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14章

馬伯庸

  「感覺如何?」劉協問。在一旁的伏壽有些驚訝,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主動與外臣說話。

  曹丕對這個問題有些憤怒,他昂起頭來,聲調提高了幾分:「臣時年十歲,也在軍中,親見亂軍爭殺。若非臣趁亂奪馬而逃,只怕早與我兄長同死。陛下問臣感覺若何,臣只能回答:有如利刃加身,萬箭穿心。」

  他們說的,正是幾年前那場宛城驚變。當時曹丕也隨行在側,僥倖逃脫。

  劉協僵硬地笑了笑:「殺你兄長之人,適才就在司空府外,替你父親破解了大危難,成了大功臣。你當如何處之?」

  曹丕一怔:「陛下說的是……張繡?」劉協點點頭。曹丕拳頭陡然攥緊,隨即又放了下去:「父親曾有囑咐,外事自有荀先生處置,國家之事,我一個小孩子不宜置喙。」

  劉協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伏壽在一旁笑道:「不愧是大族子弟,談吐得法。」曹丕得了稱讚,露出欣喜神色,努力把胸膛挺得更直了些。曹植在一旁打了個呵欠,扯着曹丕袖子:「哥哥,咱們不是去偷酒喝麼?」曹丕瞪了他一眼,忽然旁邊傳來「嘩啦」一聲,眾人去看,卻是曹彰耐不住,先偷偷翻牆出去,中途跌下來了。

  曹丕連忙躬身道:「吾弟失儀,請陛下恕罪。」劉協已經失去了繼續談話的興趣,揮揮手,讓他們自己去玩。曹丕抬起頭,一直目送着他們離開,這才轉過身去,沖曹彰大吼起來。

  告別了曹家三兄弟,劉協回到「寢殿」。冷壽光將床鋪鋪好,檢查了一下爐子中的火炭,倒退着離開屋子,把門掩好。

  伏壽服侍劉協脫下袍子,然後坐在銅鏡前散開雲鬢,把裹得嚴嚴實實的皇后衣裝一一解開,露出裡面的彩鳳心衣。光潔的裸背一下子袒露在劉協面前,屋子裡仿佛亮了幾分。兩條鈎肩慵懶地斜搭在她圓潤的肩頭,隨時可能滑落。

  伏壽在銅鏡里看到劉協木然盯着自己的裸背,不由得面色有些緋紅。她轉念間忽然想起什麼事情,回頭笑道:「陛下,你可覺得那曹家老大剛才有什麼異樣?」

  劉協道:「是有些奇怪,別人都會極力避免與我對視,可他卻似乎一直想抬起頭來。小孩子的好奇心?」伏壽抿嘴笑道:「他已經不算是小孩子了。何況他看的可不是陛下,而是臣妾啊。」

  劉協一怔,旋即想到,其實伏壽年紀也不大,只比曹丕大個五六歲而已。這年紀的男孩子,對年長的女性懷有憧憬倒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這孩子連皇后都敢流露傾慕,膽識倒是不輸乃父。

  「到底是上過沙場的,與他的兩個兄弟大不一樣。」劉協正想間,伏壽微微低下頭,玉唇輕輕把蠟燭吹熄,柔聲道:「陛下,可以就寢了。」

  兩個人從榻的兩側鑽進被子,被子裡已經被細心的冷壽光擱了兩方溫石,所以一點兒也不冷。伏壽朝劉協的方向挪了挪,把頭貼在男人寬闊的肩膀上,一條頎長的腿有意無意地搭在他的雙腿之間,綿軟滾燙的身子自然而然也靠了過來。

  這一次兩人之間再無間隙,劉協可以充分感受到女性肌膚的滑嫩與柔膩。白日裡那位端莊賢淑的皇后,此時卻如同一匹伏在暗處的母獸,蓄勢待發。劉協感覺嗓子有些發乾,正欲開口要討些水來,卻不防一對紅唇迎了上來,他下意識地要抬起手來擋住,指尖卻不小心陷入一大團豐腴之中,然後被微微彈起。

