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30章
馬伯庸
「她一個女子,孤身往返於許都與村子之間,難道你也放心?」
「嘿嘿,你可不要小看她。」郭嘉瞥了一眼任紅昌離開的背影,手指輕輕彈動,「她的來頭,可不小。」
「任峻的侄女嘛,身份不低了。」劉協點頭。任峻在曹氏陣營,也是元老級的人物,一手主持曹軍的屯田事務,還娶了曹家女子,可以說是荀彧以下最重要的司空幕僚。
郭嘉擺擺手:「你誤會了,那只是個遮掩而已。任峻欠我一個人情,只好認下這個干侄女。」他復又壓低了嗓子,「你可知我從哪裡得到這女人?兩年前的徐州,白門樓下!」
劉協一口水沒喝下去,差點噎着。
「呂布的女人?!」
「劉兄你的想法太齷齪了,不要看見女人就聯想到姬妾。」郭嘉義正詞嚴地批評道,「她一直跟隨在呂布身邊,但呂布似乎對她沒什麼想法,亦兄亦友。白門樓呂布身死之時,求我收留此女和她撫養的遺孤。」
「然後你就答應了?」
「當然。你想,她一介美貌弱質女子,竟在虎狼橫行的西涼軍中站穩腳跟,沒點本事怎麼可能。呂布告訴我,這姑娘不是漢家人。她此來中原,一直在尋找有力者依附,似乎懷有什麼企圖。至於這企圖為何,呂布自己也說不清。」
劉協點點頭,任紅昌給他的感覺,確實有些奇異之處,時而幼稚嬌憨,時而嚴厲精幹,總是籠罩着一層迷霧。
「那她到底懷有什麼目的?你現在知道了麼?」
「不知道。」郭嘉很乾脆地回答,「所以這才有趣。」
劉協注意到,郭嘉談起任紅昌的表情,和楊修談起郭嘉時的神情頗為類似。郭、楊他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厭惡平庸,渴望挑戰,困難和謎語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人生消遣。劉協甚至懷疑,郭嘉之所以對任紅昌如此熱情,多半不是因她才貌,而是因為她身上的難解之謎。
「曹公在那一次,也收了秦宜祿的老婆為外室。所謂上行下效,我稟明曹公之後,就把紅昌姑娘接走了。當夜我們便做了約定,她甘願侍奉我,換得那幾個遺孤有立錐之地。」
說到這裡,郭嘉站起身來,拍了拍手裡的餅渣:「現在時候還早,劉兄你讀的書多,能幫我一個忙麼?」
「但說不妨。」
「我原本想把紅昌和這些孩子放到許都,但陳群從中做梗,我只得把她們安頓在此處。這裡環境尚好,就是讀書人太少。紅昌希望這些孩子能有所教化,不要像那些目不識丁的村莽之夫,渾渾噩噩過此一生。你既然到此,給他們開蒙講授一番?」
劉協略做沉思,欣然應允。若說學問,他雖不敢說比孔融、邊讓等一代大儒,但給幾個小孩子講課,還是可以勝任的。
郭嘉沖外頭比了個手勢,任紅昌很快趕着那幾個孩童過來。他們每個人都搬着一張板凳,齊齊坐在劉協身前。任紅昌端來一個沙盤和一截樹枝,放到劉協面前。
這些孩子既無父母養育,也無大族庇蔭,若再沒什麼一技之長,這輩子註定只能在這屯田村里終老一生。任紅昌這也是一番苦心,希望能給他們指出一條晉身之路。
劉協決定給他們講《倉頡篇》。此篇是漢代給童子開蒙之書,乃是由《倉頡》《爰歷》《博學》三冊合編而成,語字淺顯,意喻深刻。劉協五歲的時候,就跟司馬朗、司馬懿兩兄弟學過。
於是劉協先講了「蒼頡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詔,謹慎敬戒」,把這十六個字寫在沙盤裡,逐一講解。孩子們聽得頗為認真,還不時有問題提出。無論那些問題有多幼稚,劉協都會認認真真作答。這十六個字,講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劉協把那些孩子單獨叫起來一一考校,直到所有人都會背了,方才結束。
「劉先生,你還會來教我們嗎?」最小的一個孩子仰頭問道。
劉協對這個稱呼感到十分親切,他揉揉小孩子的腦袋,柔聲道:「只要有機會,我一定常來。」任紅昌遞過來一碗甜水,他一飲而盡。
