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36章

馬伯庸

  「媽的,是弩……」

  騎士罵了一句髒話,這次他再沒有機會閃避了。弩箭要比弓箭穿透力更強,飛行速度更快。它從騎士的右腮穿過,撞飛幾枚臼齒,然後刺入口腔,狠狠扎入另外一側,立時血花四濺。騎士發出一聲慘叫,身子晃了幾晃,露出了更大的破綻。這時第二枚弩箭從另一個角度飛出,正正刺中他的左側面頰,強勁的力度讓騎士倒退了數步。但令人驚訝的是,騎士頑強地保持着站姿,他不顧鮮血淋漓的臉部,右手抓緊弓身,左手扣弦,還試圖對準密林深處的卑劣伏擊者。

  地面微微發顫,遠遠傳來無數急促的馬蹄聲,似有大隊人馬不斷迫近,「孫將軍!」「主公!」的呼聲此起彼伏。唯一還活着的許貢門客驚慌地望了一眼樹林,林中依然安靜,但一種無言的殺勢悄然瀰漫出來,仿佛有一雙嚴厲的眼睛自林中注視着他,那種沉重的壓力,甚至要大過對死亡的畏懼。

  許貢門客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拔出腰間的環口刀,對着騎士大喝道:「孫策狗賊,受死吧!」沖了過去。騎士猛一轉身,用盡力氣射出最後一箭……

  建安五年四月,故吳郡太守許貢門客三人,刺孫策于丹徒。孫策擊殺三人,面中兩箭,回營後不久即重傷身死。人們在感慨小霸王英年早逝的同時,也對許貢門客不忘故主的義烈之舉表示欽佩——至少絕大多數人是這麼認為的。

  

  第一章

兩個人

  

  劉延面色陰沉地從低矮的城垣望下去,城腳下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十具袁軍士兵的屍體。這些戰死者身上只有少數人披着幾塊皮甲,大部分屍體都只是簡單地用布衫裹住身體。手裡的武器,也只是簡陋的木製或竹製長矛,甚至連一面小盾都沒有。

  這種勝利並不讓劉延感覺到快意。從裝備判斷,這些不過是冀州各地家族的私兵,被袁紹強行徵調過來,一來可以充做戰爭的消耗品;二來變相削弱那些家族的實力。這樣的士兵無論死多少,袁紹都不會有一點心疼。

  劉延抬頭看了看遠方,袁軍的營寨背靠黃河而設,旌旗招展,聲勢浩大。這些袁軍部隊是從黃河北岸的黎陽渡河而來,牢牢地把控住了南岸的要離津,然後從容展開,將白馬城四面圍住,驕橫之氣,溢於言表。

  可劉延又能做什麼呢?這一座白馬小城不過三里見方,他這個東郡太守手裡的可戰之兵只有兩千不到。算上白馬城的居民也不過才一萬多人。而此時包圍小城的袁軍,僅目測就有一萬五千之眾。

  以袁軍的威勢,只要輕輕一推,就能把此城推倒。白馬城一陷,冀州大軍便可源源不斷地渡過黃河,直撲官渡,在廣闊的平原地帶與曹操展開決戰。可奇怪的是,對面的袁將似乎心不在焉,除了派出一批大族的私兵試探一下守軍的抵抗意志以外,主力一直按兵不動。

  劉延搖搖頭,白馬已是孤城,現在想什麼都沒用了,只有殉城戰死或者開城投降兩個選擇。他叮囑城頭的守將幾句,然後滿腹心事地沿着青石階梯走下去。他剛一下來,立刻有一名親隨迎了過來。

  「抓到了幾個袁軍的細作。」親隨壓低聲音對劉延說。

  劉延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大戰持續了這麼久,各地的細作都多如牛毛。他淡淡道:「當眾斬首,以安民心……哦,對了,屍體別扔,也許還能吃。」

