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39章

馬伯庸

  看來這張遼和主公的女兒之間,真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楊修咧開嘴,像狐狸一樣似笑非笑,暗自挪動一下腳步。郭嘉把這件事告訴劉平,自然有他的圖謀。可劉平隨後就告訴了楊修,他若不跟過來在郭嘉嘴裡奪點食,豈不是太虧了。

  顏良見張遼讀完了,開口催促道:「我們言而有信了,現在輪到你了。」張遼看了眼楊修,猶豫地取出一枚黃澄澄的虎符和一套竹製節令,遞了過去。典軍虎符是調動軍隊的憑證,竹製節令是諸營交通的信物,都刻有特定印記,難以偽造。這東西若是落入敵手,等於是把自家轅門敞開了一半。

  不料顏良掂了兩下,直接給扔了回來,一臉不屑:「老沮也真是,淨玩這些虛的。我告訴你,現在條件改了,我要的,是你的輸誠手書。」張遼一怔,旋即強抑怒氣道:「我與沮大人有約在先,只要交出這兩樣東西就夠了!」

  「老沮回鄴城了,現在這裡是我做主,我說不夠,就是不夠!」顏良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當漢室使者把張遼當先鋒的消息透露出來時,顏良立刻意識到這是個大好機會。呂姬的事,冀州一派高層都知道,而現在能用出這枚棋子的人,只有顏良一個。沮授談成什麼樣他不管,他大老遠輕軍離開袁營,不多榨點好處可不會回去。

  張遼瞪圓了眼睛,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寫了輸誠血書,就是把身家性命交給了對方,只剩下做內奸一條路。輕則陣前反叛,重則被要求去取了主家人頭來獻,總之是只能任人擺布。

  顏良大剌剌叉開腿,滿不在乎道:「你一回是賣主,兩回也是賣主,何不賣得痛快些?」張遼臉色鐵青,拳頭緊攥:「我出賣主家機密,已屬不忠,你們不要再逼我!」顏良一聽,不由得放聲大笑,笑聲如雷,震得身後廢墟里幾隻鳥被驚走。

  「忠義?你跟着原來那主子,先從丁原、董卓,後跟王允,早就是一窩的三姓家奴,也配在我面前講忠義?若真說忠義,當日在白門樓上,陳宮、高順慨然赴死,你怎麼還厚顏活在世上?」

  顏良看似粗豪,這話卻比刀子還鋒利,句句刺在心口。張遼臉漲得發紫,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顏良見他啞口無言,不耐煩地催促道:「我這次出來,也擔着好大的干係,你不要拖延時間。呂姬的幸福,可就全在你一念之間了。」

  最後一句,威脅之意溢於言表。張遼尷尬地站在原地,他若是拼命,未必會輸給這個傢伙,可偏偏被拿住軟肋不能動手。眼見陷入僵局,這時楊修施施然站了出來,笑眯眯地對顏良說道:「顏將軍,與其馴虎,何不從龍?」

  顏良斜乜楊修一眼,二話沒說,手裡的馬刀驟然出手,一下子把他的綸巾削掉,只差一線就掀掉頭蓋骨。他本以為這個多嘴的傢伙會嚇得屁滾尿流,可楊修只是摸了摸頭頂,扯下幾絲頭髮,不動聲色道:「顏將軍你若殺了我,便是滔天大禍。」說話間,他又走近了一步,雙目逼視,氣勢居然不遜於這位河北名將。

  顏良神色微動,這小子膽色倒不差。他盯着楊修細細的脖頸,心想若是先一拳打折,不知這個虛張聲勢的傢伙是否還這麼囂張。張遼眼神閃動,這個膽大妄為的賭徒,他又在賭!賭的是顏良對他的話有興趣,不會先出手。

