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37章

馬伯庸

  楊修拱手道:「德祖不才,自出征以來,一直有個疑問。曹司空麾下猛將如雲,這次救援白馬,為何單單挑選你們三位來打頭陣?」

  「我三人為何不能打頭陣?」右邊的將軍淡淡道。

  楊修搖搖頭:「諸位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他一指左邊那將軍,「張遼張文遠,你本是呂溫侯麾下的頭號大將,在徐州歸順了曹司空,官拜中郎將。」他又一指中間那將軍,「關羽關雲長,你是玄德公的義弟,月余之前方在徐州斬殺了曹公的守城將軍車胄。曹司空攻破徐州以後,玄德公乘夜遁逃,你才歸順曹公,至今尚只數月,卻已是偏將軍。」

  關羽聽到「歸順」二字,面有怒意。他正欲開口分辯,卻被張遼扯了扯衣角,勉強壓下火氣。楊修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微微一笑,也不說破,把視線轉向第三位將軍。

  「至於你……」楊修指着第三位將軍,「徐晃徐公明,你根本就是漢室之人。」

  徐晃聽到這個評價,卻是面色未變。當初他是楊奉麾下大將,從長安到洛陽一直保護着漢室安危,是天子親封的都亭侯。後來曹操與楊奉鬧翻,漢室遷到許都,他便留在了曹軍之中,作為漢室在軍中唯一一枚擺放在明面上的棋子,是彰顯皇帝與司空之間互相信賴的標誌。

  不過為了避嫌,徐晃與漢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往來。即使是董承起事的時候,也不曾把他計算在內。時人都認為,徐晃漢室的烙印逐漸淡化,已徹底成了曹家大將。

  現在楊修突然把他的這一層身份揭破,徐晃卻沒有勃然變色,反而穩穩答道:「楊先生說的不錯,我一直是漢臣,從未變過。」他這話答得巧妙,如今天子尚在,連曹操、袁紹都自稱漢臣。

  楊修三根指頭豎起來,三位將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意識到其中的玄妙。

  這三個人都是降將,而且是來自於呂布、劉備以及漢室這三個曹公大敵的陣營,雖說曹公有「用人不疑」的名聲在外,可先鋒這麼重要的位置,曹公心腹之將一個都不用,卻派了地位如此微妙的三個人,其中意味頗可琢磨。

  這三人合在一起,互相監視還好,眼下分兵去對付那一股袁軍,究竟派誰去,見了袁軍又做了什麼,就不能不讓人琢磨了。

  想通了其中關節,張遼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要分兵?」楊修道:「若是見敵不顧,就更不好了。」張遼以手按劍,冷哼一聲:「分兵要猜忌,不分兵亦要猜忌。我看你分明是來離間的!」楊修從容道:「我一片公心,全為諸位。若是諸位不信,那我從此噤聲,全憑几位調遣。」關羽拍拍張遼的肩膀,示意他鎮靜,又轉向楊修道:「那德祖你說說看,該如何是好?」

  關羽在曹營地位超然,不像張遼、徐晃那樣患得患失,由他來問,最好不過。楊修把骰子掂了掂,道:「若是從小處着眼,怎麼做都是錯。只有放寬視野,才知進退之道啊。」

  張遼不耐煩道:「別賣關子了!」

  楊修長笑一聲,伸手指向黃河東向:「那邊袁紹派了顏、郭、淳于三將前來白馬,圍而不攻。這三人分屬不同派系,卻同為先鋒,實乃兵家大忌。這邊曹公調了你們三位降將打頭陣,主力卻留在延津,這其中的味道,說白了就是兩個字——試探。」

  聽到這兩個字,三將眼神起了不同的反應。

  楊修繼續道:「曹公在試探袁紹,同時也在試探你等;而袁紹又何嘗不是在試探曹公,也在試探顏、郭、淳于三人。白馬城本是雞肋,守之無益,曹、袁仍各自派兵周旋,可不知藏了多少心機。若是窺不破這點,隨意妄動,說不定就是殺身之禍。」