  親隨有些躊躇:「這兩個細作,有點不太一樣……」

  「怎麼不一樣?」

  「要不您親自去看看?」

  劉延眉頭一皺,沒說什麼,這名親隨跟了他多年,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他們離開城牆,來到城中一處緊鄰兵庫的木屋裡。木屋裡站着兩個人,他們沒被綁住,但四周足足有八名士兵看守,動一下就會被亂刀砍死。

  這兩個人年紀都不大。一個二十歲上下,面白無須,兩道蠶眉頗為醒目;他身邊的根本還只是個大孩子,細眼薄唇,下巴尖削,小小年紀額頭就隱有川字紋。兩個人的穿着都是青絲單衣,濮巾裹頭,一副客商打扮。

  劉延在路上已經了解到了詳情。一接到袁軍渡河的消息,白馬城立刻封城不許任何人進出。同時城內大索,凡是沒有戶籍或沒有同鄉認領的人,都會被抓起來。這兩個人,就是在這時候被抓進來的。

  「你們叫什麼名字?」劉延問。

  「我叫劉平,這是我的同伴魏文。我們是行商之人,誤陷入城中。」劉平略一拱手,不卑不亢。

  劉延冷笑道:「曹公與袁紹對峙已經半年多了,天下皆知,又有哪個商人膽敢跑到這裡來?分明是細作!」他假意一揮手,「拖出去殺了。」聽到他的命令,幾名士兵上前正要動手,劉平擋在魏文前面,厲聲喝道:「且慢!」士兵們都愣住了,手裡的動作俱是一頓。

  劉延心中大疑。劉平說這話時的神態和口吻,都帶着一種威嚴,這是身居上位者特有的氣質,學是學不來的。這兩個人的身份,似乎沒那麼簡單。他又重新打量了兩人一番,覺得那少年的面孔有幾分熟悉,卻一時說不出。

  「你們到底是誰?」劉延問道。

  劉平把手伸進懷裡,這個動作讓護衛們一陣緊張,劉延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那少年見劉延如此膽小謹慎,發出一聲嗤笑。劉延卻面色如常,他如今身系一城安危,自然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劉平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遠遠扔給劉延。劉延接過一看,原來是一條柏楊木籤,簽上寫着「靖安刺奸」四個字。

  這四個字讓劉延眼皮一跳,這——是靖安曹的東西!靖安曹是司空府內最神秘的一個曹,這個曹的職責眾說紛紜,沒人能說清楚,無數的傳言總是和刺奸、用間、刺探、暗殺等詞語相連——唯一能夠確信的是:靖安曹的主事者,是軍師祭酒郭嘉。

  靖安曹的人無處不在,行事卻極端低調。即使是在如今的白馬城中,劉延相信也有靖安曹的眼線,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他用手摩挲着木籤的粗糙表面,緩緩開口道:「僅憑這一條木籤,似乎不足為憑。」

  「那麼加上這個呢?」那個名叫魏文的少年昂起下巴,又扔過來一樣東西,眼神里滿是不耐煩。

  劉延撿起來一看,發現是一塊精銅製的令牌,正面鐫刻着「漢司空府」四字,背面獬豸紋飾,牌頭還雕成獨角。劉延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兩位到底是什麼人,不光有靖安曹的憑信,連司空府的令牌都有。

  稍頃,魏文沒好氣地伸出手來:「看夠了?還給我。」劉延把令牌與木籤雙手奉還,魏文搶回去揣好,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劉延,不屑道:「你不專心守城,反倒與我們這些客商為難,膽量也太小了吧?」

  劉延淡然一笑,沒說什麼。劉平淡淡地喝止道:「二公子,別說了,劉太守是職責所在。」魏文氣鼓鼓地閉上嘴,自顧朝門外走去。門外士兵看到大門敞開,出來的卻不是劉延,「嘩啦」一起舉起鋼刀。魏文臉色霎時變了幾變,似乎想到什麼可怕的事情,連連倒退幾步。直到劉延發出命令,士兵們才收回武器。魏文昂起頭,努力地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你這些兵倒是調教得不錯。」

