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19章
馬伯庸
第八章
其名曰蜚
1
王越疾馳了數十里路,來到許都附近一片荒涼的山溝之中。他猛地拉緊韁繩,朗聲到:「徐福,你出來罷。」他的嗓門極大,在周圍連綿起伏的山谷中傳來陣陣回音,一直持續了許久才逐漸消失。數隻樹頂寒鴉被驚起,拍動着黑色翅膀在天空「呱呱」叫着,更顯出谷中寂寥。可是那位神秘高手卻沒有任何回音,似乎並沒有在這附近。
王越等了片刻,面露不悅,復又仰頭大叫:「你用飛石破我劍法,如今又不肯出來相見,是個什麼道理?」
四周依舊沒有任何動靜。王越一拍腰間長劍,面上兩道疤痕猛然屈起:「好!你再不出來,我便殺回許都,把曹家與當今天子一併殺了,與我兄弟祭墳!」
話音剛落,一陣破風之聲傳來,王越聽風辨位,手腕一抖,劍鞘揮起,一聲脆響,恰好把飛石打得遠遠,撞折了一棵小樹。
「若王兄返回許都,我便只好拼死一阻。」那沙礫磨動般的聲音憑空傳來。
王越冷笑道:「你當年在陽翟就是我的手下敗將,如今口氣倒是大了許多嘛。」那被喚做「徐福」之人藏身不知何處,只聽到聲音道:「往事已矣,我如今不過是楊太尉麾下區區死士,奉命阻攔而已。」
「我殺曹丕,有何不好?我得仇人,你等得利。」
徐福道:「王兄遊俠之氣,溢於言表,卻非是國家之福。」王越不屑地用指甲彈了彈劍刃:「你可以試着阻止我。」
「你我動手,必有一傷,橫使曹賊得利。你有大仇未報,何妨留到官渡?」
王越眯起眼睛,牽動疤痕:「這是楊太尉的意思?」
「是。」
王越把劍插回鞘中,揚聲道:「好」!他一夾馬肚子,馬匹前蹄踢踏,原地轉了幾個圈子。他忽然又說道:「只是我在許都,尚還有一個仇人要殺。」
「是誰?」
「那個忘恩負義的唐姬。」王越冷笑道。
四周沉默半晌,徐福方才回道:「我可安排你們相見,如何解決,你等自便。」
這差不多就等於是判處唐姬死刑了。在一個高明刺客和一個廢妃之間,誰都知道孰輕孰重。王越滿意地點點頭:「我等你消息。」然後驅馬離開。
眼看着王越離去,徐福從藏身之地慢慢現出身形。他的年紀其實並不大,可坑坑窪窪、溝壑縱橫的臉上透着滄桑,幾抹白土塗在額頭與臉頰,把他裝扮得好似西南夷的巫士,只有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
天子籍田的儀式被王越的刺殺意外攪局,只得草草收場。不過這倒也不算什麼轟動的大事,漢室這些年來,哪一次活動不是草草收場,天下早已習慣——反倒是曹司空的兒子險些遇刺這事,更能引起人們的竊竊私語與揣測聯想。
天子迴鑾許都之後,奄奄一息的曹丕被直接送回了司空府,悲痛欲絕的卞夫人幾次哭倒在地。數名最好的醫者被召入府中,進行進一步的護理診治。
與此同時,曹仁下達了封城令,數千名士兵進駐許都,全城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徹夜都有重兵披甲巡邏,呼號聲此起彼伏,晝夜不停,氣氛比孫策要襲許時還緊張。
等到他布置完了這一切,第一個命令就是召見楊修。召見地點是在許都的尚書台內,同席作陪的還有荀彧和滿寵。
「楊公子,聽說你的身邊有一位高手,擅長用飛石?」曹仁慢慢搓動着手指,發問道。他的佩刀就橫放在案上,如果楊修有什麼問題,他會直接劈了他,才不管荀彧會怎麼說。
面對質問,楊修笑了:「我身邊?對不起,我可沒辦法指揮那傢伙,他只聽我爹的話。」
「他是誰?」荀彧搶先問道,他不希望曹仁的粗暴態度毀了曹氏與楊家好不容易即將改善的關係。
楊修滿不在乎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那個人叫徐福,和荀令君您還是大同鄉哩,陽翟人。他原來是個遊俠,大概是靈帝中平年間吧,徐福替人報仇,殺了當地的一家大戶,惹得朝廷前來圍剿,結果被打入大牢備受折磨,幾乎死掉。我爹出手把他給救了出來,從此徐福隱姓埋名,甘為我爹做鷹犬。」
