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2章

馬伯庸

  司馬懿看到楊平有些愣怔,不耐煩地一拍他馬頭,催促道:「還不趕快去,別讓你爹等煩了。」楊平嗯了一聲,撥馬便走。司馬懿在身後扯着嗓子喊道:「談完了過來找我,我還沒說完話吶!」

  楊平一路催馬疾行,心中納罕不已。父親楊俊在他心中的形象其實很模糊,自從他被寄養在司馬家後,楊俊來探望的次數很少,語氣總是客客氣氣,與他談的話題也不外乎學業明經之類,甚至從不提及他早亡的母親。他總覺得自己與父親之間有一層難以言喻的隔膜,這種隔閡不是用「很少見面」就能解釋的。

  像今天這麼急切要見他,還從來沒發生過,難道是獲嘉家裡發生了什麼大事?

  楊平揣着莫名不安進入溫縣縣城。他看到,司馬府前停着一輛馬車,兩匹棗紅色轅馬身上的胸絛都沒卸掉,軛衡半抬,車夫就坐在駕位上,隨時可以揚鞭出發。車後還插着一面旗子,上面繡着一條金龍,與溫縣裡的馬車氣質截然不同。

  楊平顧不得多想,匆匆忙忙推開府門。一轉過照壁,他看到楊俊和司馬防正站在院中,遠遠還站着司馬懿的哥哥司馬朗和一些女眷。

  楊俊身材很高大,臉膛黝黑,一張方正的國字臉不怒而威,與楊平的瘦削臉龐迥然不同。他今天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襲玄色素袍,手裡還捏着一片二尺寬的木質符傳。

  「父親大人。」楊平趨前行禮,心中忐忑不安。他注意到,楊俊面沉如水,看不到一絲情緒——既沒有與兒子重逢的喜悅,也沒有大事臨頭的焦慮。

  楊俊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對司馬防道:「司馬兄,既然犬子已到,那麼我們便告辭了。」司馬防疑惑道:「不多歇息一日再走麼?如今城門快關了,何必如此心急?」楊俊大手一揮:「司空傳詔,豈能耽擱。」那枚符傳在半空劃了一道弧線,司馬防只得訕訕閉嘴。

  那枚長條符傳的尾部繪有北斗七星與紫微星,還封有司空印璽,這代表了整個朝廷的意志——儘管漢室已經衰微得不成樣子,但朝廷畢竟是朝廷。

  楊平有些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手腳無措。司馬防看了眼老朋友,搖搖頭,走上前來攙住楊平的手道:「義和啊,恭喜你了。你父親被曹司空徵辟為掾屬,正打算去許都赴任。他是特意來接你一起走的。」

  「去許都?曹司空?」楊平反覆咀嚼着這兩個詞。曹操現在「挾天子以令不臣」,權勢如日中天,在朝廷官拜司空。這樣一個大人物,居然會把自己父親徵召到許都,這其中的含義,他還有些茫然。

  這時楊俊開口道:「朝廷派來的傳車就等在外面,我們馬上上路。你在司馬府的行李,我回頭派人運去許都,你不必擔心。」

  楊平張大了嘴巴,腦子「嗡」的一聲,有些發懵。這,這是怎麼了?馬上就走?連收拾行李的時間都沒有。不過是一次徵辟罷了,溫縣距許都不過三百餘里,就算驛馬加急,一日一夜也便到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要這麼急着過去?

  他把不解的眼神投向司馬防。和楊俊相比,這位老人在他心目中更適合父親這個角色。

  司馬防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按道理,司空開幕府徵辟曹掾,乃是私辟,不該由朝廷頒發符傳,更不該稱「傳詔」。楊俊的這一次徵辟,又發符傳,又是傳詔,很不正常——而這種不正常的「逾制」,本身就暗示着某種不能宣諸於口的急切情緒。看來楊俊準確地捕捉到了這次徵辟中隱藏的用意,才會做出立刻赴許的決定。

  這些官場中的門道,做過京兆尹的司馬防能體會得到,但很難解釋給楊平聽。

  在司馬防那裡沒有得到答案,楊平明白這個決定已經不能更改。父命如天,楊平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垂下頭道:「我知道了,父親。」他把弓箭從身上解下來,走過去交給司馬朗:「這犀角弓你收好吧,以後我估計是用不着了。」

