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31章

馬伯庸

  「再怎麼說,他也是個議郎,還手持司空府的符節。殺了他倒沒什麼,就怕會被有心人利用。」

  司馬朗默默地俯身把畫像撿起來,扔進榻旁的暖爐里。很快紙張便在火焰的舔舐下化成了灰,屋子裡的溫度略微上升了一點——或許只是幻覺。

  河內毗鄰并州,兩邊百姓與士族彼此交互遷徙,關係緊密。曹氏陣營一直有一種意見,認為河內根基不穩,很可能會被袁紹控制的并州所影響,須加以防範,必要時可把河內大族連根拔起,強迫遷向南方。

  在這個即將開戰的敏感關頭,司馬家如果殺死——或者傷害——或者侮辱一名持有司空符節的朝廷使者,等於是公開宣告倒向袁家。這會引發一連串的連環效應,使曹氏對河內的政策發生巨大變化,讓士族陷入動亂之中。即使曹操暫時採取綏靖,這件事遲早會成為司馬家的一個隱憂。

  「咱們恐怕連留都留不住他。」司馬懿把竹簡一卷,磕了磕榻邊,發出清脆的聲響,「早點把他救醒,送回許都吧。」司馬朗急道:「上次鄧展畫的畫像,咱們費了千辛萬苦才截下來,你還搭進去一條腿。現在把趙彥放回去,咱們豈不是前功盡棄了麼?」

  司馬懿磨動嘴唇,給他哥哥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這兩次許都來的人,明顯不是一條船上的。看來那邊的鬥爭很激烈啊。咱爹說的對,許都的水太深了,不知哪朵荷葉下藏着游魚。咱們可不能輕易卷進去,害了司馬家。」

  「那咱們難道袖手旁觀?」

  「哼,楊平那小子,把咱們害得這麼慘,他自己倒好,連個消息都不送過來,也得讓他吃點苦頭。」司馬懿恨恨道。

  司馬朗聽到這句話,總算放心了。他這個弟弟,從來口是心非,既然司馬懿說要讓楊平吃點苦頭,說明這件事他是不會放棄的。於是司馬朗隨口又問了幾句身體狀況,然後端起已經涼了的藥碗離開。

  他走以後,司馬懿半支起身子,費力地挪動身體,一不留神牽動到大腿傷口,疼得直抽涼氣。他好不容易挪到床榻的另外一側,伸出手來,從小櫥里取出一樣東西。

  4

  趙彥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黑漆漆的牢房裡,空氣中彌散着一種牲畜糞便的腐臭味道。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勺,火辣辣地疼,還腫起一個大包。趙彥痛苦地擺動着腦袋,試圖回想自己在暈倒前到底在幹什麼,可強烈的眩暈感把他的腦子攪成了一鍋肉糜。

  忽然他的手碰到什麼軟軟的東西,趙彥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人腿。他嚇得縮了縮手,四下掃視,發現原來有另外一個人軟軟地坐靠在牆角,腿直直地伸過來。

  「你是誰?」趙彥問。

  「這個問題該我先問吧?」那個人說。趙彥伸手一摸,發現腰間的符節居然還在,連忙拿出來晃了晃道:「我是朝廷派來河內尋訪逸儒的議郎趙彥。」

  「尋訪逸儒?」那人聲音裡帶了絲嘲諷,「這年頭,誰還會有閒情尋訪逸儒?」

  趙彥沒理睬他的嘲諷。他頭腦已慢慢清明,想起來昏迷之前到底發現了什麼,心急如焚:「你是誰?這是哪裡?」

  「這裡是溫縣司馬家的塢堡,我叫司馬懿。」

  趙彥一愣,隨即想起來這是司馬家的二公子。可是這二公子怎麼看起來如此落魄,還被關到司馬家自己的監牢里來了?年輕人看出了他的疑惑,摸了摸自己的那條腿,嘿然慘笑:「如今司馬家的人,大概都還以為我在外遊獵未歸,誰想到二公子竟被親生大哥打斷了腿丟在這無人知曉的黑牢中呢?」

