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27章
馬伯庸
荀彧聽明白了,賈詡這是要給天子做個人情,委婉地緩和君臣之間的敵意,順便給各地大族示好,表明他不只是亂漢之臣,也會維護名士遺苗。看來,這個傢伙畢竟也是對自己的壞聲明有所顧忌,打算洗白一點啊。
祁縣王氏在并州是有名的大族,袁曹大戰在際,這樣的家族如能拉攏住,對曹軍大有好處。這個人情,倒也值得做。
「我知道了,我會稟明天子的。」荀彧回答,賈詡連忙伏地致謝。郭嘉饒有興趣地盯着賈詡的動作,好似盯着一截被蛀空了心的木樁——表面看是截爛木頭,裡面藏着多少蟲蟻,可是誰都不知道。
「該不該讓他也看看那幾幅畫像呢?」一個念頭掠過郭嘉心頭。
2
趙彥一路狂奔,一口氣跑到少府存放內檔的曹屬前。他身子不算健壯,這一段路跑得肺部有些辣辣地疼,不得不放緩腳步,慢慢呼吸以平復心情。
這裡雖然號稱是少府曹屬,可其實只是兩間破爛不堪的木屋,分成左右兩廂。窗欞與門框都歪歪斜斜,屋頂的青灰瓦片雜亂地堆疊在一起,上一次大雪把上頭壓塌了幾個洞,還沒來得及修補,只用一片麻布半遮住。
一想到上次大雪,趙彥眼中不由得一酸,那是董妃去世的日子啊。她那一天死得何等無助,何等淒涼,最後連屍身都不知道葬於何處。從此趙彥每次看到雪,都會覺得心如刀絞,因為每一片從天而降的晶瑩六出,都可能是董妃的墳冢。
趙彥深吸一口氣,推開木門。門沒有鎖,沒人會對這種破落地方感興趣。他踏進去以後,一股濃郁的竹紙的發霉味撲鼻而來,屋子裡倒是不暗,因為屋頂漏了好幾處大洞,幾道光柱垂射而下,照出屋子地面上的數攤圓錐形積雪。
朝廷歷朝內檔文書卷帙浩大,在這裡積存的只是一小部分。可即使是這一小部分,已然把整個屋子填塞得滿滿當當。幾十個闊口的柳條筐和木箱中全是竹簡、木簡和絹紙,有的編串成卷,更多則是散亂地扔在各處。這些東西全無編類,擺放雜亂,負責搬運的人根本就是漫不經心。
但話又說回來,在這個時代,能有人把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無用之物搜集起來,存放一處,已屬難得。
趙彥挽起袖子,開始貓下腰去檢查。在少府這段時間,他跟着孔融學了不少東西。比如說策、制、敕等天子頒文都是用絹,章、表、書、狀等朝廷行文用木簡或麻紙,等而下之的是諸曹掾的吏事案牘,皆用竹木簡。所以他只盯着那些竹木簡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棄之不管。
縱然如此,這工作量還是不小。這樣的冷天裡,趙彥居然找得汗流浹背,前後翻了一個多時辰,眼睛酸疼不已,可還是一無所獲。
趙彥坐了一會兒,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大腿,忽然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找的,是各地織物在少府的備案記號,這個不是日常行文,往往數朝不易,所以它的載體不應是簡,而是要刻在金石之上,之前的思路錯了。
想到這裡,趙彥復又起身,在屋子裡翻騰起來。就在這時,忽然屋外傳來腳步聲。趙彥大驚,他可沒想到平時老鼠都不願意來的少府曹屬,今天居然破天荒有人過來。
嚴格來說,他屬於擅入記室,要是認真起來,也算是一樁罪名,許都衛少不得又會懷疑,趙彥可不想再給陳群添麻煩。他左右看看,忽然發現在陰暗角落裡有一個大木箱子,箱子極大,他掀開箱蓋一貓腰跳了進去。