  一聽少年這居高臨下的口氣,劉延可以肯定,這兩個人絕不是什麼客商。至於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劉延已經打消了追究的念頭。靖安曹做事,不是別人可以插手的。他是個極度小心的人,不想因為一時好奇而搞砸郭祭酒的計劃。

  「如今城中紛亂,各處都不太平。兩位一時半會兒是無法離開的,不如去縣署稍坐,也穩妥些。」劉延客客氣氣說。劉平一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劉延帶着劉平和魏文離開兵庫,朝着位於城中心的縣署走去。此時街上已實行禁令,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只偶爾有一隊士兵匆匆跑過。整個白馬城陷入一種焦慮的安靜,好似一個輾轉反側的失眠者。他們走過一處空地,幾個士兵拿着石頭在往一口井裡扔。

  劉平和魏文一直在悄聲交談,還輔以各種手勢。走在前頭的劉延感覺,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有些奇怪,既不像主僕,也不像兄弟,那個叫魏文的小孩子雖然聽命於劉平,但總不經意間流露出頤指氣使的氣度;而劉平對魏文說話不像長輩對晚輩,更像是上級對下級,還帶着點商量的口吻。

  這時候意外出現了。

  兩個黑影突然從兩側低矮的民房頂躍下,速度如影似電。劉延與他的護衛剛露出驚疑,兩道寒芒已然刺中了劉延的小腹——卻發出了「鐺」的兩聲脆響,劉延整個人朝後頭倒去,從破損的布袍下,隱約可見銅光閃耀。原來劉延為了防止被刺殺,在外袍下還穿了一身鎧甲,這個人真是小心到了極點。

  刺客還要繼續挺刺,這時候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居然是劉平。他先拽開失去平衡的劉延,然後飛起一腳踹開親隨。只聽一聲慘叫,原本註定要切開親隨脖頸的刀鋒,只斬入了大腿。兩名刺客見一擊未中,不見任何遲疑,立刻拔刀各自躍上房屋,很快在視野里消失了。

  那些還忙着填井的士兵扔下手中的石頭,都跑了過來。劉延揮着手吼道:「還不快去追!」他們連忙轉身朝着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

  「您沒事吧?劉太守?」劉平問。劉延臉色煞白地從地上爬起來,勉強點頭。這次丟人可丟大了。這城裡經過幾遍盤查,把兩個靖安曹的人當細作不說,居然還漏掉了真正的刺客,一漏就是兩個。若不是他生性謹慎,恐怕此時白馬城已陷入混亂。

  「謝……謝謝先生救命之恩。」親隨捂着潺潺流血的大腿,沖劉平叩頭。剛才若不是劉平及時出手,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劍斬的力道極大,他的大腿被砍入極深,可想而知若是在脖頸上,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他剛剛還指控這人是細作,現在卻被救了一命,這讓他有些惶恐。

  「不客氣,同行之人,豈能見死不救。」

  劉平溫言一笑,回頭去看魏文,卻發現他站在原地,眼神有些發直。劉平問他怎麼了,魏文嘴唇微微顫動,低聲道:「這……這種劍法,好熟悉……對,就是噩夢裡那種感覺,我曾經經歷過,不會錯。」魏文雙股戰戰,試圖向後退去,卻被劉平按在肩膀上的手阻住。

  「別忘了你為什麼來這裡。」劉平悄聲對他說,似乎也是對自己說。魏文咬着牙攥緊拳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針對劉延的刺殺引起了一場混亂,守軍對城裡展開了又一輪搜捕。劉延趕緊把他們兩個人儘快送回了縣署,加派了守衛,然後吩咐奉上兩盞熱湯壓驚。劉平坐在尊位,魏文坐在他的下首,兩個人端起湯盞略沾了沾唇,旋即放下,他們的舉止風度,一看便知出身大族,這讓劉延更生敬畏。

  劉平開口問道:「如今白馬四面被圍,不知劉太守有何打算?」

  劉延心中一凜,若劉平問的是「如何應對」,他還可以從容回答;可他偏偏問的是「如何打算」,這就存了試探的意思在裡頭。袁紹大軍壓境,許都這邊難免人心浮動。這兩個人,說不定是曹公派下來檢校軍心的……