  劉協自從來到許都之後,震驚、憂慮、恐懼、迷茫和沮喪接踵而來,整個人一直被極度壓抑着。此時這大膽的撩撥,在他緊繃的精神防線上彈開了小小的一個缺口。幾乎就在一瞬間,如泰山般的巨大壓力令堤壩崩塌,轉化成了狂暴的洪流肆意宣洩,把他與他懷中的女子裹挾在一起。

  開始的時候,如羽化登仙般快樂。劉協感覺自己正握着一支如椽巨筆,在一張白潔綿軟的左伯紙上揮毫作畫。筆端蘸飽了濃墨,揮灑間汁液四濺,在光滑的紙面上留下斑斑印記。紙邊嬌羞地微微捲起,似要抗拒,卻被強勢地壓直鋪平,任憑長而堅硬的筆桿運轉自如,橫、撇、豎、捺、勾、回,每一畫的筆勢,都那麼蒼勁有力,力透紙背。

  可就在酣暢淋漓的書寫中,卻有一粒微小的洇暈在慢慢擴大。這洇暈初時不起眼,卻逐漸洇透了整個紙面,將這一篇精彩絕倫的書法破壞無遺……

  「不對!」

  劉協一聲大喊,動作突然停了下來。眼神迷離的伏壽以為已經到了時刻,香箋微翹,正欲迎接最後重重的收筆,可原本充實的身體卻霎時一空。她不由得悶悶地呢喃一聲,睜開迷離的雙眼,看到劉協正從自己的軀體滾下來,剛才的狂野蕩然無存。

  「陛下,怎麼了?」伏壽的聲音慵懶嫵媚,還帶着一絲不滿。

  「不對,這不對。」劉協神經質地自言自語了兩句,忽然抓住伏壽赤裸的肩膀:「董承的計劃,是你們出賣給曹操的,對不對?」

  伏壽沒料到在這個柔情蜜意的時刻,他居然問出這麼一個問題。她慢慢蜷曲起雙腿,嬌軀上浮起的酡紅仍未消退,可臉上的迷醉已經消失。

  「陛下你為何這麼說?」

  「我早該想到!」劉協大聲道,「整個許都,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你、唐姬、楊彪和我父親,也許還有楊修。而恰恰是你們這幾個人,沒有參與到董承的計劃中來。這是巧合嗎?」

  面對劉協突如其來的質疑,伏壽沒有急於回答,而是把粘在額頭的幾縷頭髮撩開。

  劉協繼續說:「所有不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死了;所有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活着!難怪你們一直瞞着董承,瞞着種輯,瞞着所有參與這一次行動的人。你和楊彪,一開始與董承根本就不是一路!」

  「陛下你是何時發覺的呢?」伏壽冷冷地問道。她不再是剛才那柔情萬種的嬌娃,恢復到了女策士的冰冷。

  劉協同樣抱以冷笑:「就在剛才!」

  「就在你忙着占有臣妾的『剛才』?」伏壽嘴角微翹,語帶諷刺。劉協尷尬地打了個磕絆,這才意識到兩個人還是裸裎相對,這樣的對話對於剛剛歡好的男女來說,未免太過古怪了。劉協拿起被子遮擋住伏壽,自己胡亂抓起龍袍圍在下身,站到了床榻邊。

  「我開始以為,許都內忠於漢室的反曹勢力雖然弱小,但很團結。可我錯了!從寢殿大火之後,你一直操縱我來鼓勵董承起事,而你非但沒有任何配合,反而讓我遠離他的計劃。等到他發動計劃,你們就派遣楊修去向曹氏出賣——楊修,是你們刺向董承後背的那把刀!你們到底為了什麼?就為了爭權奪利?」

  伏壽輕嘆一聲,把被子裹得再緊了一點點:「陛下你雖然性子軟弱,眼光倒是不差。同胞兄弟,果然都不是廢物。」

  「這麼說你承認是你們出賣了董承?」

  「是,但絕不是陛下你說的爭權奪利,」伏壽緊皺眉頭,「事情遠比你想象的複雜,我本來想稍後再向你解釋的。」

  「哦,又有我所不知道的謀劃了。」劉協嘲弄地插嘴。

  「董承必須死。他是漢室最危險的一個不安定因素。這個人太過自負,目空一切,除了他們那一小撮人誰都看不起。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輕佻莽撞的傢伙會把我們都帶入死地。」

