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 第5章
馬伯庸
張小敬理都沒理他,徑直朝前走去,姚汝能只得氣急敗壞地跟了上去。
玉真坊在西市東南二街口的北側曲巷內,需要拐一個彎,恰好可以擋住外街的喧囂和視線。
一入坊內,迎面是三面椒香泥牆,上頭分列九排長架,架板都用粉綾包裹,上頭擺着大大小小的琉璃瓶與瓷器。此時只有十幾個身披各色帔帛的女子,她們不時低聲垂頭交談,露出雪白的脖頸。伽香的味道輕柔地瀰漫四周,令人沉醉。
夥計一見進門的居然是個男人,呆愣了一下。張小敬把腰牌一晃,沉聲道:「靖安司辦事,帶我去見店主。」夥計還要講話,張小敬獨眼一眯,朝那些女子掃去。夥計不敢驚擾顧客,只得說去通稟掌柜,張小敬卻一把拽住他胳膊,徑直向坊後走去:「軍情要事不容耽擱,我隨你去!」夥計還要掙扎,被他用刀柄一磕腰眼,登時不敢動了。
就這樣,張小敬拽着兩股戰戰的夥計,大剌剌地朝後面走去。姚汝能緊隨其後,他對這個做法倒是無異議。時間緊急,哪能容他慢吞吞地來回通稟。
坊後是一個開間大院,一個胡人胖子正斜靠在鈎紋團花的波斯氈毯上,左手拿着高足杯,肘下支着隱囊,屈左腿而坐。旁邊一個黑靴小侍捧壺而立。中庭一個美貌歌姬正圍着一棵梅樹唱着《春鶯囀》,且歌且舞。
張小敬他們一闖進來,歌舞登時進行不下去了。兩名護衛走過去想要阻止,店主卻皺了皺眉頭,揮手讓他們退開:「閣下是……?」
「靖安司都尉,張小敬。」張小敬放開夥計,亮出腰牌,然後示意姚汝能把院門關上。
「哦……可是萬年縣的張閻羅?」店主在長安待了許多年,稍微有點名氣的人,他都有耳聞。萬年張一眼,號稱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乃是鎮壓東邊混混們的一尊殺神。不過……聽說他早幾個月犯事被抓,判了絞刑,怎麼這會兒又出獄了?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一拱手:「有幾個問題,要請教尊駕。」
店主伸出右手食指,慢條斯理地順着嘴角的鬍鬚滑動,一直滑到高高翹起的一撇須尖,才意猶未盡地放下。張閻羅這是沒錢過節了吧?居然敲詐到了玉真坊的頭上,也不問問這坊和宮裡的關係。
「來人,給張爺取一匹路絹來。」
官定素絲一匹四十尺,做尋常交易之用。若是長途運輸,還要再多疊四十尺,謂之路絹,只適合騾馬馱着,常人根本沒法抱走。店主故意給路絹,存了有意羞辱的心思。
想要錢?那就自己當畜生馱着出去。
張小敬走上前去,作勢要接。店主輕蔑一笑,可他笑意還沒消失,就看眼前白光一閃,一把利刃架到了脖子上。
別說店主,就連姚汝能也是大吃一驚。他本以為這個死囚犯和店主有什麼交情,想不到居然上來就動了狠手。姚汝能「唰」地抽出佩刀,卻不知該掩護張小敬,還是該阻止他。
這時一群玉真坊的夥計衝進來,姚汝能的心和刀同時一橫,學着張小敬的樣子厲聲道:「靖安司辦事,都給我站開!」那群夥計果然不敢上前了。
張小敬的聲音依然冷漠:「我的問題還沒問呢。」
「你敢動我一下,就等着被蹍死吧!」店主惱羞成怒。
張小敬垂下頭,湊到店主耳邊:「不瞞你說,在下是一個死囚犯。辦不成差事,回去也是死——你猜我會怎樣做?」店主望着那隻森森獨眼,心中一緊,他最怕的是不守規矩的瘋狗。他眼神閃動數息,只得開口道:「你到底要問什麼?」
張小敬把刀口挪開一點:「最近你有沒有和突厥人打過交道?」
店主對這個問題有點詫異,不過很乾脆地答道:「沒有!」
「那你聽過最近有什麼商家和突厥人接觸嗎?」
「沒有。突厥人?在長安都多久沒看見了。」
突厥早在貞觀年間已一蹶不振,西突厥在顯慶年後也分崩離析,只剩下幾個小部族在草原上時反時歸。至於留在長安的突厥人,已完全歸化。除了俘虜、使節和赴京朝覲的酋長們,長安不聞突厥之名已經許多年了。
