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25章

馬伯庸

  對淳于瓊的毛遂自薦,沮授勸不住,審配和郭圖也勸不住,甚至連袁紹都勸不住,最後只得勉為其難地准許。於是淳于瓊帶着麾下精騎,換上曹軍的裝備,興沖沖地奔許都而去。可是出乎淳于瓊的意料,這次行動太順利了,一仗都沒有打。他憋了一身的殺氣無處發泄,心中不免有些鬱悶。

  唯一讓淳于瓊感到欣慰的是,這次居然在半路遭逢了鄧展,還把他活着帶回軍中,算是個意外收穫。

  「那兩個人狀況怎麼樣?」淳于瓊問。

  他說的兩個人是董承和鄧展,兩個人都在隊伍僅有的一輛馬車上。韓莒子回答說,前者精神還好,只是離開許都以後一直一言不發;後者也保持着沉默,因為整個人已經奄奄一息,一度被護衛的人疑心已經死了。

  淳于瓊下馬,走到馬車旁邊掀開布簾,親自檢查了一下鄧展的傷勢。他驚異地發現,這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馬車的連續顛簸居然沒有把傷口震裂,也沒有惡化。雖然鄧展仍舊處於昏迷狀態,但如果馬上得到良好的看護與治療,他應該能撐過這一關。

  韓莒子開口問道:「將軍您為何不辭辛苦把這個人帶在身邊?」自從淳于瓊決定把這個被弓箭穿胸的半死鬼帶在身邊以後,他就滿腹疑竇。此前這支隊伍一直處於危險境地中,他沒有多嘴,現在眼看就返回安全地帶了,他終於忍不住了。

  淳于瓊看了韓莒子一眼:「你覺得對一個仇人來說,最殘忍的報復是什麼?」

  「呃……殺死他吧?」

  「你錯了,」淳于瓊從鎧甲縫隙里掏出一隻跳蚤,扔進嘴裡用力一咬,「是給他施捨一份無法拒絕的大恩情,讓他這輩子都無法償還。」

  韓莒子恍然大悟:「原來將軍是要施恩於……」

  「你又錯了。」淳于瓊憤憤地打斷他的話,「他的仇人是我,當年施大恩給我的卻是他。」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鳴鏑聲響,交談中止了。淳于瓊和韓莒子重新跨上馬,朝着河邊飛奔而去。他們看到兩條木船從河流上游偷偷摸摸地漂過來,船頭打着蘇家的旗號。蘇家是中山豪商,生意遍布諸州,在南皮、許都、徐州等地都有營生,打他們家的旗號不會引起曹軍懷疑。

  木船開到南岸,尋了一處水淺之處停住了船。淳于瓊隔水與他們對了幾句話,確認是袁軍派來接應的人,這才把其他人叫過來。董承和鄧展被兩名膀大腰圓的騎士抱着涉水登船,那輛馬車運不上來,被就地拆散掩埋。

  淳于瓊最後一個上船,他遺憾地朝着南岸望了望,朝船老大做了個開船的手勢。木船順流而下,走出約莫二三十里路,緩緩靠近北岸,在一處隱蔽的簡易碼頭停船。

  碼頭上早已有一個人等候在那裡,淳于瓊認出是沮授。他這個人生得很有特點,身材頎長瘦直,頭卻特別大且扁,遠遠望去好像一枚牢牢釘在碼頭上的大釘子。此時沮授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木船竹簡靠岸,卻沒有露出任何急躁的神情。一直到水手把木船搭到岸邊,系好纜繩,沮授才不疾不徐地踏上搭板,把淳于瓊迎上碼頭。

  沮授在袁紹軍中任奮威將軍,掌管監軍之職,上可管將,下可調兵,權勢極大,就連情報工作也兼有一部分放在他手下。這一次劫持董承的計劃,是沮授一手策劃,他親臨戰線迎接,足見重視。

  沮授是冀州一系的中流砥柱,跟淳于瓊不是很對付。所以淳于瓊見到他,沒有多做寒暄,只是一抱拳道,「公與,人我給你帶回來啦。」

  「辛苦將軍了。」沮授從懷裡取出畫像,遠遠對着董承打量一番,然後淡淡一笑,也抱拳道,「這一份深入敵後的奇功,將軍算是得着了。」

  「公與你說笑了。什麼奇功,不過是帶了個老頭回來而已。」淳于瓊意興闌珊地摸了摸鼻頭。

  「將軍這就不懂了。有車騎將軍現身說法,曹賊卑侮漢室、欺凌中樞的劣跡,便可昭告天下,於袁公大業大有好處。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策,呵呵。」