  司馬朗是長子,跟楊平關係也非常密切。他囁嚅着接過彎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能連連拍着楊平肩膀,眼眶裡閃爍着一些東西。

  楊平笑了笑:「幫我跟仲達說一聲,看來沒時間跟他告別了。」說完楊平伸開雙臂,用力抱了抱司馬朗,低聲道:「好兄弟,再會了。」司馬朗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然後鼻子發出了一陣急促的喘息,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十分深厚,還從來沒分別過。楊平的眼眶也濕潤起來,但一想到父親還看着自己,便拼命忍住了淚水。

  楊俊面無表情地催促道:「事不宜遲。等下城門關閉,就要多費周折了。」楊平只得放開司馬朗,跟隨着楊俊一步步走出司馬府邸。門口那輛馬車仍舊等在那裡,車夫一見他們出了門,立刻站起身來,呵斥了幾聲,轅馬開始踢動蹄子,鼻息粗重。

  雖然楊平想到過總有一天他會離開溫縣,離開司馬家,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如此的……莫名其妙。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感傷。楊平偶然瞥到司馬府前的貔貅石像,它一隻耳朵有些殘缺,這是當年他和司馬懿在上面玩耍時弄斷的,心中一陣苦笑。

  楊俊先上了車,然後楊平扶住車邊的欄杆,輕輕一下蹬了上去,坐到自己父親身旁。車下的司馬防忽然一把抓住楊俊的胳膊,仰起頭來正色道:「楊平賢侄在我家生長十餘年,我視他如自己的親生兒子。楊兄你此去許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保他平安啊。」

  楊俊微微一笑:「司馬兄這是說的什麼話。義和可是我的兒子,我怎麼會不護着他?」司馬防這才鬆開楊平的胳膊,倒退了一步,眉眼間擔憂的神色依舊不減。

  許都是什麼地方,他可是太了解了。

  那個地方自從當今天子移蹕之後,就變成了一個險惡的大漩渦,曹操欲要控制天子,稱霸中原;天子欲要牽制曹操,重振權威;還有西涼、河北、荊州、山東等地的豪強勢力把觸手伸進來,各方或明或暗的勢力交織其中,很少有人能在其中獨善其身,委實不是什麼太平地方。

  司馬防在河內韜光養晦,闔門自守,就是不想讓自己和族人趟這一灘渾水。可如今自己的至交好友與視若己出的孩子竟要身赴險地,而自己卻阻止不得,這讓司馬防胸中橫生一陣鬱悶。

  「楊兄,你可要留神吶……」司馬防喃喃道,兩手抄在袖中,微微顫動。

  楊俊朝司馬防拱了拱手,然後搓了一個響指。車夫揚起鞭子,在半空甩了個漂亮的梢響,兩匹轅馬開始拖動大車移動。很快,這輛馬車駛離了溫縣縣城,走上官道,朝着許都方向疾馳而去。

  2

  楊平用手肘支在車邊欄,望着不斷後退的景色發呆。

  楊俊的態度,更讓他覺得莫名恐慌。從前每次見面,父親多少還會關心一下他的情況,可現在父親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仿佛一個押送欽犯進京的酷吏,冷漠異常。

  這不正常,這絕對不正常。

  楊平性格柔弱,卻不是傻瓜。他知道當一件事反常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原因。他一直期待着父親在離開溫縣之後,能夠告訴自己這個原因。但是楊俊讓他失望了。他們已經趕了一夜的路,楊俊一句話都沒對楊平說過,只是不停地催促車夫再快一些,其他時間則閉上眼睛,似乎在沉思着什麼。

  帶着滿腹疑竇,楊平沉沉睡去,暗自希望當自己一覺醒來時,還是躺在司馬府的臥房裡。

  車輪沉默地在道路上滾動着,正當天邊開始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楊俊忽然睜開了眼睛,他對車夫輕輕說了兩個字:「停車。」

  車夫似乎對這個命令有些不理解。如今他們正在一片連綿的土黃色丘陵之間,因為年久失修,官道的痕跡幾乎看不到了。這裡方圓數十里全是荒野,沒有任何居民,連樹木都沒多少。他們拼命趕了一晚上的路,為何卻要在這種地方停留?