  徐晃握緊手裡的長柄大斧:「依楊先生所言,要如何才能合了曹公的心思?」

  楊修下巴一抬,露出狐狸般的微笑:「這法子說來也簡單,取下顏、郭或者淳于的首級,一切疑問自然煙消雲散。」

  聽到這話,三將中的一個人面色如常,心中卻是「咯噔」一聲。聽楊修這一番剖析,曹公竟是早已起了疑心,把最有嫌疑的三人一併撒出來,拿袁紹軍來試探虛實。他若是按照原計劃,借這次出征之機,與顏良密會,就會有暴露的危險——這個楊修無端說破此事,顯然也是想試探出自己的身份。

  該死的,全都在試探。他心裡想着,同時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

  日至正午,白馬城的北門附近忽然發出喧鬧聲。附近負責監視的袁軍游哨迅速上報,上面給了指示:靜觀。這一部分袁軍的任務是圍城。很快喧鬧聲更大了,東城的城頭居然着起火來,火勢還不小。游哨再次上報,上頭還是那句話:靜觀。

  袁紹圍困白馬,是為了吸引曹軍主力前來,所以城內的這種小混亂,根本不值得關注。現在就算劉延自縛開城,他們都要把他趕回去。

  很快游哨發現,有兩個人影從城頭偷偷摸摸地想要縋下來,已經有粗大的繩子垂到城牆下面。此時上面火勢蔓延,濃煙滾滾,估計守城兵丁都顧不上了。游哨想到上峰叮囑,也懶得上報,遠遠站在城頭弓箭射程之外觀望。

  這兩個人影一高一矮,在城頭忙活了一陣,開始抓住繩子慢慢往下縋去。縋城是軍中必練的科目,講究的是雙手交錯握繩,雙腳踢牆,一盪一盪地縋下來。而這兩個人一看便是生手,居然雙腿盤在繩子上,雙手緊握往下溜。游哨暗笑,這麼個滑繩的法子,不是手被繩子磨得血肉模糊,就是直接摔到地上沒有半點緩衝。

  兩個人下到一半的高度,城頭上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立刻就有士兵揮起大刀,要砍斷繩索。兩個黑影大概是過於驚慌,雙手猛地鬆開,一下子跌落到城腳下。好在白馬城本來也不算高,這一下不至摔死人。

  城頭衛兵看到他們掉下去了,不再砍繩子。北城門隆隆開啟了半扇,一隊步卒手持長戟環刀殺出來,直撲向那兩個人。那兩人也不含糊,強忍着劇痛,跌跌撞撞朝着袁營方向跑。那隊步卒個個身着重甲,跑得不快,反倒被那兩人越甩越遠。眼看他們要衝出弓箭範圍,突然之間從城頭順着那根繩子,又跳下來兩個人。這兩個人手腳麻利,動作迅捷之極,三兩下就縋到城下。一落到地上,他們立刻掣出手中鐵劍,惡狠狠地朝追兵撲去。

  那些追兵只顧看前頭的,沒料到身後突現殺招,一下子被刺倒了三四個,慘叫聲四起,隊形一下子就亂了。那兩個黑影的劍擊相當狠辣,每一劍下去,都沒有活口,很快就殺出一個缺口,衝到前面兩個黑影面前,一人一個,卻是把劍橫在了他們脖子上,一步步押着往這邊走來。

  這幾番變化讓游哨看得瞠目結舌,一時間都忘了回報,呆呆地看着他們走出城頭弓箭射程,朝自己靠近。一直到他看清這四個人的相貌,才如夢初醒,拿出手中的短弓,喝令他們原地站住。

  那兩個持劍者,俱是黝黑精瘦的漢子,一臉褶皺看不出年紀,手裡的鐵劍一看便知是私鑄的,粗糙不堪;而那兩個被利刃抵住咽喉的,是一個青年和一個大孩子,身上穿的是錦袍,氣度不凡。

  脫城投奔的人,每次圍城都會碰到,但這次的情況實在有些古怪。游哨掏出一個柳哨,奮力一吹,附近的巡邏隊聽到聲音,很快就會趕過來。那孩子表情驚恐,瑟瑟發抖,似乎是被嚇壞了。游哨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裡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戰場,也是差不多同樣模樣。

  可在下一個瞬間,那孩子突然用頭猛地回撞了漢子一下,趁着劍刃一顫,身體一縮,回手拿起匕首要刺他的小腹。那漢子猝不及防,只得回劍低撩,鏘的一聲把孩子的匕首磕飛。

  游哨大怒,手裡射出一箭,正中那漢子肩頭:「把劍扔了!妄動者殺!」漢子以手捂肩,面無表情地後退一步,把劍扔開。孩子原地站着,胸口起伏不定,臉上仍是驚怖神色。嚇成這樣子還要試圖反擊,這孩子可真是不得了,游哨不由得嘖嘖感慨。