  沮授這兩聲乾笑有些生硬,淳于瓊瞥了他一眼,心裡不由得「呸」了一聲。

  這兩個人在袁紹營中,一貫政見不合。淳于瓊認為軍隊就是一切,刀鋒勝過言語;而沮授論調持重,一向不大主張輕動兵戈,傾向於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

  當初沮授曾經提議袁紹把天子接來南皮,挾天子以討不庭,在政治上立於不敗之地。這種提議在自由慣了的淳于瓊看來,純屬自找麻煩,束手縛腳,遠不如真刀真槍去討伐來得爽快,因此極力反對。最後淳于瓊聯合潁川派和南陽派,愣是把此事攪黃,從此兩個人交惡。

  這次劫持董承,顯然是沮授又打算用「娘娘腔兒」的手段來打擊曹操。淳于瓊雖然自告奮勇前往執行,但他的目的只是享受刺激,並不表示對沮授的認同。

  淳于瓊固然看沮授不順眼,沮授對這位莽夫亦是腹誹頗多。他親自跑來碼頭迎接,正是因為不放心——說實在的,沮授一看到淳于瓊那碩大的鼻子,就忍不住牢騷滿腹。當年如果淳于瓊沒有從中作梗,讓他把天子迎來南皮,只怕曹操如今早已俯首請降了,哪裡還用得着費盡心思去搶董承?

  「一群鼠目寸光的東西,袁公周圍的小人和蠢材,未免太多了些。」沮授不無憤慨地想。他一半精力在為袁紹主公出謀劃策,另外一半精力消耗在確保這些主意不被那些白痴干擾。這讓他很疲憊。

  兩位政敵皮裡陽秋地寒暄了一番,沮授表示該去迎接車騎將軍了,淳于瓊連忙吩咐手下人把老人攙過來。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董承突然之間面色變得慘白,他推開攙扶着的士兵,朝着淳于瓊和沮授跑來。士兵們試圖拽住這位老人,但居然被他掙脫。沮授也嚇了一跳,董承在他的計劃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不能有什麼閃失。他和淳于瓊張開雙臂,小跑幾步,把躍上碼頭的董承一下按住。

  「董將軍,你莫要怕,你已安全了。」沮授安撫他。董承沒理睬他,赤紅的雙眼掃視着碼頭上,近乎瘋狂地喊道:「荀諶,荀諶來了沒有?」

  沮授聽到這名字,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等您抵達南皮的時候,自然會安排您見荀大人。」董承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我要馬上見到他!馬上!不然來不及了!」沮授有些微微的不快,覺得這位車騎將軍架子是不是太大了點兒,一個流亡的罪臣,居然還頤指氣使。他伸出手掌,按在董承胸膛想讓他儘快把情緒平復下來。

  當他的手掌一接觸董承前胸,董承突然渾身一震,從口中噴出一股鮮血,登時把沮授噴成一個血葫蘆。沮授一下子嚇呆了,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還是淳于瓊反應迅速,伸出大手一把將沮授撥開,去揪董承的衣襟。

  這一抓,居然抓空了。董承噴血之後,整個人軟軟地癱倒在碼頭木排之上,身軀蜷縮像只蝦米,四肢不斷劇烈抽搐。淳于瓊眉頭大皺,董承之前都還正常,這才剛過河不久,便有怪病發作,實在是太蹊蹺了。

  淳于瓊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他推了推呆若木雞的沮授,催促他趕快過去。沮授是負責接應的人,如果董承有什麼遺言,只有他有資格聽取。

  他勉為其難地湊過去,看董承的死活。董承突然昂起頭,野獸一般吼着:「荀諶!荀諶!」每喊一聲,他的嘴裡都要湧出許多鮮血。碼頭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個老人在瘋狂地燃燒着自己最後的生命,試圖說出些什麼。

  沮授蹲下身子,手忙腳亂地把董承扶起半個身子。董承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劇烈地喘息道:「荀諶!他……到底在哪裡!」沮授無奈地環顧四周,然後湊到董承耳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周圍的人包括淳于瓊都聽不清。

  董承瞪大了眼睛,捏住沮授的手臂又緊了幾分:「你們……他們……郭……」

  沮授聽到他喊出「郭」字,但不知道這個郭字指的是誰。他俯身想再多問一句,董承的軀體突然一陣劇烈抽搐,然後整個人完全安靜下來。

  沮授抹了抹臉上的鮮血,腦子一片混亂。董承是袁曹大戰前的關鍵一環,他們為此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如果董承出了什麼問題,那可要惹出大亂子的。