  「停車。」楊俊重複了一次,帶有輕微的不耐煩。

  車夫不由得有些怨氣。當初他從許都被派到曲梁接楊俊的時候,可沒想到還要繞路來溫縣一趟,他想早點返回許都。可他不敢惹這一位手持符傳的大人,只得把馬車停了下來。

  「算了,正好讓轅馬歇息一下,餵些豆餅,我也墊點東西。」車夫這樣想着。

  原本半睡半醒的楊平感覺到車子的震動停止了,他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雪亮的匕首。楊平悚然一驚,身體下意識地朝後靠去,然後他看到車夫直挺挺地從馬車上倒下去,楊俊手持匕首,刀刃滴着幾滴新鮮血液。

  楊平一瞬間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佩劍,卻一下抓空。他想起來自己還穿着昨天的獵裝,沒來得及更換。

  父親做了什麼?他會殺我嗎?無數念頭在楊平腦海里紛迭而出。

  楊俊看到楊平醒過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就好像剛剛完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楊平慌亂地跳下車,去攙扶那位車夫,然後發現他已經氣絕身亡。楊俊那一刀不偏不倚正刺入心臟,鮮血從死者的胸口瘋涌而出。楊平眼前被大塊大塊的血色侵占,刺鼻的腥氣沖入鼻孔,他感覺到呼吸有些艱難,一股強烈的攣動從喉嚨湧出。

  「平兒,別管他了,我們還有事要做。」楊俊道。

  楊平胸中的恐懼和怒意同時湧現出來,他白皙的面孔開始泛起紅色,實在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轉身逃掉,還是該衝過去不顧尊卑地揪住楊俊的衣領大吼大叫,讓他解釋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從丘陵的另外一側傳來輕微的聲音,另一輛馬車仿佛從地上冒出來一樣,一下子衝到了兩人面前,停住了。

  這一輛馬車要比他們乘坐的大,大輪高蓋,卻沒有任何標識,乘座四周掛起玄色布幔,無法看到車內的動靜。它的輪輻和車框之間都用麻布塞滿,輪轂上還綁了一圈蒲草,跑起來噪音很小,如同一隻幽靈。車夫是一位虬髯大漢,在他單薄衣衫下可以看到隆起的團團肌肉。這人戴着頂草帽,面無表情地望着前方,似乎對周圍的一切毫不關心。

  一隻枯槁的手從車裡面掀開布幔,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孔。老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車夫,又看了看楊俊,最後把目光集中在楊平身上。他與楊平目光交匯的一瞬間,瞳孔驟然縮小,淡然的表情發生了一絲不易覺察的龜裂,但稍現即逝。

  楊俊沉聲道:「伯父,一切如約。」老人手指輕磕了一下扶手。馬車車夫立刻從駕座跳下來,從馬車裡拖下一具屍體。楊平注意到這具屍體和自己身材差不多,只是臉部已被砍得稀爛,看不出年紀。車夫把屍體放在馬車夫的旁邊,擺出個力戰身亡的姿勢,最後滿意地拍拍手,直起身來。

  楊平看到他若無其事的樣子,覺得毛骨悚然。這時候,楊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兒,上車吧。」他指了指那輛馬車。楊平站在原地不動:「父親大人,您如果需要我去死,我盡孝就是。但我希望能死個明白。」

  楊俊微微皺起眉頭:「沒人希望你死,上車吧,車裡的人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不,我現在就要知道!」

  楊平斷然拒絕。自己被父親一言不發地帶離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園,然後父親又在半途當着他的面殺掉了朝廷派來的車夫,現在又是一輛來路不明的馬車和老頭。楊平已經受夠了這種打啞謎似的折磨。

  剛才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一個人啊,而且就在他的眼前。這是楊平生平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種異常清晰的衝擊感讓他到現在還有些頭暈目眩。楊平眼前,仿佛出現了那隻懷孕的麋鹿被自己箭矢射穿的情景,心中似是被什麼東西猛然揪住。

  楊俊見楊平不肯上車,想要上前去扯他的袖子,老人制止了他:「交給我吧。」楊俊只得恭敬地後退了一步。

  布幔掀得更開了一些,老人探出頭來,這次他手裡多了一樣東西:「孩子,你來看看這個。」楊平疑惑地接過來一看,發現那是一枚黃澄澄的龜鈕方印,銀銅質地,拿在手裡頗為沉重。他翻過印底,看到上面刻着四個篆字:「楊彪信印」。

  「楊彪……楊太尉?」楊平手中一顫,方印差點沒掉在地上。

  「是我。」楊彪回答。

  車上這位老人,居然是楊彪!那位盡節衛駕、名滿天下的重臣楊彪!