  這一次,他似乎又賭對了。顏良終究沒有再次出手,把馬刀收了回去:「你是誰?」

  楊修從懷裡取出一卷素絹,一抖而開,振聲道:「我乃楊太尉之子楊修,今奉天子制諭,封爾征南將軍,攘除奸凶,重振朝綱。」聽到這話,在場的人除了張遼以外,俱是渾身一震。漢室在這個時候,在人心中仍有龍威餘存,這一封制書震懾住了全場,就連顏良身邊的親衛,都有些躁動。顏良先前對楊修的身份有了幾種猜測,但沒想到居然是天子身旁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漢室的繡衣使者想必你已見到了吧?」楊修問道。

  「不錯。」

  楊修大聲道:「顏良,接旨!」

  顏良卻沒動,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輕輕摩挲着下巴。他雖是武人,對許都的情形也有些了解。董承死後,漢室向曹操全面屈服。現在看來,漢室仍舊是心懷不滿,想借這個機會搭上袁家的線,試圖翻身。

  可顏良沒有輕易接下這制書。沮授的失勢,正是因為試圖營救董承才中了郭嘉之計,又被公則落井下石。誰知道眼前這個漢室是什麼來頭,是不是詭計?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郭嘉派來的?」顏良問。

  「就憑我是楊修。」楊修一昂頭。這話聽起來無賴,可顏良卻找不出什麼理由反駁。楊彪楊太尉的忠義,天下皆知。若是天下只有一個忠臣,那必定是他們楊家。楊修看到顏良沉默不語,也不為己甚,將制書疊起來,往懷裡一揣。顏良再想要拿那制書,卻已經晚了。

  「我剛才已說過了,與其馴虎,不如從龍。襄助漢室,內外交攻誅滅曹賊,豈不是比拉攏區區一個張遼更有價值?清君之側,中興之功,就在你們冀州的一念之間,回去仔細想想吧。」

  楊修句句扣住冀州一黨,擺明了是在暗示:你們沒興趣,還有潁川與南陽二黨可以爭取。這在顏良耳中,不啻為大刺激。他不得不把口氣放軟:「楊公子,此事干係重大,我一個人可做不了主。」

  楊修一指張遼:「你們慢慢商量,若有定論的話,告訴張將軍便是。」

  顏良瞥了一眼張遼,眼神意味深長:「怪不得你支支吾吾,原來早就傍上了粗腿,好,好!」也不知這兩聲「好」是讚嘆,還是嘲諷。

  張遼幾乎鬱悶得要吐血,楊修這輕輕一句話,固然是破解了自己輸誠血書的困局,可也把他拖下更深的水裡。關鍵是,自己偏偏還無從辯解,只能繼續保持沉默。顏良把馬刀收入鞘中,霍然起身拍了拍手:「時辰已晚,楊公子的意思,我帶回去讓老沮參詳。天子的面子,我猜他總能賣上幾分。」

  「只怕將軍歸途,會有險惡啊。」楊修微微一笑,加了一句。顏良停住腳步,回頭一臉疑惑。楊修伸出三個指頭:「將軍此次輕軍而出,曹軍早有覺察。如今算上張將軍,一共有三路人馬正準備合圍。」

  「哼,我就知道公則那狗東西不安分……」顏良恨恨罵了一句,隨即不屑道:「曹軍那些士卒,土雞瓦狗而已,我五百精騎,縱有萬人也不懼。何況——」他把眼神飄到張遼身上,「張將軍既然同為漢臣,想來也不會痛下殺手。」

  楊修憊懶地拿出骰子,指尖滑動:「名義上,總是要打一打的,不然曹賊會起疑心,對漢室不利。不過將軍寬心,輔翼漢室的忠臣,可比你知道的更多。」說完這句,楊修湊近顏良,說了一句話。顏良聽罷,未發一言,一打手勢,和親衛們迅速離開了小廟。

  小廟恢復了安靜,張遼搓搓手,疑惑地問楊修到底說了什麼,楊修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告訴他,關羽關將軍是忠義之士,降漢卻不降曹。」