  很快巡邏隊趕到,把他們四個一起制住,押還營寨,他們都沒有反抗。而在白馬城頭,一直往下觀望的劉延汗如雨下,雙腿一軟,癱坐在女牆內側,嘴裡喃喃道:「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兩個人,不是我派的啊。」

  公則接到四人逾城而出的報告後,有些好奇,因為士兵說他們明顯是分成了兩撥,還互相敵對——但都宣稱有要事求見袁家。公則吩咐他們把人帶過來,然後點起了一爐雞舌香。馨香的氣味很快飄然而起,讓他覺得熏熏然有種陶醉的感覺。

  這是時下最流行的風尚,肇始於許都的那位荀令君。荀彧每日都要熏上一陣,以至於去別人家拜訪,香味都會留存三日,風雅得緊,於是全天下的名士都開始模仿起來。公則不得不承認,潁川荀家目前仍是第一大族,影響力巨大。

  「不過這種局面不會持續很久了。」他心想,同時把寬大的袍袖展開一點,以便能熏得更為徹底。這時兩名囚徒被士兵帶入帳內,公則打量了他們一番,開口道:「你們是誰?」

  「我叫劉平,他叫魏文,是從南邊來的行商。」

  公則不耐煩地晃了晃腳,這一句里恐怕一成真的都沒有,這兩個人一定是出身世家。不過這個自稱劉平的人,居然說是從南邊來的,倒是有幾分意思。

  「你們為何要從白馬城逃出來?」

  劉平沒有回答,反而進前一步:「請大人屏退左右。」

  「屏退左右,然後你好有機會刺殺本官?」公則似乎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我聽說了城下的事情,你這位小兄弟,手段可是相當的狠哪。就在這兒說!」

  劉平緩緩直起了腰,粗魯地注視着公則,臉色慢慢陰沉下來。公則被他盯得有些惱怒,一拍几案:「放肆!」劉平湊到公則面前,伸出手來:「郭先生,你看這是什麼?」

  公則一看,卻是一條棉布做的衣帶,小龍穿花,背用紫錦為襯,縫綴端整。他們進帳之前,已經被仔細地搜過身,但誰也沒覺得這衣帶會很可疑。但公則看到這帶子,卻陡然起身,仿佛看到什麼鬼魅。幾名護衛作勢要去按劉平,公則卻突然暴怒,拼命揮手:「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給我滾出去!快!」護衛不明就裡,只得紛紛離開,帳篷里只剩他們三個人。劉平在公則的盯視之下,從容拆開衣帶絲線,露出一塊素絹。

  「公則,聽詔。」劉平站在原地,雙手捧着衣帶,輕聲說道。公則猶豫了一下,跪倒在地,身體因過於激動而微微顫抖着。

  「朕以不德,權奸當朝。董承雖忠,橫被非難。唯冀州袁氏,四世三公,忠義無加。冀念高帝創業之艱難,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復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灑血,書詔付卿。」

  劉平念完以後,俯身把素絹遞過去。公則驗過上面的璽記,心裡已經信了九成。董承在年初起兵,用的就是漢帝傳來的衣帶詔,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公則恰好是知情人之一。皇帝能發第一次衣帶詔,就能發第二次。失去了董承以後,皇帝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北方的袁紹了。

  現在這條衣帶詔居然落到了自己手裡,公則覺得快被從天而降的幸福砸暈了。如果能在他的手裡促成漢室與袁公的聯合,這將是何等榮耀之事。屆時潁川荀家將風光不在,取代荀彧的,將是他公則。

  「這麼說,您是……」

  「漢室繡衣使者。」

  「繡衣使者」本是武帝時的特使專名,有持節專殺之權,所到州郡,官員無不慄慄。在那個時代,他們就代表了皇家的無上權威與恐怖。光武中興之後,此制漸廢,逐漸被人遺忘。此時劉平輕輕吐出這四個字來,百多年前那滔天的威嚴肅殺竟是噴薄而出,霎時充盈整個帳篷。

