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33章
馬伯庸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升,貴人西來。」一陣輕輕的童謠聲傳來,唐姬聽在耳中,瞳孔陡然收縮。這童謠,和董妃死前所吟唱的完全一樣。如果不是聲音沙啞低沉,唐姬真會以為是董妃回來了。
一個人從黑暗中緩緩走了出來。這人頭縛白帶,身披青衣,通紅的雙眼如同一隻凶獸,正是趙彥。看到他的模樣,唐姬不由得退後了兩步:「你是誰?」
「這是董妃生前最喜歡的歌謠。」趙彥答非所問,他俯身下去,從懷裡又拿出一隻新的草蟋蟀,擱在台子上,然後仰望玄幡,「今夜招她回來,我要唱給她聽,來安撫她的魂魄。」
「那你為何喚我來此?」唐姬一直緊盯着他的動作。
「您是她死前見到的最後一人,我想問一下您,她死前可曾說了什麼?」
唐姬踟躕片刻,方才答道:「她唱的,也是這一首曲子,和你唱的一樣。」趙彥聞言渾身一震,復又垂頭,神色又喜又悲:「原來……她最後記得的,居然是我……」他原來布滿血絲的雙眼,慢慢變得清明起來。
唐姬知道董妃在出嫁前曾有一門親事,似乎是許給了趙家,眼前這人,莫非就是趙家公子?她又仔細端詳了一下,不知為何,總覺得這表情似曾相識。
趙彥緩緩抬起手來,搖動旗杆。隨着玄旌搖曳,他把頭高高仰起,用一種嚎哭的悽厲嗓音大聲喊道:「少君,回來吧!少君,回來吧!」喊到後來,他的嗓音沙啞不堪,眼角隱有淚光,臉上卻浮起奇特的愉悅。
在漆黑的董府中,這哭魂之聲顯得格外詭異。唐姬忽然想起來了,這個表情,和被自己刺死那一瞬間的王服是一樣的——那是一種願意為對方付出一切的喜悅。她的指尖不由得一顫,身子委頓。
王服是唐姬根本無法面對的痛,是她無論用任何理由都揮之不去的陰影。她之所以對孫禮態度極其惡劣,與其說是惋惜董妃,毋寧說是痛恨自己對王服的忘恩負義,藉以發泄。現在王服從刻意封存的記憶里飄然而出,與眼前那悽惶悲傷的男子合二為一,讓唐姬神情有些恍惚。
正在這時,趙彥放開旗杆,從懷裡掏一把匕首,朝唐姬撲過來。唐姬瞬間恢復清醒,眼神閃出一道寒光,手腕一抖,一下擋開趙彥握住匕首的手,同時右腳一踹,正中趙彥的小腹。趙彥慘叫一聲,仰面倒地。唐姬更不遲疑,上前一步踢飛匕首,然後用腳踏住他的胸膛。
通過剛才的交手,唐姬知道這人根本不會武功,大概只是被悲傷沖暈了頭腦,所以她並沒下重手。她俯身看着這人,冷冷道:「如果你是為了替董妃報仇,那你找錯人了。」
趙彥聽到她的話,勉強挪動脖頸,發出「呵呵」的慘笑聲:「我知道,少君的死,是那個姓孫的校尉乾的,我還知道你當時也在場,並一直拿這件事要挾他。」
唐姬不動聲色,腳踏着胸膛的力度大了幾分:「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你和天子關係匪淺。」趙彥毫不示弱地直視着她。
唐姬背心一涼,殺心頓起,這人似乎知道得有點多。她問道:「你想要什麼?」趙彥道:「董妃雖死,可有些心愿還未了。我要去面見天子,你一定有辦法。」唐姬被這個請求逗笑了,這個人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只消自己一踏,他的肋骨就會斷裂,可他居然還理直氣壯提出要求。
「我剛從溫縣回來,在那裡我聽到一件有趣的事。」趙彥平躺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你殺死我,或者不帶我去覲見陛下。這件事在明天便會成為童謠,到處傳遍。」
這句話讓唐姬的右腳略微抬高了些。她不知道趙彥是知道真相,還是在耍詐。她仔細端詳腳下的男子,想從他面部的細微變化看出隱藏的心思。
「拿到畫像的,可不只是郭嘉——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趙彥輕聲道。
唐姬聞言劇震,她按捺住內心的滔天驚駭,把右腳從他的胸膛挪開。這個人,竟然知道了天子的秘密?
