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17章

馬伯庸

  趙彥道:「兩年前陛下曾徵辟過鄭玄公一次,可惜那次他未能赴任。如今他在高密隱居,身邊弟子也有幾十人。孔少府已經修書一封,請他再赴許。」

  楊俊的筆端停住了。

  「可高密如今不是袁譚的屬地麼?袁氏豈會容許你們把鄭玄公弄來許下?」

  趙彥道:「鄭玄公有位高足,如今正在袁紹軍中,恰好又與少府大人有舊。有他從中斡旋,這件事問題應該不大。」

  「哦?敢問這位高足是誰?」

  「您一定聽說過,就是號稱最有希望繼承鄭玄公衣缽的經學大師——荀諶。」趙彥道。

  「啪」的一聲,楊俊握着的毛筆,一下子從中折斷了。

  2

  紛紛揚揚的大雪終於停了,許都內外觸目皆白,有若舉城縞素。這應該是開春前的最後一場雪,附近的農人都說今年只要不鬧兵災,說不定會有個好收成。

  這一日天氣晴好,一串長長的隊伍從許都的正北厚德門徐徐開出,朝着城北的和梁而去。隊伍中有當今天子與皇后、尚書令荀彧、司徒趙溫以及朝廷百官,就連曹公的二公子也來了。隊伍的儀仗十分簡陋,僅僅只有皇帝與皇后的座駕是一輛翠羽黃里的雙轅馬車,鹵簿只有十餘名打着冠蓋的黃門。其他皆為輕車,許多人甚至不得不在雪濘的土路上步行。

  翊扈左右的原本該是羽林、期門二軍,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們被別的衛隊替換。這些衛隊分成了步、騎兩部:步兵皆着黑甲,乃是曹仁營中的精銳;騎兵則是張繡的西涼精騎,馬頭上還蒙着褪毛的深褐獸皮。

  這些倒霉的文武百官之所以要艱苦跋涉,全因為孔融在數天前上的一道書。

  孔融上書的內容很簡單:「農者國事,天子當親耕籍田,勸民始耕如儀。」

  正月親耕,本為漢帝每年必行之禮。只是前些年漢室顛沛流離,別說田了,連立錐之地都沒有,這些儀禮自然無人提及。到了許都之後,諸事都出於司空府,朝廷更不需要操這份心思。孔融忽然提起來這麼一出,荀彧居然不好拒絕——皇帝親耕籍田,為天下表率,這本就是件無可厚非之事。而且這件事宣揚出去,也可以向天下宣示許都政治的穩定,對曹氏也是件好事。

  於是荀彧挑選了許都城北十五里處的和梁。那裡本是軍屯,曹公大軍北上以後,一直由附近流民耕種,只是地廣人稀,忙不過來,倒適合當籍田之用。

  車子在默默地向前滾動,劉協坐在馬車上,試圖把脖子向外伸去,貪婪地吸着外頭清冷的寒氣。他自從來到許都,只能在皇宮、司空府有限的幾個地方待着,那些地方窄小逼仄,讓他憋悶得快要發瘋了。難得出來一趟,總算讓他的山野之心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陛下,你大病未愈,不可多吹寒氣。」伏壽在旁邊溫柔地提醒道。劉協知道她的意思,他現在不是在河內打獵的野小子,而是一個病弱不堪的皇帝,不能表現出太過興奮。

  「朕倒忘了。」劉協悻悻縮了回來,重新握住伏壽冰涼的手。伏壽低下頭,用另外一隻手去撥弄暖爐里的炭灰。

  自從那一天在祠堂與楊修密談之後,劉協選擇了留下來,可是他與伏壽的關係變得奇怪起來:伏壽還是和從前一樣,無微不至地盡着妻子和一個同謀者的責任,可是劉協能感覺到,從前那個蘊藏着熊熊烈火恨不得要推着他一起燃燒的伏壽不見了。現在的她,更像是一個手執稅簿的主計,冷漠而嚴謹地履行着自己的職責,一分不差,也一分不多。劉協相信,即使現在他提出敦倫之事,伏壽也會沉默地接受,不會有任何反抗。

