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38章

馬伯庸

  他剛剛回到駐地,就聽衛兵說有一個人求見。顏良把他叫進來,發現是個毛頭小伙,自稱自己是漢室繡衣使者。

  「說吧,有什麼事?」顏良不耐煩地用大刀磨着指甲。他和公則不一樣,「漢室」這個詞在他的耳朵里,還不如河北幾個大族的名頭響亮。

  劉平對他的怠慢並不氣惱,他不慌不忙地說:「我來到此,是想賣與將軍一份消息。」

  「哦?」

  劉平道:「曹軍先鋒已過延津,正向白馬急速而來。若將軍即時出迎,必有驚喜。」

  顏良磨指甲的動作停住了,他眯起眼睛,饒有興趣地問道:「我軍斥候尚未有報,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漢室繡衣使者。」劉平答非所問。

  顏良覺得這個回答有點挑釁的味道,面色一沉:「你不去找公則,為何來尋我?難道覺得我更好騙麼?」

  「不,恰好相反。」劉平道,「只是因為將軍手中握着更好的東西。」說完他用腳尖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顏良瞪着劉平看了半天:「這件事你都知道了?漢室果然有點名堂。」

  「若是不知道,又怎麼給將軍備一份厚禮呢?」劉平畢恭畢敬地說道,又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顏良一看,黑紅色的臉膛立刻洋溢出會心的笑容:「果然是一份厚禮!說吧,你要什麼條件?讓我把你引薦給主公?」他拍拍劉平的肩膀,態度親熱了不少。

  「等將軍博得頭功凱旋之後,再議不遲。漢室志在高遠,不急於一時。」

  「哈哈哈,說得好!那你就等着吧。」

  顏良一拍大腿,大踏步走出帳子,對正在解鞍的騎兵們喝道:「你們這些懶鬼,本將軍遊獵還沒盡興,再跟我出去轉一圈。」

  顏良大部隊匆匆離開大營以後,劉平低頭用腳尖把沙地上的字抹掉,轉身離開。

  「斬殺顏良?」

  聽到楊修的話,三位將軍都紛紛露出苦笑。顏良是誰?那是河北一代名將,死在他手下的武人比黃河岸邊的蘆葦還多。即便是心高氣傲的關羽都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目前,他們三個加到一起,都不如「顏良」這個名字煊赫。

  楊修卻不以為然地晃了晃指頭:「顏良再強,又豈能比得過呂溫侯?呂溫侯還不是落得白門樓的下場。」

  這個例子讓張遼有些不舒服,面色一黯。

  楊修舔了一下嘴唇,又道:「戰場之上,謀略為首,軍陣次之,個人武勇用處不大。顏良如今孤軍深入,正是擊殺的絕好時機,諸位要成就大功業,可不能錯過啊。」

  「顏良的部屬都是幽燕精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們怎麼攔得住?」張遼提出疑問。楊修道:「我剛才不是說了麼?戰場之上,謀略為首。三位若肯依我的調度,顏良的首級唾手可得。」

  三個人互視一眼,忽然發現,楊修的這個提議居然無法拒絕。曹公既然有了試探之意,如果此時拒絕參與斬殺顏良的策劃,只會讓自己的嫌疑更深。即使是關羽,在明確玄德公的下落之前,也不願過於得罪曹公——原來這個輕佻的傢伙從一開始,就在言語中設下圈套,等到他們覺察之時,已是不由自主。念及此,他們對楊修立刻都收起了小覷之心。

  關羽一捋下頜美髯,丹鳳眼爆出一道銳利光芒:「德祖說的不無道理,顏良的高名,正合墊做我等的進身之階!豈不就在今日?」徐晃與張遼以沉默表示贊同。

  見大家意見取得一致,楊修把骰子揣到懷裡,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隨手畫了幾道:「顏良的部隊全是幽燕精騎,進退如風,卻不耐陣地戰。咱們分一支部隊,將其纏在黃河灘涂,壞其馬蹄,然後其他兩軍迂迴側後,再合圍共擊,可奏全功。」

