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42章
馬伯庸
隊正伸腿踢了一腳,黑影全無反應。他又加重腳勁,連連踢踹。張小敬淡淡道:「別打死,我還有話要問他。」隊正把大錘高高舉起:「問話,只要留一張嘴就夠了吧?」然後朝黑影的膝蓋重重敲去。不料黑影在漁網裡突然一聳,整個身子平移了一點距離,及時躲過了這一擊。
「垂死掙扎。」隊正冷笑着,把錘子又轉了轉,準備發起第二擊。
可就在這時,巷子口外的守捉郎慌忙跑進來,大聲嚷着說有大批武侯集結過來。
「嗯?他們怎麼會來?誰報的官?」隊正皺起眉頭,看向葛老,葛老攤開手,表示自己是無辜的。張小敬的視線掃向漁網,他知道是誰幹的了。
這個殺手,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殺手,他會利用一切環境為己所用。張小敬剛抵達書肆,這傢伙就通過一連串巧妙的手段,讓守捉郎跟張小敬產生誤會,他趁亂逃脫。
這次他又故伎重演,提前報官說張小敬藏身書肆,再行出手。這樣無論他得手與否,蜂擁而至的武侯都可以把局勢攪亂。
謀而後定的,可不只是張小敬。
隊正悻悻收起錘子,吩咐左右把漁網收緊:「這個人,我們必須帶走。」張小敬沉下臉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問到想要的東西,你們隨便處理。」
隊正一指巷子口:「你先把外面的事情解決吧,守捉郎可不會為一個通緝犯提供庇護。」張小敬譏笑道:「什麼恩必報、債必償,原來只能聽後半段。」隊正面色略一尷尬,可最終只是擺了擺手:「你若能逃脫追捕,再來找我們不遲。」
守捉郎的仇人,必須得由守捉郎來處理,這事關臉面。但他們並不想去招惹官府。
他怕張小敬又來糾纏,把身子強行擋在他前面,催促手下把刺客抓走。張小敬一見急道:「先把雙腿敲斷!」
可是他說得太晚了,幾個守捉郎已經掀開了漁網,俯身去按黑影的四肢。按他們的想法,四個人一人對付一條肢體,可謂萬無一失。可就在漁網被掀開的一瞬間,黑影的袖口猛然抖出一股綠油油的汁液來。
四個人猝不及防被汁液噴到身上,不約而同發出尖叫,動作為之一滯。黑影趁這個機會原地跳起,一邊向牆頭躍去,一邊繼續向四周拋灑綠液。
張小敬反應很快,伸手去拽他褲管,那綠液沾在皮膚上,一陣火辣辣的疼。黑影被這一拽,身形稍頓,隊正揮舞着大錘已經砸過來。這黑影不閃不躲,把左臂迎上去。那大錘砸在胳膊上,登時咔嚓一聲臂骨折斷,可黑影用這一條胳膊的代價,爭取來了一個機會,左手猛彈幾下,綠液一下飛入隊正的眼睛裡。
隊正痛苦地狂吼一聲,把大錘丟掉,拼命揉搓眼睛。黑影利用這一瞬間的空隙拔地而起,重新躍上牆頭。
這一連串變化說着長,其實只在瞬息之間。黑影着實狠辣,為了爭取一個先機,竟連胳膊也舍掉一條。他一跳上牆,回頭看向張小敬,一個如風吹過瓦礫的沙啞聲音傳來:「張小敬,我魚腸一定會取你性命。」
說完他一晃身子,消失在夜色里。
張小敬沒去管躺在地上打滾的隊正,他把沾在袖子上的綠液放到鼻前聞了聞,分辨出這是綠礬油,乃是道門煉丹的材料。這東西有虎性,觸及紙、木、肌膚,皆能速蝕。不少刺客會在袖口藏着一個袖囊,裡面灌有綠礬油,危急時可以有奇效。
「這個自稱魚腸的傢伙到底是什麼來頭……」張小敬暗暗心驚,臉上的憂色濃郁到無以復加。
他已經竭盡所能,在如此艱難的局面下拼命抓到一線希望,可到頭來,還是讓魚腸逃掉了。魚腸不會再上當,最後一條線索,就此斷絕。
希望一斷絕,無窮的壓力便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以張小敬的堅毅心性,終於也心力交瘁。他開始懷疑,大概天意如此,就像是去年那一場廝殺似的,竭盡所能又如何,孤軍奮戰終究逆轉不了大局,亦不能救回戰友性命。一個人,到底沒辦法對抗一個組織。
何況現在的他,是被大唐朝廷和闕勒霍多兩個龐然大物前後夾擊。