  公則感受到了這種威壓,趕緊換了一副熱情的笑臉:「使者此來可真是辛苦了。」

  「我們從許都而來,假借行商身份,想早渡黃河。不料你們來得太快,把我們困在白馬城裡了。劉延全城大索,我們幾乎暴露,只得冒險出城,幾乎喪命。」劉平搖搖頭,顯得心有餘悸。

  公則放下心思,寬慰了幾句,又開口道:「陛下既然詔袁公勤王,不知有何方略?」

  天下無白吃的肉酢,天子要袁氏勤王,必然是要付出代價的。究竟漢室準備開出什麼價,這才是最重要的。聽到公則這個試探,劉平正色道:「郭先生,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莫問漢室何為爾等,要問爾等何為漢室。」

  這話大義凜然,卻隱隱透着一層意思:漢室的價碼是有的,你想得到多少,要看你出多少力氣。公則哪裡會聽不出其中深意,連忙叩拜道:「公則才薄,卻也願意為陛下攘除奸邪。」

  劉平道:「勤王的方略,陛下確有規劃。郭大人可願意一聽麼?」公則聽他的口風,是有意跟自己合作,不由大喜。要知道,他如果直接把漢室密使送到袁紹那裡去,多半會被冀州或南陽派篡奪了功勞,還不如先攏在手裡,做出些事情。

  「未知天子有何良策?」

  劉平在公則耳邊輕語了幾句,公則眼神一凜,本想說「這怎麼行」,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能行麼」。劉平緩緩抬起右手,掌呈刃狀,神情肅穆:「為何不行?陛下派我來前線,可不只是做使者。我掌中這柄天子親授之劍,未飲逆臣血前,可不會入鞘。」

  劉平的話再明白沒有,漢室不是乞丐,它有自己的尊嚴,以及力量。

  公則眼神遊移一陣,終於點了點頭。劉平贊道:「不愧是潁川望族,果然有擔當。」「潁川望族」四字恰好搔到了公則的癢處,郭圖登時眉開眼笑,讓兩人入座,奉上干肉鮮果。

  魏文望向劉平,看到他的背心已經浸透了汗水。

  公則寒暄了幾句,把眼光投向一旁的魏文:「這位是……」

  魏文趁劉平還沒開口,搶先說道:「我是扶風魏氏的子弟。」他說完以後微微露出緊張的神情。假如劉平真的想害他,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沒有什麼比曹操的兒子更好的賀禮了。可劉平什麼都沒說。

  魏家是雒陽一帶著名的豪商之一,富可敵國。黃巾之亂開始以後,魏家化整為零,把家財分散在各地世族與塢堡里,表面上看被拆散,實則隱伏起來,與各地勢力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漢室跟他們掛上鈎,得其資助,絲毫不足為奇。

  公則翹起拇指贊道:「年紀輕輕就承擔如此大任,真是前途無量啊。」他心想,魏家居然只派了這麼一個小孩子前來,看來他們對漢室沒寄予太大希望。這孩子八成是哪個分家的庶子,派過來做個不值錢的質子。

  公則叫來一位侍衛道:「去把那兩個膽敢對天使動手的奸賊帶進來。」過不多時,那兩個黑瘦漢子被帶進來,他們的身手都十分了得,身上五花大綁,幾乎動彈不得。公則有意要給天使出氣,手微微一抬,侍衛一人一腳,把兩人踹倒在地。公則冷笑道:「你們兩個好大的狗膽,還不如實招來。」

  四十多歲的漢子抬起頭:「我叫史阿,他叫徐他,我們是東山來的。」另外一個漢子垂着頭,一言不發。

  公則聽到東山這名字,眉頭一皺。東山指《山海經·東山經》,蜚先生這個名號,即是來自於此,所以蜚先生所掌控的細作,都自稱是東山來的。眼前這兩個漢子,想來也是蜚先生安插在曹方的細作。他們拼着暴露的風險逃回來,估計是有重大發現,倒不好下手太狠。他一邊想着,口氣有些變化:「你們在白馬城做什麼?」史阿道:「我二人受命潛伏在白馬,伺機刺其首腦。適才看到他們出城,便也趁機離去。」

  「既然同為出城者,為何要挾持他們?」公則朝劉平、魏文二人那裡一指。史阿浮出一絲苦笑:「我看他們二人華服錦袍,又直奔袁營而來,定是什麼重要人物。我若不先挾持住,賺得開口之機,只怕還未表明身份,就被游哨射殺了。」