  三人微微有些失望,這計劃聽起來四平八穩,沒什麼出奇之處。不過戰場上確實沒那麼多奇謀妙計,講究的是實行。一個普通的戰前方略,若能實行個七八成,也足夠取得勝勢了。

  「那麼我去纏住顏良。」張遼主動請纓。其他兩個人都沒提出異議。他是西涼軍出身,麾下為數不多的精銳都是來自於高順的陷陳營舊部,馬戰嫻熟,派他們去纏住河北騎兵再合適不過。

  徐晃也開口道:「由我去堵住顏良退路。」憨厚的方臉如岩石般沉穩。這位將軍的話不多,語速緩慢,仿佛每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

  其他三個人同時看向他,眼神里都有些明悟。阻截是個高風險的活兒,顏良這次帶來的皆是騎兵,倘若迅速逃掉,負責阻截的將軍到底是「力有未逮」還是「有意縱敵」,可就說不清楚了。徐晃是漢室之人,身份早已公開,由他擺明車馬前去截殺,顯得光明正大。

  楊修滿意地點點頭:「徐將軍穩若泰山,這任務交給你最放心不過。關將軍,屆時請你迂迴到南側,封堵顏良回營之路。三路合圍,來個瓮中捉鱉。」

  楊修說完,把樹枝一撅為二,扔在地上,顧盼左右顯得信心十足。三人對這個計劃沒什麼異議,驅馬回去調派人馬。這時候斥候又來報,顏良的部隊已經在十五里開外了。

  徐晃要走了所有的長矛和一半的弓箭,還有二十餘具皮甲。他的任務是堵截騎兵,用矛拒馬是最有效的防衝擊辦法。稍做整理以後,徐晃帶領部屬先行離開。他們在行軍途中緩慢變陣,逐漸由一字長蛇向前推成了三個方陣,戟兵矛兵在前,盾兵分布兩翼,弓兵與刀兵夾雜於中,標準的對騎陣勢。

  能夠在行軍中如此迅捷變陣且不亂的部隊,可不多見,徐晃治軍的手段,可見一斑。

  他出發以後,張遼與關羽也對自己的部隊進行了微小的調整。關羽肩負着阻斷顏良回撤之路,很可能會被騎兵正面衝擊,所以他用幾百把環首刀交換了張遼同等數量的長戟、短戟和直矛。而所有的騎兵都留給了張遼,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與顏良正面交鋒,堅持到友軍合圍。

  整頓完以後,張遼在馬上一抱拳:「雲長,保重。」關羽也做了回禮:「文遠,咱們看看,誰先取得顏良的人頭!」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撥轉馬頭離去。

  張遼目送關羽離去,看到楊修仍站在旁邊不動,大感意外。張遼是最先投入戰場的部隊,風險極大,他居然選擇跟隨這一路人馬,只怕這小年輕根本不知戰場兇險。

  張遼摸摸鼻子,冷笑一聲,也不去理他,自顧點齊兵馬,一聲令下,幾十名帶了大弓的斥候呈一個扇面分散出去。他們將負責狙殺可能出現的敵人偵騎,遮斷戰場,切斷顏良與主營之間的聯繫。

  看着那些斥候飛馳而出,楊修忽然握住韁繩,似是不經意道:「徐將軍和關將軍已經遠去,文遠你不必這麼警惕了。」張遼注意到了他稱呼上的微妙不同,乜斜一眼:「楊先生又有何見教?」他把「又」咬得充滿嘲諷。楊修笑呵呵道:「文遠此來赴約,再這麼遮遮掩掩,可就趕不上約期了。」

  張遼猛地一勒韁繩,雙眉高起,把一張臉牽得更長,更襯出鼻鈎陰兀。他下意識地把手按在了劍柄上。這個弱不禁風的傢伙,只消劍芒一掃便可殺死。楊修篤定地扶在馬上,一臉風輕雲淡,對他的威脅視而不見。無聲的對峙持續了數息,張遼長長嘆息一聲,把手從劍柄挪開:「你是何時知道的?」

