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3章

馬伯庸

  楊彪呵呵笑了一聲,味道苦澀:「你太高看老夫了。若非走投無路,我們也不會將你拖進來……可漢室已經到了懸崖邊緣,我們別無選擇,只能錙銖必爭,挖掘每一份可以利用的力量,不放過每一個可能。」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越來越激動,鬍鬚一顫一顫。忽然間,楊彪像一頭老獅子挺直了身體,猛地扳住楊平的雙肩:「四百年劉氏基業,不可以毀於我等之手。大漢歷代皇帝,可都在看着我們吶!」

  劉平被老人突然的爆發震懾住了,他還從來沒看到過一個人執著到了這種程度。他不太敢正視老人灼熱的目光,眼神有些躲閃。楊彪看到他的樣子,啞然失笑,慢慢鬆開劉平,扶了扶自己頭上的平冠,恢復沉穩的神態。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一切也許很難在倉促之間接受,可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楊彪說,「每一天,漢室都在不斷衰弱,不斷死亡。」

  劉平深吸了一口氣:「也就是說,這一次根本不是曹操徵辟我父親,而是你們要找我?」

  楊彪道:「不完全是,曹操對你父親的才幹欣賞已久,這一次的徵辟確實是出自司空府的命令,我們不過是在悄悄地推動,試圖創造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被徵辟的朝廷官員在半路遭遇盜匪襲擊,力戰不敵,車夫與親生兒子遇難,自己被斬斷了一臂。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這種事情很常見的。」楊彪說得輕描淡寫,劉平覺得背後有些發涼。

  「可也不必做到這種地步吧……」他囁嚅着,想起那兩具屍體和父親慘白的臉孔。僅僅只是為了製造這一個假象,就付出兩條人命和一條手臂。

  「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消除『楊平』的痕跡,不讓人產生懷疑。要知道,曹操的勢力,遠比你想象中要可怕。我們不能有一點疏失,否則將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你父親早已經有了這個覺悟,他隨時可以為漢室付出自己的生命。」楊彪別有深意地說,同時看向劉平。劉平閉上了嘴,什麼也沒有表示。楊彪也沒有繼續追問,兩個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去。

  車子繼續向前滾動着,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里,楊彪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有意無意地扯一些閒話,從經學、玄學談到國政歷史、名物掌故。劉平從小就被司馬防請來名師悉心指點,腹中博學,跟楊彪這等大儒談起話來,倒也頭頭是道。

  過了正午,官路已經越走越平穩,路面隨着絡繹不絕的車馬日漸平整。荒廢的驛站也陸陸續續重新設立起來,越接近許都,大路兩旁就越熱鬧,隨處可見農夫在廣袤的荒地上埋頭苦幹。有幾棵稀疏的新栽小樹,像戍田的衛士一樣在田埂上一動不動。

  分辨軍田和民田很容易,有老有少甚至有女人扶犁而行的,就是百姓的田地;而軍人負責的田地則全部由精壯的男性壯丁開墾,效率要高得多。遠遠望去,整片田野被開成一塊塊方正的黑黃色土地,如同一個參差不齊的巨大棋盤。

  到了傍晚的時候,遠遠的已經能夠望見許都高大的城垣。劉平以為他們會直接進城,不料馬車在這裡忽然做了一個急速的轉彎,掠過許都城邊,朝着右側繼續疾馳而去。當天色即將徹底黑透之前,馬車來到一處小山山麓,在一處獨棟小屋前停住了。

  這小屋方方正正,門口陳有兩尊石駝,四周種植的都是松柏。夜風一吹,有陣陣低沉的沙沙聲。

  「下車吧。」楊彪對劉平說。

  劉平有些驚異:「我們……不是去許都麼?」

  「是的,不過我只能把你帶到這裡,」楊彪說,「我的身份太敏感,你不能跟我太久,否則曹氏會懷疑。你在這裡下車,會另外有人帶你入城。」

  劉平掀開布幔跳下車,忽然又侷促地探回頭來:「楊太尉,我……」

  楊彪只是擺了擺手,似乎不打算給他機會說出決定:「接受也好,回絕也好,你可以當面說給陛下聽。」老人狡黠地笑了笑,然後重新隱沒在布幔後。

  馬車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劉平茫然地站在黑暗裡,他忽然意識到:松柏、石駝,這些擺設只意味着一件事——這間屋子是祭祀死人的祠堂。一想到這裡,他頓覺陰風陣陣,遍體生涼。他不大相信鬼神之說,但這種詭異的環境確實令人感到不適。劉平左顧右盼,突然之間瞳孔緊縮,渾身僵硬起來。