  「這也不能成為你們出賣一位漢室忠臣的理由!」

  伏壽猛然靠近劉協,咬牙切齒:「醒醒吧!這不是你一團和氣的河內,這是許都!你當漢室復興只是一場忠臣的遊戲嗎?這是一場戰爭!而且我們處於絕對的劣勢。沒辦法!只有最無恥、最卑鄙、最聰明的人才能活下來,我們必須無比謹慎地移動每一步棋,一次失着,就會萬劫不復。在這種沒有退路的戰爭里,董承那愚蠢自負的忠誠,只會成為負擔!」

  劉協被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住了,張了張嘴,居然無法反駁。

  「你知道楊家為何要出賣董承麼?」伏壽喘息了一下,繼續說道,「雒陽系當初的首領,是楊彪楊大人。可是董承卻在暗中策謀,刻意把楊大人與袁紹的姻親關係與許都安危聯繫到一起,結果導致楊大人入獄,幾乎死在裡面,董承則堂而皇之地以雒陽系領袖而自居。爭權奪利的,到底是誰?」

  「也許他是有別的用意。」

  「是的,他有!董承復興漢室的法子,就是把他們那一撮人都拔擢上高位,密謀一次簡單的宮廷政變,一勞永逸。為此,他不惜得罪以楊家為首的世家大族。」

  劉協啞口無言。他長在河內名門司馬家,對這些大族的實力知之甚詳。那些家族不顯山,不露水,但是根基卻極為牢固與廣泛。若無當地名閥支持,別說縣丞郡守,就連一州刺史也未必坐得長久。

  「就連曹操、袁紹,都要極力拉攏這些世家。董承卻愚蠢到同時得罪了曹氏與大族,想靠幾個精英來逆轉局面。把漢室綁在他的馬車上,早晚是傾覆之局!」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必坐視他們被曹氏誅滅啊。你剛才也說了,漢室太弱小了,需要每一點細微的力量。董承積攢下來的勢力,難道不可惜?」

  伏壽的臉上浮現出堅毅的神色:「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必須切除不穩的肌瘤,把姿態放得極低。有董承的漢室,既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扳倒曹操,又容易招惹曹家的警惕,就像是一條破船,偏要高懸紅燈去闖強軍的水寨。這一次事敗,漢室明面上的勢力一掃而光,曹操才會覺得我們根本不配做威脅,以退為進,我們才有空間扳回局面。潛龍在淵,騰必九天,這道理陛下你該知道。」

  劉協搖搖頭,他承認伏壽說的有道理,可他還是無法接受這些殘酷的法則。

  「這個皇帝我當不來,對不起。我沒辦法和你們一樣,把人當成棋子一樣隨意捨棄。你們這麼搞法,我的兄弟也不會贊同的。」劉協說。

  伏壽眼圈突然一紅,她昂起下巴凜然道:「你大錯特錯了。這都是陛下生前定好的方略,除掉董承的計劃,從陛下秘發衣帶詔開始,就已經發動了。每一個細節,都是陛下親自擬定,我們只是遵照執行,履行他的遺志罷了。」

  「又是這樣!每次都是他的生前遺志!難道害死董妃和他的親生骨肉,也是他生前的意思嗎?」劉協憤怒地喊道。

  「那是個意外,」伏壽蹙起眉頭,「我們沒有預料到,董承居然在起事之前,沒有把他女兒疏散出許都。大概是他太自信,根本沒考慮過失敗的可能。」

  「那你剛才和我敦倫呢?難道也是我兄長的意思嗎?」

  伏壽的身體陡然變得冰冷,她咬着嘴唇:「是的,這正是陛下的意思。你以為我真的那麼賤,在丈夫死後幾天就跟別的男人歡好?」

  劉協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分了,他咳嗽一聲,想表示歉意。可伏壽已經轉過身去,背對着他,語調冰冷:「看來陛下果然只適合在河內打獵遊玩,許都對你來說太殘酷了。陛下他看錯了人,明天我們會想辦法把你弄出許都,以後漢室如何,就與你無關了。」

  劉協呆立在原地,這時他才感覺到屋子裡徹骨的寒冷。

  2

  許都這一日的朝會,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熱鬧景象。不光雒陽系官員和中立官員都到齊了,就連曹公在許都的人都一個不缺。他們各自揣着心思,跟自己信得過的人輕聲細語,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驚疑和忐忑。