  一想到這點,劉協心裡頗不好受,手上被伏壽咬的傷口還未完全癒合,他寧可被她多咬幾口,也不希望看到現在溫而死寂的局面,好似那尚有餘溫但炭火已熄的暖爐。

  也許楊修說得對。她之前的熱情如火,不是為了他,而是把他幻想成了真正的劉協;現在她已經把這個幻想拋開,對於一個同謀者,只要做到自己應盡的責任就足夠了。

  劉協正在想着,忽然身旁傳來馬蹄聲,荀彧騎着馬從車畔經過,拉住韁繩,俯身說道:「陛下,前方馬上就要到和梁了。一切禮儀,都有司徒和少府大人操持,屆時陛下只須依言走一圈就可以交代了。」

  「當今天子,連耕個籍田都要被人指引着來啊。」劉協心裡不無嘲諷地想,臉上還保持着病容,緩聲道:「朕知道了。」

  荀彧又道:「陛下,還有一事。依照朝制,天子之後,本該是三公、九卿、諸侯、百官依次耕作。不過許都亂事剛平,臣以為,當請張將軍和曹將軍在天子之後先耕,以示穆睦。」

  劉協知道荀彧的意思,張繡新降,曹仁又是曹氏在許都目前最有實權的代表,天子攜此二人親耕,意義非同一般。劉協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伏壽,她專心撥弄暖爐,沒有任何表示。

  劉協只得自己權衡了一下,點頭應允。荀彧得了回應,驅馬離開。劉協還沒把身子坐正,伏壽忽然開口細聲道:「陛下你做得對,如今我們須得恭順隱伏,不可讓曹氏再起疑心。」

  「楊先生讓我學會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問題,不要老是靠着別人的提點。」

  伏壽聽得這番話,唇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聽起來陛下您對楊修,還真是言聽計從呢。」

  劉協眉頭微皺,顯然對這句話不太接受。伏壽看出他的反應,復又把頭低下去,以更低的聲音道:「楊先生乃是當世奇材,胸中帶甲百萬,實是漢室的最大臂助——可是他太聰明了,易惑人,亦易惑己,若任其驅馳,有傾覆之虞。」

  劉協有些不快:「聰明也是過錯麼?這種評價,實在有失公允。」

  「這並非我說的,而是楊太尉的意思。」伏壽說完這句,垂下頭去閉口不言。劉協聽到這個名字,有些發愣。老子居然這麼說兒子,他復回想起楊修,那日對楊彪的行事似乎也有些意見,看來這反曹陣營里,即便是一家子,也並非是鐵板一塊啊。

  就在劉協愣神的時候,趙彥正混跡在百官隊伍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走着,任憑飛濺起的泥點弄污官服的下擺。別人走起路來,都刻意拎起衣角,他卻顧不得這些,這是他難得的可以近距離觀察皇帝的機會,必須要抓緊記憶下每一個細節才行。

  若按照漢宮儀仗,他絕不可能有接近皇帝的機會。但是在許都這個皇權衰微的地方,連鹵簿都湊不全,更不要說設重圍騎障了。趙彥相信,就算自己湊到皇帝車駕旁邊,最多也就是被呵斥幾聲,那些衛兵不會真的認真保衛一個行如傀儡的皇帝。

  於是他快走幾步,謹慎地朝着隊列的前端移動。身旁的人都忙着跟腳下的路面打交道,誰都沒注意到這個小議郎奇怪的舉動。趙彥抖擻精神,仔細在心裡默數着過往的騎兵和步兵,等到身邊衛兵最少的時候,他忽然邁開大步,借着一處凸起地勢,從兩個走得歪歪斜斜的官員之間穿了過去,讓自己置身於九卿的隊列之中。

  漢室此時九卿不全,也都沒資格坐車,個個在地上走得苦不堪言。趙彥看到孔融也在其中,走上一步,扶助他的胳膊。孔融一看是趙彥,呵呵一笑:「你腿腳倒靈便,先跑到前頭來了?」