  楊修道:「適才斥候來報,只說是有數百騎接近,可你張口便說是幽燕鐵騎,豈不是早知顏良要來?」

  「僅憑這一點而已?」張遼疑道。

  楊修把骰子一拋:「自然不夠定論,但看張將軍你主動請纓,我覺得足以賭上一賭了。」張遼聽了,不禁有些愕然。只憑着一條似是而非的破綻,這傢伙就敢投下這麼大賭注。運籌帷幄的頂尖謀士他見得多了,但像楊修這種把計算建在賭運之上的大膽之徒,他還從來沒領教過。

  張遼盯着楊修,忽然想到:楊修的父親是去職的太尉楊彪,與曹公一貫是政敵。楊家自董承之亂後,已歸附曹公,家中精英也盡數被迫調遣來到官渡。他背着曹公搞點自己的小算盤,倒不足為奇。

  「張將軍不必如此警惕,你我同處一舟,彼此應該坦誠些。」楊修湊到張遼身前,低聲說了句什麼。張遼眼神閃過一絲為難的神色,皺着眉頭道:「先旨聲明,在下去見顏良純為私事,絕無對曹公不利之心。」

  楊修露出狐狸般的歡欣笑容:「真巧,我也是。」

  一騎白馬飛快地從南方馳來,馬上的騎士身着紫衣,一望便知是袁家的加急信使。那匹馬遍體流汗,顯然已奔馳了許久,鼻息粗重。可騎士仍不滿足,拼命鞭打。沿途的袁軍巡哨紛紛讓開大道,以確保信使順利通行。

  忽然騎士一抖韁繩,向右拐了一個彎,離開官道,朝着黃河北岸的一處村落跑去。城池東側的外郭旁是一片半廢棄的村落,不過如今有軍隊駐紮此處。廢墟間偶爾有人影閃過,手持刀弩,看來這裡的戒備並不似表面看起來那麼鬆懈。

  快接近村子之時,馬匹忽然哀鳴一聲,轟然倒地。早有準備的信使跳到地上,看都不看坐騎,一溜小跑,衝到入口處。兩名衛士不知從哪裡閃了出來,攔住去路。

  「丹徒急報!」信使急促地說了一句,把手裡的一個魚鱗信筒晃動一下。衛士看到那信筒上不敢怠慢,簡單地搜了一下他的身,就放了進去。

  過不多時,村裡的某一處地方突然傳來銅爐被踢倒的聲音,然後一個歇斯底里的暴怒聲響起:「郭奉孝!」

  

  第二章

喪金為誰而鳴

  

  這一座大帳扎在黃河南岸一座小山的山陰之側,十分僻靜。稍知兵戎之人,一眼便能看出這帳篷的不凡,它外鋪牛皮內襯棉布,以韌勁最好的柳木支撐起帳籠的架子;在大帳底下還墊着一層木板,讓帳篷與凹凸不平的沙礫地面隔開,帳內之人可以赤足行走,不致被硌傷。即便是在以豪奢炫耀為風尚的袁軍陣營里,這帳篷都算得上是高級貨色。

  大帳外側有足足一個屯的士兵守衛,他們將帳篷外圍每一處要點都控制住,與袁軍大營隔絕開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些戒備森嚴的守衛有七成面向外側,卻還有四成面向內側。

  營帳里此時只有兩個人,自然正是當今天子劉協和曹司空的次子曹丕。他們各懷目的,化名劉平與魏文潛入戰場,一直到現在,才敢稍微卸下偽裝,以本來面目悄聲交談。若是他們在袁紹營中為座上賓的消息泄露出去,只怕整個中原都會為之震動。

  魏文這名字,乃是曹丕自己起的。劉平問他典出何處,曹丕說在琅琊開陽附近山中生長着一種蠍子,二鉗八足,外殼朱紫,在當地被稱作「魏蚊」。他母親卞夫人就是開陽人,曾把家鄉風土講給曹丕聽。曹丕頗為神往,一直想弄幾隻來玩玩,卻因為太危險不能遂願。這次要起一個化名,於是曹丕順手拈來,去蟲成文,便成了魏文。