如果他只是單純要報復與董妃之死有關的人,唐姬不會介意犧牲自己;可牽涉到漢室,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我會安排的,但這需要時間。」唐姬勉強回答。
「我今晚必須要見到。」趙彥斬釘截鐵地拒絕。在這一刻,他才是真正掌控局面之人。
4
一輛前狹後圓的鸞車在黑暗的街道上疾馳,當它跑到一處路口時,被巡邏的士兵們截住了。馬車好不容易才停住,轅馬嘶鳴不已。
「宵禁期間,禁止外出。」一名軍官走到車邊,對車夫訓斥道。車夫低垂着頭,指了指車廂,意思是這事得問後頭。軍官一愣,沒想到這車夫膽子不小。他朝車後走去,掀開帘子,與乘客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愣住了。
「孫校尉。」乘客面無表情地說道。孫禮連忙低頭恭敬地行了個禮:「唐夫人……」孫禮沒料到被攔下的車居然是唐姬的,一時有些慌亂,過了數息才恢復鎮定,履行自己的職責:「許都衛下了命令,全城宵禁。唐夫人這是要去哪裡?」
唐姬拿出一個錦盒:「陛下大病初癒,尚有餘疴未消,每日需服食藥粉。我今日做得遲了,不敢耽誤,只得違令夜行,希望孫校尉能通融一下。」
孫禮掃視了一眼鸞車前後,沒發現什麼異常。他看了一眼唐姬,發現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心中略帶歉疚,抬手示意放行,還給了一塊令牌,以免再被其他巡邏隊攔截查問。等到馬車離開以後,他才發覺到,唐姬每次見到他都是冷諷熱嘲,不假言辭,什麼時候像現在這麼客氣?
孫禮把頭盔正了正,百思不得其解。
車子很快就抵達司空府。由於天子駐蹕此地,諸臣出入不便,所以特意開闢了一條通道,不經過曹氏住所,直通天子寢殿,沿途皆由宿衛控制。對於唐姬突然要求覲見陛下,宿衛不敢擅自決定,要請示楊修——這正是唐姬的目的。
楊修住得不算遠,很快就趕到司空府前。唐姬偷偷在他耳邊嘀咕了一番,楊修看了看車夫,下達了放行的命令。於是唐姬和她的車夫以及楊修三個人一起走了進去。
一踏進司空府,那位車夫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每走一步都顯得很艱難。楊修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沉聲道:「這裡是曹操的府邸。你若不想搞砸,就給我鎮靜點。」車夫把他的手撥開,摸了摸腰間匕首,努力抑制着心情。
表面看,他唯唯諾諾,亦步亦趨地跟隨着別人;實際上,是他拿出絕大的勇氣,脅迫着楊修和唐姬一步步接近真相。這種前所未有的刺激,怎能不讓他緊張。
這一切都出自司馬懿的規劃。司馬懿告訴他,真正的威脅,永遠是在未出口之前才奏效,所以要他擺出一副有同夥在外的架勢,隨時可以公開真相,這樣漢室一黨必不敢輕舉妄動。以此來製造壓力,逼迫他們帶領他覲見皇帝。
「即使利刃加身,你也要相信,掌控局面的是你,不是他們。」司馬懿如此叮囑道。趙彥的行動,完全就是依照這個原則行事,也確實效果卓著。
楊修和唐姬一前一後走着,他們的心情忐忑不安。這個叫趙彥的傢伙柔弱不堪,想殺死他實在太容易了,但他死亡的後果卻是他們無法承受的——趙彥知道漢室的真相,這絕對是一場災難,更可怕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趙彥所圖為何,也就無從應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趙彥並非曹氏一黨,所以楊修才決定先靜觀其變,同時在腦子裡飛快地運轉,到底是哪一個環節泄了密。
每一個人都心事重重,很快他們來到了皇帝的臨時寢居。冷壽光已經接獲通知,點起了蠟燭,屋子裡陡然亮起來。按道理這是非常危險的舉動,因為曹氏的眼線會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然後報告給許都衛,但他們沒有選擇。
「你進去吧。」