荀彧、曹仁和滿寵三個人彼此對視一眼,他們倒沒料到楊修說得這麼幹脆,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遊俠為友人復仇這事,雖不為朝廷提倡,但在民間頗為盛行,徐福所作所為,亦是尋常事,各郡各鄉都時有發生。
滿寵道:「董承之亂時,殺死我許都衛五名幹員,又飛石擊斃董承身邊幾位高手的,也是他嘍?」
「不錯。我爹知道我要遊走董曹之間,太過危險,特意讓他來保護我,所有可能對我產生的威脅,都會被他一一抹除。可惜局勢一平定,他就給收回去了。」楊修試圖在滿寵臉上找出什麼表情,可惜卻失敗了。滿寵扁平的雙眼焦點落在了楊修身後的黑暗中,似乎要從中挖出「徐福」來。
曹仁皺着眉頭問道:「今天在和梁籍田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聽說了。」楊修神態自若地回答。
曹仁看了一眼滿寵:「我們在王越身邊的地面上發現了一枚飛石,應該就是那位徐福所發。」
「能夠救下曹公子,總算是件好事。」
「可是!」曹仁陡然提高音量,表情也冷峻起來,「我們在追擊王越的西涼騎兵附近也發現了數枚石子。你說,為何徐福要阻止我們的人去追擊王越呢?你們是不是沆瀣一氣,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嗯?!」
「如果我們有陰謀,徐福又何必阻止刺殺曹公子呢?」楊修一點也不驚慌,好整以暇的。
「哼,誰知道。我只看到徐福把王越放跑了。」
楊修忽然問道:「曹將軍,如果你抓住刺殺曹公子的兇手,你是希望親手殺死他呢?還是希望假手於他人?」
「當然是親手!我會一刀一刀地削去他的血肉,讓他死很久。」曹仁盯着楊修細嫩的脖頸,右手開始去摸那刀鞘。
「說得好。其實徐福的心情,和您是一樣的。」
「什麼?」曹仁一愣。
「我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呢。徐福在陽翟遭遇的那一場大難,有一個關鍵人物我沒提到。要知道,徐福師從名家,技擊水平高超,官府多次派人圍剿,都不成功,最後不得不請求京城支援。而京城派下去的捕吏,正是虎賁王越。」
尚書台里一片安靜,三個人都等着聽楊修往下說。
「王越到了陽翟,與徐福較量了一場。結果徐福被王氏快劍一劍洞穿膝蓋,束手就擒。從此兩個人結下了血海深仇,互相拼鬥過數次。徐福視殺死王越為其畢生的目標,當初投靠我爹麾下,也是約定一旦知道王越消息,便必先報此仇為要。所以曹將軍,你想想,當徐福一看到王越出現,又怎麼願意假手他人來取他性命呢?」
曹仁「哼」了一聲:「那這徐福如今身在何處?」
「自從聽到王越的消息之後,至今未歸。如今徐福不在城中,估計已經去追殺王越了。我看您不必在許都封城,他們肯定已經離城幾十里了。不出幾日,必有消息傳回。」
聽了楊修這一番解說,荀彧和曹仁的臉色都緩和了下來。楊修的解釋合乎情理,絲絲入扣。他若是要反,早跟着董承反了,不會等到現在突兀地來這麼一出。滿寵卻忽然把身子前探:「楊公子,你的話沒有矛盾,可要如何證實你所言為真呢?」
楊修不甘示弱地與滿寵對視,目光灼灼:「三日之內,自然會有分曉——對了,那時候,祭酒大人也回來了吧?還有什麼好擔心?」
正說話間,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衛兵急切道:「夫人,裡面正在議事……」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議事?我兒子的命都快沒了,他們還有什麼好議的?」
「卞夫人?」
尚書台內的幾人都分辨出了女人的聲音。卞夫人一向很識大體,甘居家府,從不僭越政事。她這時突然來闖尚書台,只怕是曹丕遇刺的消息,觸動了這位母親最敏感的逆鱗。
曹仁剛一起身,就聽木門被「砰」地推開,卞夫人怒氣沖沖地邁步進來,粗服披髮,和她平日裡嚴妝雍容的風範全然不同。