  不知何時,在他的身後多了一個人,一個長發白衣的女人。

  3

  這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性,荊釵布裙,五官秀媚,然而眉宇間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滄桑,狹長的眼角和薄唇邊都帶着淡淡的皺紋。

  「楊平?」女子的聲音很謹慎。

  劉平知道她不是鬼,鬆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雙手垂拱行了個空首拜。女子抬起燈籠,看到他的臉,不禁微微一訝,一時間竟忘了回禮。女子很快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了,面色一紅,略舉低燈籠,低聲道:「快隨我進來。」

  劉平猶豫了一下,跟着女子進了屋子。女子取開燈籠罩子,點起了兩根素白大蜡燭,劉平才看清房裡的陳設。原來這裡並非居所,而是一間祠堂。祠堂的兩側簡單地擱着鬯圭、綾壽幣等祭器,正中擺放着陳案、香爐和燭台。祠堂相當簡陋,祭器品級也不高,但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劉平看到陳案正中供奉着一塊槭木牌位,上面寫着「故弘農王諱辯之位」。

  一看到這牌位,劉平一驚,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女子。女子擱下燈籠,淡淡道:「亡夫以弘農王薨,不能入宗廟。陛下移蹕許都之後,追念亡夫,便在此起了一座祠堂,聊慰九泉。」她穿的是一件破舊宮服,樣式華貴,卻洗得有些發白,上面還留着密密麻麻的針腳和補丁。

  「您難道就是……」

  「不錯,我就是弘農王妃,你可以叫我唐夫人。」女子落落大方地舉手肅拜,算是補上了剛才的失禮。她放下手之後,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劉平一眼。劉平知道她是好奇什麼,一陣苦笑,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位唐姬,是弘農王劉辯唯一的妻子。靈帝駕崩之後,傳位給劉辯。可惜這個不幸的傢伙只坐了四個月皇帝,便被董卓廢為弘農王,隨後被生生鴆死。劉辯死後,唐姬流落至民間,甚至一度傳說被李傕逼婚,不知所蹤。最後還是當今天子下詔,這才將她千辛萬苦迎回宮中,為弘農王守陵——這段故事,劉平還是聽司馬家的那些丫鬟們說的,那些小姑娘對這類遭遇都極有興趣,講起來就沒完沒了。

  想不到她沒留在雒陽,也跟隨天子來到了許都,還在郊外為弘農王立了一個小祠堂。算起來,這位唐姬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了,劉平心想。

  祠堂里沒有毯子,於是兩個人只能相對而站。唐姬道:「你需要知道的,楊太尉路上應該都已經告訴你了吧?」劉平點點頭,覺得她的話有些古怪,什麼叫做「我需要知道的」?難道還有些事情我不需要知道?

  唐姬把額頭撇下來的一絲頭髮撩上去,正色道:「許都不比別的地方,走錯一步都可能有殺身之禍,切不可掉以輕心。你的身份,除了陛下與伏妹妹,就只有楊太尉、楊俊大人和我知道。」

  劉平挪動一下腳步,心裡有些驚訝。這等機密的軍國大事,居然一位廢王的妃子也參與其中,看來真如楊彪所說,他們現在不得不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

  唐姬看到劉平嘴唇微翹,便知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我不過一個廢王的寡居妃子,無聲無臭,除了陛下並沒人真正關注我。楊太尉聲望太高,掣肘甚多,許多事情我比他去做要方便些。」這一句話綿里藏針,劉平被人說中心事,面色登時紅了起來,手足有些無措。

  唐姬沒再繼續拿言語擠兌他,她款款走到門口,倚門張望了一下,回頭道:「我每個月會有三天時間,來這裡為亡夫祝祭。這期間沒有人會來,只有我和一位隨侍的小黃門。」說完她拿出一套宦官服飾遞給劉平,「今天是最後一天,再有半刻,宮裡就會派車來接我回去。你換上這套服飾,跟着我,記住,不要開口說話。」

  劉平注意到,唐姬有着與她年齡不符的穩重,開口講話的時候,她的兩道魚尾紋在燭光里分外醒目。也許是複雜的經歷,讓這樣一個姑娘變得格外成熟吧。

  「那您原來的那位小黃門呢?」劉平問。

  唐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已經被我遣散回家了。」劉平鬆了一口氣,他還擔心這些人會像對付那個符傳車夫一樣,將這個小黃門也殺掉滅口。就為了送一個人進京,要害掉兩條性命,劉平可不願平白背上這些殺孽。

  唐姬似笑非笑:「你這個人,倒真是心慈得很,連一個閹人的生死也要過問。」劉平正色道:「人無貴賤,豈可輕決其生死。」唐姬眉毛輕微地抖了抖,什麼都沒說,轉身走入祠堂後堂。