楊修和唐姬站在台階前沒動,趙彥猶豫了一下,向前走去,冷壽光拉開了屋門,好奇地注視着這位要求乘夜覲見皇帝的傢伙,把他帶進去。等到大門重新關閉以後,唐姬憂慮地問楊修:「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楊修這次沒有露出笑容,罕有地皺起了眉頭:「這一注,就連我也看不大明白……」
劉協只穿一件中衣,在寢居里的床榻上坐着,伏壽恭順地站在旁邊。趙彥進了屋子,沒有像臣子覲見皇帝一樣臉朝下匍匐跪拜,而是先在劉協的臉上盯了良久。冷壽光正要叱責,卻被劉協攔住。劉協覺得這人有些不對勁,一動不動,靜等他先開口。
「少君,你要的答案,我馬上就能得到了。」趙彥在心裡默念,然後長長吸入一口氣,跪在地上,叩頭行禮,口氣殊無尊敬:「臣議郎趙彥參見陛下。」劉協對這個名字並不太熟悉:「你連夜要覲見朕,所為何事?」
「陛下你可還記得董妃麼?」趙彥直勾勾盯着劉協。
「朕的女人,朕怎麼會不記得?」
趙彥嘴角嘲諷地抽搐一下,繼續問道:「那麼陛下可知道她是為何而死?」
「被她父親牽連而死,具體情形我聽唐姬說過了。」劉協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他與董妃雖無感情,可一想她的死狀,總不免心生淒涼。
「陛下難道一點兒都不難過?」趙彥平靜地問道。他在劉協的臉上分辨出了惋惜、同情和不忍,可唯獨沒有痛徹心肺的難過。
伏壽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個臣子大半夜來見皇帝,口口聲聲問的全是宮闈之事,這可真是奇事一樁。她忍不住說道:「此乃天子家事,你有什麼資格問?」趙彥猛然抬起頭,雙目瞪向伏壽,目光有如女人的指甲般凌厲。
「背德妖婦!滾開!」趙彥突然咆哮道。
伏壽是趙彥最討厭的女人,因為她總是排擠董妃。董妃不止一次在趙彥面前抱怨那女人有多麼惡毒,多麼討厭。自從他猜到皇帝的身份以後,更加懷疑伏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認為她即使不是幕後黑手,也是個關鍵人物。現在她居然還有臉稱什麼家事!天子都沒了,哪來的天子家事!
聽到這一聲咆哮,伏壽的臉色大變,她可從來沒被如此羞辱過。劉協按住她顫抖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伏壽畢竟是個識大局的人,她勉強把怒意壓下去,別過臉不去理睬趙彥。
趙彥這一聲喊,等於是徹底撕破了臉,再無轉圜餘地。劉協看得出來,這人恐怕已是豁出去了,他飛快地在心裡計議一番,彈了彈外袍,從容道:「這些都是朕的家事,趙議郎你身為外臣,為何置喙?」
「董、趙兩家,本就指腹為婚。少君入宮之前,與臣已有婚約。只是後來董大人慾效力皇室,這才改變主意,退了聘書。」
劉協聞言失笑道:「難道你就是為了這件事,要來與朕算賬麼?」
「不是!」趙彥大喝,他今天算是放開了架子,「我趙彥豈是奪妻背德之人!今日覲見,為的是董少君臨終前的一個囑託,來問問陛下!」
劉協神情微微變化。他只知道董妃死於唐姬的廬舍,卻不知道在那之前曾有過遺言。他看了眼伏壽,伏壽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聽說。
趙彥閉上眼睛,思緒又回到了那天晚上。那一晚,董妃手提燈籠守在董府門口,揪住趙彥的衣襟,喊出了這一生中對趙彥說的最後一句話:「陛下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這件事,否則我母子死不瞑目!」
趙彥睜開眼睛,仿佛被董妃的鬼魂附體,他從懷裡掏出一尊寫着董少君名字的靈牌,雙手捧起,開口問道:「真正的陛下在哪裡?」
是言一出,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伏壽忽然沒來由地想到了張宇,也是在這間屋子裡,那位老人也曾經問過同樣的問題。在不到半年時間裡,連續發生了兩次,讓她有一種微妙的荒誕感。
