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12章

馬伯庸

  荀彧道:「國事為重,經學次之。」冷壽光會意,轉身離開。荀彧把几案上的經書收拾起來,仔細地打成捆。劉協覺得很好奇,他發現荀彧沒露出絲毫意外的神情,似乎一直就在等待這位外臣覲見。

  冷壽光將兩扇中門打開,兩名宿衛手持斧鉞分立兩側。很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出現在廊下。他身披甲冑,半跪在門外,聲音洪亮:「許下有叛臣作亂,臣宣威侯建忠將軍張繡護駕來遲,萬望陛下恕罪。」

  劉協有些愕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張繡這句話有些突兀,一未提叛臣是誰;二未說如今是個什麼狀況;三來誰都知道張繡在南邊與曹操對峙,如今他突然大喇喇闖入司空府,自稱護駕,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他愣在那裡不說平身,便有些冷場。張繡有些尷尬地偏開身子,這時劉協才發現他身後還跪着一人。只因張繡實在太過高大,剛才竟把那人完全擋住了。

  那是一個裹着羊皮大裘的老頭。張繡是半跪,老頭施的卻是全禮。這老頭保養得頗好,長髯雪白,頭髮卻烏黑油亮,唯獨雙眸渾濁不堪,似有重瞳,看什麼方向都沒焦點。

  「草民賈詡叩見陛下。」老頭顫巍巍地從地上起身,嘴裡有些含混不清,「自從長安一別,已有經年。老臣已是風燭殘年,陛下可是健壯更勝從前了。」

  對於賈詡,劉協的心情是極其複雜的。

  賈詡是這個時代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他本是西涼軍的謀士,董卓遇刺之後,麾下驍將李傕、郭汜意圖逃回,卻被賈詡勸說,反戈一擊,殺死王司徒占領長安。當初在溫縣,楊平還曾經跟司馬懿有過一場辯論,楊平認為賈詡一言而使長安生靈塗炭,是個罪人;司馬懿卻認為漢室衰微,即便沒有賈詡,還會有另外一個人來做這件事。

  可若說這人貪慕權勢吧,在長安之時,又是他一力維護,周旋於李、郭之間,這才教漢室不致徹底傾覆,求得一線生機。等到天子離開長安之後,他立刻繳還了印綬,飄然離去,儼然一位不求名利的漢室忠臣。

  若說他為求存身之道吧,離開長安以後,賈詡先投段煨,再投張繡,都不是什麼成氣候的大人物。在張繡麾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勢力如日中天的曹氏,宛城那一次事變,就是他居中主持,唆使張繡殺死了曹操的子侄,結下血海深仇,不知是哪門子存身之道。

  總之這個人身上充滿了矛盾與迷霧,沒人知道這個老傢伙的頭蓋骨里究竟在想些什麼,也沒人奈何得了他。而現在這個人就在曹公府上,跪在自己面前口稱老臣,劉協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賈將軍,你身體如何了?」伏壽率先開口,她和賈詡算得上是舊識,語言上很是隨便。賈詡恭敬道:「承蒙皇后陛下垂詢,老臣氣血兩虧,已是遲暮之年。」伏壽笑道:「幾年前你說是肝火太盛,怎麼如今轉性了?」

  「咳,還不是因為老臣德薄嘛……」

  屋子裡的氣氛因為這一段小小的對話變得輕鬆了些。荀彧對賈詡視若無睹,默默地在一旁把經書卷好。這名曹公的心腹大患出現在司空府內,他卻絲毫沒顯出意外。

  劉協把視線重新轉到張繡身上,他發現這位將軍雙唇用力抿住,緊張程度不遜於自己:「張將軍,你剛才說許下有叛臣作亂?不知是何人?」張繡抬起頭,直視着大漢天子,說出打了許久的腹稿:「車騎將軍董承、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將軍王服等密謀造反,臣等受皇命平叛,已梟其首腦,餘黨俱散。」

  張繡的聲音還未在屋中消失,劉協已霍然起身,「噹啷」一聲,一柄如意鈎被碰到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萬頃巨浪在這位漢天子的心中呼嘯而起。

  董承敗了?

  他當初懷揣着哥哥的衣帶詔,在自己面前是何等自信,何等意氣風發。可這尊漢室最後的中流砥柱,居然就這麼在許都城內轟然傾坍,甚至沒濺起一絲水波。他可是漢室最後的希望啊,怎麼能如此簡簡單單地覆亡呢?