  楊彪是漢室在風雨飄搖中的一面旗幟。從雒陽到長安,從長安再到許都,當今天子數年顛沛流離,他始終忠心耿耿、不離不棄,以太尉之職統領百官,隨侍左右,堪稱漢室的中流砥柱。天下士人,無不稱道。

  四年前天子移蹕許都,曹操處心積慮想要扳倒這位楊太尉,想置其於死地。可楊彪的聲望實在太高,即使是曹操也對他無可奈何,只能逼迫他棄了太尉之職,變成一個賦閒許都的平民。大部分人都認為,這位忠臣的政治生命已經完結了。

  這位失勢的前太尉,如今居然輕車簡從,出現在如此荒涼之地,委實讓楊平驚詫不已。

  「不知老夫的名字,是否可以取信於公子?」楊彪略抬起下巴,顯出一絲矜持。多年的官宦生涯讓他帶着一股天然的傲氣。

  「自然,自然……」楊平感覺額頭有些汗水沁出,「楊太尉高名,晚輩怎敢質疑。」

  老人微微一笑,掀開半個布簾。楊平手忙腳亂地爬上車,一回頭,發現父親楊俊還站在外面沒動。這時候楊彪淡淡道:「季才,我們走了,你好自為之。」楊俊一拱手,神色變得堅毅起來。

  「父親不跟我們走麼?」楊平狐疑道。

  楊彪道:「他還有他的事情。」

  話音剛落,那位身軀龐大的車夫提着鋼刀走上前去,寒光一閃,楊俊的右臂便被斬落在地上。睹此奇變,楊平「啊」的一聲從車上站了起來,雙拳緊握,想要撲過去幫忙。楊俊按住血流如注的傷口,用眼神制止了兒子的衝動。楊彪輕輕把手按在楊平肩上,示意他少安毋躁。

  車夫把刀收起來,從楊俊衣襟下擺撕下一片布,灑上一些藥粉,給他裹住傷口,然後轉身回到自己車上。楊俊踉蹌着走到路邊,背靠着一塊岩石坐下來,臉色慘白,卻始終沒吭一聲。

  「走吧。」楊彪面不改色,對這血腥的一幕視若無睹。馬車裡的楊平,已是面無血色,心緒亂得如同一團麻繩。

  布幔慢慢被放下來,外面的景色與光線被完全隔絕開來,馬車輕輕一震,隨即開始加速。楊平不知道失去一隻手臂的父親為何要與兩具屍體留在原地,直覺告訴他這一切不合理的古怪事情之間,隱藏着什麼籌謀。可是從昨天回城開始,一個又一個衝擊讓他無暇思考。

  他現在亟需一個解釋,否則可能真的會瘋掉。楊平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楊彪,他發現後者一直在注視着自己。

  「像……真的是太像了……」老人眯起眼睛,慢慢地拍着膝蓋,表情里有欣慰,也有感慨,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楊太尉,我……」楊平一開口,就被楊彪的手勢制止了。

  「別着急,我會告訴你一切。」楊彪緩緩開口,然後掀開布幔的一條小縫望了眼天空,又迅速闔上,「在抵達許都之前,有些事情,你是必須要知道的。」

  「我們終究還是要去許都啊……」楊平心想。

  「從何說起呢……嗯,就從你父親楊俊開始吧。」楊彪語速很慢,仿佛每一句話都要含在嘴裡深思熟慮一番。楊平坐在老人家對面,雙腿併攏,把雙手擱在了膝蓋上,聚精會神。

  「那還是在光和年間,當時我是靈帝陛下朝中的衛尉,你父親季才是我手下的一名左都侯。我覺得這年輕人頗有才幹,很是欣賞。他是河內獲嘉人,我雖出身弘農華陰,不過也姓楊,就認他做了族侄。季才是個幹才,腹中有鱗甲,說一藏十,是個可以託付大事的人……」