「九泉之下的少君想知道,真正的陛下在哪裡?」趙彥又問了一次,手中靈位高舉,聲音增大了幾分。這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如果他們一直不肯回答,他最終將會喊出來,響徹整個司空府。
「該來的還是來了……」劉協暗暗感嘆。他為了不露餡,一直不敢接近董妃,想不到女人的直覺如此可怕,不僅猜到了真相,還留下這麼一個危險的隱患。劉協沉吟片刻,再次試探了一句:「趙議郎,朕即在此,何出此言?」
趙彥冷笑道:「你們瞞得過荀彧,瞞得過郭嘉,卻瞞不過我!你與陛下為何相貌相似,微臣不知,但你絕不是陛下!」伏壽覺得不能再任由他胡鬧下去,疾步向前,訓斥道:「簡直是放肆!他不是陛下,你說是誰?」
趙彥充滿自信地伸出食指,指向漢室的九五之尊:「你,是楊俊之子,楊平!」
聽到這名字,劉協、伏壽大為動容,他們本以為趙彥只是懷疑皇帝身份有偽,可實在沒想不到他居然查到了這一步。兩人面面相覷,一時居然無話可說。伏壽向冷壽光使了一個眼色,身體輕輕移向床榻旁的梳妝檯。
這個人太危險了,必須立刻幹掉!哪怕驚動曹氏的耳目,也必須把他的命留在這寢殿之內。
伏壽的舉動沒有逃過趙彥的雙眼,他下巴一昂,挺直了胸膛迎上去:「天子之劍,可以刺穿我的胸膛;皇帝斧鉞,可以砍下我的頭顱。但這只會讓你們遮羞的帷幕更快被扯開,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齷齪。」
聽到他這麼一說,伏壽只得停下了腳步。這個趙彥果然在外頭安排了手段,所以才如此有恃無恐。她用一種怨毒的眼神瞪着他:「董少君生前不懂事,想不到死後託付之人,也是這麼胡來。」
「閉嘴,你沒有資格評價少君!」趙彥立目而視。伏壽麵露嘲諷:「本後執掌鳳印,統領宮闈。我沒資格評價,難道你這外人倒有資格了?還是說,你們……」她故意露出曖昧的表情。
趙彥不怒反笑:「哈哈哈哈,你不必費盡心機來激怒我。我與少君清清白白,問心無愧。彥今日絕非負氣而來,豈會為你這惡婦所挑撥?你越是誹謗少君,越證明爾等心虛!」他笑罷,直視伏壽向前邁了三步,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自信,無比亢奮,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勢席捲而來。
在這個小小的寢殿之內,此時的他才是掌控一切、臧否一切的人。
伏壽退縮了,她緊咬嘴唇,把求助的目光轉向天子。劉協還是那一副淡然神情,不見半點慌張,他注視着趙彥,口氣一如既往地溫和:「趙議郎,縱然是尋常獄訟,亦需憑據。你諸多非議,言之鑿鑿,總不至於空口無憑吧?」
趙彥聞言,目光一凜,他早就在等這句話了:「如果陛下您還存有半分僥倖,以為臣的要挾乃虛張聲勢,不妨請看此物。」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扔到劉協腳前的地面,發出清脆的「噹啷」聲。
這是一件大殺器。司馬懿把它交到趙彥手裡時,說它是一件刺破偽帝的最強武器。當假劉協看到這一件東西的時候,一定會徹底垮掉。
現在,就是這個關鍵性的時刻。
冷壽光趨前欲撿,卻被劉協攔住。他親自從地上把它撿起來,在趙彥狂熱的目光注視下慢慢檢視。
這是一枚鐵製箭簇,頭呈雙翼形,暗灰顏色,翼側還鐫刻着兩個小巧的隸字「重黎」。劉協把它架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輕輕一撥弄,這箭簇便飛速地在指間飛轉。伏壽和冷壽光驚疑地對視一眼,他們都看出來了,這一類箭簇劉協一定經常使用,才會玩得如此熟稔。
劉協的指頭靈活地上下翻飛,巧妙地控制着平衡,讓它始終不會落地。隨着箭簇在指間越轉越快,他的唇邊不經意露出一絲微笑,仿佛忘了這是在許都的寢殿與一個危險的敵人對質。
趙彥看到他的反應,冷哼道:「你笑什麼!心虛了嗎?」