  想到這裡,劉延苦笑一聲道:「如今之局,已非在下所能左右,唯有拼死殉城而已。先生問我,真可謂是問道於盲了。」他將城內外局勢據實相告,劉平聽了以後,沉默不語,面露難色。劉延看出他心思,又道:「如果兩位急於出城,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劉延叫手下取來牛皮地圖,鋪在兩人面前,用盛湯的勺子邊指邊說:「袁軍雖然勢大,但我白馬城也並未全無出路。兩位且看,在西南處,如今還有一條寬約數里的通道。不知為何,袁軍至今不曾到此,只偶爾有斥候巡邏。若是有快馬,兩個人要衝回南方,不算太難。」

  魏文伸着脖子端詳了,忽然抬頭問道:「你們的信使,是否就是從這條路去給我……呃,曹公報信?」

  「不錯。」

  魏文道:「袁軍兵力如此雄厚,卻圍而不攻,反而留了一條單騎可行的南下通道,你難道看不出什麼問題?」這小孩子語氣尖酸,說的話卻大有深意。劉延重新審視地圖,一言不發。魏文忍不住身子前傾:「我問你,我軍與袁軍若是決戰,孰強孰弱?」

  「袁紹兵力數倍於曹公,又新得幽燕鐵騎。若正面決戰,我軍勝機不大。」劉延答道。

  魏文伸手在地圖上一點:「白馬城是黃河南岸的立足,乃是我軍必救之地。袁紹放開白馬的西南通道,明顯是要你去向曹公求救,他們再圍城打援,逼迫曹公主力離開官渡,北上決戰。明白了?」

  劉延臉色陡變。他只糾結於白馬一城,這少年卻輕輕點透了整個戰局,雖說略有賣弄之嫌,卻也顯露出高人一等的眼光與見識。黃河與官渡之間是廣袤平原,在那裡兩軍展開決戰,曹軍敗多勝少。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劉延就是戰敗的第一個罪人。一想到這裡,劉延顧不得禮數,霍然起身,額頭沁出細細的汗水。

  「得馬上派人去警告曹公!」

  「不必了。」魏文擺擺手,「我都看得出來,曹公會看不出?你老老實實守你的城就行了,不要自作聰明,亂了陣腳。」教訓完劉延以後,魏文頗為自得地瞟了劉平一眼,劉平卻是面色如常,鎮定自若地啜着熱湯。

  劉延現在已經明白了,這兩個年輕人,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可不能折損在了白馬城中:「我馬上安排快馬,打開南門送兩位出去。」

  劉平卻搖了搖頭:「多謝太守。不過我們不是要南遁,而是北上。」他輕輕在地圖上一點,眼神中透出幾絲堅毅,指頭點中的位置正是如今白馬城外駐紮的袁軍營盤。劉延手一抖,幾乎要把手邊的湯盞碰倒。

  「您這是……」

  「我們去試探一下,看看袁紹對漢室還有多少敬畏。」

  「漢室不就是曹公嘛,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劉延心中暗想。

  與此同時,在那一處被指頭壓住的袁軍營盤門口,一場醞釀已久的混亂即將爆發。

  一大隊剽悍的騎兵安靜地排成三隊陣列,他們個個身挎弓箭,腰懸長刀。他們所處的位置有些奇怪,前面一半已經出了袁軍主營的轅門,後一半卻還在營中,好像一條出洞出到一半就卡死在那裡的蛇。

  在隊列的最前方,是一個全身披掛的黑高漢子,他正好整以暇地用一把寬刃大刀修剪着指甲。他胯下那一匹烏丸駿足有些不耐煩,因為韁繩不在主人手裡,而是被一個怒氣沖沖的文官抓住。那文官身後不遠還站着一員大將,但他看上去似乎完全沒有幫手的意思。