  昨天晚上許都的動靜,大家都聽見了,只是恪於宵禁都不敢出門去打聽。到了今天早上,各式各樣的猜測與流言飛速地在城內散布開來,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孫策帶着武陵蠻軍飛進許都;有的說張魯的信徒設下法陣;甚至還有傳聞說呂布根本沒死,昨天晚上那恐怖的馬蹄聲,就是他麾下那支陷陣營在肆意衝撞。

  不過所有的流言,結局都是曹公獲得了勝利。否則此時站在皇帝身邊的,該是董承,而不是荀彧。

  趙彥站在群臣之中,肩膀微微顫抖,面色十分蒼白。他昨天晚上從狗洞逃離董府,一口氣跑回家裡,用被子蒙住頭號啕大哭了一場,哭到幾乎吐出血來。

  到了今天早上他步出府門的時候,已全不見昨夜的驚慌與悲痛,整個人像是被爐火燒得熾熱又猛然浸入冰水中淬鍊了一般。當他從陳群那裡聽到董妃已經去世的消息時,眉毛連動都沒動。

  「少君,我已哭淨了後半生的懦弱,可以全身心地去完成你的囑託了。」趙彥在心中向着她起誓。

  他抬起頭,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望去,發現今天的皇帝與往常不同。劉協頹然跪坐在案幾之後,右手有氣無力地斜撐着身體,眉宇之間繚繞着愁苦灰敗的氣息。

  不是病容,而是愁容,那種心事極重、幾乎要壓垮精神的愁容。

  「車騎將軍如此輕易就覆亡,陛下如此失望,也是難免的吧?」趙彥心想,但他馬上記起董妃的叮囑,不免又多看了幾眼,這時才發現到底哪裡不對勁。

  原本與皇帝形影不離的伏後,居然缺席了。

  趙彥記得自從到了許都以後,皇帝經常生病,所以幾乎每一次覲見臣子,都要有伏後陪伴侍候,為此沒少惹董妃嫉妒。可是今日如此重大的朝會,伏後怎麼不來呢?

  有問題。

  趙彥在腦海里拼命思索,似乎有一根極其模糊的絲線遊動四周,能感應得到,卻難以切實捕捉。忽然一隻大手拍在他肩膀上,讓趙彥的思緒一下子散亂開來。

  「彥威,你今天怎麼回事?」

  趙彥回頭,原來是孔融,連忙低頭行禮:「少府大人,我偶感風寒,身體有些不適……」

  「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孔融壓低聲音問。趙彥點點頭,沒說什麼,孔融憤憤道:「這個老糊塗,居然獨斷專行,這麼大的事居然都不與我商量。」

  趙彥道:「車騎將軍想來是怕累及大人吧。」

  孔融道:「他這個人我最了解,好大喜功,又看不起別人,總以為自己肚子裡那點貨色能治國平天下,如今看到了?」

  趙彥對孔融的說辭有些不滿,忍不住反擊道:「少府大人難道認為車騎將軍做錯了?」

  孔融冷笑:「他做對做錯,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被荀彧和滿寵輕輕一巴掌拍下去,拍了個煙消雲散。他這是把漢室當自己的賭資往盤中押注呀。賭贏了,就是霍光;賭輸了,就是李固——左右他都不吃虧。如今好了,他成全了忠臣之義,陛下倒要給他殉葬。」

  說完他重重地跺了跺腳,似乎十分憤恨。趙彥聽完,心中一震。孔融這番話,讓他一下子豁然開朗,原本虛無飄渺的那根線頭,終於被捏住了。這位孤高的少府大人,似乎比想象中要有頭腦得多。

  兩人正談着,忽然上面一聲金缶脆響,朝議正式開始。

  皇帝和大臣們草草地走了一遍朝議的儀程以後,滿寵率先站出來,請求奏事。劉協懶洋洋地抬手准了。滿寵便把昨晚發生的一切一一道來。

  滿寵的聲音陰森森的,而且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在朗讀前朝舊事。在匯報中,一些細節被刻意掩飾,但整個事情的全貌還是被勾勒得很清楚。