劉協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用指肚輕輕摩挲箭頭邊緣的粗糙,感受着它的鋒銳,過了好一陣子他才重新睜開眼睛,開口問道:「這是仲達給你的?」趙彥重重地點了點頭,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答案已經揭曉,這個偽帝該被終結了。
劉協用箭頭有節奏地敲着案幾,面上泛起無限感懷:「果然是他,仲達可真是用心良苦。」
箭頭上所刻「重黎」,乃是顓頊之後,司馬家族的最早祖先。因此司馬氏鑄造的鼎器武備上,都會鐫刻「重黎」二字,以明族裔。劉協在河內之時,時時騎射狩獵,這種箭簇不知射出去多少。就連讀書時,都會用指頭夾着一枚箭頭轉玩。
劉協一眼便認出來,這枚箭頭,是他最後一次打獵時射出的最後一箭。那一箭本來瞄準一頭母鹿,結果他一時心軟故意射偏,被司馬懿大罵軟弱,收走了箭頭。就是在那一次狩獵結束後,劉協被楊俊匆匆帶來許都,再沒與司馬懿見過……
此時重新看到箭簇,劉協幾乎在一瞬間便解讀出了司馬懿隱藏其中的寓意。
趙彥膽敢孤身闖入寢殿,是因為他有司馬懿做外應,有恃無恐。他相信如果自己死了,司馬懿會把這個秘密徹底揭開,漢室必會投鼠忌器。諷刺的是,當趙彥親手奉上箭簇,滿心以為摧破偽帝心防時,殊不知,在劉協眼中,他的憑恃已徹底坍塌,殺他將不再需要任何顧忌。
這一枚箭簇,代表的是殺戮,是決斷,是冷酷無情。司馬懿希望當劉協看到這箭頭時,會硬起心腸,當場格殺趙彥,不可再有射鹿時的婦人之仁。
趙彥看似智珠在握,獨闖寢宮面質皇帝,可實際奉上的卻是一張自己的催命符。
司馬懿深知趙彥是一個頑強的人,幾乎不可能阻止他對天子身份的調查。為了保護劉協,司馬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利用趙彥的狂熱,苦心孤詣地鼓勵他,刺激他,讓他自己乖乖地送到皇帝面前,引頸受戮。趙彥好似是一枚傀儡,在匠人的牽引之下一步步蹈向火焰,自己卻渾然未覺。
這,就是遠在溫縣的司馬懿設下的傀儡之術。
劉協雖不知其中原委,但司馬懿的用心他是一清二楚,不禁無奈地搖搖頭:「仲達啊仲達,你可真是夠任性的。」他知道,其實司馬懿還有別的辦法,但偏偏採取這種刺激的手法,讓劉協心驚肉跳一番——這是司馬懿對劉協表達自己的不滿,想小小地報復一下。
趙彥看着皇帝發愣不語,以為被自己戳中了痛腳,也不催促,躊躇滿志地站立在寢殿正中,等待着宣布勝利的一刻。
劉協挪動脖頸,把箭頭扣在手裡,有些憐憫地望着下首這人。現在情勢已然清晰,只消他一聲令下,冷壽光便會出手把趙彥殺死,再悄無聲息地把屍體處理掉。曹氏最多只會有些疑心,漢室最大的秘密可以保證不會外泄。這是最簡單的做法。可是,這樣真的好嗎?劉協心頭閃過一絲遲疑。這絲疑惑不完全是出於仁慈,裡面還摻雜了更多情感——有對人心的揣測,有對大局的考量,也有幾分對趙彥執著的讚賞,甚至還有對董家的惋惜。
思忖再三,劉協把箭簇輕輕擱下,對趙彥說道:「趙議郎,誠如你所說,朕並非是真正的皇帝。」
天子出乎意料的坦白,讓伏壽和冷壽光一下子怔住了。這個天大的秘密,怎麼能輕易說給一個外人聽?何況這外人還一直叫囂着要毀滅漢室。伏壽娥眉輕蹙,想要出言阻止,忽然看到劉協偷偷比了一個寬心的手勢,只得閉上嘴。
趙彥笑了。答案他早已知曉,現在只是要為少君討回一個公道。偽帝被逼開口認罪,說明他已心神大亂,低頭認輸。他把靈位抱得更緊,心想少君在天之靈,聽到這些一定會很開心吧?
「哼,少君一早就看出你不對勁,可惜滿朝文武有眼無珠!」趙彥憤憤說道,同時瞪了一眼伏壽。董妃幾次要接近皇帝,都被她阻止,若非如此,真相早已大白。
劉協緩緩道:「可是這其中隱情,不知你可知曉呢?」
「背主篡位,還能有什麼藉口?好吧,你且說來,我和少君在聽着!」趙彥索性把靈位擱在地上,自己盤膝而坐,雙手抄胸,語氣里再無一絲恭敬。
劉協瞥了一眼靈位,開始講述劉氏兩兄弟的故事,語氣從容不迫,就像是一位史官在記錄着前朝遺史。趙彥開始面露不屑,但隨着講述的深入,他的身體不知不覺挺直,眼神里的狂熱逐漸收斂。
「……大局所迫,不得不如此行事。朕得位並非不正,有先帝詔書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