  「少府大人您可小心,別摔倒了,等會可還有您的安排呢。」

  「哼,放心吧,我可都準備好了,不會讓這些人好過。」孔融氣哼哼地朝着前頭的丁沖、王必等人做了個威脅的手勢。他們都是曹氏在朝廷的代表,喜歡聚在一起走。更遠處是荀彧和趙溫,他們一個是尚書令,一個是司徒,是朝廷頂尖的兩名高級官員,也只有他們有資格尾隨皇帝的駕鑾。

  「對了,聽說你去找楊俊的時候,他的反應有些奇怪?」孔融問。

  「嗯,怎麼說呢……那個名字似乎對他刺激不小。」

  「這也難怪。楊俊是今文派的名士,而荀諶師從鄭玄,是古文派的大將。雖說鄭玄一直致力於調和兩派,可他當年畢竟當眾打敗過號稱『學海』的今文大師何休,而何休正是楊俊的師祖、邊讓的老師。」

  這些掌故,趙彥遠不如孔融熟稔,可他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一個人怎會驚訝到連毛筆都捏斷了呢?這得用多大的勁?

  暫時不要想這些無關的事情了。趙彥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可不能讓這些閒事干擾了董妃臨終前的囑託。

  說實話,別說這麼遠遠觀望,即便是與皇帝正面相對,趙彥也無法分辨出什麼異樣。董妃與皇帝有過肌膚相親,自然能感受到其中微妙之處,而趙彥只在朝堂上隔着百十步外和垂簾看過幾眼,對他來說,那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但趙彥始終覺得,不親眼近距離確認一下皇帝的臉龐,就不算真正履行董妃的囑託。皇帝的臉對他來說,是一個起始儀式,是軍隊衝鋒前的戰鼓。

  他借着攙扶孔融的機會,不動聲色地向前挪動,很快就超過了其他幾名大臣。現在距離皇帝的馬車只有三十多步,小跑幾步就可以趕上。趙彥在心裡盤算,是一口氣衝過去,還是假裝去跟趙溫說話,繼續前挪。

  正在這時,趙彥覺得脖頸一涼,一把鋼刀架在了他的咽喉之前。只消刀刃再向前半寸,便可以割開他的咽喉,讓熱氣騰騰的人血灑在雪上。

  趙彥大驚,連頭都不敢轉動,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只有耳邊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逾越輦道,衝撞輿乘,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是曹仁。趙彥感覺到脖子上的刀刃稍微離開了點,這才勉強扭動頭顱,看到一個武士正在馬上冷冷看着他。這武士的身材不高,卻極為敦實,整個人有如一塊黑色的巨岩,胯下的西涼駿馬似乎都有些難以承受他的重量。

  「曹將軍,抱歉,我剛才是想扶少府一把,一不留神走過頭了。」趙彥趕緊解釋。曹仁把刀收回,左手習慣性地在頜下的粗硬黑髯上摩了摩:「我的人沒給皇家做過扈衛,下手不知輕重。你這麼亂走,可是會被當反賊砍死的。」

  「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嘿,最好如此。你們這些人老實一點,對咱們都有好處。」曹仁話裡有話地說了一句。

  孔融快步走過來,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氣憤填膺:「反了!反了!子孝,你職銜也只是個廣陽太守,怎麼敢在天子儀仗里對同僚寒刃相加?」

  「孔少府,我這也是職責所在。」

  「職責?羽林四十五星,散在壘南,可以藩蔽天垣,故以星為軍名,扈護天子。你們是哪部分的?叫什麼名字?應和的是什麼天象?」

  曹仁似乎對這個說話高調的傢伙很頭疼,他沒容孔融繼續說下去,轉身驅馬離開。

  「這些狐假虎威的傢伙。」孔融惱怒地拍了拍趙彥的肩膀。趙彥知道自己這次沒什麼機會接近皇帝了,向着虛空中某一個身影歉疚地嘆了口氣。

  隊伍很快就抵達了和梁。在這裡,籍田早已準備好了,田埂上擺放着一把鐵鑊,木柄用黃綢纏好,旁邊還放着一把木耒。這是給皇帝和皇后使用的,他們只需要拿起這兩件農具,在籍田裡擺擺樣子,三推三反,即可以完成自己在儀式中的職責。接下來朝廷諸臣將按照官階大小,依次下田耕推。

