顧四周的衛士抽出刀劍,用雙手扒住了四望車的軫板,聲嘶力竭地喊道:
「太子殿下!靖安有難!」
平康坊有一處荒蕪的廢廟,叫作管仲祠,不知何年所建,何年所廢。據說管仲是青樓業的祖師爺,他的廟出現在這裡,並不算奇怪。這廢祠隔壁,就是守捉郎的書肆。
二十幾個守捉郎站在廟前的破香爐旁邊,個個面露兇惡,手執武器。他們的中央,正是隊正。他們沒有舉火,就這麼靜靜地站立在黑暗中。不多時,遠處小道上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車輪滾動,碾過碎土路面。不少守捉郎下意識地提起武器,隊正卻不動聲色。
牛車緩緩開到廟前,車夫一收韁繩,固定住車身。葛老與張小敬從車上下來,前者老弱不堪,後者傷勢未復,這一老一傷,跟這邊的殺氣騰騰形成了極大反差。
隊正張望了一下,似乎牛車後面沒跟着什麼人,開口道:「葛老,你找我何事?」
葛老搖搖頭:「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是這位朋友要找你。」然後他閃身讓開,張小敬從後面跳下車。他的臉色還是蒼白的,腳步因傷重而有些虛浮。
他一現身,這邊立刻掀起一陣騷動。不少守捉郎揮舞武器,恨不得立刻撲過來要動手。隊正喝令他們安靜,然後瞪向這邊:
「張閻羅?你還敢露面?」
隊正一口叫出綽號,顯然也已查過他的底細。張小敬上前一步,絲毫不懼:「殺火師者,另有其人。」隊正冷笑一聲,根本不信。張小敬道:「不信你可問問隔壁鐵匠鋪的各位,是不是在我之前,也有一人進去,卻再沒出來過?」
隊正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便召過了幾個人低聲問了一回,抬頭道:「你說得不錯,可這不代表不是你殺的。」
「我沒有殺火師的理由。我是靖安司都尉,來這裡只為查詢一件事:委託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譏諷地笑道:「靖安司都尉?你的通緝已經遍及全城,就算我守捉郎不動你,你也無處可去。」
「那與你無關。委託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為何我要告訴你?」
「因為這件事關係到長安城的安危!波斯寺的普遮長老,涉嫌一場毀滅長安的大陰謀。如果你們拒絕合作,就是為虎作倀,與朝廷為敵。」張小敬眯起獨眼,語氣變得危險起來。
「你一個逃犯,有什麼資格危言聳聽?!」
隊正大怒,伸出手去,猛然抓起張小敬。張小敬沒有躲閃,一下子被他按在香爐旁,臉硌在香爐凹凸不平的銅紋飾上,一陣生疼。
葛老無動於衷,他只答應帶張小敬來見守捉郎,並沒答應保障他性命。
隊正抓着張小敬的頭髮,咣咣撞了幾下,撞得他額角鮮血直流。張小敬也不反抗,等隊正動作停下來,他以冷靜到可怕的腔調繼續說道:「西市下午的爆炸,你可知道?」
隊正一愣,手不由得鬆了一下。那場爆炸他沒目睹,可派人去打聽過。可惜封鎖太緊,沒打聽出什麼內情。
張小敬直起身子倚靠香爐,咧嘴笑道:「這樣的爆炸,在長安還有幾十起正在醞釀,唯一的線索就是普遮長老。你們刺殺了長老,那麼這個黑鍋就是你們背。」
他半邊臉印的都是香爐印子,半邊臉流淌着鮮血,看起來如同地獄爬出來的惡鬼,猙獰可怖。
隊正眉頭緊皺,這個人說的話沒有證據,可他不能等閒視之。守捉郎能生存到現在,靠的不是武力和兇狠,而是謹慎。
張小敬道:「本來我已說服刺客劉十七,帶我們來找你,可車隊在半路被攔截了,劉十七當場殞命。這說明對方打算斬斷線索,讓守捉郎成為這條線的末端。官府追查,也只能追查到你們頭上。」
這件事,隊正也聽說了。出事的路口離平康坊並不遠,除了劉十七之外,還有幾個軍官被波及。