  趙彥看到司馬懿的傷腿,便信了幾分。聽司馬懿的口氣,這似乎又是一個兄弟鬩於牆的故事。這個時代,這樣的事情並不罕見。司馬懿似乎不願意多談自己的事情:「你又是為什麼會被關進來?」

  趙彥呆怔了一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自己確實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關到這裡來,只記得最後一眼是看到楊平的畫像,然後不省人事。

  「大概是觸犯了溫縣的什麼禁忌吧?」趙彥敷衍道。

  司馬懿見他避而不答,冷笑道:「你也不必隱瞞。既然是從許都來的,一定是為了我那楊平兄弟吧?否則也不會被我大哥關到這裡來。」趙彥聽到「楊平」這名字,手腳並用,朝司馬懿爬近幾步:「楊平?你也知道了?」

  「嘿嘿,你以為我大哥為何打折我的腿,把我丟到這種地方來?真是為了爭司馬家的這點產業麼?還不是為了許都的那個人。」司馬懿有意放慢語速,觀察着趙彥的神情。趙彥果然瞪大眼睛,沉聲道:「你說的到底是誰?」

  見趙彥如此急切,司馬懿索性把腦袋往後面一靠,抬起右手指了指天空,閉目不語。趙彥看着司馬懿的手勢,眉頭擰緊在一起,忽然嘆道:「你說的不錯,這天子與楊平之間的淵源,只怕遠超我等想象。」

  又一次聽到「天子」二字,司馬懿眼神爆出一團火花。他沉默了半息,挪了挪身體,給趙彥騰出點空間。趙彥爬過去,小心地避開他的傷腿,並肩坐定。司馬懿示意他先莫要做聲,側耳傾聽了一番,確定牢外無人偷聽,方才說道:「曹司空對此怎麼看?」

  「曹操?豈能讓那種人知道!」趙彥對曹操原本沒有特別的惡感,但自從董妃死後,他變成了徹底的反曹派,對曹氏的厭惡之情,在這黑牢里更無掩飾。

  司馬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實我所知亦不多。只是一時好奇略做探聽,才知道楊平竟與天子有了齟齬。」趙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司馬懿立刻改口道,「只是我不信這麼簡單,又深入探查,被人發現,結果……」他拍了拍傷腿,一臉自嘲。

  趙彥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嘆道:「我又何嘗不是如履薄冰。你沒去過許都,沒見過天子,不知道這禍事有多大啊。」

  他原本對司馬懿存了戒備之心,可如今看來,這人似乎與自己志向相同,加上兩人同處黑牢,不免有同病相憐之心。司馬懿冷笑道:「哼,我沒見過天子,卻見過楊平。他生得那麼一副模樣,如何不惹出禍來?」

  這一句話仿佛一條帶電的鞭子抽過來,讓趙彥渾身俱震。他瞪着司馬懿,顫聲道:「你,你都已經猜出來了?」司馬懿一臉凝重,頭顱微微一動,也說不上是點頭或是搖頭。

  趙彥突然間如釋重負,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眼眶倏然濕潤起來。他緩緩站起來,在這狹窄黑暗的牢獄裡努力挺直腰,望着頭頂一處透氣的小窗口喃喃道:「我只道除了少君,世間再無人發現天子的異狀。想不到在這牢里,竟也有知音。」

  那小窗戶外頭有淡淡月色照射進來,司馬懿借着月光,看到趙彥竟已是淚流滿面。

  長久以來,趙彥一直孤獨地在許都奮鬥着,無人傾訴,無人明白,蓄積了無數的壓力,只憑着董妃的囑託而勉力支撐着。當他看到老織工描述的楊平畫像時,之前的種種線索霎時聚合到一處,一個他幾乎不敢相信,卻可以解釋一切異狀的結論呼之欲出:「天子已非天子!」知道謎底的一瞬間,那種強大的重負幾乎把他壓垮。