  說到這裡,楊彪佝僂的身體略微挺直了一些。

  「光和四年,在宮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靈帝陛下的一位妃子王美人誕下了一位皇子,起名為協。當時何皇后已經生了太子劉辯,不能容忍這種事發生,便毒殺了王美人。董太后怕協皇子也遭到毒手,便把他接入宮中,親自撫養。後來少帝為董卓所廢,協皇子踐祚為帝,就是當今天子。」

  楊平歪了歪頭,心裡很奇怪,這些事情都是天下皆知的,何必再說一遍。這時候,楊彪眉毛陡然一揚,用嚴重的語氣道:「可是天下人不知道的是,當時王美人是雙生,一共產下了兩位皇子!」

  楊平悚然一驚,一個模糊的念頭飛快地掠過腦海。

  「宮中的卜者說雙生大不吉。王美人便找到了當時擔任宮省宿衛的我,央求我將其中一個孩子帶出宮去,否則兩個嬰兒都活不了。我無法拒絕她的請求,也想為靈帝陛下多留一位苗裔。當時我想,反正這也不是沒有先例,少帝劉辯當初就是養在宮外,然後才接入宮中……」

  楊彪的聲音隨即重新低沉下去。

  「……於是我就找到了楊俊,請求他把其中一個嬰兒帶出去。以我和他的職權,這件事幹得神不知,鬼不覺。可幾天以後,王美人突然意外死亡,我深深感到雒陽實在太過危險,就連留在太后身邊的協皇子都時時面臨威脅,何況這個沒有任何名分的小孩子。如果他的身份暴露,後果不堪設想。我便找了個機會,讓楊俊帶着那個孩子辭官回老家,對外宣稱是自己兒子。他這麼多年以來,犧牲很大,做得很好,真是辛苦他了。」

  楊平已經猜到接下來楊彪要說什麼了,他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是說,我不姓楊,我姓劉,我是當今天子的雙生兄弟?」

  楊彪雙手環起,遙空一抱,鄭重其事道:「所以你的字不是義和,而是仲和,因為天子的字是伯和。你流的是漢室皇族的鮮血。」

  楊平舔了舔嘴唇,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發乾。這事可真荒謬,前一刻他還是河內郡的一個普通良家子,後一刻就搖身一變成了皇族,而且是當朝天子的親生兄弟,正統到不能再正統的漢室宗親!

  這解釋了為何父親從小把他放在司馬家;也解釋了為何父親這麼多年對他只有隔閡的恭謹——但是解釋不了從昨天晚上開始的一連串事件。

  楊平,現在叫做劉平,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把楊彪的話聽完。他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身世之謎,不過是一個開始。

  「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為王美人多留一點骨血。她這一輩子只求過我這麼一次,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辜負她。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你會作為楊俊的兒子安穩地過完這一生……」楊彪突然突兀地轉換了話題:「可是現在事情起了變化,陛下需要你。」

  「需要我?」劉平幾乎失笑,一位九五之尊的君主,需要他這個既無政治根基也無文才武略的一介鄉野草民做什麼呢?

  楊彪慢慢用指頭敲擊着膝蓋,雙眼望着厚厚的布幔,似乎想努力看穿它。

  「如今的情勢你也是知道的。漢室衰微,朝政完全被曹氏捏在手裡,像我這樣的公卿輔臣,一個接一個地被清洗掉,跟隨陛下從雒陽出來的大臣們已是七零八落。長此以往,曹氏將會是第二個王莽——想要重振朝綱,只靠我們的力量還遠遠不夠。」

  劉平自嘲地笑了笑:「您都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幫上什麼忙?」

  楊彪豎起一根指頭:「陛下光是承受着曹氏的壓力,就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我們需要一位影子,能夠在暗處活動,為陛下籠絡更多忠心漢室的人,積蓄反擊的力量。你是一位皇族,你的身份可以做許多我們做不到的事情。」

  「漢室宗親多了,何必找我這個連名分都沒有的人,誰會相信。」

  「但陛下的親兄弟只有你一個,你們的相貌一模一樣,沒有人能代替你!」

  車廂里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寒風頑強地從布幔縫隙中透進來,讓這一老一少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畢竟天氣已是十二月,而許都還在遙遠的前方。

  劉平道:「楊太尉當初布這一枚閒子下去,是否已經早有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