他剛跳進去,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趙彥悄悄抬起箱蓋的一條縫,看到進屋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認識,是廢帝劉辯的遺孀唐姬,男的似乎是個軍人,年紀似乎比唐姬還小一點。那名軍官背對趙彥,看不清面貌。他身材魁梧,比唐姬足足高出兩頭,可是兩條手臂一會兒抬起,一會兒垂下,顯得局促不安。
「莫不是唐姬耐不住寂寞,也想改嫁了?」趙彥暗想。寡婦再醮,這倒沒什麼出奇之處,但一位帝妃動了心思,這卻是有漢以來頭一遭。
可是唐姬的第一句話,就打破了趙彥的猜想:「聽說你昨天隨郭嘉與楊太尉出城?」唐姬的聲音很冷漠,比這屋子還要陰冷幾分,怎麼也不可能是見情人時的語氣。
軍官連忙躬身道:「此系公務,不敢怠惰。」
「是啊,又是個雪夜。你總是雪夜執行公務,真是辛苦了。」唐姬的話滿是嘲諷。說完以後,她昂起頭,透過屋頂漏洞朝天空看去,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風寒,可有董妹妹死的那一晚冷?」
聽到這句話,軍官更加不安,不由自主地向後靠了一步。面對這位廢帝之妃,他總是束手束腳。聽到董妃的名字,在箱子裡的趙彥也是手腕一抖,好險沒撐住箱蓋。
唐姬沒有繼續追問,她把瘦弱的身軀靠在柳條筐旁,直視孫禮那年輕的臉龐:「你昨晚出城,曾經尋得幾幅畫像交給郭嘉,裡面畫的是什麼?」
趙彥根據這寥寥幾句話的信息,判斷出兩個人的關係,近似於脅迫與被脅迫的關係。不過唐姬似乎不是用什麼把柄來要挾對方,而是不停地刺激對方的恥辱和愧疚。
最關鍵的是,趙彥感覺到,似乎兩人之間的這種奇怪關係,與董妃的死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於是他屏住呼吸,繼續安靜地聽下去,一點也沒覺察到箱子裡的異樣。
對於唐姬的要求,孫禮有些猶豫。那些畫像應該隱藏着很重要的信息,不然郭嘉不會鄭重其事地收藏起來。一位王妃開口詢問這種軍國大事,這讓他既奇怪又為難。
「郭祭酒不許外泄,我沒有權力告訴別人。」
「你也沒有權力坐視一位皇妃的死亡。」唐姬繼續逼迫道,下巴微抬,淡眉挺立,讓她看上去像是一柄鋒利而秀氣的短刀。
如果孫禮有勇氣抬起頭直視唐姬的話,他會發現,這位姑娘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強硬。她的眼神每次說話都會游移,不時吞咽口水,右手的指頭偶爾還會去拈起衣襟,重重搓動一下。
唐姬心裡清楚,嚴格來說,董妃的死真正要歸罪於她、楊修和伏後,他們誰都沒資格苛責這位孫校尉。可是她必須要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從他嘴裡壓榨出東西。這種做法有些卑鄙,不過唐姬別無選擇。
這個工作從董妃之死那一刻就開始了。楊修認為孫禮這個人心性偏柔,他有忠漢之心,道德感很強烈,卻又屈從於現實,矛盾心態值得利用。在楊修的安排下,唐姬開始在各種場合「不經意」地碰到孫禮,每一次都毫不客氣地嘲諷他,讓他逐漸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懷疑和愧疚,籍此控制他,讓他成為曹軍中的一枚眼線。
畫像之事唐姬是從楊彪那裡聽說的。楊太尉說郭嘉拿到畫像以後,表情很是古怪,可惜他沒機會看到內容,但似乎與神秘離京的鄧展有關。楊修指示唐姬儘快與孫禮聯繫,問清內情。唐姬只得主動去找孫禮,並把他約到這間人跡罕至的屋子裡來。
孫禮依然保持着沉默,唐姬決定採取另外一種辦法。她把聲音放緩,讓壓力稍微鬆弛了一些:「孫校尉,人可以犯錯,但不能一錯再錯。我不妨告訴你,那些畫像,關係到天子的安危。你若真的忠心漢室,該知道其中利害。」
孫禮終於被說動了,他艱難地張開嘴:「畫像一共有五張,上面畫的都是人的繪像。」