  所幸他被丟入這個黑牢,認識了司馬懿。當趙彥發現居然還有另外一個人一直在追查這件事,並和他得出了相同結論時,心中的負累陡然減輕了大半。

  望着情緒激動的趙彥,司馬懿忍不住暗暗得意,嘴角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其實他除了模模糊糊的幾個關鍵詞以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高明的謊話須得是七虛三實,說一藏十,這樣別人才會深信不疑。司馬懿對於許都之事旁敲側擊,故意說得模糊神秘,仿佛全盤在胸,實則一句實指也無。偏偏趙彥心事重重,聽在耳朵里事事全中,不知不覺之中,便被套出了實情。

  心防既破,接下來的交談便行雲流水,再無窒澀。趙彥從董妃去世前的囑託開始,全都告訴了司馬懿,這一說就是兩個多時辰,其中大半時間是在絮叨董妃之事。司馬懿隨口應和,眼神閃爍不定。

  其實趙彥對寢宮大火、董承之亂背後隱藏的細節知之甚少,除了猜測出皇帝被調包之外,別的也說不出什麼。倘若是郭嘉或者滿寵在這裡,一聽到天子已非天子,立刻便可以推斷出大半真相。

  儘管如此,司馬懿聽完以後,內心震駭仍是非同小可。任他再聰明,也想不到楊平的相貌居然和天子劉協一模一樣,居然還取代他做了皇帝。

  「這小子,難怪要中途裝死,原來悄無聲息地做了這麼大的事。」司馬懿舔舔嘴唇,心裡說不上是憤恨還是高興。他想的要比趙彥長遠:楊平是楊俊親自帶出去的,換句話說,這件事楊俊也是策劃人之一,但絕不是主要的。在許都內部,一定還有一股強大的勢力來操作這膽大包天之事,目的是與曹氏抗衡。

  為什麼楊平和劉協生得一模一樣?原來的劉協去哪裡了?到底幕後主使是誰?這些司馬懿都不知道,但他心裡清楚,眼前這個人,掌握着楊平的生死。只要他回許都多說一句話,楊平便會萬劫不復。

  這種危險人物,殺不能殺,放不能放,要如何處置呢……

  司馬懿想到這裡,多看了一眼趙彥,後者還沉浸在對董妃的追憶之中。通過剛才的對談,司馬懿已經確定,趙彥是個痴情種子,情緒易波動;他絕非是曹氏一黨,也非漢室一派,一直是孤軍奮戰——這一個判斷,對接下來的行動至關重要。

  「你必須要回到許都去。」司馬懿對趙彥道,語氣非常嚴重。趙彥抬起頭來,有些茫然。司馬懿肅然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既然已觸摸到了真相邊緣,又豈能前功盡棄,有負董妃之託?」

  趙彥聽到董妃的名字,神情恢復了一點活力,望着月色喃喃道:「你說得對,少君還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就這麼放棄……」可他轉眼之間情緒又變得低沉,「可如今你我身陷牢獄,怎麼出得去?再說,你那大哥恐怕也參與了陰謀,他連兄弟之情都不顧,又怎會放過我?」

  剛才司馬懿有意無意地暗示,司馬家在這件事上涉入很深,自己也是因為發現真相而被投入牢獄。若非如此,司馬懿便無法取信於趙彥。果然趙彥聽出了暗示,深信不疑,把司馬懿引為同路知己,這才有後面那一番剖白。

  司馬懿道:「只要你在此起誓,回到許都一定要查明最後的真相,我便可幫你。」趙彥又驚又疑:「你能怎麼幫?」他只道這年輕人是在安慰自己,一個身陷黑牢又斷了腿的瘸子,能有多大用?