所有的努力,從付出時起就已然是無用之功。葛老之言,如同心魔一樣在意識里一遍遍地循環着——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
張小敬勉強睜開獨眼,眼前的視線已開始模糊。武侯們急匆匆地沖入小巷,揮舞着鎖鏈和鐵尺,正要對他來個瓮中捉鱉。守捉郎們攙扶着受傷隊正,全數退開,葛老也已悄然離開。他們都絕不會出手相救。
真真正正的絕境,內外都是絕境。
「汝能啊,對不起,我沒辦法遵守不退的承諾了。」張小敬頹唐地垂下肩膀,背靠土牆,一瞬間衰老了許多。
突然,他的耳朵一動,急忙抬起頭來,黑影又一次從旁邊不遠處的屋檐直撲下來,衝着這邊飛來。張小敬沒想到這傢伙去而復返,習慣性地回肘一頂。不料那黑影根本沒防住,被一肘砸中鼻子,哎呀一聲躺倒在地。
張小敬一聽聲音不對,定睛一看,卻是失蹤已久的伊斯。這傢伙自從在朱雀大街走散以後,就再沒出現過,張小敬本以為他被甩掉了,想不到居然在這裡出現。那對波斯貓似的雙眼,滿盈着酸鼻的淚水。
「你怎麼……」
「莫多言,跟上我的腳步!」伊斯顧不得多解釋,轉身又朝牆上爬去。
張小敬發現,牆上檐下那些凹坑、椽子頭、瓦邊、裂隙,看似雜亂無章,可在伊斯腳下,卻如同一條隱形的樓梯。只要按照特定順序和節奏,很輕鬆就能登上去。他如法炮製,果然沒費多大力氣就攀上牆頭。
伊斯帶着張小敬一會兒越梁,一會兒翻檐,在諸多房屋之間施展着巧妙步伐,飛檐走壁,如履平地。一會兒工夫,他們就遠遠地甩開那些追兵,跳進一個無人的僻靜院子裡。
還沒等張小敬發問,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顧說了起來。
原來他在朱雀大街上並不是走散,而是起了爭勝之心,想先張小敬一步立功。於是伊斯施展跑窟之術,先翻進平康里。不料他身手雖好,卻不辨方向,稀里糊塗,竟誤入一家青樓,耽誤了好些時間。等到他擺脫糾纏,回到大街上時,正好目睹了魚腸襲擊關押劉十七的馬車。
伊斯大驚失色,連忙悄悄綴了上去。他依靠跑窟的技巧,竟一直沒有跟丟,也沒被發現,就這麼隨着魚腸來到了小巷盡頭的書肆。
接下來的連番起伏變化,讓伊斯一下反應不過來。他看到魚腸逃跑,本想去追,可又見到張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兩邊必須選一邊,最終伊斯一咬牙,還是選擇了先救張小敬。
「憾甚!憾甚!」伊斯遺憾地抓抓頭。
張小敬沒有廢話,直接問道:「你跟了他那麼久,他身份有露出過什麼線索嗎?——
說人話!」
「呃……這傢伙肯定是西域人,至少在西域待過一陣,那一身跑窟的功夫,和在下的實力在伯仲之間。」伊斯很謙虛地表示。
「那他的行蹤呢?是否有藏身處?」
「沒有,他一直在平康坊的房頂上轉悠,靈巧如貓。不過在下窺得……」伊斯從懷裡掏啊掏啊,掏出一個小玩意。
這是半枚竹片,有指甲蓋那麼大,狀如八角。
伊斯說,魚腸為了方便騰躍,腳上穿了一雙特製的魚骨鞋,鞋底有許多棱,狀如魚骨。這半枚竹片,恰好嵌在稜線之間。伊斯眼睛尖,在追蹤途中發現魚腸在一處屋頂起跳時,鞋底掉下一塊東西,便隨手撿起來了。
「早跟您說過,長安城裡,可沒有能瞞住我眼睛的。」
張小敬拿起這竹片仔細審視,沒看出所以然。虧他的內心剛才還燃起了一線希望,原來又是個虛像。他搖搖頭,對伊斯頹然道:「謝謝你,不過我們已經沒辦法阻止闕勒霍多了,你還是儘快回寺里,通知僧眾儘快出城避難吧。」
伊斯大驚:「這不是有線索了嗎?」
「一片隨處可見的竹子,又能說明什麼?」張小敬意興闌珊地回答。
伊斯把臉湊近,不太高興:「隨處可見?你是在懷疑我的眼力嗎?隨處可見的竹片,我會特意撿起來嗎?你看,這個八角形,應該是被精心切削過,中間還有一截凹槽呢。這在長安可不是隨處可見……」
聽着伊斯的話,張小敬原本頹喪的神情,似乎被注入了一絲活力。
他說得沒錯,這個竹片的切削方式,太少見了——不是說削不出,而是不經濟。它的刀功太細緻,沒人會在一個不值錢的小竹片上花這麼大功夫,除非,它屬於更大的一片部件。