「是誰的?」
孫禮搖搖頭:「我不認識。」
「這些畫像是從哪裡找到的?」
「許都附近的路旁雪地里,應該是鄧將軍遺留下來的。」
「鄧展?」
「是的,他前一日出城,據說是去了溫縣。」
唐姬的臉色「唰」地褪成一片慘白。鄧展、溫縣、畫像,這三個詞彙聚到一起,很容易聯想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郭嘉對皇帝的身份起了疑心。
「郭嘉……拿到畫像以後有沒有說什麼?」唐姬的話里有了幾絲慌亂。
「沒有,不過郭祭酒拿着畫像看了很久,以致我們耽誤了追擊董承。」孫禮略帶抱怨地回答。他不知道上頭的內情,一直在為沒有追上劫囚的隊伍而遺憾。
心亂如麻的唐姬又隨便問了幾個問題,便離開了。她必須立刻進宮,把這個消息告訴伏妹妹與天子。孫禮被要求多在屋子裡待一陣,以免被人看到兩個人一齊出入。他自己在屋裡保持着先前的立姿,過了好一陣才離開。
他們走了以後,趙彥才掀開箱子站起來。從剛才那段話里,他發覺了三件事:一是唐姬並不像想象中那麼安分,這位弘農王妃似乎在策劃着什麼,或者代表着什麼勢力;二是董妃的死,與那個年輕校尉有着直接的關係。
趙彥一邊琢磨着,一邊抬腿從箱子裡邁出來。他的手指無意中碰觸到一個冷硬的東西,隨手一抓,發現抓起來的是一枚扁平銅符。這銅符以蟠虺為頂,底部呈鏟狀,表面凹凸不平。在最上端寫着兩個鳥篆:織造。下面分成兩列,一邊刻着許多字,一邊刻着各種圖形。
毫無疑問,這正是趙彥尋找的織室備案。它藏在一大堆竹木簡中,若非趙彥改變思路,根本不可能找到。趙彥如獲至寶,急忙拿起來細看。他先找到左側一列的菱形符號,然後用手指劃向與之平行的右側,在那裡,蝕刻着四個隸字:並河內溫。
并州河內溫縣。這麼說,那段織物應該是溫縣所出。
趙彥一下子想起來了。剛才唐姬和那名軍官的話里,似乎透露說溫縣出了件大事,驚動了郭嘉親自過問——這兩件事之間,到底有沒有聯繫?真的只是巧合嗎?
這真是一個大突破。可是趙彥卻頭疼起來。原來他苦於線索太少,無從下手,可現在突然有了一大堆頭緒,他反倒糊塗了,不知接下來該去設法接觸一下那個校尉,還是去跟蹤唐姬,抑或查查溫縣織物的來歷。
他小心翼翼地撥開亂七八糟的竹簡,把銅符撈出來。不小心「啪」的一聲,一枚竹片被銅符帶起,跌落在地。趙彥俯身撿起來,隨便瞄了一眼。這竹片兩指見寬,上面寫着一行小字:「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日辰時王美人娩於柘館皇子一臣宇謹錄。」
在「皇子」與「一」字之間的空隙大了些,有被刮刀刮過塗抹的痕跡。
「這些內檔放得還真是雜亂啊。」趙彥感嘆道。他知道這是出自宮內的記錄。漢制嬪妃分娩,皆不得在宮內,須外出就館,這枚竹簡估計是負責伺候的黃門記錄。這些分娩記錄居然和織室的文書混在一處,可見在搬運文件時有多混亂。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溫縣,無暇多想,隨手把那枚竹簡丟開,匆匆離開屋子。
3
差不多就在同一時刻,唐姬踏進了司空府。她手裡提着一籃雞舌香和苦艾,名義上是來探望伏後的。負責護衛皇帝的宿衛對她略一檢查,即放行了。她穿過幾條走廊,迎面碰到了楊修。
楊修暫時還代着宿衛的工作,這給他接近皇帝創造了便利條件。除了不能進入皇帝皇后的寢室和曹氏家眷住所之外,司空府內可以隨意活動。他看到唐姬,使了個眼色,伸手過去接她的藤籃。
「陛下正在會客,暫時不能進去。」楊修壓低嗓子說,同時用手在籃子裡翻來翻去,假裝檢查。
唐姬會意地點點頭,也小聲說道:「已經弄清楚了。那五張畫像,乃是鄧展自溫縣取回。」楊修一聽,臉色驟變,手裡的動作一僵。