剛才那一個時辰是他來許都之後最快樂、最輕鬆的時刻,甚至比野外遊獵還開心。他先前可從不知道,將學問傳授給人,是件多麼有成就感的事情,可以把其他一切都拋開,完全沉浸在愉悅之中。
劉協的細微變化,郭嘉盡收眼底。他走過去拍了拍劉協肩膀:「辛苦劉兄。」劉協感慨道:「孔子誨人不倦,我原以為是聖人有兼濟天下之志,如今看來,他也是樂在其中吶。」
「劉兄能夠這麼想,也就不虛此行了。」
郭嘉別有深意地回答道,順手攬住任紅昌的細腰,輕輕摩挲片刻。任紅昌眼神複雜地看了看郭嘉,沒有掙扎。
任紅昌還要在這裡多待幾天。於是郭嘉和劉協二人從屯田村出來,不再耽擱,一路飛馬趕回許都。在太陽落山之前,他們終於趕到城門口。
望着那高大巍峨的漆黑城門,郭嘉忽然勒住了馬:「穿過此門去,『戲志才』與『劉平』便不復存在了。」語氣中頗有些感慨。郭嘉這話,既可以視作對這荒唐一天的懷念,也可以視為一句提醒:「戲志才」可以與「劉平」並騎出遊,但郭嘉卻絕不會對劉協有什麼留手。
劉協聽出其中曲折,從容答道:「昔日張敞五日京兆,過得充實完滿;我如今能做一日布衣,經歷這許多事情,已足堪安慰。」
張敞是宣帝時京兆尹,因受平通侯楊惲牽連,即將停職。張敞手底下的賊捕椽絮舜聽說以後,拒絕再聽他的命令,說你最多也就是五日京兆,還有什麼意義。張敞大怒,把絮舜抓起來判了死刑,說五日京兆尹又如何?足以殺死你。
劉協這典故用得犀利。聽到這回答,郭嘉偏過頭來,輕輕咳嗽數聲:「陛下若是不舍,其實還有機會。」劉協略抬了抬眉毛,似乎對郭嘉的這句話很不解。
「戲兄……不,郭祭酒何出此言?」
郭嘉早看出他是裝糊塗,慢慢直起腰,把收斂了一整天的鋒芒陡然全放了出來:「陛下你是個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其實簡單。御駕親征,雖不可能,但倘若陛下以『劉平』之身前往官渡,我想曹公必不會不允。」
這近乎直白的言辭,讓劉協有些沉默。他拍了拍有些躁動的坐騎,不置可否。這一天的微服出遊,已經讓他摸清了郭嘉的用意。
一個御駕親征的皇帝,會引發許多問題;而一個掩蓋身份前往官渡的天子,這其中可做的文章,那可真是車載斗量。
所以從那一壇酒開始,設計便啟動了。郭嘉讓禁錮已久的劉協體驗到了遊獵之樂、騎射之樂、教授之樂,甚至與他推心置腹,分享屬於自己的小秘密,讓一個皇帝體驗到了布衣之樂。一旦皇帝食髓知味,心防既破,接下來再做引導便不顯生硬,順理成章了。
白龍魚服,見困豫且。皇帝是白龍,而郭嘉則是釣龍的豫且。他想借這「一日布衣」的香餌釣起天子,鈎連到官渡去。
想到這裡,劉協笑了。
這計劃巧妙而完美,可郭嘉終究還是犯錯了,一個非常微小卻無可避免的錯誤:按照郭嘉的設計,劉協將化名「劉平」,遮掩真身前往官渡。孰不知劉平是他真正的姓名,「劉協」才是假名。這一個小小的心理錯位看似細微,實則影響深遠。
要知道,這個計劃所誘導的「劉協」,並非是那個一直生活在爾虞我詐中、從未有過片刻歡愉的大漢天子,而是河內山野中長大的楊家公子——對他來說,布衣前往官渡不是白龍魚服,而是蛟龍入海。
這才是劉協主動提出「御駕親征」的真正用意。他沒有別的武器,只能從身份錯位上做文章,這是他對曹氏最大也是僅有的優勢。
「陛下意下如何?」郭嘉再一次發問,目光灼灼。
劉協雙臂平抬,抱拳一揖:「那麼戲兄,咱們官渡再見吧!」
說完這一句,「劉平」一抖韁繩,率先馳入許都城中,姿態堅定而豪邁。他身後的「戲志才」愣了一下,才策馬趕了上去。
3
趙彥剛一踏入河內郡溫縣境內,便遭遇了冷遇。當他出示司空府頒發的符節時,當地官員態度不能說惡劣,但也絕算不上熱情,言談間總顯得尷尬。
這種奇異態度的根源在於:河內太守魏種是曹操親自任命的,但魏種這個人有臨陣脫逃的前科。眼下袁、曹兩大勢力即將開戰,各地官吏都不知道魏太守到底什麼態度,會倒向哪一邊,自然也不肯表露出明確的傾向。