  司馬懿伸出手指,指向牢獄裡某一處角落,傲然道:「再怎麼說,我也是司馬家的二公子,有些底牌,我那大哥也是不清楚的——那裡牆角有處破洞,是前年撞破的,後來修補了一下卻不牢固,若是用指爪摳破,便能出去。」

  「那你自己為何不用?」

  司馬懿拍了拍自己的傷腿,一臉苦澀道:「我和你不同。我腿已殘,如何能逃?再說即便逃出去,又能去哪裡呢?」趙彥頓覺熱血翻湧,起身大聲道:「我背你出去,咱們一起去許都!」

  司馬懿搖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成大事者,豈可拘牽於這些。你只要能返回許都,查得真相,便夠了。」

  「這,這怎麼行!」

  司馬懿厲聲道:「如今我已至此,若你連最後的真相都無法查實,怎對得起我?怎對得起董妃?」

  他早看穿了趙彥的軟肋是董妃,果然這名字一提出,趙彥立刻沉默下來。趙彥思忖片刻,抬起右手,三指向天,鄭重其事道:「我趙彥向天起誓,此回許都,不查證天子真相絕不罷休,如有半點遲疑,甘受雷殛。」他又俯身下去,握住司馬懿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在司空西曹掾里有相熟的朋友,等回到許都,一定設法讓他把你徵辟入司空府。這樣你就安全了。」

  西曹掾代表了曹操選拔人才的意志,陳群如果要徵召司馬懿,那司馬家肯定不敢再對他下手,否則無法向曹司空交代。

  趙彥能想到這一點,說明他對司馬懿已是徹底信任,推心置腹。那些看不見的絲線,在悄無聲息之間已被司馬懿全都掛在了趙彥身上,只消他輕動手指,木偶便會隨之起舞,如臂使指一般。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如何讓木偶在不引起曹氏警覺的前提下,一步步走向毀滅。這對於司馬懿來說,並不容易,畢竟他對許都內情幾乎一無所知。

  「你此去許都,切記誰都是不可信任的,這等秘辛,不可與任何人說。」司馬懿諄諄叮囑道,「你看,一涉及這件事,連我親生父親和大哥都不顧骨血之情,遑論許都那些居心叵測之輩。」

  趙彥點頭稱是,又問道:「那我該如何查實真相?」儘管他現在確認皇帝和楊平相貌相似,但猜想畢竟是猜想,如果沒有確鑿證據,不算完成董妃的囑託。

  司馬懿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他微微一笑,將趙彥扯近,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趙彥聽完以後,面露驚恐:「這,這真的可行麼?」司馬懿陰惻惻地回答:「此舉雖德行有虧,卻也是唯一的辦法。」趙彥猶豫片刻,看了看司馬懿的傷腿,又望了眼那皎潔月色,終於一咬牙,狠狠道:「好吧!就這麼辦。」

  司馬懿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趙彥:「必要時候,你將這東西拿出來,自會有大用場。」趙彥接了揣入懷中,沖他深深一揖,然後轉身走到那牆角,開始摸索着那新補的牆洞,試圖摳開一條生路。

  望着趙彥費力地扒着牆壁,司馬懿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默默在心裡念道:「義和啊義和,我能做的就只有把這個隱患送到你手裡了。你可要自己把握好,再不要搞什麼無謂的憐憫,辜負我一番心意啊。」

  

  第十三章

失重的復仇

  

  1

  劉協緩緩抬起拳頭,朝空中一打,然後迅速收回來,雙腳一錯,轉身邁開一個弓步。在他身旁,大病初癒的曹丕、曹植和曹彰三個人也學着天子的模樣打拳。曹彰打得最為認真,一招一式都頗有章法,曹植看起來興趣缺缺,而曹丕時而打得漫不經心,時而打得無比認真——這取決於伏壽是否在旁邊看着。

  跟天子學拳,這是出自卞夫人的提議。自從曹丕在籍田被王越割傷以後,身體一直不大好,卞夫人聽說天子會一種拳法叫做「五禽戲」,可以強身健體,便央求讓曹丕也學一學,曹植和曹彰自然也跟過來了。