  「顏良!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公則喝問道,用力去拽韁繩。可那坐騎四蹄如同生根一般,紋絲不動,公則拽不動,只得悻悻鬆開手。顏良身後的騎士發出一陣鬨笑。

  顏良收起大刀,詫異的表情略帶做作:「郭監軍,我不是給你行了一份公文麼?延津附近發現了曹軍斥候,我身為先鋒大將,自然得去查探一番。」公則冷笑道:「這等小事,何須大將親自出馬!你根本就是想去遊獵吧?」

  被說中心事的顏良一點也不見慚愧,反而昂起下巴,理直氣壯地說道:「白馬小城,交給監軍你就足夠了,我在營里待得都快長毛啦,得活動一下筋骨。」

  公則一聽,登時火冒三丈:「出征之前,袁公有明確訓令,以我為前部監軍,節制諸軍。你難道想違抗……」他話還沒說完,顏良雙腿一夾,坐騎默契地向前沖了幾步,嚇得公則不得不閃身避開。這一閃,之前說話的氣勢被打斷,再也續不下去了。

  「審時度勢,臨機決斷,此皆大將之法。爾等潁川腐儒,何必管那麼多!」

  顏良逼退了公則,哈哈大笑,一抖韁繩喝令開拔。公則見攔不住他,轉過頭去,求援似的喊道:「淳于將軍,您莫非要放任這個傢伙胡鬧?」

  這一次先期渡河的袁軍主將,是淳于瓊和顏良。公則作為監軍隨軍,名義上地位比顏良高,但後者是冀州派的實權人物,兵權在握,公則根本壓制不住,只得求助於淳于瓊。

  一直一言不發的淳于瓊聽到呼喊,撥轉馬頭衝到了顏良軍前。顏良面色一怔,抱拳道:「老將軍莫非也要阻撓?」

  淳于瓊咧開嘴笑了:「原本是要勸阻,可聽顏將軍說的有趣,老夫也動了心思,也想出去遊獵一番。」這個回答讓公則和顏良都很愕然。淳于瓊見顏良有些遲疑,眉毛一抬,又道:「怎麼?老夫不夠格麼?」

  面對這個請求,顏良眉頭一皺。公則一介文吏,斥退也就算了,這位淳于瓊是軍中老人,當年還與袁公平起平坐,輕忽不得。可真的答應讓淳于瓊同行?別逗了,那可是一個膽敢輕軍入許劫走董承的老瘋子,他會做出什麼事來,誰都無法預測!

  顏良在馬上默然片刻,開口道:「既然如此,淳于將軍不妨與我同行,以一日為限。萬一白馬這裡起了變故,也好有個應對。」

  一日為限,能打到多少獵物?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顏良這是在找台階下了。淳于瓊也適可而止,笑眯眯地滿口答應下來。顏良乜斜了公則一眼,朗聲笑道:「白馬小城,即便是郭監軍,應該也能看住一日,老將軍不必擔心。」

  公則被他如此諷刺,氣得面色漲紅,卻無可奈何。顏良這次帶了一共八千步騎,真耍起性子來,公則還真吃不消。

  淳于瓊道:「既然如此,還請將軍在營外稍等片刻,老夫去取弓箭來。」顏良在馬上略一抱拳,然後一抖韁繩,發下口令。他身後的騎兵一起呵斥坐騎,大隊人馬耀武揚威地開拔,令出即行,毫不拖沓,果然是冀州精銳。

  公則恨恨地把鼻前的塵土揮開,對淳于瓊抱怨道:「明明有將軍與我做先鋒便足夠,主公卻偏偏還要派這個冀州莽夫前來,真不知怎麼想的。」

  淳于瓊昂起頭,眯起眼睛吸了口氣,答非所問:「孟夏之時,最宜郊遊,顏將軍當真是好興致吶。」公則一愣,不知他意有何指。淳于瓊把手伸向顏良漸行漸遠的背影,勾了勾指頭:「顏將軍遊獵之意,只怕不在禽獸啊。」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公則的肩膀:「郭監軍你年紀輕輕,可不要跟老夫一樣老糊塗啊。」說罷揚長而去,剩下一個驚疑不定的公則。公則也不是傻子,略做思忖便明白淳于瓊的意思。