  淳于瓊踱着步子走過來,董承扭曲的五官表明,他死得極其痛苦。對董承的意外身亡,淳于瓊可一點都不沮喪。董承生死與否,那是文官們需要操心的事情。對他來說,這趟乏味的劫囚之旅在結尾居然翻出新的變故,這才是最好玩的部分。他有些興奮地捏了捏鬍子,眼神變得閃亮。

  這老頭似乎是服了延時的毒藥,一直到這會兒才發作。這一路上淳于瓊親自監督,他沒沾什麼可疑的食物,這麼說,他是在被送出許都前就被下了毒。這麼一推想,難道說,曹氏是故意讓董承被他們劫走?難怪一路上都沒有曹軍的追兵啊……

  從董承的反應來看,他恐怕自己都不知情。一直到剛才毒藥發作,他才急於找荀諶,大概是要交代一些重要的事吧?可惜毒藥的烈性,讓董承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

  淳于瓊激動地琢磨着,心想要不要再渡回南岸一探究竟。忽然他看到董承彎曲的指尖有些異樣,湊近一看,發現他在臨終前,用手指蘸着血在碼頭木板上寫了兩個字。

  這兩個字寫得潦草不堪,卻讓淳于瓊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3

  劉協一大早剛起床,冷壽光就匆匆入稟,說荀彧在外等候覲見。劉協在伏壽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鹽草草漱了口。臨出去前,伏壽叮囑他,說荀彧這麼早就過來拜見,許都一定有大事發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她有些憂心忡忡,最近許都的「大事」未免多了點,不知孱弱的漢室到底還能承受多少打擊。

  「無論發生什麼事,總不會比現在更糟就是了。」劉協安慰伏壽。伏壽儘管心事重重,還是被他這句自嘲逗笑了,豐潤的嘴唇彎成弧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伏壽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連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劉協「哈哈」笑了一聲,雙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數次,然後轉身步出外堂。經歷了反覆數重的壓抑、驚懼、憤怒與迷茫之後,他已逐漸從緊張狀態中鬆弛下來,開始適應自己的角色——準確地說,不是適應,而是讓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與大漢天子這個角色慢慢融合。正如楊修所說,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強去扮演一個不熟悉的人,遵從本心便已足夠。

  劉協走到外堂,與荀彧各執君臣之禮。然後荀彧告訴天子,車騎將軍董承昨晚押運出許,結果途中被一夥強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來自於河北袁氏。

  劉協聽到這個消息,先是驚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滿寵行事之縝密,居然讓要犯在許都附近被劫走,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件事更像是他們有意為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嗎?」劉協問。

  「曹將軍已遣精騎前往追擊,兩三日內即有回報。」荀彧沒有透露郭嘉與楊彪隨行的細節,他認為沒必要多此一舉。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舉,悖法蔑禮,請陛下頒旨予以訓誡。」

  「天子訓誡啊……」劉協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錦盒。錦盒內盛放的乃是傳國玉璽,漢室權威的象徵。這枚玉璽自從被送還許都之後,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樞以令諸侯,形式上必須得請示天子,用寶後方可視為朝廷意志,行文傳檄。漢室最後的尊嚴,就靠這麼一點可憐的權柄支撐着。

  「可該給他什麼訓誡呢?」劉協試探着問。

  荀彧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卷已經寫滿墨字的詔紙,雙手捧着遞給天子:「尚書台已擬好制文,請陛下垂目。」劉協接過制文展卷一讀,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這一篇制文寫得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覆質問,為何袁軍兵至許都而不覲見?為何路遇朝廷車馬而不避道?為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會天子?一連串問了十幾個問題,無一字涉董承謀逆之事,無一字指斥袁紹,但字字誅心,把袁紹勾勒成了一個劫持重臣、居心叵測的奸賊,偏還教人無從指摘。

  劉協注意到,這篇制文的最後一段說:董承主動請辭回鄉,結果袁紹不體恤老人的心意,強邀至河北,董將軍一定心生思鄉之情,萬一身體出了什麼問題,該如何是好?