  這是一套早已規定好的流程,不需要任何人發揮,只需按照司禮的指示照做即可。先是劉協和伏壽,然後是荀彧與趙溫,接下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是張繡和曹仁。這意味着張繡正式被納入曹氏陣營,不過如果有心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張繡和曹仁從頭到尾沒有進行過任何交談。

  接下來百官都下地耕了一遍,把整塊田地踩得亂七八糟。好在這是個象徵性的儀式,事後自有農人來打理。

  耕罷了籍田,該是祭祀青帝。就在這個時候,孔融忽然在群臣中走出來,跪在皇帝面前道:「陛下,臣有事啟奏。」

  一群大臣都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就是這傢伙出主意,讓他們在大冷天的跑來這荒郊野嶺。現在不知道他又有什麼打算,怎麼害人。

  「社稷大事,唯農與經。如今農事已勸,合該勸學。臣請陛下廣召天下儒生齊聚京城,教以學問,使道統不絕,復白虎之盛。」

  荀彧聽到孔融這個請求,眉頭微皺。重開經塾倒也不是壞事,可得分時候。如今袁、曹對峙,糧草兵員都運不過來,哪裡有餘力搞這些。趙溫這時站出來道:「文舉,國家方今百廢待興,外賊未除。我看不若讓各地舉薦良材,來京中整理經籍,也就夠了。」

  荀彧冷笑,這兩個人是約好了一唱一和,試圖借着耕籍田的聲勢強行通過奏議。看來雒陽系在失去董承以後,又有新的核心人物出現了。

  他們的這個提議,其實無關痛癢。孔融每個月都會提出一大堆類似的東西,都是冠冕堂皇,實則一無實用的奏議。他們只能靠這些學術上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可像這次這樣,近乎耍無賴般地搞突然襲擊,卻是很少見。

  不過若是直接駁回去,也不妥當。趙溫姑且不論,孔融可是當今名士,這條奏議深孚天下儒士所望,若被阻撓,少不得又會興起「曹氏錄人不取德」之譏。

  荀彧正琢磨着該如何開口,站在一旁的曹仁和張繡同時「嗯」了一聲,把視線投向籍田旁邊的小丘陵上。

  僅僅只過了瞬間,丘陵上的一個土包突然動了,大塊的雪塊「唰」地飛散開來,一個黑影從中躍起,朝着端坐在田埂旁的劉協撲來。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以極快的速度襲向天子的胸膛。

  凜冽的劍光讓劉協的山野記憶猝然甦醒,他左手挽住伏壽細腰,右手隨手抄起鐵鑊,身體在田壟上極速旋轉,只聽「叮」的一聲,旋起的鐵鑊剛好與劍鋒相磕。劉協借着這股力道,抱緊伏壽雙腿猛地一彈,兩個人跳到數丈之外的一條土壟之上,剛好脫離劍鋒威脅範圍,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

  這時曹仁也做出了反應,他揮起鋼刀,斬向刺劍之人。不料那人左踏一步,以極其微小的偏差避開曹仁的斬擊,手中青鋒彎過一個角度,又朝着張繡刺去。

  張繡手中沒有武器,只得奮力踢起腳下一個藤條編的圓箕來阻擋。這時劍光又一次拐彎了,電光火石般刺入旁觀的人群。原來剛才那襲向天子、曹仁和張繡的幾刺全是虛招。可是劍速委實太快了,快到三人不及思考,只能憑藉本能來應對,根本無從判斷虛實。

  這一切都是在轉瞬間發生,等到劉協、曹仁和張繡三人重新調整好姿勢時,整個籍田已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見一把鏽跡斑斑的銅劍橫在曹丕的脖頸上,持劍者是一名四十餘歲的男子,面目平常之至,唯見雙目眼角拉出兩道疤痕,仿佛整個人一直在流淚。

  3

  和梁發生驚變的同時,在許都衛的地下牢獄裡,兩位老人正沉默地對視着。董承在柵欄里神色枯槁,雙手都被鐵鏈栓住;楊彪站在柵欄之外,手捧一尊陶壺。楊修則斜靠在門口,漫不經心地玩着骰子。