  顏良這次公然外出,獵獸是假,爭權是真。冀州派一向是袁家的泰山之鎮,結果田豐被囚、沮授被叱,現在先鋒的監軍居然也落到了潁川人的手裡,顏良若是不爭上一爭,只怕權勢會繼續旁落。

  「莫非顏良是要試探我等……」

  公則想到這裡,悚然一驚,匆匆回到營帳之中,提筆寫下一封密信,封上印泥,然後叫了個心腹小校,低聲吩咐道:「去黎陽,送蜚先生。」他側頭想了想,又寫了一封。

  在白馬西南方向幾十里外,一支曹家的軍隊正在徐徐前進。兩側的散騎始終與主隊保持着一百步的距離,中央的步卒排成鬆散的行軍隊形,矛手與戟手在外,弓手在內,每三個人還抬着一面大盾。可知兵法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隊列外松內緊,一旦有什麼情況出現,他們會立刻變成一把鋒銳的尖刀或堅實的盾牌。

  在隊伍的最前列並行着三名將軍,他們身上披着厚實的兩當鎧和虎獠盔,神態各異。最右邊是個矮壯漢子,眉毛極粗,眼睛卻很小,肥厚的嘴唇顯出幾分忠厚;最左邊的將軍一臉的桀驁不馴,面部狹長,鼻尖鷹鈎,是相書上說的青鋒之相——這種相貌的人,大多褊狹狠戾;而在最中間的男子,方正的臉膛微微發紅,一副美髯飄在胸前,頗為沉穩英偉,可他的神情卻是怏怏不樂,似乎有什麼煩心之事縈繞於心。

  這時一名斥候從遠處飛快地馳來,數名游騎迎了上去,確認了對方的身份,這才讓開道路。這斥候衝到隊列前方,對着三位將軍大喊道:「報!前方六十里處,有袁軍偵騎。」

  這個消息讓三名將軍表情都微微一滯。在那裡出現偵騎,說明他們已經進入袁軍主力的視野了,隨時可能會遭遇戰鬥。

  三人久經沙場,同時習慣性地舉手,想讓隊伍停止前進,可他們發現兩位同僚也做了同樣的動作,連忙又收回來,面露尷尬,一時間整個隊伍有些混亂。好在這混亂並未持續太久,士兵很快整好了隊,矛戟微斜,弓弩上弦,以便隨時應對可能的偷襲。一看便知是百戰之師,細節毫不疏忽。

  中間那將軍對左右兩人道:「袁軍此來,目的不明,咱們主力撥一支軍迎上去探探虛實。」這是持重之論,其他二人都紛紛贊同。

  這時候,第四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諸位將軍,來博個彩頭如何?」

  三個人同時回過頭去。說話的是他們身後一個有點狐狸臉的年輕人,他只簡單地披着一件長袍和軟甲,細長的手指拈着兩枚骰子。這人叫楊修,是太尉楊彪的兒子,剛從許都北上官渡。軍中傳言,楊家被郭嘉敲打了一下,已徹底屈服,不光家裡的高手被徵調,連楊彪獨子都要被迫隨軍。

  此時聽到楊修這麼說,三位將軍面面相覷。楊修又笑道:「聽聞這次圍困白馬的,是顏良、淳于瓊和公則三人。這帶兵西進的,會是他們中的誰,諸位不想猜一猜?」

  左邊那將軍不悅道:「楊先生此來隨軍,是參贊軍事,可不是來胡鬧耍錢的。」楊修悠悠道:「在下開的這個局,博錯了,無非是輸些錢財。曹公開的那局,幾位若是下錯了注,可是要賠上身家性命的。」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三個人俱是一凜。他們互相使了個眼神,向前走了幾十步,驅馬登上一片小丘陵,與隊列遠遠隔開。左邊那將軍開口道:「楊先生,你適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