  劉平趁機換上宦官服裝。等他換好以後,唐姬提着一個籃子走出來,裡面裝着一些魚酢醬、鹿脯和冷芸豆。劉平一天沒怎麼好好吃飯,反而在剛才還吐了不少,早已是飢腸轆轆。唐姬把籃子遞給他,劉平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塊鹿脯,蘸了蘸魚酢醬,剛要放到嘴裡,忽然抬頭問道:「這些……難道是弘農王的祭品?」

  唐姬道:「祭品什麼的,無非是給活人看的罷了,死者長已矣,又何必在意。」劉平道:「你想得倒通達。」唐姬看着他抓着鹿肉不放的樣子,抿起嘴來:「鬼神要的不是祭品,是敬重。只有活人才要鹿脯呢。」兩人一起笑起來,氣氛融洽了不少。

  「我聽說你已經有了字?」唐姬熟練地把一些醬塗抹在鹿肉上,遞過去。

  「嗯,雖然年紀還差兩歲,不過在河內好多和我一樣的年輕人,都早早起好了字。」劉平回答。按禮法,男子二十冠而字,可在這個時代,一切規矩似乎都亂掉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成人儀式提前,唯恐看不到自己冠禮的一天。

  「也是呢。亂世中人,成熟得早,也老去得快。」唐姬輕輕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說劉平還是說她自己。

  劉平風捲殘雲吃了個乾淨,剛打了一個飽嗝,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和銀鈴聲。唐姬把燈籠塞到他手裡,叮囑道:「記住,把頭低下去。」

  劉平「嗯」了一聲,心中五味雜陳。他小時候讀書,最痛恨「十常侍」之類,常常跟司馬懿感嘆說宦閹誤國,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斂起面容,冷冰冰道:「走。」劉平彎着腰,低着頭,舉着燈籠走在前頭。兩人出了門,門口早有一輛前狹後圓的鸞車等在那裡,車蓋上系下十二道銀色鸞鈴,還有兩席猩紅氈毯鋪在座位兩側——看來天子給這位嫂子的待遇着實不錯。

  唐姬走到車前,沖劉平丟了一個眼色。劉平只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讓她踩着登上車去。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車蓋的撐杆,右足輕點,縱身跳上車去,劉平的背部並沒吃多少力。劉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凜然。看不出這位嬌滴滴的寡居王妃,行動居然如此迅捷。

  鸞車一路銀鈴響動,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兩側讓去。唐姬端坐車上,平視前方。劉平在她身後半蹲着,只能一手把住車體,一手提着燈籠,生怕燙着她。

  借着黑暗中的這一團燭光,他注視着唐姬隨着車子搖擺的纖弱身子,像是在風中飄搖的芝蘭,不禁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這位顛沛流離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漩渦中來,來做這種隨時可能掉腦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將要看到那位素未謀面的兄弟,劉平覺得他和他周圍的人真是充滿了謎團。

  鸞車開到許都東側宣陽門的時候,恰好城牆上的刁斗「鐺鐺」地響了三聲,已到城禁之時。城門司馬看到鸞車開過來,知道是弘農王妃回來了,連盤問都不盤問,直接推開了半扇大門,讓開大道。鸞車正要往裡進,忽然從森森的通道里衝出來數十名騎兵,與鸞車恰好在狹窄的城門洞中狹路相逢。

  唐姬和劉平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心中都有些惴惴。鸞車車夫直起身子,憤怒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膽,敢攔王妃車駕!」

  為首的那名騎士腰懸長劍,沉着臉,高舉手中虎符,高聲道:「奉司空府軍急令,擋道者格殺勿論!」

  唐姬一聽不是沖他們來的,便放下心來。可這傢伙明知是王妃車駕,還如此倨傲,這讓唐姬也有些不快。她從座位上略欠起身子,道:「請問前面說話的,是鄧展將軍麼?」

  帶頭的騎士過來,這人三十多歲,瘦臉高顴,細長的雙目擠向額頭,一臉天生怒相。他聽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只得上前拱手道:「公務在身,不能施以全禮,還請王妃恕罪。」

  唐姬肅禮道:「妾剛祭掃弘農王祠回返,不知竟衝撞了將軍行伍。」

  鄧展平日連皇室都不大放在眼裡,更不會在意這個王妃,不過畢竟尊卑有別,她如今先讓了一步,鄧展也不好繼續擺出跋扈的姿態。他掃了一眼鸞車上的車夫與小黃門,抱拳一晃:「是鄧某唐突了。只因有司空府徵辟的官員在半路遇着賊害,我們接了當地行文,前往接應,不敢耽誤。」