  張繡開始敘述整個事件的過程,可劉協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的腦子一片混亂,根本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他高高站起來,忽然覺得頭暈目眩,雙手卻找不到任何支撐,眼前的這些人一瞬間都變成了虛渺的疊影。董承既敗,漢室再無一絲力量,留下一個白身天子又有何用!

  在巨大的失落漩渦中掙扎了片刻,劉協腦內忽然飄來一絲清明。等一下,這個張繡,不是曹操的仇人麼?為何是他進軍許都平叛?

  想到這裡,劉協瞪大了眼睛,用疑惑而熾熱的目光盯着張繡。張繡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又不敢說什麼,只得恭敬地垂下頭,避免四目相接。劉協盯着他看了一陣,輕輕搖搖頭,目光從張繡身上移到了賈詡身上。這一次凝視的時間更長,賈詡從容地迎了上去,銳利如刀的目光從這老人身畔滑過,像是弓矢划過光滑的礁石。

  「是你?」劉協低聲問道,似乎在確認什麼。賈詡笑道:「張將軍順應天時,赴許勤王。此次平叛,可以說是居功闕偉。」

  「果然是你!」這一次劉協是大聲吼出來的,他踏前一步,伸出指頭,頂住了賈詡的腦門。

  這是個極端侮辱的手勢,天子之怒源源不斷地順着手指向賈詡傾瀉而去,仿佛要把他徹底燒毀。這隻卑劣的老狐狸,又玩起了他在長安的那些卑鄙手腕!漢室已經被他深深地傷害過了一次,這一次居然又是他親手扼斷了漢室最後一縷氣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賈詡瘦小的身體看似搖搖欲墜,卻始終沒被這一指戳倒。他居然還沾沾自喜道:「正是老臣向張君侯說了宜從三條,這才定下降漢不降袁之策。」他句句都扣着漢室二字,聽在劉協耳里全是嘲諷與惡意。

  「為什麼!你告訴朕,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劉協有些失控地大喊道。賈詡抬了抬眉毛,露出驚異的表情:「自然是為了陛下。」

  如果現在腰間有一把劍,盛怒已極的劉協一定會拔出來砍在這老狐狸的脖頸上。可惜他沒有劍,於是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噗!一口痰飛出天子之口,落在了賈詡的胸襟之上。

  屋子裡突然變得無比安靜,縱觀整個漢代歷史,恐怕也找不出這般有失朝儀的前例了。賈詡緩緩抬起右手袍袖,擦了擦噴濺到自己身上的龍涎,促狹地撇了荀彧一眼。

  荀彧知道他的心思,輕輕嘆了口氣,起身牽住劉協的衣袖,沉聲道:「陛下,叛亂既平,理當儘早宣諭百官,以定民心。論功行賞之事,可遲後再議。」一句話避重就輕,揭過了剛才那一場荒唐的局面。憤怒的劉協想甩開荀彧,自己的手卻忽然被另外一雙溫軟的手握住了,是伏壽。伏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摩挲着他的手,不讓他再繼續逼近賈詡。

  在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天子的真實想法和立場,諷刺的是,每個人都不希望天子真的說出來。無論天子對董承之亂的態度表現得多明顯,都沒關係,但一旦宣之於口,性質便截然不同了。有時候這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卻承載着難以言說的微妙。

  劉協也知道,倘若自己公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只怕立刻會被逼宮,可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短短數日的天子時光,他心情極度壓抑,已經受夠了忍辱負重。他低下頭去,希望在伏壽那裡尋求一點點支持,這間屋子裡只有她才能體察和分享自己這種失望。

  可他發現,她的眼神里有勸慰,有擔憂,卻沒有大計失敗後的挫折感與失落。帶着惶惑與疑慮,劉協惶然地回到龍椅上,有些失魂落魄,仿佛一個鼓起的牛皮口袋被驟然戳破。

  伏壽款款起身,端起一碗已調好的藥,對荀彧道:「陛下龍體未復,不可驟驚。安撫城內之事,就有勞荀令君了。」她又對賈詡與張繡道:「兩位勤王有功,朝廷與司空大人定不會辜負爾等。只是如今董承既滅,不可讓餘黨驚擾禁中,還要多費心。」