「嫂嫂,你這是……」曹仁趕緊迎上去,語氣有些畏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卞夫人掃視屋中之人,厲聲道:「子孝,我兒今日幾乎死去,我過來討個明白。」她雙眼腫脹如桃,顯然已是哭了數場。
荀彧道:「夫人不必驚慌。刺客之事已有成議,子孝會全力緝捕。」卞夫人瞪大了眼睛:「荀令君,曹公仇敵甚多,難免波及家眷。丕兒縱然身死,也是為國家而死,妾身對此不敢有怨恨。只是外患易躲,內賊難防,妾身所不解的,是在許都周密之地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
在場的人心中都是一凜,她這麼說,顯然是意有所指,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楊修。
「具體情形我已聽鄧展說了。那刺客如何知道天子籍田的具體方位和時間?如何事先避過搜查,廁身雪丘之中?更奇怪的是,他為何知道丕兒在隊伍中?我明明在前一日方才應允他去。」
這幾個問題個個都很犀利,滿寵一邊聽着,一邊極其輕微地點點頭,很欣賞卞夫人的眼光。反觀楊修的神情卻逐漸嚴肅起來,沒了剛才的嬉皮笑臉。
「這些問題妾身想了又想,實在想不明白,只得過來問問諸位大人!」卞夫人的眼神愈加凌厲,險些喪子的傷痛令這位母親的羽毛全都警惕地豎了起來。
曹仁正欲解釋,卞夫人卻擺了擺手,尖削的指甲如劍般指向了屋中一人的胸膛。
「其實妾身只有一個問題要問:許都衛號稱無所不知,許都連個蒼蠅飛過都逃不過你們的眼睛,何以卻獨獨漏過王越這等殺手?丕兒遇刺,四周皆驚,連子孝這等久經沙場之人都亂了方寸,那個叫孫禮的軍官甚至駭到嗓音失聲,至今未復,何獨你滿伯寧毫無驚詫,反而能迅速找出旁人投出的石子?滿伯寧,你是否有個解釋給我?」
滿寵面對卞夫人意外投來的誅心的矛頭,沒有什麼心理準備。他連忙跪倒在地:「未能明察奸凶,致使主公被難。此皆寵之誤。」
卞夫人對他的恭順態度卻絲毫不領情,冷笑道:「前幾日丕兒罵你,我還好心為你回護。現在回想起來,從放任張繡圍司空府開始,你的所作所為就處處針對我們娘兒幾個。這一點兒丕兒倒比我們幾個大人看得透!」
荀彧大驚,這個指控太嚴重了,他知道滿寵絕非那樣的人,連忙起身相勸。卞夫人卻不依不饒,目光如刀,直戳向滿寵的心窩:「妾身知道這些全是空口無憑,治不了滿伯寧的罪過。但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滿寵這時候反而從容起來:「臣自入仕以來,一片赤心,不曾有半點遷延。」
「不錯,你的忠心確實不曾有半點遷延,」卞夫人怨毒地瞪着他,嘴角牽動,「是從來沒對丁夫人遷延過吧,你們到底是同籍的鄉親,對麼?」
她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台里登時滿布冰霜,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2
「這五禽戲,可是你杜撰的?」伏壽饒有興趣地問。此時她在司空府的臨時寢殿裡跪坐着,讓冷壽光給他按着肩膀。
冷壽光恭恭敬敬回答:「不是,我的老師確實有這麼一門導引之術。當時我看那趙彥問得尖銳,就隨口說出來了。」
「看來你的話還挺可信,暫時唬過那個趙彥了——對了,你回頭去跟楊修說一聲,讓他查查這人的底細。孔少府的門下,怎麼會這麼冒失?就算他只是有口無心沒有圖謀,到處跟別人一嚷嚷,這事也會變得不可收拾。」
「臣已經派人去告訴楊公子了。」
「你做得不錯,不愧是楊太尉舉薦的人。」
伏壽閉上眼睛,冷壽光的按摩手法相當巧妙,讓她感覺渾身酥軟,筋骨鬆弛。
冷壽光最初是由曹操的親信王必介紹入宮,實際上卻出自楊彪的授意操作。他在宮中隨侍了兩年多,不顯山不露水。一直到了禁宮大火張宇去職之後,冷壽光因為背景有濃厚的曹氏色彩,被破格拔擢為中黃門,侍候皇上皇后。