先前鄧展前來溫縣調查,直接走的是司馬家門路,縣守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但趙彥在政治上太沒經驗,上來就亮出了司空府的符節,等於逼着他們表態。
面對這個愣頭青,當地官員對此十分為難,遵從也不是,不遵從也不好。所以當趙彥提出想去參觀一下織室的時候,縣守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個使者只是想索取些賄賂,忙不迭地應承下來,想把他趕緊打發走算了。
在織室里,趙彥找到一個老織工。那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女人,織了一輩子布,指肚留着厚厚的繭子。趙彥進來的時候,她仍坐在織機前忙碌着。
「請您看一下這樣東西。」趙彥說明來意,恭敬地把那一截白絹遞給她。老織工把織機停下來,顫巍巍地接過去用掌心摩挲片刻,又把它舉在光線下眯着眼睛看了一番,點了點頭。
「這絹布確實是我們這裡出的,應該是出自李家娘子之手。」
「您能確定麼?」趙彥問。憑藉一片殘布能判斷出絲織方式,這他相信,但一眼就看出來是誰織的,還指名道姓,這便近乎猜枚一樣不可思議了。
老織工有些不悅地回答:「我織了一輩子布,豈會看錯!各家織機的機杼、踏板、馬頭尺寸長短不一,織工的捻線手法與手腳配合也各不相同,織出來的絹布自然會有微小差異。你們外行人看起來都是一樣,在老身我眼中,一看經緯,便知絹布出自誰人之手。這絹布蹤線細密,嚴整不亂,只有李家娘子那樣的巧手,才能做得出來。」
趙彥為自己的唐突道歉,然後又問道:「這位李家娘子的絹布既然如此上乘,銷路一定很好吧?」
老織工拿起投梭,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銷路?李家娘子織的絹布每年就那麼十幾匹,只供溫縣大族都不敷用,哪裡還有多的拿出來賣?」
「當地大族?」
「自然就是司馬家嘍,」老織工又補充了一句,「就算是在司馬家,能有資格穿李家娘子絹布的也不多。也就是司馬族長親眷、族內耆宿和幾位公子。」
趙彥默默地把絹布收了回來。
原來那個進入寢宮的人,竟來自於司馬家?
司馬家一向非常低調,司馬防的主張是蟄伏龍潛,以待天時,從來沒聽說這個家族與朝廷或者曹氏有什麼瓜葛。
忽然一道閃電在趙彥腦子裡掠過。他想起來他那次去拜訪楊俊,問他為何殘掉一臂,楊俊回答說是接兒子從溫縣到許都的半途遭遇了匪人——而那一天,恰好發生了寢殿大火。
想到這裡,趙彥又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問老織工是否知道楊平這個人。老織工召來一個小工,吩咐她出去端些水來,這才告訴趙彥,楊平一直被寄養在司馬家,被司馬防當親兒子養。這件事整個溫縣的人都知道。
「司馬防很疼愛他,也就是說,李家娘子的絹布,楊平也有資格穿戴吧?」
「嗯,司馬老爺很疼愛他,與司馬家的幾位公子待遇上沒什麼區別。」這時候老織工詫異地反問道,「楊平那孩子到底怎麼了?最近總是有人來打聽他的事情。」
趙彥聞言,悚然一驚:「除了我還有誰打聽過?」
「就在幾天之前吧。來的是個當兵的,自稱是許都來的,來問我楊公子的相貌如何。」
趙彥呼吸頓時急促起來。他那天偷聽了唐姬和孫禮的對話之後,知道這個前來溫縣的人是鄧展。看來鄧展打聽的,正是楊平的相貌,他返回復命,結果半路遭遇了襲擊,最後畫像落到了郭嘉手裡。
換句話說,楊平果然是這一切矛盾的核心。這個年輕人明明已經在半路死去,卻驚動了這麼多勢力的關注。不僅郭嘉親自關注,就連唐姬以及她背後那不知名的力量,也急切地想要把畫像弄到手。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怎麼會招惹這麼多人的注意?那天晚上潛入寢殿的,難道是楊平的鬼魂?