「不如把你的人叫過來問問,也許他們知道呢。」張小敬堅持。
店主只得吩咐夥計們過來,一個一個詢問有無和突厥人有接觸,結果自然都是否。張小敬揮手讓他們散了,繼續問道:「那麼你知道西市誰家裡有長安坊圖?」
店主一聽,連忙搖頭:「別家有沒有不知道,反正我沒有。」他又補充了一句:「這有違大唐律令,形如謀反,誰敢私藏?」
張小敬收起刀來,退後一步:「實話好教你知,最近有幾個突厥人潛入長安,想在上元節鬧事,如今只缺一張長安坊圖。你沒收藏就最好,不然朝廷事後查出誰家私藏了坊圖,那可是潑天大禍。」
店主這才明白,為何這個官差辦事如此急吼吼的,原來還有這一層因果。他直起身子,換了一副關切的表情:「小老雖只一介商賈,也有報效朝廷之心,不知那幾個突厥人什麼形狀什麼來歷,小老也好幫忙探聽。」
張小敬冷冷道:「不必了,若見到可疑之人,及時報官便是——對了,此事是朝廷機密,不可說與旁人。」
「自然,自然。」店主連聲答應,剛要吩咐奴婢端來幾瓶琉脂淨膏子給幾位抹手,一抬頭,兩人已經離去。店主見他們走了,雙腮贅肉一斂,喚來一個心腹小廝,耳語了幾句。
張小敬等人離開玉真坊,在曲巷口對面的一處旗幌下站定,對姚汝能道:「你記下剛才坊內所有夥計的面孔了麼?」
姚汝能點點頭。
張小敬道:「你仔細盯着玉真坊前後門,有什麼可疑的人出來,讓西市署的不良人綴上去,看他們進了哪家商號,記下名字。」
姚汝能這才恍然大悟,張小敬是在敲山震虎。剛才那麼一鬧,店主必然心中驚駭,趕緊去提醒那些私繪了坊圖的商家——這樣一來,只消盯住玉真坊的使者,便可知道誰藏有坊圖。有了店家主動帶路,這比一家一家去盤問省事多了。
這種做法看似粗暴,卻最省力氣。姚汝能看向張小敬的眼神都變了,不是積年老吏,可想不出來這招,分寸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您怎麼知道玉真坊有問題?」姚汝能好學地問道。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回答:「隨便選的。這西市豪商里,身家清白的可不太多。」
姚汝能「噝」了一聲:「……萬一猜錯了呢?」
「那整個長安城就會完蛋。」
「……」
姚汝能以為這是張都尉在開玩笑,可對方臉上殊無笑意。
姚汝能是京畿岐州人氏,家中世代都是捕盜之吏,父親、伯父先後死於賊事。後來朝廷垂恩,破格把他拔擢到長安為吏。所以他臨行前發下過誓言,一定要在長安城做個讓惡人聞風喪膽的幹吏,才不辱家門。
張小敬幹了九年不良帥,整個萬年縣都服服帖帖的,這在姚汝能看來,簡直是一個最完美的偶像。他出發之前暗自激勵自己,一定要從這位老前輩身上多學點東西,說不定未來也能當上不良帥甚至縣尉。沒想到這一位張都尉,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
姚汝能想象中的捕盜老手,應該正氣凜然,像一把陌刀似的鋒芒四射,賊盜為之束手。可這位張都尉,行事說話都透着一股邪勁,具體哪兒不對說不上來,總之是隱隱帶着來自黑暗面的不安氣息。他忽然想起李泌臨行前的叮囑:「對此人遠觀即可,不可近交。」不由得心中一凜。
這時張小敬忽然問道:「你做捕吏沒多久吧?」
「啊?對的,三個月零八天。」姚汝能回答。
「那我問你,做捕吏該當如何行事?」
「自然是疾惡如仇!」
張小敬惋惜地搖了搖頭:「那在這個城裡可活不了太久。」
姚汝能站起身來:「我敬重您是前輩,也欽佩您的手段,可您別打算用這種言辭嚇跑我。我會繼續履行職責協助您,同時上報一切可疑動向,除非您把我殺死。」
面對這個軸人,張小敬也有些無奈。他比了個隨便你的手勢,什麼都沒說。