  荀彧、張繡躬身領命,只有賈詡在一旁耷拉着眼皮,幾乎要睡着了,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怒火不是沖他發的。直到張繡扯了扯他,賈詡這才伏地謝恩,不忘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從司空府離開之後,張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的後心幾乎被冷汗溻透了。不是因為皇帝的怒火,而是因為整個不設防的司空府在西涼騎兵的包圍下。只要動動指頭,曹公的家人就會被殺戮一空。這對於一個投誠的諸侯來說,可不是什麼美妙的聯想。

  2

  「文和你何必惹惱陛下呢……」

  張繡躊躇地對賈詡說。天子雖暗弱,可畢竟是天下之共主,此事若是傳出去,於聲望可是大大有損。賈詡衣襟前那一團口水痕跡猶在,在麻布上洇成一個奇特的形狀,宛若漢中道人畫的符籙。

  賈詡眯起眼睛,拍了拍張繡的肩膀:「曹公和陛下之間,總會有人不開心。」張繡一愣,還沒等他品出話里的味道,賈詡忽然停下腳步:「君侯可以退出城去了。」

  他們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司空府外圍。十幾名西涼騎兵站成了一條線,警惕地望着周圍。在這些騎兵更遠的街道上,許都衛的人形成一條不甚明顯的包圍線,彼此警惕地對視着。他們前不久還是敵人,現在卻已成同袍,但染了血的芥蒂卻不是輕易可以消除的。

  正如賈詡所言,欲要大信,必先大疑。一支曾經包圍了司空府的軍隊,卻沒有做出任何敵對行為就撤走了,這其中顯露出的誠意,足可以換取曹公的信任。可倘若戀棧太久,便顯得刻意要挾,反倒不美了。這其中分寸,須得拿捏得極准才行。

  張繡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本就是一條石破天驚的險道,稍有不慎便會身敗名裂。說實話,若不是賈詡一力操持,他自己早就南投劉表或者北投袁紹了。那些千迴百轉的複雜心思,不是他所擅長的。

  「我要走了,那文和你呢?」張繡問道。賈詡道:「我去拜訪幾位長安的老朋友,以後君侯的前程,就着落在他們身上了。」張繡點點頭,軍事上的姿態已經擺足,接下來得看賈詡在許都的運動了。

  他跨上坐騎,雙手握住韁繩。習慣性地先環顧四周。遠處似乎還有零星的爭鬥,隱約有叫喊聲傳來,應該是王服等人在城中的餘黨吧。如今許都令已經全力發動起來,張繡知道這裡不需要自己了。

  幾支鳴鏑飛向夜空,在城中各處的西涼騎兵們紛紛收刀策馬,跟隨着他們的領袖穿過昌德門,迅速而決然地離開許都,一如他們迅速而決然地出現。

  與此同時,在皇城門口。

  「喝!」

  又是一聲呵斥,劍鋒鏗鏘交錯,在黑暗中爆出火花。這是第十六次交鋒,讓圍觀的人看得心馳目眩。

  交手的兩個人各自退開五步,鄧展的右臂出現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傷可見骨,而王服的衣襟下擺被割斷了半邊。看到這個結果,站在城頭的滿寵和城下的楊修同時皺了皺眉頭。

  「王家快劍,如影似電。在下甘拜下風。」鄧展挺直了身體,把長劍倒轉,抱拳贊道,王服面無表情地收劍一揖,什麼都沒說。這一場生死決鬥顯然是王服勝了。鄧展知道,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自己傷得絕不止是一條胳膊。

  鄧展隨手撕下一片布裹在傷口上,正色道:「假以五年,在下還想與將軍一較長短。可惜今日不能因私廢公,憾甚。」王服道:「各為其主罷了。」

  說完這句,王服回頭去看自己的「主」。董承此時扶着牆壁,面色鐵青,宛若一尊翁仲。楊修站在董承旁邊,還是那一副戲謔的表情,只是眉宇間隱藏着幾絲狠戾。這兩個人與王服站成一個三角,在黑暗中構成了一幅奇特的畫卷。

  城頭傳來弓弦拉緊的聲音,黑暗中對準了王服瘦高的身影。

  王服不知道楊修剛才對董承說了什麼,也不關心城頭隨時可能射穿自己的弓箭,他只是一直盯着董承。直到後者張開嘴蠕動了一下,似乎下達了一個命令,王服這才轉身牽過剛才的坐騎,翻身上馬。