  對於用毒蟲做化名這種事,劉平只能暗暗佩服這孩子,曹氏子弟,果然與眾不同。

  大帳內的食桌上擺着各色佳肴與美酒,甚至還擺了兩串水淋淋的葡萄。劉平拎起其中一串,小心地摘了一枚,然後用指甲去掐皮。曹丕在一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這東西和皮吞下便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劉平尷尬地笑了笑,一口扔到嘴裡,小心翼翼地咀嚼起來。

  曹丕道:「陛下在宮中,竟連葡萄也不曾吃過麼?」劉平嘆道:「朕登基以來,先後雒陽離亂、長安飄零,最慘之時,只能眼睜睜看着身邊的大臣餓死於稼穡之間、兵卒們掠人相食。若非你父親,只怕早已淪為一具餓殍,哪裡還有機會去吃什麼鮮果啊。」曹丕眼神有些複雜,不再說什麼,默默地抓了幾瓣淮橘扔到嘴裡。

  劉平又拿起另外一枚葡萄,拿指頭捏着端詳了一陣,感嘆道:「我記得葡萄這東西,應是西域所出吧?西域與中原交通斷絕,涼州又是盜匪雲集,這東西能輾轉送到冀州,所費必然不貲啊。袁紹的手下如此奢靡享受,恐怕非是成大事之人。」

  曹丕很高興把話題轉到這邊,他炫耀似的解釋道:「不用那麼費事。早在博望侯鑿空西域的時候,就帶回不少葡萄種子,在隴西頗有種植。先前鍾繇還曾給我家送來,就是這種圓潤的,叫草龍珠。」

  劉平聽到這句閒談,目光卻是一凜:「哦,就是說,袁家這些葡萄,也是來自於隴西地方。」曹丕先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然後突然身子一顫。他雖年紀不大,終究是將門之子,平日耳濡目染,仔細一琢磨,就意識到劉平這句話的暗示。

  此時隴西與關中有大小數十股勢力,其中以馬騰、韓遂最為強大。為了穩定左翼,曹操派遣了司隸校尉鍾繇,持節督關中諸軍。鍾繇苦心經營數年,只能將他們震懾,卻始終無法徹底消化。如今袁軍營中出現隴西的葡萄,說明他與關中諸軍也有聯繫。倘若他們突然反水,自長安、潼關一線殺入,曹操兩面受敵,只怕大局便不可收拾。

  「其實,隱患又豈止在西北啊。」劉平道。

  曹丕一怔。劉平笑了笑,青袍中的手一指,指向了南方。曹丕撓撓頭:「張繡?他已經歸降了……孫策,倒有可能,可他不是已經死了麼……」

  劉平露出溫和的微笑:「還有一位,你漏算了啊。」

  曹丕思忖再三,不由一怔:「劉表?」

  他之前一直陷入一個誤區,以為張繡歸順,孫策遇刺,曹操在南方已無威脅——可他倒忘了,張、孫二人鬧騰的動靜最大,但真正有實力一舉扭轉官渡局勢的,卻是那個在荊州雄踞一方的劉表劉景升。

  劉表是一個極其特別的人。他坐擁數十萬精兵與荊州膏腴之地,卻異乎尋常地安靜。袁、曹開戰之後,劉表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清。他答應袁紹予以配合,卻按兵不動;荊州從事韓嵩力勸劉表投靠曹操,卻幾乎被殺——總之,沒人能搞清楚劉表的心思。天下一直傳言,說劉表打的是卞莊子的主意,打算等二虎一死一傷,再出手漁利。

  曹軍占優,劉表或許不會動;可若西北和北方都爆發危機,他絕不會坐失良機。荊州到中原路途不遠,荊州兵鋒輕易可以推進到許都。

  「不行!這事得趕緊稟報父親!」曹丕站起來。劉平卻示意他少安毋躁:「你現在回去,咱們可就前功盡棄了。」曹丕眼神轉冷:「陛下不會是故意要為難我父親吧?」

  劉平也站了起來,他比曹丕高了不少,居高臨下,語氣嚴厲:「小不忍則亂大謀!你要想清楚,咱們以身犯險深入敵營,到底是為了什麼?」曹丕一昂頭,針鋒相對道:「陛下意欲何為,臣下不敢揣測。臣只知道自己是曹家子弟。這一次隨陛下前來,一是為消除夢魘之困;二是為了監視陛下,看是否會做出對我父親不利之事。」