郭嘉借董承被劫一事,輕輕一石打中數鳥,已經讓楊修狼狽不堪。他萬萬沒有想到,郭嘉居然還有後手——劉協在做皇帝之前,一直在溫縣生活。此時郭嘉居然派人前往溫縣畫像,毫無疑問,他一定是懷疑皇帝的來歷,甚至可能已經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唐姬急切地問:「德祖,我們怎麼辦?」如果讓郭嘉知道皇帝的真實身份,那漢室將面臨着滅頂之災。一想到這點,她就心慌得不行。
「讓我想想……」楊修放下藤籃,閉上眼睛,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拼命擠壓太陽穴,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不得不承認,郭嘉這個對手太可怕了,回許都才區區數日,輕描淡寫幾手布置,便幾乎把他們逼到了死角。
他渾身在戰慄,但這不是因為害怕或緊張,而是興奮,就像是賭徒面對着一盤即將開盤的巨注和一個極其高明的對手,感官處於極度亢奮的狀態。郭嘉越是難以對付,這種刺激感越強烈,才越有擊敗的價值。
「不對……郭嘉應該還不知道。」楊修緩緩睜開眼睛,口氣十分篤定。
唐姬問:「你怎麼知道?」
「他這種人,一旦把握住了優勢,會以最快的速度出手,電光火石之間擊潰敵人,不容任何喘息。如果郭嘉已經知道天子的身份,你我如今早已身陷囹圄,哪裡還會在這裡從容講話。」
楊修的語氣裡帶着淡淡苦澀。剛才他見到郭嘉,被後者以勝利者的身份小小地教訓了一下。由此可見,郭嘉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急於出頭的小角色,隨手敲打了一下,卻沒視為心腹之敵。這對楊修的自尊心是一個打擊,同時也證明,郭嘉確實不清楚天子的底牌。
「那他派人去溫縣,到底是為什麼?」
「郭嘉再聰明,也不可能猜到天子的身份。他應該是對那具面目稀爛的『楊平』屍首產生了懷疑,認為有人在試圖掩蓋什麼,所以才會派出鄧展去溫縣調查,只是針對楊平或者楊俊而已,與天子無關。」
楊修把自己代入到郭嘉的思考方式中去,豁然開朗,思路越來越清晰。
「那對我們來說,豈不是一樣危險嗎?」唐姬反問。楊平就是劉協,郭嘉只要一看到畫像,立刻就會明白兩者的關係。
「這就是蹊蹺的地方。我爹告訴我,郭嘉已經看過了畫像內容。可是,他一直到現在仍舊沒有動作。要麼是那畫像畫得不夠逼真,他沒能辨認出來;要麼是他還有更大的圖謀,隱忍未發——還有一種可能,溫縣有高人識破了郭嘉的用意,設法把畫像調包或偽造。」
楊修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最後一種可能性實在是太低了。郭嘉的手段縝密,不會不考慮到這些因素。現在一共有五張畫像,說明是來自於五個不同的人的描述。他們彼此獨立,即使其中一張是偽造的,也能很快被識別出來。除非溫縣所有見過楊平的人全都事先串通好,否則郭嘉這個安排不可能被破解。
「如果能親眼看看畫像就好了,孫禮能有機會弄到手麼?」
唐姬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孫禮只是個校尉,這種級別的機密他肯定接觸不到。更何況,他向唐姬透露情報只是出於愧疚,不可能指望他背叛曹氏。
楊修沉思片刻,把藤籃重新塞到唐姬手裡,笑道:「賭注已下,骰子也已經扔出去,無論如何咱們是不能離席走人了。」楊修的話里有擔憂,也有興奮。
擔憂的是,他們這個偷天換日的完美計劃,如今變得岌岌可危。溫縣已然引起了郭嘉的關注,這個計劃的第一重保護髮生了龜裂——儘管這還未危及天子本身,但如果任由郭嘉查下去,早晚會把整個漢室暴露出來,必須要儘快拿出個對策來。