張小敬的眼神漸漸嚴肅起來,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昌明坊爆炸之後,靖安司那邊在現場搜集了大量碎片,帶回去研究。他曾經仔細看過一遍,找回了曹破延的項鍊。現在回憶起來,碎片中似乎還有不少碎竹頭,徐賓還曾抱怨說扎手。
可那時他只是草草一瞥,不記得具體細節了,不知那些碎竹頭,和手裡這個竹片有無關係。張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須得回靖安司才成——可是,那些證據應該已經付之一炬了吧?
想到這裡,他又是一陣失望的疲憊。這時伊斯忽然握住張小敬的手,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裡,急切道:「張都尉,道心唯堅,放棄尚早。你看,我都沒灰心呢。」
那一雙寶石般的雙眼,似乎有着一種天真的力量。張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精神稍微振作了一點:「這件事本與你無關,幹嗎這麼上心?」
伊斯正色道:「波斯寺能否正名為景,全操之於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張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難,只怕你要失望了。」伊斯卻道:「我教講究禱以恆切,盼以喜樂,苦以堅忍,必有所得。張都尉你與別人氣質迥異,能酬注於一道,是要成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貴人。」
張小敬奇道:「若說為了財帛名利,也還罷了。一個名字而已,真值得你冒這麼大風險?」
「是的。名不正則言不順。」伊斯答得極認真,仿佛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他見張小敬還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雙眼:「都尉可知道,我這一雙美目,是什麼來歷?」
「波斯?」
「唯有正統波斯王室,才有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氣頗為自豪,旋即又嘆了口氣,「可惜太宗、高宗之時,大食逼迫,波斯竟致覆國。先王卑路斯舉族遷徙,投奔大唐,官拜右威衛將軍,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諸城。我一生下來,便是亡國之民,備受歧見,若非遇見我主,只怕屍骸早湮沒在沙漠之中。」
張小敬「嗯」了一聲,難怪他有時自稱波斯王子,還以為是戲謔,沒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抬起頭來,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我的身世,已見證了世事無常,興滅輪替。什麼權勢財富,都不能長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恆之道。為其正名,正是我一生的寄託,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張小敬發現根本沒法拒絕,只得無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設法回靖安司一趟,看看這竹片到底怎麼回事——死馬當活馬醫。」
他的話音剛落,四邊遠近的望樓,同時開始閃爍,持續不斷。張小敬眉頭一皺,抬眼看去,發現這是最緊急的通信狀況,會反覆傳播同一內文,直到下一個命令進入。他很快解讀出了這條內文,它來自大望樓,只有四個字在不斷重複:
「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不要回來。」
版權信息
書名:長安十二時辰(下)
出版方: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7-1-1
ISBN:9787540478339
版權所有
侵權必究
第十三章
亥正
丟下這一句話,龍波不再理會這位前靖安司丞,
轉身從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環顧四周,
把視線投向燈籠光芒所不能籠罩的黑暗角落中去。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正。
長安,不明。
吱呀——
許久未開的木籠門被硬生生拽開,樞軸發出生澀乾癟的聲音。李泌被人一把推進去,幾乎栽倒在地。他的腳踝上戴着一串鐵鐐銬,雙手被牢牢捆縛在身後,口中還被勒了一根布帶,以防其咬舌自盡。
欣賞完那一場猛火雷的「盛景」後,他就被蚍蜉帶到庭院附近的一處地窖里來。這裡擱着一隻巨大的木籠,大概是主人曾經用來裝什麼海外珍禽異獸的,木縫間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李泌身形站得筆直,距離任何一邊的柵欄都很遠。他不打算坐下或躺倒,那是籠中禽獸的行為,他嚴守着最後一絲尊嚴。
整個地窖里只有一個透氣的小窗口,所以氣息很渾濁。兩名守衛有意無意地,都靠地窖門口而站,那裡有一條傾斜向上的石階,通向地面,呼吸稍微舒服一點。
這些守衛神態很輕鬆,他們並不擔心李泌會逃跑。這是個文弱書生,不通鬥技,就算掙脫了捆縛,仍舊身困木籠;就算脫出了木籠,也身困地窖——退一萬步,就算他真的從地窖離開,外頭還有庭院裡的大量守衛,絕對不可能脫逃。他們留在地下唯一的職責,其實是防止李泌自戕。
李泌很清楚,自己這次恐怕是不可能倖免於難了。他現在最急切的,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設法把消息傳出去,至少得讓張小敬知道,蚍蜉的手法是什麼。
李泌不怕死,他擔心的是東宮和闔城百姓。
他再一次環顧四周,努力想找出一絲絲破綻。可是李泌再一次失望了,這裡戒備太過森嚴,且深入地穴,別說傳消息出去,就連外面什麼情形都看不到。
如果是張小敬在,他會怎麼做?李泌不由自主地想,可他實在想象不出來。一個自幼錦衣玉食的高門子弟,實在沒法揣度一個在西域死裡逃生的老兵心思。
「太子啊,這次我可能要食言了……」一個聲音在他內心響起,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
就在這時,地窖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李泌抬起頭,發現龍波居然又迴轉過來,這個人還咀嚼着薄荷葉,腮幫子蠕動得格外用力,臉上掛着一絲微妙的笑意。
他走到木籠前:「李司丞,我是特意來賀喜的。」
李泌沒作聲,他知道必定又有什麼壞消息——可局勢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剛才我的手下回報,靖安司已被重建,司丞你這一副重擔,可以卸掉了。」龍波盯住李泌,看着他的眉頭慢慢又擰在一起,心中大快。可惜李泌口中有布條,不然聽聽他的話,想必會更過癮。
「聽說接手之人,是個叫吉溫的殿中侍御史,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城通緝張小敬,指說他是內奸。如今靖安司的三羽令,已傳遍整個長安。」
不用太多說明,龍波知道李泌一定能明白這條消息背後的意義。李相強勢介入,靖安司的職權徹底失守,而解決蚍蜉的最後一線希望,正在被自己人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