  不過讓天子教拳這種事實在不成體統,傳出去會惹來非議,所以採取了折中的方式:天子每天早上練拳,三個孩子在旁邊看着,就不算教了。

  劉協一套拳打下來,渾身熱氣騰騰。他接過冷壽光遞來的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三個孩子也收住招式,彼此對視一眼,都「嘻嘻」笑了起來。卞夫人吩咐端來三碗蓮子湯,給他們喝下。

  「身體可好些了?」劉協負手問道。曹丕恭敬答道:「托陛下洪福,臣已無大恙。」劉協看到他脖子上傷痕猶在,已經結疤,好似一條灰褐色的絲線繞頸而過,心想這孩子真是命大。若是王越的劍力度再多半分,他絕活不下來。

  不過此時曹丕的氣色明顯很差,臉頰深陷,眼圈泛黑,面部浮着一層不健康的淺黃。他畢竟只是個小孩子,王越那無限接近死亡的鋒利,如同一條毒蛇糾盤在他腦海深處,讓他至今仍噩夢連連,寢食難安。

  卞夫人看在眼裡,急在心中,只得請求天子能教些強身健體之術。畢竟曹丕遇刺後第一時間施以援手的,正是天子。這一點香火之情,讓卞夫人一直感激無極,有意讓幾個兒子跟天子多親近。

  曹丕本人對天子倒沒那麼強烈的感激,他正是叛逆期,總覺得自己娘的話太過誇張渲染,不可全信。卞夫人越是說天子的好話,他越是覺得不以為然——明明只是向我爹賣好罷了,談不上救命恩人。

  在這種心理驅動之下,曹丕學拳學得漫不經心。他之所以堅持每天過來,只有一個原因:伏壽。

  天子打拳時,伏壽總是在旁邊安靜地看着,然後在結束時親自端來一碗蓮子湯。曹丕經常痴迷地望着她曼妙的身軀,有時候還能與她視線交錯,讓愉悅充盈於胸,稍緩病痛。曹丕甚至覺得,其實自己什麼藥都不用吃,只要能靠近伏壽,聞聞她身上的馨香,便可以把陰霾驅散一空。

  這時腳步聲傳來,曹丕的身體一僵,呼吸變得急促。伏壽款款走了過來,不過這次她的手裡卻托着兩碗粥。她將一碗遞給劉協,然後轉向了曹丕和卞夫人道:「今日煮多了些,陛下說讓大公子也吃些,滋補一下身子。」

  曹丕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他腦海里瞬間划過無數種應答,可每一種都不夠完美,都可能讓伏壽看輕自己。伏壽看到曹丕的臉色,嫣然一笑,把碗遞到他面前:「曹大公子,趁熱喝吧。」曹丕張口結舌,一動不動。

  「丕兒,皇后陛下跟你說話呢。」卞夫人在一旁提醒道。曹丕這才如夢初醒,先接過碗去,然後想要揖禮致謝,雙手這麼一錯亂,「嘩啦」一聲竟把粥碗摔到了地上。

  曹植和曹彰都嚇了一跳,連忙縮得遠遠的,知道媽媽又要罵人了。果然卞夫人眉頭一立,大聲訓斥曹丕的失態。伏壽笑着勸解說小孩子打碎個碗沒什麼關係,不要再給他增加壓力了,卞夫人這才住嘴,向伏壽致歉。

  這些聲音曹丕根本沒聽見,他的心思已經完全亂了。此時他的手心裡,多了一團紙。這是剛才伏壽遞給他蓮子粥的時候,墊在粥碗底足凹陷處的。

  曹丕一直等到回到自己的臥室,才舒展拳頭,把紙團攤開來。這可是伏壽的手握過的紙團,他甚至聞到幾縷馨香味道。

  紙條上只寫着幾個字:「午後,青梅亭。」

  青梅亭是司空府後院的一處景致,園子不大,遍植梅樹,中間有一個小巧涼亭,只容兩三人。青梅亭在許都的地位別具一格,它代表着一種認可,一種象徵,只有曹公最看重的人,才有資格在此園與其共酌。至今曾入亭與曹公共酌之人,除了荀彧、郭嘉寥寥幾個以外,只有那位劉皇叔。