不良人們這時已經慢慢聚攏過來,姚汝能交代了幾句,忽然想到一個細節,回頭問道:「張都尉,倉促之間,人手有限,那些商號平時進出的人那麼多,該怎麼盯梢才好?」
「只盯胡人。這種事,他們不會信任外族。」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
其實大唐從來不以血統而論,長安城漢胡混雜,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員多的是。即使是靖安司的屬員里,也頗有幾個精通算學、熟知行商的胡吏。不過夷夏之防這種論調,總會有人偶爾在心裡嘀咕。
「涉及胡人,要不要跟西市署報備一下……」姚汝能剛提出點意見,就立刻被張小敬不客氣地打斷:
「我現在需要的是手和腳,不是一張嘴!」
姚汝能不敢耽擱,領命而去。靖安司並沒有自己的不良人,不良人都是從各坊各署就近徵調,需要花點時間。
張小敬站在旗幌下,雙手抱臂一動不動,表情凝滯,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此時太陽已快行至天頂,時間正像渭水一樣飛快地流逝着。他的獨眼一直望向遠處的望樓。望樓上一片平靜,尚無任何旗幟揮舞。
他等待的另外一個消息,至今還沒有動靜。
與西市一坊之隔的靖安司,此時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
所有的書吏都埋首於無數卷帙之間,殿中只聽見捲軸被展開的唰唰聲。
僕役們一刻不停地從外面抱來更多卷宗,堆在書吏案前。為了提高效率,他們會提前把捲軸展開,鋪在一個簡易的竹插架上。這樣書吏可以直接瀏覽內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費時間。
每位書吏都配發了三具插架:一架用來展卷,一架用來瀏覽,一架用來卸卷,保證書吏在任何時候抬眼,都有現成的卷子可以閱讀。
他們必須在兩刻之內,完成一件既簡單又困難的工作。
開元年後,突厥和大唐之間的貿易一直處於停頓狀態,但雙方的需求卻不會因此消失。精明的西域商人早就注意到了這其中的商機,悄悄地建立起了一條中轉商路。他們從草原收購毛皮牲畜,以西域貨物的名義運入長安,再從長安運出綢帛茶鹽,輾轉運去草原。不少長安的胡賈大商號,都與突厥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李泌調來了近五年來所有進出長安的商隊過所,重點核查羊皮、牛筋、泥鹽、鐵器這四宗貨品的入出量。前兩者是草原特產,後兩者是草原急需,哪幾個商號經手的貨量越大,說明與突厥人的聯繫越緊密——對靖安司來說,這意味着曹破延找上其門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是張小敬在臨走前跟李泌定下的辦法。
在往常,這些統計數字,得讓戶部忙上幾天才能有結果。但現在時間比珠玉還寶貴,這些各部調來的案牘高手只好拼出命去,算籌差點都不夠用了。
李泌雖然沒參與具體事務,但他背着手,一直在書案之間來回踱步,仿佛一位國子監的老夫子。過了一陣,他掃了一眼殿角水鍾,然後又煩躁地搖了搖頭,轉回到沙盤前。
「檀棋,你覺得張小敬這個人如何?」李泌忽然問。
檀棋正在把望樓最新的通報擺在沙盤上,聽到李泌發問,不由得厭惡地聳了聳鼻子:「相由心生,我看他就是一個粗陋的登徒子,真不知道公子你為何把前程押在一個死囚身上。」
檀棋是漢胡混血,鼻樑高聳,瞳孔有淡淡的琥珀色。她是李泌的家生婢,母親是小勃律人,從小在李家長大,聰慧有識,所以最得李泌信任,說起話來很隨便。