  這倒是實話。行軍打仗,駐屯之地都不容可疑之人靠近。像是史阿和徐他這種衣着襤褸的傢伙,游哨和望樓上的軍士可以不經警告直接射殺。殺錯了也無所謂,無非是些草民罷了,所以公則除了「哦」一聲以外,面色如常,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這時一直垂着頭的徐他猛地抬起頭來:「大人是覺得人命如草芥嗎?」

  公則臉立刻沉了下來:「放肆!你這是怎麼說話呢?」侍衛們撲過去拳打腳踢,徐他抱頭蜷縮在地上,但滿臉的憤懣卻是遮掩不住。劉平心中不忍,在一旁插嘴道:「人命如天,無分貴賤。郭大人,我看他只是一時失言,還是饒了罷。」

  公則拖着長腔道:「這兩位是貴客,你們這般唐突,我也不好護着你們。」史阿心領神會,轉身對着劉平和魏文,雙腿跪地,頭咕咚一聲磕在地上,幾乎撞出血來。徐他在史阿的逼迫下,勉為其難地也磕了一下。

  公則這才勸道:「這兩個人是我軍細作,不知深淺,還望兩位恕罪。」劉平表示不妨事,魏文盯着史阿,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的劍法,是跟王越學的?」

  史阿一愣,連忙答道:「正是,王越是我二人的授業恩師,您曾見過他?」

  魏文原本表情僵硬,聽到史阿這句話,卻哈哈笑了起來。在他的笑聲里,恐懼與憤怒交織在一起,讓他的表情變得異常猙獰。

  鄧展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灰色的帳篷頂。他覺得自己已經被斬首了,頸部以下毫無知覺,只有塞滿了疼痛的腦袋能勉強轉動,視線像是被罩上了一層薄紗。

  「你總算是醒啦?」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鄧展努力尋找聲音的來源,看到的卻是一張模糊的臉,這張臉有一對大得驚人的耳朵,隱隱讓他心裡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鄧展還在考慮如何開口相詢,那張臉已經主動開始說話:「哇哈哈哈,鄧展啊鄧展,我是淳于瓊啊!」

  這個名字仿佛一根鋼針刺入鄧展的太陽穴,讓他陡然警醒過來。淳于瓊?淳于瓊?!

  「還記得我嗎?」淳于瓊的聲音裡帶着絲得意。他本來陪着顏良在外遊獵,聽到鄧展醒過來了,就急忙趕了過來。

  望着這張臉,鄧展恍恍惚惚之間,被突然湧入的回憶淹沒。他回想起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鄧展只是雒陽附近的小遊俠。漢靈帝組建西園八校尉,招募鄉勇壯士,他前去應徵,被編入右校尉淳于瓊的隊伍。淳于瓊是個耐不住寂寞的狂人,終日帶着手下外出遊獵,無意中看到一夥黃巾軍,一路追擊,結果中了埋伏。鄧展拼死救下淳于瓊,自己身負重傷,被送回雒陽休養。又過了幾天,淳于瓊返回雒陽,得意洋洋地告訴鄧展,他已經率大軍找到了黃巾軍棲身的村子,把賊人鄉黨殺了個乾淨。鄧展驚愕地發現,這村子竟是自己的家鄉。

  淳于瓊得知真相以後,決定給鄧展一個公開決鬥的機會。不料鄧展只扔下一句「我要你虧欠一輩子」,揚長而去。淳于瓊追殺也不是,攔阻也不是,只得任他離開西園。後來鄧展在中原遊蕩,碰到了曹純,欣然加入虎豹騎為曹公效力。

  這些久遠的記憶慢慢復甦,隨這些記憶甦醒的傷痛也慢慢解封。鄧展憤怒得試圖仰天大叫,身體搖動,四肢逐漸恢復知覺,只是聲帶仍是麻痹,說不出什麼。

  淳于瓊站在榻旁,哈哈大笑,很是開心:「你知道嗎?我是在許都附近把你救起來了。當時你躺在雪裡,身中大箭,若沒有我,你就死定了。」他一直覺得鄧展的恩情是個沉重的負擔,這次終於有機會把恩情還回去,讓他格外興奮。