「所以,讓我再問你一次,委託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生硬地回答:「不知道。客戶與火師一直是單線聯繫,只有火師知道委託人的樣貌。」
「沒有別的記錄嗎?」
長久的沉默,然後隊正才勉強回答道:「火師會存有一份秘密賬簿,以防意外。不過這份賬簿只有我和火師知道存放在何處。」
難怪他猶豫再三才說。如果客戶知道守捉郎偷偷存他們的資料,一定不會再對他們那麼信任。
張小敬道:「我要看這本賬簿。」
「憑什麼?」隊正不悅。
張小敬一指葛老:「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離開長安城,遠離你們的追殺,可是我偏偏返回來找你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根本顧不上去考慮個人得失。」
葛老點點頭,表示他所言不虛,然後又撇撇嘴,表示對他的選擇不屑一顧。
「對你們也一樣。這件事太大了,已經超乎你們的所謂恩怨和規矩。」張小敬道,「給不給賬簿,隨便你們。只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隊正與周圍幾個人低聲商量了一番,開口道:「你可以看到那賬簿,但必須在我們的控制下,而且你只能看我們指定的那一部分。」
張小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隊正叫了兩個人,把張小敬五花大綁起來,帶着朝書肆走去。葛老和其他大部分守捉郎則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書肆門口,隊正示意張小敬在門口等候,自己進屋。過不多時,他拿着一卷赭皮文卷出來。
這文卷其貌不揚,尺寸又小,不那麼引人注目,確實是密寫賬簿的好地方。
隊正手持文卷,正要解開卷外束着的絲絛,突然感覺頭上風聲響動。他一抬頭,一個黑影猝然從天而降,電光石火之間,文卷已告易手。
與此同時,張小敬大喝一聲,把身上的繩子掙開,朝黑影撲去。原來這繩子本是虛扣,輕輕一拽即開。黑影沒料到這一點,身形往後疾退,卻被書肆的夯土牆給擋住了退路。
黑影急中生智,一手抓住文卷,一腳踢在夯土牆凹凸不平的表面,借着那一排小坑,居然堪堪避開了張小敬的一撲,眼看就要躍上牆頭。
這時又是幾聲吆喝傳來,三四面漁網從左右高高揚起。那黑影身法再快,也逃不脫這鋪天蓋地的籠罩,先帶着漁網向上一躥,然後又被守捉郎拽回地面,重重摔在地上。
張小敬走到那黑影身前,把文卷從他手裡踢開。文卷一踢即散,裡面的紙面空白一片,隻字未著。
「守捉郎以誠信為先,又怎麼會偷偷記客戶的小賬?你對他們若有一點信任,也不會中這一個局。」張小敬嘲弄道。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們布下的一個局。
這個黑影先殺火師,又殺劉十七,他的使命一定是替組織斬斷一切可能的線索。可是這傢伙動作實在太快了,追趕不及,只能等他自投羅網。
所以在葛老的斡旋下,將信將疑的隊正與張小敬合演了一齣戲,算準黑影一定會潛伏在附近,伺機出手。
他們假裝有那麼一卷秘密賬簿,裡面暗藏委託人的線索。這樣一來,逼得黑影必須在張小敬得到之前,出手搶走。以他的狡黠,也沒料到原本是仇敵的守捉郎和張小敬,居然會聯手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陷阱等着他到來。
四周有燈籠亮起,照亮了這個黑影。這人臉上還是那副老人模樣,一身貼身麻衣遮不住勻稱健壯的身材。他趴在漁網裡,如同一條上岸很久的魚,一動不動。
隊正走過來,手持鐵錘,雙目放着銳利的光芒:「這就是那個殺了火師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