  明明追兵還沒返回許都,這封制文里卻已預見到董承在河北心情鬱卒,以致「身體出問題」,這其中的暗示,可是有些過於明顯了。

  董承不能死在許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樣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歸袁,把這燙手山芋丟到河北。可憐袁紹喜滋滋地滿心以為是塊肥肉,吃到嘴裡才會發現是塊硌牙的骨頭。

  郭嘉不是借刀殺人,而是把人推到袁紹懷裡,再偷偷補上一刀。要知道,一個活董承,對袁紹來說極具價值,但一個死的董承,卻是一盆避之不及的髒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測。劉表、公孫度、馬騰、蹋頓等一方豪強縱有相助之心,也會心生踟躕;袁氏四州里暗藏的韓馥、公孫瓚舊部和黑山賊餘黨更是會蠢蠢欲動,袁紹在政治上立陷被動。

  劉協在伏壽、楊修等人的幫助下,開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維去看待事物。他驚訝地發現,在這種冷酷的思考法則之內,人命幾乎不占分量,可以輕易被捨棄或交換。眼下這篇制文及其背後隱藏的意義,是一個最好的註腳。

  「真是好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筆?」劉協把制書放到膝前,半是諷刺,半是真心地稱讚道。

  「是軍師祭酒的掾屬,叫徐幹。」荀彧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陛下也許應該知道,他會接替滿寵任許令之職。」

  「哦?滿寵怎麼了?」劉協一愣,他可還記得那張蛇一樣的麻臉。

  「此次車騎將軍被劫,許都衛難辭其咎。只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際,經司空府與尚書台議定,滿寵將被調往汝南李通將軍麾下,戴罪立功。」

  這頭陰惻惻的夜梟,終於要離開許都了。劉協咂了咂嘴。他對許都衛沒有那麼刻骨銘心的敬畏,但也知道滿寵的可怕,他的離開,會讓許都許多人大大地鬆一口氣。

  劉協不知道郭嘉為何把這一位幹員調離許都,也許是汝南真的有麻煩,也許是來自於之前曹丕和卞夫人的壓力,如果是後者,說明楊修的手段還是奏效了。

  至於那個接替他的徐幹,劉協完全不了解,他決定回頭去問一下伏壽或者楊修,那人再有手段,總不會比滿寵還難對付吧?

  冷壽光為劉協捧來朱膠印泥,然後打開錦盒,取出玉璽去蘸印泥,卻被劉協攔住。劉協說還是我來吧,伸手接過玉璽,親自在制文上鈐蓋了個端正的紅印。既然漢室沒有拒絕的權力,索性表現得大方些。在過去的幾年裡,漢室一直擔當着曹氏喉舌的角色,也不差這一次。

  「朕也只有這件事能做,何不親力親為呢?」劉協拍了拍手,把文書交還荀彧。

  聽到這句話,荀彧捧制文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素淨的面孔微妙地起了變化,好似一陣風吹過水麵,掀起陣陣漣漪。他把制文小心地擱在一旁,輕聲問道:「陛下,是否覺得臣跋扈?」

  聲音不大,但聽到劉協耳朵里卻不啻一聲驚雷。當朝的尚書令,居然在問天子自己是否太跋扈?這未免太離奇了。

  當年大將軍梁冀,把持朝政,被質帝面斥為「跋扈將軍」,乃至惱羞成怒,毒殺皇帝。至此「跋扈」一詞,專為欺主權臣而備。若單以行為而論,荀彧事先代天子擬制文,再請璽用寶,不容說半個不字,比起梁冀、霍光、王莽等人的跋扈來說不遑多讓。

  但當劉協望向荀彧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一張痛苦、自責的臉。荀彧在極力控制着情緒,可微微抽搐的嘴角、疲憊的眼邊與不經意間蹙聳的長眉,朝不同方向牽扯着他溫潤如玉的面孔,令他在一瞬間皺紋叢生,老去不止十歲。

  「荀令君,你這是……」劉協被嚇了一跳,雙手侷促地放在几案上。不知該怎麼擺放才好。

  「臣,是否跋扈?」荀彧又輕輕問了一句,伏下身子,額頭幾乎貼到地面,同時閉上雙眼。他沒有抬頭,也不敢抬頭,此時的荀彧,根本不敢與天子對視,生怕天子吐露出一個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劉協不知道,他剛才那一句不經意的自嘲,像一把沉重船錨被拋入江底,荀彧本已塵封的痛苦被震盪而起,泛出水面。

  荀彧自幼所學,都是王佐之術;所立的志向,皆是姜尚、張良之儔。未出仕時,鄉黨名士無不稱譽;出仕曹公之後,更是一帆風順。為了實現自己對漢室的忠誠,他還一手策劃,在許都迎回了天子,解漢室之危於倒懸。