  唐姬心裡了如明鏡,知道楊俊遇襲的消息終於傳入許都了,便頷首道:「既然如此,還是救人要緊。將軍先請。」她吩咐車夫把馬車倒出門洞,閃在一旁。鄧展率領那一批騎兵匆匆離去。

  劉平從始至終都低着頭,可鄧展臨走前那看似隨意的一瞥,卻讓他冷汗肆流,後背一陣冰涼。他當過獵人,那種視線,是屬於極度危險的肉食動物。唐姬小聲道:「他是曹純麾下的騎部曲將,隸屬虎豹騎,武藝非比尋常。」

  鄧展的隊伍完全離開以後,鸞車才繼續進城。所幸接下來的路上,沒有人再為難他們。

  許都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軍事要塞,身披甲冑的士兵隨處可見。青色的城牆很是高大,寬闊街道兩旁開張的店鋪卻很少,房屋之間的空地擱滿了守城器械和柴薪,仿佛敵人隨時都會攻城。宵禁即將開始,行人行色匆匆,很少駐足停留。

  比起雒陽與長安的規模,許都的皇城要小許多,簡單地分成三層結構,方圓不過三里,禁中更是只有一里見方,十分寒酸。按照曹司空的意思,如今國家艱難,天子應厲行節儉,以為群臣表率,等到天下靖平,還都故城的時候再修葺不遲。

  鸞車沿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內城宮門,唐姬對車夫道:「我要先去覲見陛下,再回去休息。」於是馬車轉了個彎,直奔皇城而去。宮門司馬看到唐姬的車這麼晚還要入禁中,都有些詫異。不過唐姬說是去見伏後,又出示了竹籍,司馬略一查問,也便放行了。

  入宮之後,一路冷冷清清,四周無燈無火,只有一隊衛兵靠在殿門懶散地閒聊。唐姬輕聲喟嘆道:「縱然是少帝之時,宿衛也未曾輕疏到這種地步。」

  省內乃是君王平居燕處之地,如果是漢室威儀還在的時候,別說一個王妃,就是當朝重臣,乘夜入宮也是極困難的事,非詔不能出入。如今天子寄人籬下,所居之處又只是臨時改建的小宮城,從上到下都因陋就簡,全沒了當年莊重。

  唐姬的鸞車一直開到禁中掖門前,一個老邁的中黃門等候在那裡。唐姬跳下車問道:「張宇,陛下可曾安歇了麼?」那個被叫做張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后剛伺候陛下服過藥,如今還算安穩。」唐姬雙肩微垂,像是長長鬆了一口氣。老宦官道:「陛下說想向您問詢祭兄之事,只是行動不便,特許您入寢殿問安。」

  「那可太好了,我給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長的夜息香,回頭熏熏殿內,能治失眠。」唐姬一指劉平,劉平早在手裡捧着幾封散發着清香的植物枝葉。

  宮中用度一向短絀,當初在雒陽時,甚至三公九卿都要自己去尋找吃食。即便現在到了許都,宮中諸人還是要時常出去採集,才能勉堪周濟日用。王妃拜訪皇后時帶草藥,聽來心酸,可也實屬平常之事。

  劉平心中暗想,聽起來他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跟上。

  劉平跟着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趨。省中極小,很快兩人便走到寢殿前。只見殿內尚有燈火搖曳,門口候着幾個小宦官與侍女。張宇想攔住劉平,不料唐姬身子略側,剛好擋住他的視線,劉平一腳便踏入殿門。

  張宇眉頭一皺,大喝道:「大膽!你是哪家的黃門,怎麼如此不懂規矩!」劉平有些驚慌,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時殿內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是我那唐姐姐麼?快進來罷。」女聲稚嫩,卻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唐姬道:「聽聞陛下龍體欠安,我特意帶來一些草藥。」女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你的小黃門一起呈進來吧。張宇,你不必在這裡值夜了。」

  老宦官聞言,漲紅了臉,諾諾退開,還不忘狠狠瞪了劉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宮裡的規矩,全亂了。」

  唐姬和懷抱草藥的劉平一進寢殿,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劉平皺了皺眉頭,把那一捆夜息香擱到香爐旁,把腰直了起來。這一路上他為了防止別人看到他的容貌,一直佝僂着身子,弄得腰酸背疼。

  這寢殿陳設頗為樸素,細梁低檐,素紗薄板,尚不及尋常郡守之家。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幾,上面擱着一盞銅製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着為數不多的幾本卷帙。一扇繪有龍鳳的亮漆竹屏風立在當中,將整個房間隔成了兩半,算是這殿中——也許稱之為屋中更為恰當——最為貴重之物。屏風的另外一側,燭光閃閃,似有人影閃動。