  楊彪神情嚴肅地把陶壺向前一送:「董公,請飲此杯,以全名節。」

  「哈哈哈,文先,你也這麼迫不及待地盼着我走?」董承在柵欄內哈哈笑道。

  「你我之間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只是盡同僚之誼。堂堂大漢車騎將軍,不可見誅於市。」

  「我早就知道,你們與我們不是一路。只是我沒想到,你們居然狠辣到了這地步。」

  聽到董承這麼說,楊彪略顯尷尬,正要開口,董承卻打斷了他的話:「文先,我沒有憤懣,真的沒有,我是滿心喜悅。當日我陷你入獄,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獄的理由是一樣的,發自公義,並無私仇。你等決絕至此,必是有了大決心、大誓願,心毅如此,何愁曹賊不滅。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禍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們好好運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楊修聞言,頷首道:「董伯父儘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聲,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對楊彪道:「只是你這杯鴆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沒有價值的死。我不可死於暗獄,一定要被處斬於市,傳首天下。到時候天下都會知道,漢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盡節死義,殉於國事,自然會有更多志士來勤王事。我既身敗,也只有用這顆人頭來為漢室出最後一份力。」

  楊彪聽罷這一席話,仰天長嘆,信手將陶壺扔在了一旁。那壺在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圈,酒水從壺口流瀉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為臣多年。雖則中有齟齬,但危身奉主之心,卻一般無二。而今見之,公之高節,遠在我上。請受彪一拜。」

  說完楊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動。他年紀太大,身體又曾受折磨,在這等陰寒之處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盪,更顯老態。楊修見狀,連忙從地上把酒壺撿起來,要扶楊彪離開。

  這時董承忽又開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願聽臨終之人說否?」

  「請說。」

  「我布局之初,躊躇滿志,以為一切盡在掌握,這份傲慢終於種下敗因。你們行事,莫要蹈我覆轍吶。」

  董承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楊修。楊彪苦笑一聲,什麼也沒表示,轉身離開。董承見他們走了,頹然癱坐於地,雙目緊閉,兩行濁淚緩緩流下。偌大的監牢里,只有他虛弱至極的呢喃聲:「君兒,爹對不起你,爹這就過來陪你了……」

  楊彪、楊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後,離開了許都衛。滿寵舉薦了楊修負責董承的審理,所以他在許都衛內被一路放行,無人懷疑。楊彪坐的還是那一輛迎接劉平的馬車,那斬下楊俊一臂的車夫手持馬鞭,安靜地坐在轅首。

  楊彪甫一上車,就看到座位上擱着一條紙片。他拿起來看了看,白眉「唰」地騰起,隨即又飛快地落了下來。他把紙條在手裡撕碎,搓成紙球,復又拍散。

  「修兒,你把王越叫來許都了?」楊彪問。

  楊修笑道:「爹,您的那位高手果然對劍擊之士最為敏感,可惜他什麼事只願與爹您說。」說完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馬車附近一片安靜,可楊修知道,那位口音如沙礫滾動的神秘高手,應該就伏在某一處陰影中。

  「你不用找了,他已經不在這裡了,他知道該怎麼做。」楊彪淡淡道,「無論你把王越叫來許都有什麼圖謀,馬上都停下來。讓孔融那幫人去折騰就夠了。」

  「父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楊修有些詫異。

  楊彪面沉如水,手指用力地敲擊着車欄:「難道你不知道麼?他快回來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楊修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那又如何?」

  「你這孩子,又在賭……曹公在外,他不會在許都待很久,暫且隱忍幾日,何必在此時強出頭。」

  楊修聽到自己父親這麼說,手裡把骰子拋得更快,俊朗的臉孔升騰起一股不易覺察的怒氣,一股受到侮辱而不甘的怒氣。楊彪疲憊而憂慮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一字一句道:「修兒,你記住這句話——這句話荀彧曾說過,陳宮曾說過,前幾日賈詡也對我說過——郭嘉從不犯錯。」

  醫者華佗所著《青囊書》有言:「人以眴時最朴」。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他的瞬時反應最為體現出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