  「逆賊休走!」

  鄧展的幾名親隨沖了過來。王服在馬上突然俯身,寒芒直取鄧展。親隨們大驚之下,紛紛後退挺刀護住將軍。不料這一招只是聲東擊西,趁着追兵腳步一滯的瞬間,王服雙腿一夾,坐騎猛地突破了包圍。

  「嗖」的一聲,城頭的弓弦響了,一支羽箭正中王服的肩頭。王服身形微晃,馭馬之勢卻絲毫不減,很快便跑離了皇城。不過他沒有朝城門方向,反而朝着城內跑去。

  「快追!」鄧展下了命令。

  這樣一個高手,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沒什麼用處,但如果孤身一人想在許都搞出點事來,真沒什麼人能阻止。鄧展的虎豹騎親隨從城門蜂擁而出,緊緊追着王服而去。

  鄧展望着遠去的隊伍,握緊長劍,把注意力集中在楊修身後。

  剛才王服從楊修身邊疾馳而過,楊修和他身後的高手都沒有動。憑藉野獸般的直覺,鄧展能感覺到那個影子也是個高手,恐怕比王服還厲害,心中頗有忌憚。究竟這個人是敵是友,鄧展還不是很清楚,因此絲毫不敢大意。

  楊修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城頭,咧嘴笑道:「鄧將軍不必戒懼,我雖不是滿大人的朋友,但也不是他的敵人——至少今晚不是。」

  鄧展知道楊修暗指的是什麼。楊修的父親楊彪曾被滿寵抓入許都衛,嚴刑拷打,幾乎送掉了性命,讓城內的士大夫都震惶不已,那件事甚至驚動了荀令君出面干涉。從那以後,楊、滿兩家,已是世仇。

  現在兩個仇人卻大喇喇地攜起手來,即便鄧展再魯鈍,也嗅出了其中的異常氣味。這個純粹的軍人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想摻和到這些紛爭里來。

  「楊德祖,你不去護駕,還留在這裡做什麼,難道要等西涼兵退盡麼?」滿寵的聲音不陰不陽地從城頭飄下來。楊修仰頭道:「只留你與車騎將軍兩人在此,我可不放心。許都令會用什麼手段,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滿寵的面孔從這角度望上去,顯得曖昧不清:「不,你並不清楚。」

  急遽變了臉色的,不是楊修,而是站在一旁的董承。

  3

  趙彥一口氣跑到車騎將軍府,肺部已經快爆炸了,呼出的氣息都是辣辣的。對這麼一個從小讀書的士族子弟來說,這種運動量有點太大了。

  車騎將軍府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他停下腳步,扶住膝蓋大口喘了半天氣,然後試探着推了推大門,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打開了。趙彥邁步進去,看到董妃提着一個竹邊燈籠站在影壁之前,表情疲憊而淡然。

  「彥威?」董妃露出訝異的表情,顯然她沒意料到第一個踏入府邸的是他。

  「快走吧!」趙彥顧不得寒暄,一把抓起董妃的袖子,就往外拽,「你父親起兵反曹,現在被外兵截殺,許都衛的人就要來董府抓人了!」

  他一分辨出張繡的西涼騎兵,立刻就推測到了真相。西涼兵入城之後,許都的局勢幡然逆轉,董承敗局已定,董妃的處境將陷入前所未有的險惡。

  以他的估計,即便荀彧和滿寵做了萬全準備,徹底肅清餘黨也要花上一段時間。這期間的混亂局勢,將是董家人唯一逃生的機會。一念及此,趙彥這才心急火燎地趕來董府。

  董妃有些狼狽地甩開趙彥的手,趙彥以為她還在害羞,急道:「都什麼時候了,快隨我出城!」董妃卻停住腳步,把燈籠舉得高高。趙彥發現她的神情有些悽厲,握住燈籠提手的指關節青筋畢現。

  「趙彥威!我父親若是事敗,漢室也就完了。這個時候你不去保護皇上,到我這裡做什麼?」

  這是一個無理取鬧又有些自大的問題,可趙彥偏偏被噎住了。他是大漢臣子,都城大亂,他應該第一時間去護駕才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鬼使神差地跑來救皇帝的妃子。