  曹丕的話,對皇帝來說是相當無禮。劉平看着有些氣鼓鼓的少年,不禁笑道:「二公子多慮了,我與郭祭酒早有約定。你縱然不信我,也要信他才是。你都能想到這些隱患,難道他會想不到?你懷疑我會勾結袁紹對曹公不利,他會想不到?」

  一聽到郭祭酒的名字,曹丕雙肩一松,剛才的警惕神色消散了不少,重新跪坐了回去。可他還是心有不甘,身體前傾,又大膽地追問了一句:「那麼陛下您到底為何要來官渡?別跟我說是為了曹家,我可不信。」

  劉平緩緩轉頭,望向帳篷外面:「子恆,你覺得是騎馬挽射開心,還是端坐屋中無所事事開心?」曹丕一楞,浮起苦笑:「自然是前者,若是天天待在屋裡,悶都要悶死了。」劉平長長嘆息一聲:「我自登基以來,雖然輾轉各地,可永遠都局限在朝臣之間。雒陽太狹窄了,長安太狹窄了,如今的許都也太狹窄了,我已經快要窒息。」他伸出手,指向帳篷外頭的天空,「只有像這樣的遼闊大地,才能真正讓我暢快呼吸。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換取一時的自由。這種心情,子恆你能了解麼?」

  曹丕點點頭,沒來由地湧出同情心。劉平這話貌似空泛,卻實實打在了他的心裡。宛城之亂後,他被卞夫人留在身邊,不許離開許都一步,少年人生性活潑,早就膩透了。這次前往官渡,未嘗不是他靜極思動的緣故,所以聽到劉平有了類似的感慨,曹丕頗能理解——這與權謀什麼的無關,純粹是一個少年與另一個年輕人的共鳴。

  「陛下你是不是害怕了?」

  「是。之前的我都是按照郭祭酒的安排在說話。也許某一句話,就會讓我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劉平把眼神收了回來,把盤子裡的葡萄又吃了幾枚,吃得汁水四濺——倒不是什麼特別的寓意,他是真覺得好吃……曹丕整理了一下心思,又問道:「那麼,陛下你和郭祭酒有何打算?」他這一次北上,是偷偷出行,瞞住了絕大部分人,所以事先也沒與郭嘉通氣,對那位祭酒的打算茫然無知。

  劉平用絲絹擦乾淨手,方才答道:「郭祭酒臨行前只送了八個字:漢室以誘,帝王以欺。憑着漢室這塊招牌和朕親身至此,不怕袁紹不信服。取信於袁紹之後,咱們在軍中可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刺探軍情?」

  「呵呵,若只是這樣的小事,何必這麼折騰。」劉平用一隻手把整串葡萄拎起來,手腕一翻,五指托住,「我想要的,是把整個官渡之局掌握在手裡,遵從我的意志發展,跟隨我的指尖運動——此所謂控虎之術。」

  「袁紹怎麼會這麼聽話?」曹丕疑道。

  「袁紹不會,不代表他手底下的人不會。我已經為公則準備了一份禮物,他會滿意的。」劉平笑了笑,顯得高深莫測。曹丕撇撇嘴,心中有些不爽,感覺自己被排斥在了計劃之外。他畢竟年紀還小,沒留意劉平一直用的是「我」而不是「我們」,兩者之間,有着微妙的不同。

  這時帳外有人求見,一通報名字,居然是史阿。劉平略帶愕然地望了曹丕一眼:「是你叫他來的?」曹丕有些得意,覺得自己也終於讓劉平意外了一回。他壓低聲音恨恨道:「王越利刃加身之恨,臣日夜不能忘卻。蒼天有眼,將他的弟子送到面前,這是天賜良機啊!」