趙彥的思路有些混亂,他忽然想到,眼前的這位老織工,才是解決這些疑問的關鍵。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問道:「您能給我描述一下楊公子的相貌麼?」
「又要說一遍啊。」老織工不太情願,趙彥再三請求之下,她才勉為其難地開始描述。趙彥不擅丹青,但以前為了討董妃高興,多少也掌握了點技法。根據老織工的描述,他在一張紙上畫下一張人臉,並不斷根據描述修訂。
當畫像最終完成以後,趙彥拿起來端詳,整個人在一瞬間如被雷殛,僵滯在了原地。強烈的風暴在他內心掀起滔天巨浪。
畫像的人臉他太熟悉了。在董妃去世後的每一天晚上,這張臉都會出現在趙彥的夢裡;每一次朝會,這張臉趙彥都會注視良久。每一道皺紋、每一段輪廓都深深烙印在趙彥內心深處,熟稔無比。
「天子?!」趙彥不由得脫口而出。
和天子一般模樣的楊平,性格突然大變的天子,寢殿那場詭異的火災,這許許多多紛亂的線索被風暴吹起來半空,彼此組合,一個趙彥一直在苦苦追尋的答案呼之欲出。
趙彥放下畫像,死死盯着老織工,目光像兩隻銳利的鷹爪,試圖從她的身體裡再剜出更多的秘密來。老織工有些驚慌地朝後挪了挪屁股,不敢與之對視。
突然趙彥的後腦勺被一個巨大的東西猛然撞擊,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放下手中圓木,把暈迷不醒的趙彥拖走。一個身穿錦袍的男子走進織室,掃視一圈,臉色有些陰沉。老織工連忙伏身在地,略顯緊張地說:「大公子,老身謹遵您的吩咐,一發現這人探聽楊公子底細,就立刻通知司馬府了。」
司馬朗「嗯」了一聲,俯身把趙彥掉在地上的畫像撿起來看了一眼,問道:「他都問了些什麼?」老織工把剛才兩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司馬朗皺起眉頭,把那截殘布拿起來捏在手裡。
一截屬於司馬家的絹布,卻來自於一個從許都來的議郎。這讓司馬朗陷入沉思。
「他還說了什麼?」
老織工道:「他看畫像的時候,好像說了一句『天子』。不過聲音太小了,老身也聽不太清楚。」
「你記住,你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明白了麼?」司馬朗一字一句地說。
老織工惶恐地連連頓首。司馬朗雖然並無官職在身,可司馬家在溫縣權勢熏天,想弄死一個小小織工,可比捻死個螞蟻都容易。
警告了老織工以後,司馬朗離開了織室。在門口等候的縣丞見他出來,迎上去有些緊張地搓手道:「大公子,這可是朝廷派來的人,萬一出了事追究下來……」
司馬朗冷冷瞥了他一眼:「我們司馬家自然會給朝廷一個解釋。」縣丞諾諾而退。如今朝廷權威喪盡,各地郡縣治官大多形同虛設,若無當地大族認可,屁股沒坐熱便可能會丟掉性命。司馬朗能給他一個解釋,已算是很給面子了。
打發了縣丞,司馬朗吩咐家丁把趙彥偷偷運去一處隱秘的塢堡,然後回到位於孝敬里的司馬府,徑直去找他的弟弟。此時司馬懿躺在榻上,手裡拿着一卷書,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右腿用一層布細細包起來,直挺挺地伸開,腿旁還擱着一碗藥湯。碗裡湯藥滿盈,一口都沒動。
「仲達,你怎麼不吃藥?」司馬朗責怪道。
「我的嘴受傷了,喝這種東西會從嘴角流出來,弄髒被子。」司馬懿的視線一直盯着書卷。
司馬朗搖了搖頭,無奈道:「你又來了。每次一讓你吃藥,你就裝中風,還把藥湯全從嘴角吐出來。我看等你到七老八十的時候,還會不會這麼無賴。」
「看情況吧。」司馬懿一點愧疚感都沒有。
他們兩兄弟完成了狙擊鄧展的任務以後,順利撤回了溫縣,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司馬懿的右腿被鄧展所傷,在雪地里又奔跑了很久,傷勢頗為嚴重,只得謊稱打獵的時候被老虎抓傷,躺在府邸里養傷,一動都不能動。
司馬朗把趙彥的事說了一遍,司馬懿把書卷放下,露出奇特的表情。
「他說了一句『天子』?」
「沒錯。」司馬朗把畫像遞給司馬懿,司馬懿接過去看了一眼,便扔在一旁。他原本已有了幾個猜想,可趙彥那一句「天子」,將其全部推翻,讓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他那位好兄弟的遭遇,現在越發撲朔迷離了。
司馬朗看到司馬懿垂着腦袋沉思,朝窗外一指:「要不要去問問那個姓趙的?」司馬懿知道司馬朗的「問問」是什麼意思,他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兄長少安毋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