興奮的是,比起未雨綢繆,楊修還是更喜歡這種亡羊補牢的刺激感。他搓了搓手,讓開身後的通道,讓唐姬趕快去稟報天子。
「德祖,你可不能掉以輕心。這事得你拿主意。」唐姬急道。楊修是他們的核心,無論是居中謀劃還是實行,離了他都不成。
楊修指了指身後的走廊:「我自然不會甩手旁觀,可拿主意的不在我,而在那邊。」
「天子?他行嗎?」唐姬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那次逼宮之後,她對「劉協」的懦弱認識深刻,沒指望他有多大作為,只要乖乖扮演好皇帝這個角色就足夠了。
楊修看出了唐姬的不屑,他帶着一絲神秘說道:「天子已經覺醒,許多事情會變得愈發有趣。你最好儘快拋開成見,否則可追不上他的步伐。」
唐姬疑惑地盯着楊修,仿佛他在說一個天大的笑話。楊修知道她不信,也不多做解釋,只讓她趕緊去覲見陛下。
「天子不是正在會客麼?」
「那位客人,與這件事也有莫大的干係。」楊修回答。
很快唐姬就明白楊修為什麼這麼說。她踏入寢殿之時,看到一個人跪坐在天子下首,他是個獨臂人,臉色慘白而疲憊。
當初是他把劉平帶出雒陽,一手撫養長大;是他甘願自斷一臂,把楊平悄無聲息地送入許都。這是漢天子計劃中最關鍵,也是最初的一環:楊俊。
這一對曾經的父子、如今的君臣此時看着對方,彼此都有些尷尬。
劉協自從來到許都以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無暇旁顧,但他一直想見見自己的「父親」。楊俊撫養劉協的時間並不長,大部分時間都把他寄養在司馬家,表現得頗為冷淡。現在劉協明白了,楊俊是刻意保持着隔閡,大概那時候他就有了預感,「楊平」早晚有一天會捨棄這個身份,變成另外一個人。
在唐姬進來之前,他們兩個人的對話進展得很不順暢。這裡是司空府,耳目眾多,劉協拿捏不准該如何對待昔日的父親,楊俊顯然也不適應如今的天子,對話經常陷入冷場。好在伏壽在一旁偶爾說一兩句閒話,才把局面維持得不冷不熱。
他們看到唐姬進來,都鬆了一口氣。伏壽迎上去,把楊俊介紹給唐姬。楊俊和唐姬雖為同謀,彼此卻沒見過,如今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彼此少不得寒暄幾句。
嚴格來說,外臣、皇后、王妃混雜一室相見,這是不合禮制的。不過非常時期,有非常之制,漢室衰微至是,這些禮節也就沒那麼講究了。如果張宇在側,可能還會嘮叨兩句,可如今隨侍的是冷壽光,他一向沉默寡言,沒表示任何異議。
唐姬俯在伏壽耳邊說了幾句話,伏壽麵色大變,很快劉協和楊俊也明白了當前的處境。伏壽使了個眼色,冷壽光走到寢室門口站定,防備有人偷聽。然後伏壽問楊俊道:「楊大人,溫縣是你好友司馬防的家鄉。以你的看法,他這人如何?」
伏壽的潛台詞是,司馬防是否有可能倒向曹氏。楊俊一口否認:「建公耿直公正,對漢室一片忠心。我當年將平兒……呃,陛下寄養他家中,也是看中建公的穩重。」
「我聽說司馬大人昔日在雒陽擔任尚書右丞之時,曾推舉曹操為尉,於其有舉薦之恩。在漢室和曹氏之間,司馬家究竟會如何選擇呢?」
伏壽的言辭鋒利尖酸。她跟隨在皇帝身邊多年,對各地大族充滿了不信任。他們大多對朝廷缺乏忠心,只會龜縮在塢堡里算計自己家的利益,隨時倒向擁有實權的一邊——無論那是誰。
對伏壽的態度,楊俊一時也無話可說。司馬防與他是至交好友,對楊平也是關懷備至,但這位老朋友從未明確表露過自己的政治態度。司馬家蟄伏在溫縣,不與外界過多交接,擺明了要看清形勢,擇時而動。
更何況,如果郭嘉對楊平之死產生懷疑,去調查溫縣的話,那說明楊俊本身也遭懷疑,自己都未必能得全,遑論替別人做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