  「他是公則的人,你要殺他,恐怕沒那麼容易。」劉平道。

  曹丕揚揚眉毛:「陛下你又猜錯了。我不是要殺他,我是要拜他為師。」說到這裡,他的神情略現猙獰,更多的卻是興奮,一字一句道:「以王越之劍殺死王越,才能徹底斬斷臣的夢魘。」

  劉平的身體下意識地朝旁邊偏了幾分,這個少年一瞬間的鋒芒畢露,讓他覺得自己被微微刺疼。

  黃河岸邊,張遼的騎兵隊在快速行進着,掀起了很大的煙塵。這支隊伍行進至一處叫做囚昆的山丘附近,隊形發生了變化:部隊兵分兩路,左路集合了三分之二的騎兵,繼續沿着河邊前進,另外三分之一的部隊則從山丘另外一側繞了過去。他們的目的是纏住即將到來的顏良,左右夾擊會取得更好的效果,這在戰術上是必然的選擇,無可指摘。

  帶領那支偏師離開的,是張遼本人。這個舉動沒引起任何人驚訝,張遼在戰場上是個瘋子,永遠身先士卒,站在最危險的一線,這次也不例外——沒人注意到,那一支偏師的成員,全都是呂布覆沒後的西涼軍殘部。呂布和高順戰死以後,張遼成為他們唯一的寄託。

  楊修居然也在那支隊伍里,這讓很多同行的騎手很不解,他們想不出那個文弱的傢伙能做什麼。

  這支隊伍很快穿過了囚崑山麓,卻沒有急於尋找袁軍的蹤跡,反而一頭扎進一條山溝里,貼着溝底走了數里,很快來到一處廟宇前面。這廟宇背靠岩崖,門對黃河,地勢頗為不錯。只是戰亂頻繁,早已破敗,只留下斷垣殘壁,如同一隻被吃光了血肉的小獸骸骨。

  張遼吩咐騎手們站開百步,然後和楊修兩人慢慢騎到門口,下馬進廟。他們一進去,就看到在院內的條石廢墟上,正坐着一個黑鐵塔般的大漢,正拿着手中大刀慢條斯理地修剪着指甲。他身旁幾名侍衛警惕地望着兩個人,牆頭還有弓手埋伏。

  「顏將軍,甲冑在身,不能施以全禮。」張遼略拱了拱手,喊出了他的名字。顏良沒有回禮,抬着下巴打量了一番,輕佻地晃了晃馬刀:「你來啦?把劍扔開,走過來。」

  公然讓一名武將棄劍,可算得上是個大侮辱。可張遼面色抽搐了幾下,還是把腰間的劍解下來交給了楊修,乖乖地走上前去。顏良看他這麼順從,露出滿意的神色,把馬刀扎在泥土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沮出了點事,來不了,讓我來替他跟你碰頭。奶奶的,這鬼地方可不是太安全,咱們趕緊弄完走人。」

  張遼卻搶先問道:「呂姬她還安好麼?」顏良扯着硬而亮的鬍鬚,拖着長腔道:「她在鄴城暫時過得很好,今後如何,就得看張將軍你的表現了。」

  「沮先生之前說,會有她的信物給我。」張遼原地不動,語速慢而有力。

  顏良曖昧地看了一眼張遼,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交給張遼。張遼一把接過去,如同一個饑民拿到食物,貪婪地展信迅速看了幾遍,臉色數變,亦喜亦憂。

  楊修在一旁默不做聲,心想郭嘉之料果然不錯。

  呂布有一個女兒,原本是要許給袁術的兒子,又數次反悔。後來曹操圍下邳,呂布把女兒綁在身上試圖突圍,卻被硬生生擋了回去。下邳城破,呂布授首,而這位呂姬卻不知所蹤。靖安曹不知通過什麼手段,查到這女人居然落到了袁紹的手裡,郭嘉猜測袁紹一定會以此來要挾張遼。

  準確地說,不是袁紹,而是沮授。楊修之前聽說,沮授因為董承之事而被訓斥,冀州一派聲勢大減。想不到他們還暗中握着這麼一張牌,看來沮授他們是打算用張遼做一枚暗棋,在政爭中扳回一城,這才有了此次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