  這一上午曹丕簡直度日如年,什麼都沒心思做,反覆在腦海里猜測,伏壽單獨約他到底所為何事。日頭一過天頂,曹丕便急不可待地跑到青梅亭。

  等了一陣,伏壽終於出現了。曹丕大喜,他先把頭髻仔細地扶了扶,然後向前迎了兩步,突然間瞳孔陡然一縮。原來伏壽背後,還跟着一個人,正是當今天子劉協。

  怎麼是他?曹丕一團熱火陡然被涼水潑滅。他哀怨地望了伏壽一眼,悻悻向天子請安。

  「我想和你談談。」劉協開門見山地說,然後他揮了揮手,讓伏壽站到亭外。這個簡單的動作表明,天子十分清楚曹丕對皇后的感情,而且還利用這種感情把他騙到了青梅亭。曹丕不禁有些心虛,又有些惱火。

  「請陛下開示,臣洗耳恭聽。」曹丕答道,語氣里頗有些氣鼓鼓的味道。

  劉協慢慢踱步到亭子裡,坐在石墩上,然後讓曹丕也坐下。曹丕在對首找了個石墩,只坐半個屁股,身子挺得筆直。劉協用手指點了點空蕩蕩的石台:「我聽說曹司空好以青梅酒在此待客,不知有何典故?」

  「父親討伐袁術之時,曾中途斷水。父親對部下說前方有青梅林,部下們口中生津,士氣復振,乃致克敵制勝。父親為了紀念這段往事,遂在家中建起這麼一座亭子。」

  「雖說君子重誠,可有時候欺騙他人,不是害他們,而是幫他們。曹司空權變機略,可見一斑,果然是成大事之人。」劉協感嘆道。

  曹丕不明白他突然說這些是什麼意圖,謹慎地保持着沉默。劉協看看他,忽然轉變了話題:「你是否覺得,每日清晨的『五禽戲』對你毫無幫助?」

  「不錯,純屬浪費時間,」曹丕橫下一條心,直言不諱,「我看陛下您練那拳法,也不是那麼認真。」

  劉協眉頭微挑,這孩子果然與眾不同,眼光毒辣得很。「五禽戲」只是為了掩飾他武功而杜撰的藉口,如今打的拳路,是劉協硬拼湊出來的。

  「你說得不錯。這『五禽戲』強身健體可也,可是想驅除心中夢魘,還差了點兒勁。」

  聽到天子這麼說,曹丕眼神閃過一道銳芒。自從被王越挾持,他一直惡魘頻頻。曹丕不承認自己被嚇壞了,可是每天晚上,王越那把帶着死亡氣息的利劍總會如期而至,剖開曹丕的咽喉或者肚子,甚至挑出眼球,讓他尖叫着醒過來,渾身汗如水洗。

  現在天子把這件事挑出來說,到底想幹什麼?嘲笑?還是別有所圖?

  劉協看着一臉警惕的曹丕,頗有些感慨。他以前在溫縣山中打獵時,有時候會碰到與母狼走失的受傷幼狼,幼狼一見人靠近,也是這種眼神。

  劉協以手撫膝蓋,望了一眼司空府前院:「卞夫人愛子心切,教你臥床靜養、抱枕服藥,孰不知如此根本是南轅北轍,大錯特錯!」曹丕聞言,似乎有所觸動,劉協拿手指着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道:「心病自然要心藥來醫。你的夢魘根源在哪裡?是對死亡的恐懼!你若是身處靜室,一味避趨,只會令畏懼逐日滋生,最終尾大不掉,一世為其所困。越是怕什麼,越是要直面以對。等到你見慣生死離亂,心性磨礪如頑石,心中那一點點畏懼,自然煙消雲散。所以你的痊癒之道,不在靜養,而在歷練。戰場一日,勝過在家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