  如今他已貴為朝廷尚書令,又是曹公最可信賴的肱股之臣。可越是風光,荀彧發覺離自己的理想越遙遠。一門心思地隔絕漢室,一門心思地告誡雒陽系不要與曹公對抗,看似是出自愛護之心,可荀彧忽然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為,非但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名臣所為,反與史書中那些權奸越發相似。

  可荀彧沒有選擇,他只能把不安禁錮起來,埋首於案牘之間,不去細想自己這份忠誠究竟幾分向着曹公,幾分向着漢室。

  今天早上,滿寵告訴他,董承已被順利地「劫出」許都,計劃一如籌劃。荀彧突然發覺,自己非但毫不舒心,反而一陣沒來由地心虛。他知道,以傳統的標準來看,那位車騎將軍是忠,自己是奸。

  荀彧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批准使用這麼一種卑劣下作的伎倆,來打擊政敵。他一直試圖迴避的忠奸之辯,隨着董承的離去,逐漸付出沉默的水面。荀彧從那時開始,便處於一種惶惑不安的狀態。當劉協不經意地說出那句自嘲時,他再也無法承受重壓,不得不伏在地上,向天子問出了一個可能導致自己身敗名裂的問題。

  「臣,是否跋扈?」荀彧第三次發問。他是在借着向天子發問的機會,拷問自己。

  劉協愕然地看着這位尚書令,突然意識到,荀彧的痛苦,與自己是何等相似。他們都身處在一個不情願的環境之下,扮演着與本心相違的角色。

  略作思忖,劉協露出一絲瞭然的笑意,右手有節奏地拍打着玉璽,用舒緩而奇妙的聲調詠道:「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

  荀彧昂起頭來,對天子的這個回答有些意外。這是《離騷經》里的句子,說的是屈原因佩帶蕙草、白芷等高潔之物,而成為奸人攻訐的口實,隱喻三閭大夫守正不移,為朝中所不容。

  漢代治經學章句者,對此無不熟極而流。可天子為何忽然吟出這樣的句子?尚書令何等聰慧,只困惑了數息,便洞悉了其中暗示。天子挑選此句吟誦,意義含蓄而清晰——朕知道你本心清白,只是為奸人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當下環境,無論荀彧還是天子,都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傳出去將是一場政治大災難。天子能體察到這一苦衷,便以這種方式隱晦地予以安撫,讓荀彧一時感動莫名。

  但埋藏在其中的深意,卻不止這些。「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的下一句,是「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荀彧聞弦樂而知雅歌,知道天子的本意,其實是落在這未曾詠出來的一句上。

  心之所善,豈不就是王佐之道?九死未悔,豈不就是效忠漢室?這個勸誡太敏感了,不得不把它深深埋藏在辭賦之中,讓人去細細品味。

  這種溫和而含蓄的手法,天子在從前可從未表露過。

  「是臣一時失態了。」荀彧緩緩起身,深吸一口氣,把適才流露出的情緒全數斂回,又變回那位清雅淡然的尚書令。至於心結是否解開,又該如何抉擇,則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陛下您可變了不少。」荀彧感慨地說。

  之前的天子是一個陰冷、隱忍的年輕人,從來不苟言笑,喜歡用一種平靜而危險的眼神觀察他們這些曹氏心腹,像是一個孱弱的復仇者;而現在天子變得溫和多了,言談舉止更加圓柔。

  荀彧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從何而來,但他確實從心底期望天子是這樣一個人。這種潛藏着的期望,從某種程度上沖淡了他的疑慮。

  兩個人默契地把剛才的話題跳過,隨便閒聊了些別的。劉協忽然不經意地問道:「曹司空與袁太尉行將交鋒,何者占優?」荀彧答道:「郭祭酒曾進言曹公,說我軍有十勝,袁紹有十敗。」劉協道:「『十勝十敗論』朕已經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有些避實就虛,未免空泛。若以實數比較,是否曹公處於劣勢?」

  荀彧一時無言。天子所言確為實情,河北地廣人稠,十分富庶。此次袁紹傾巢而來,無論兵力還是所攜糧草輜重,皆遠勝曹軍。若非如此,荀彧也就不必在許都拼了命往前線調集兵員物資了。

  只是天子忽然問起這個,不知有何用意。以他的智慧,該知道無論曹袁誰獲得勝利,漢室的情形都很難在短時間內得到改變,甚至可能會更糟糕——袁紹對漢室的輕蔑程度,還在曹公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