  鄧展原本對這個殺親仇人充滿怒意,可聽到這句話,怒火陡然消弭了。淳于瓊的話提醒了他,他恍惚記得在自己受傷前,似乎有件很重要的工作。郭嘉、畫像、溫縣司馬家、楊俊……一些散碎的詞語在一一飄過。鄧展閉上眼睛,試圖理順紛亂的思路,將落滿殘葉的思緒之路打掃清爽。

  「我知道你恨我,不過如今你先安心養傷。你如今是在袁本初的營里,馬上就有一場大打,曹阿瞞那邊我看你是沒機會回去了。」淳于瓊絮絮叨叨地在榻邊念叨,像是一個囉唆的老管家,「等你的傷好了,我去跟袁本初說說,你願意留在這兒,可以做個裨將軍;想走,也隨你;你若是想報仇,我就給你個公開決鬥的機會——哼,上次你不要,這次總不能推託了吧?」

  鄧展聽着淳于瓊的絮叨,繼續思索着自己之前的職責。他現在知道,如今身在袁營,諸事皆受限制,但那件任務似乎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及時回想起來,耽誤了郭祭酒的事,可就麻煩了。

  淳于瓊見他在榻上掙扎了一下,連忙喊了兩名軍士:「這個人在榻上躺得太久,不利修養。你們扶着他出去在營里走幾圈。記住,不許他和人交談,也不許接近任何人,轉轉就回來,不然仔細你們的腦袋!」

  兩名軍士應一聲「喏」,把鄧展小心翼翼地攙起來,披上一件熊皮大氅。淳于瓊目送他們離開營帳,這才轉身離去。

  一個身披熊氅、臉色慘白的高瘦漢子被兩個人攙扶着在營里行走,路過的袁軍士兵都紛紛投去好奇的眼光。鄧展一邊貪婪地吸着清新氣息,讓自己的腦袋儘快變得更清晰一些,同時觀察着周圍軍營里的一切動靜。儘管他視力仍未恢復,看東西模模糊糊,但還是從營地的種種細節判斷出來,這是個規模相當大的營地,估計能容一萬到一萬五千人。能讓袁紹動用這麼大規模軍團的,只有曹公。難道官渡戰端又起?不知局勢如何。

  鄧展暗暗思索着,順從地被軍士引導着。他們從淳于瓊的營帳走出去,朝着西邊走了兩三百步,然後轉向左側,再走一百多步,就抵達了淳于瓊和公則所部的營帳邊界處。這兩處沒有用木柵分隔,只是簡單地用數輛裝滿輜重的大車橫置過來,權當界線。走到這裡,對鄧展的身體來說,差不多是極限了,喘息也劇烈起來。軍士連忙攙着他往回走。

  就在轉身的一剎那,鄧展忽然看到,從大車另外一端的大帳里走出一群人,其中有一個半大的少年,模模糊糊的很是熟悉。那少年忽然朝這邊看過來,那張面孔一映入鄧展瞳孔,便讓他悚然大驚,這身影實在太熟悉了,可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二公子!?」

  鄧展張開嘴大叫道,想去救他。可是他麻痹的聲帶只能發出蚊子般的聲音,對面根本聽不到。他拼命想要越過大車,卻被兩名軍士死死拽住。他們看到這人忽然變得狂暴,唯恐出什麼事,手臂多用了幾分力,把他硬生生扯回來,一路跌跌撞撞帶回去。

  他們把鄧展重新扔回營帳,怕他跑掉,還用繩子捆了幾道。不過軍士們吃不准淳于將軍是拿他當賓客還是戰俘,下手捆縛的時候鬆了幾分。

  鄧展身體動彈不得,靈台卻在急速轉動。二公子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難道說,許都已經被攻陷?曹公的家眷全落在袁紹手裡了?他忽然想到,站在二公子身旁的那個人,似乎也很熟悉,而且與自己苦苦追尋的散碎記憶頗有關聯。

  他到底是誰?鄧展拼命回憶,可剛才匆忙一瞥,根本看不清楚。

  顏良在外頭草草地遊獵了半天,心裡有些鬱悶。淳于瓊那個老東西如影相隨,嘴裡還嘮叨着一堆令人生厭的怪話,實在有些煞風景。好在這種折磨沒持續多久,淳于瓊似乎在營中有急事,匆忙離開。顏良心想,反正這次出遊只是為了殺殺公則的氣焰,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便沒必要繼續遊蕩了,於是也朝着自己的駐地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