  轉過屏風,最先進入劉平視線的,是一個跪在床邊的女人。這個女人看起來比唐姬要年輕得多,擁有一雙嫵媚而充滿活力的大眼睛,瞳孔極黑極亮,尖頜圓額,雲鬢高挽。一支金色步搖斜插在髮髻中,看似信手為之,卻襯得她那張未施粉黛的玉容艷光四射。她僅僅只是安靜地跪坐在那裡,就已經給人以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這位,大概就是皇后伏壽吧,劉平心想,同時心臟怦怦直跳。這女人無須言語,只那兩道淡淡的娥眉略抬半分,那與生俱來的艷麗便會讓人窒息。劉平勉強把視線從伏後身上挪開,轉移到她身旁的床上。

  床頭擱着一碗滿滿的黑褐色藥汁,還熱氣騰騰。一雙纖細素手搭在錦被之上,錦被裡正熟睡着一人。

  劉平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真的是太像了。

  雖然楊彪和唐姬都曾有過類似的感嘆,但當劉平自己親眼看到這位傳說中的天子、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孿生兄弟時,仍舊忍不住瞠目結舌。

  兩個人同樣的眉眼,同樣的臉型,就連略微左斜的嘴唇和那兩撇弔起的眉毛都毫無二致,簡直像是在照着一面銅鏡。

  可若是仔細觀察,兩者還是有所不同。躺在床上的劉協更顯得清瘦些,臉頰兩側深深地凹下去,蒼白而枯槁,弱不禁風。劉平是在河內山野里長大的,皮膚粗糲,卻洋溢着健康的活力。

  伏後望着身穿宦官服的劉平,兩隻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時間竟失了神。只有劉協依然沉睡着,似乎沒覺察到屋子裡多出兩個人來。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劉平在心裡默念,感覺到鮮血在體內沸騰,來自於血緣的神秘聯繫在躍動着。這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楊俊之子的身份,忘記了過去十八年來在溫縣的生活,忘記了過去一天一夜所經歷的折磨。血脈的呼喚告訴他,世界上與他最為親近的人,就是眼前這位瘦弱的漢室天子。

  他覺得眼眶有些濕潤,向前走了兩步,開口道:「……皇兄。」

  伏後俯下身子,白皙的脖頸彎成一個優雅的弧度,她用光滑細膩的食指撫摸着天子的額頭,把兩片嘴唇湊到他的耳旁,輕聲道:「陛下,您的兄弟來了,他和您真的生得一模一樣。」劉協渾然未覺,依舊沉睡着,似是疲憊之極。伏後撫過他的臉頰,眼神里充滿愛憐。

  唐姬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她趨身過去一看,不由得低聲驚呼。伏後的眼神充滿哀傷,證實了她的猜想。見到她們這種反應,劉平驟然覺得心臟一緊,回想起劉協那鉛灰色的面孔,一股可怕的預感籠罩了他全身。

  伏後為劉協殷勤地掖了掖被角,然後緩緩站起身來,垂下雙手,用低沉而哀傷的聲音對着兩個人說道:「你們來晚了……陛下在今天清晨,已然龍馭賓天。」

  4

  這聲音極低,聽在劉平和唐姬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劉平盯着劉協那張沒有生氣的臉龐,思緒劇烈地翻騰着,這是上天給他開的一個大大的玩笑嗎?把一個失散了十八年的兄弟送到他面前,然後告訴他已經離世。

  唐姬壓抑着悲痛,瘦小的身軀微微顫抖:「可我三天前離開的時候,陛下龍體不是還好麼?」伏後道:「從昨晚開始,陛下突然高熱不退,折騰了一宿。今天早晨我想讓他進些稀粥,可陛下已沒了氣息——還好,陛下是在睡夢中去世,我想也許沒那麼痛苦。」

  她最後補充的這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唐姬聞言身軀一軟,一下子仆倒在地,發出極力壓抑住的嗚咽聲。伏後迅速把她攙扶起來,嚴厲地對她說:「唐姐姐,你哭什麼?你忘記了麼?陛下從未離去。」

  聽到這句話,唐姬身子一震,嗚咽聲停止了。伏後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盈盈走到劉平身前,向這個陌生的男人跪下,用最恭敬的禮節拜道:「臣妾伏壽,拜見陛下。」

  屋子裡的時間停滯了那麼一瞬間。劉平腦子「嗡」了一聲,猛然間醒悟了,他終於抓到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