  「我哪裡都不去。」董妃把燈籠抬到齊肩的高度,語氣堅定。「以往父親每次出門,我都提着這個燈籠在門口等候,今日也不例外。我董家累世深受皇恩,不曾縮頭貪生。我就在這裡迎接父親回府。若是曹賊到此,我便要在這燈籠下,看清這些亂臣賊子的面貌!」

  看到董妃說得如此決絕,趙彥一時無語。他沒想到平時那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居然有這樣的氣節,又是心痛,又是慚愧。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也不禁茫然失措,不知是該擊節讚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綁走了再說。

  「少君,可是……」

  董妃忽然苦笑了一下:「我這幾天總是做夢,夢裡儘是鮮血,果然應在了今日。我死不足惜,可惜了漢室這點兒骨血。」她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神色有些黯然。這胎兒才七個月,行不成託孤之事,不然託付給趙彥,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趙彥一拍腦袋:「對啊!這是陛下的龍種,漢室血脈!你豈可因小名而廢大義?」

  董妃眼神閃過一絲笑意:「我意已決,彥威你不必說了——再說了,從小時候算起,你說的話,我何時聽過了?」她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仿佛回到童年,趙彥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不知何時,一片厚重的陰雲倒覆在這座城市上空,宛若黑森森的箕斗,看來將有一場大雪。凜冽的寒風憑空流轉在將軍府前,不僅帶來幾絲血腥味道,還順便帶來了遠處急促的馬蹄聲。

  「彥威你莫要難過,你來找我,我已經很開心了。」董妃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細心地把上面的血跡擦乾淨,略顯浮腫的手指滑過他的嘴唇、喉嚨,最後停留到了前襟。

  正當趙彥以為要發生點什麼的時候,董妃一把揪住前襟,把他拽到面前,用極低的聲音說:「我如今要你去做一件事。」

  「什麼?」

  「自從寢宮大火之後,陛下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數次相詢,都被伏壽那個賤人阻撓。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這件事,否則我母子死不瞑目!」說到最後一句,董妃面色變得有些猙獰,纖纖細手死命掐住胸襟,仿佛把它當做什麼人的脖子。

  趙彥見她說得無比鄭重,便按下心中驚駭,先自答應了下來。他正欲問可還有什麼證據或線索,馬蹄聲已經逼近,董妃突然鬆開手,猛然一推,把他推入董府黑漆漆的門洞內。

  一名騎士出現在府門口。董妃認出他的臉,正是那名親自押送張宇出京的魏將。奇怪的是,他渾身血污,背上還插着一支羽箭,一點也不像是來緝拿叛臣家眷的。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王服已經從馬上翻下來,大聲道:「你父親已敗,派我來救你出城!」

  董妃愣怔間,正要拒絕。王服卻沒有趙彥那等好脾氣,攬住她粗大的腹部,雙臂用力生生把她抱上了馬去,隨即自己也跨了上去。王服近乎搶親般的粗暴嚇住了董妃,她乖乖地不再反抗。由於雙足無處可踏,她兩隻手只得緊緊抓住王服的腰帶,生怕跌落下去。

  王服顧不得張望四周,一甩韁繩,帶着董妃飛快地離開。他們離去不到片刻,大隊虎豹騎的士兵蜂擁而至。

  董承的家族在戰亂中離散,他的妻子也已病逝,目前董府里唯一有政治價值的,只有懷着龍種的董妃。王服和董承早有約定,若大事不濟,他務必要接上董妃,逃出許都。

  為首的虎豹騎隊官迅速做出了判斷,只留下兩個人看守董府大門,然後下令全軍繼續追擊。搜查董府的工作,等到許都衛趕到再做不遲。

  這個決定救了趙彥一命。

  兩名士兵只能看住大門,趙彥趁機悄悄地從董府側牆的狗洞裡鑽了出去,這個狗洞還是董妃以前告訴他的,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場。今夜對他來說,可真是歷經磨難的狼狽之夜。不光肉身上受到折磨,精神上更是屢受衝擊。先是董承、王服的起事,然後是西涼兵突兀的進城,最後董妃還給他留下一句心驚肉跳的話。

  「皇帝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趙彥在狗洞中鑽行的時候,心中反覆咀嚼這句話,卻始終不得要領。他默默地希望王服能夠順利地把董妃救出去,讓這句話不必變成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