  很多人看到滿寵站出來,都大為驚訝。要知道,董承「叛亂」是件大事,一般應由皇帝向臣下頒旨說明,或者由尚書令代為宣布結果,以安群臣之心。如今居然是一個小小的許都令站出來,以奏事的形式向皇帝匯報,這其中的味道,頗值得思索。

  「哼,一看就是荀文若的安排,他倒有心思。」孔融在人群里撇了撇嘴。

  董承叛亂一起,任何人都會聯想到漢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這兩者被有心人聯繫起來,誅殺董承就成了對漢室宣戰,政治上會很不利。

  荀彧讓滿寵打破慣例,自下向上匯報,明擺着就是想把漢室從這起事件里摘出來。是的,漢室對這起叛亂事先毫不知情,一直到許都衛消弭亂象,主動報告,皇帝方才「欣聞」。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兩者之間的區別可是相當之大。

  而且滿寵的許都令身份,暗示這不過是起治安事件,幕府不會擴大打擊面,追究其他雒陽系官員的責任。這樣一來,漢室既不會被董承牽連,曹操的敵人也拿不到任何話柄,還順便安撫了朝廷官員,一舉三得——這是典型的荀氏平衡之術,誰也學不來。

  在這個朝廷里混的,都不是傻瓜。大多數人在愣怔片刻之後,都解讀出了幕府釋放出的善意。有些人如釋重負,有些人面無表情。孔融忍不住喟嘆道:「荀彧這個傢伙,如果把這些心思都用在輔佐漢室上,那該是另一番氣象呀。」趙彥卻沒接下去,而是死死盯着滿寵,不放過他說的任何一個字。每一個細節,都有可能幫助他完成董妃的囑託。

  滿寵的匯報很快就結束了,然後謙恭地退了回去。荀彧向皇帝詢問意見,劉協無精打采地擺了擺袖子,冷壽光乖巧地遞來一杯藥湯,他接過杯子慢慢啜飲,意思是我不管了,你們隨意。

  荀彧知道皇帝情緒不高,他不知昨晚龍榻上那半幅沒寫完的書法,還以為陛下仍舊在為董承之事鬱悶。這件事荀彧無法勸慰,只求皇帝不要失心瘋般站出來說傻話,一切就都好辦。

  群臣此時都在議論紛紛。滿寵的報告裡除了提及董承一黨的下場以外,還透露說有一位漢室良臣,赴許勤王,大家都在猜測到底是誰。

  荀彧站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宣宣威侯建忠將軍張繡、宣義將軍賈詡覲見。」

  這兩個名字在群臣中炸響,除了事先知情的幾個人,其他人人面色都是大變。

  曹操與張繡之間的仇恨誰人不知,可如今張繡居然厚着臉皮跑來許都,還幫着曹操幹掉了董承,這其中轉變,許多人都反應不過來。一直到張繡和賈詡登入殿內,大臣們才想起來,在張繡身後,還有那麼一個可怕的老頭子。

  賈詡的宣義將軍印綬,早在長安就繳還朝廷了。現在荀彧宣這個號,無疑是對他在平叛中扮演角色的肯定。

  荀彧、滿寵、張繡、賈詡,董承居然要面對這麼多對手,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殿中的大部分人,都閃過這麼一個念頭。一時間殿內變得極其安靜,百多雙眼睛都集中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張繡走在前面,昂首挺胸。他昨夜退出城之後,約束人馬後退三十里,然後換上布衣,單騎再入許都,得到了荀彧的親切接見,安排他今日亮相,算是昭告天下。

  而賈詡還是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走幾步就要喘上一喘,似乎隨時可能倒在地上。可沒人覺得這很可笑,有些雒陽系的老臣清楚地記得,這個老東西在長安時給人一種行將就木的錯覺,可他們許多同僚如今都死了,他卻仍舊活得很硬朗。

  兩個人一快一慢,相繼步入殿內。

  劉協抬眼看了看他們,注意到賈詡胸前那口龍涎,好似還沒擦掉,仍有洇記。他現在心亂如麻,也無從去想賈詡這麼做是嘲弄還是尊敬。

  張繡和賈詡跪倒在地,向皇帝施禮。他們還沒站起來,殿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童聲。

  「殺吾兄者,可是正在此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