聽到檀棋的問話,李泌用指頭敲了敲桌面:「太宗在法場救下李衛公時,曾有一句聖訓:使功不如使過。太宗能用李衛公,我為何不能駕馭此人?」
檀棋撇撇嘴:「他哪裡配和李衛公比。」
「我看他一直在偷看你,你可不要做紅拂啊。」
「……呃。」檀棋面色一紅,話登時接不下去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泌哈哈大笑,疲勞稍去,忽然又輕輕嘆息一聲:「你若知道他的來歷,就不會這麼說了。」
「難道還是羅剎鬼轉世不成?」檀棋撇撇嘴。
李泌道:「那是在開元二十三年,突厥突騎施部的蘇祿可汗作亂,圍攻安西的撥換城。當時在撥換城北三十里,有一處烽燧堡城,駐軍二百二十人。他們據堡而守,硬生生頂住了突厥大軍九天。等到北庭都護蓋嘉運率軍趕到,城中只活下來三個人,但大纛始終不倒——張小敬,就是倖存的三人之一。」
檀棋用衣袖掩住嘴唇驚訝,光從這幾句不帶渲染的描述中,都能嗅到一股慘烈的血腥味道。
「張小敬歸國敘功,授勳飛騎尉,在兵部只要打熬幾年,便能釋褐為官,前途無量。可惜他與上峰起了齟齬,只得解甲除籍,轉了萬年縣的不良帥,一任就是九年。半年前,他因為殺死自己上司而入獄。」
檀棋倒吸一口涼氣,不良帥的上司,豈不就是萬年縣的縣尉?下殺上,吏殺官,那可是不義之罪,唐律中不得赦宥的十惡之一。
「為什麼他會殺死自己上司?」她問。不過李泌只是微微搖了一下頭,檀棋知道公子的脾氣,不該說的絕不會說,於是換了一個問題:
「公子你為什麼會選這麼危險的傢伙?」
李泌抬起手掌,猛然在虛空一抓:「只有最危險的傢伙,才能完成最艱巨的任務。長安城現在危如累卵,非得下一服至烈至剛的猛藥不可。」
檀棋嘆道:「公子的眼光,檀棋從不懷疑。只是周圍的人會怎麼想?賀監又會怎麼想?還有宮裡那位……公子為了那一位,可是往自己身上加了太多負擔。」
她太了解大唐朝廷了。靖安司這種地方,就是個天然的靶子。哪怕有一點點錯漏,執掌者就要面臨無數明槍暗箭。
李泌把拂塵橫在臂彎,眼神堅毅:「為他也罷,為黎民百姓也罷,這長安城,總要有人去守護——除我之外,誰又能有這心智和膽量?我雖是修道之人,亦有濟世之心。這份苦心,不必所有人都知道。」
這時徐賓捏着一張紙匆匆跑過來,口中高喊:「名單出來了!」
徐賓他們完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居然真的在兩刻之內匯總出了數字。名單上有七八個名字,都是這五年來四類貨物出入量比較大的胡商,依量排名。
李泌只是簡單地掃了一眼名單,立刻說:「傳望……不行,望樓轉譯太慢——張小敬現在何處?」檀棋知道公子已經進入任事狀態,收起談笑,指着沙盤道:「西市第二十字街北曲巷前,姚汝能和他在一起。」
在沙盤上,代表張小敬的是一枚孤零零的灰色人俑,和代表旅賁軍的朱陶俑、代表突厥狼衛的黑陶俑不一樣。
「用快馬,把這份名單給他送去。」李泌吩咐。
廊下即配有快馬,騎手隨時待命,專門用來傳遞內容複雜的消息。名單被飛快地捲入一個小魚筒內,騎手往袖管里一插,一夾馬鐙,應聲而出,馬蹄聲迅速遠去。
與此同時,大嗓門的通傳跑入殿中,與快馬恰好擦肩而過。
「報,賀監返回。」他肺活量十足,唱起名來氣完神足。
李泌眉頭一皺,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這可不太尋常。他看了檀棋一眼,後者會意,月杖一打,把代表張小敬的那枚灰色陶俑從沙盤撥開。
通傳把另外剛送到的幾份文書也一併交過來,這都需要李泌最先過目簽收。他且看且簽,突然眉頭一挑,從中拿出一份,隨手交給了旁邊一個小吏,低聲交代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