這個人低調謙虛,不像張宇那樣牢騷滿腹,不過行事頗有幾分神秘,有時候連伏壽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對於漢室在私底下的活動,冷壽光盡收眼底,每次都會刻意保持一段距離,只是傾聽,從不發表意見。像今天這樣主動出來解圍,對他來說,還是頭一次。
「你這個按摩的手法,也是跟你師父學的?」伏壽問。
「是的,不過這卻並非微臣最擅長的。」
伏壽睜開眼睛:「哦?你最擅長什麼?」
「房中術。」冷壽光一本正經地回答。
伏壽放聲笑了起來,一個宦官居然最擅長的是房中術,這可真是個大笑話。冷壽光也呵呵笑了起來。笑夠了,伏壽對着銅鏡,幽幽道:「你說,今日他為何要抱着我跳開?自己跳開豈不更快?」
「這說明陛下心懷慈憫之心,有大仁之德。他連敵人之子,都肯降尊紓貴前去施救,何況是您?」
冷壽光一邊說着一邊雙手不停按摩,忽地發覺伏壽的雙肩往下垂了垂,似乎有些失落。冷壽光唇邊露出一絲洞悉的笑意:「不過……陛下可能也有別的意思在裡頭。」
「嗯?是什麼?」伏壽意識到自己問得過於急切了,連忙咬住嘴唇,擺了擺頭,「算了,你不說也罷。」
「臣猜,陛下大概是不想睡地板了罷?」
自從那日兩人爭吵之後,劉協與伏壽便不再同床共寢。劉協主動在榻旁鋪了一塊絨毯,自己臥在上頭,只有當冷壽光以外的人走近時,他才趕緊爬到榻上裝裝樣子。伏壽原本想讓他上來,自己睡地上,可劉協態度異常堅決,她也只得聽之任之。
這時聽到冷壽光這麼說,伏壽麵上浮出些許緋紅,氣惱道:「沒人教他睡地上,偏他自己賭氣不上來。」
冷壽光道:「陛下表面上柔順寬和,骨子裡卻固執得很。拿定了主意,九個許褚都拽不回來。」
「就這點跟他兄弟還算相像。」伏壽心中想着,嘆息道,「可惜啊,他根本就是個濫好人,巴不得全天下都跟他一樣有君子之范。」
「也不盡然。我的老師寫過一本書,叫《青囊書》,書里說『人以眴時最朴』。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瞬時反應最能體現真心。陛下那時抱住您離開,恐怕沒時間思考太多,僅僅只是不想您受傷害吧。」
「那個笨蛋。」伏壽毫不客氣地評價道,然後抬起右手,「壽光,別瞎分析了。嗯,你去把那絨毯搬去榻上,老擱在那裡,早晚會被人看出破綻,於漢室復興不利。」
這時候門外傳來禁衛的喊聲,看來皇帝已經完成了接見——刺殺事件發生以後,一大群臣子都趕來司空府向天子問安,折騰到現在才能返回「寢殿」。
門扇響動,傳來劉協的腳步聲。冷壽光感覺得到,伏壽突然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劉協進了屋子,與伏壽四目相對,彼此都感覺目光里有些東西悄然鬆動。伏壽服侍他換下外袍。劉協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今日一時心軟,救了曹丕,你怪我麼?」
「曹營名醫無數,就算陛下不出手,他也會得救。陛下如此行事,能取得曹家信賴,深謀遠慮,令臣妾佩服。」
劉協苦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哪考慮那麼多。只是天性使然,不忍讓一個孩子在眼前死去罷了。」
伏壽似笑非笑,任憑他握着自己的手:「那陛下你救下臣妾,也是天性使然嘍?」面對這個問題,劉協沒有正面回答。他輕輕摩挲着伏壽的手背:「那日與楊先生談完,我想了許多。想過逃回河內去隱居起來,再不與外人來往;也想過像哥哥那樣,硬起心腸,萬千頭顱落地而目不瞬。可是後來我發現,這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不是我的本心。」
「那陛下你的本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