  黃河岸邊,兩股軍隊發現了彼此的存在。二長二短的信號從號角里吹出來,訓練有素的袁軍主騎們開始大聲喝叱騎兵變換隊形,其中一半的騎手摘下得勝鈎上的短槊,把身體伏下來,排成一條橫列,每一個人與同伴都相隔半個馬身的寬度;另外一半則摘下挎肩的弓箭,保持在槊手前十步的距離。

  這是一個最標準的烏丸式攻擊隊形,首先馬弓手們會放緩速度,射出第一和第二支箭,令敵人造成混亂,這時候槊手大舉突前,用長槊和矛對敵人進行掃蕩與刺殺,一舉貫穿陣形。馬弓手們會再度射出第三和第四支箭,並向兩側偏離,走過兩條弧線,在戰陣的另外一側與破陣而出的槊手會合。

  顏良的部下只有五百人,所以沒打算長時間跟敵人糾纏,一旦突破敵陣,就可以輕鬆回到大營。這次會面,比顏良想象中收穫要大,如果能和漢室搭上線,那對冀州一系將有極大的好處,還有什麼比輔弼天子更能贏得聲望的呢?所以他急於返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沮授。

  「將軍,東方與南方都有敵人蹤跡!身後也有敵人跟進。」斥候飛快回報。顏良點點頭,楊修果然沒說錯,曹軍得了消息,派了三路兵馬來圍剿。不過顏良也沒說錯,這些人在他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

  目前擋在他們與大營之間的,是一大隊步卒。大戟和長矛林立,隊形頗為嚴整。他們選擇的位置很巧妙,右側是黃河,左側是一處綿延的丘陵,隊形正好卡在中間。想要攻擊他們,唯有做正面突擊。仿佛算準了袁營不會出來接應,這隊曹兵的背後甚至不做防備。

  顏良在馬上觀察了一番,彈了彈手指,讓隊形變得更狹長一點,這樣雖然犧牲了側翼的安全,但讓正面的穿透力變得更強。副將提醒他說,他們的後方和右側的敵人如果施加壓力,整個隊伍將會陷入危險。

  「不用理睬他們,專心突破眼前的步陣便是。」顏良想了一下,又下達了一個指令,「讓騎陣的左隊突前一點。」副將領命而去。

  五百匹烏丸駿馬一齊奔馳起來,聲勢極為浩大。大地微微地震動着,如同一頭遠古巨獸踏地而來。徐晃站立在陣形後方,神情嚴峻,宛若碣石般沉穩。手旁的鼓兵不疾不徐地敲着鼓點,提醒每一名士兵嚴守在自己位置上,而戰陣兩側的督戰隊則半舉大刀,嚴厲地監視着任何可能出現的逃兵。

  士兵們聚精會神地抓緊手中的長矛與大戟,矛尖斜挑,戟頭高立。敵人的騎兵衝過來,會首先被長矛刺中,然後戟頭會狠狠啄下去,用鋒利的刃鑿破騎手或馬的腦殼。

  弓弦聲響,他們身後的弓手開始放箭,這意味着敵人已經進入到一百五十步的距離。很多人滴下了冷汗,呼吸變得急促。鼓點聲一變,徐晃發出了一個明確無誤的指令:「聚!」

  聽到命令,士兵們齊刷刷地向右側的同伴擠過去,讓彼此身體靠得緊緊的,一點縫隙不留。這是抵禦騎兵衝擊的必要措施,一則讓陣型變得更加緻密;二則讓士兵彼此夾緊,即使有人想轉身逃走也不可能。

  徐晃嘴唇緊抿,不再給出任何指示。他已經看到,那些騎手俯低了身體,一手持槊,一手抓住馬脖上的韁繩,雙腿緊緊夾住馬肚子,這是即將發起突擊的姿態。下一個瞬間,駿馬匯成的大浪將會狠狠地拍擊在礁石之上,發出驚天動地的撞擊,他甚至可以嗅到即將四濺的血腥。

  可就在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敵人那邊傳來幾聲號角,在戰陣左路突出的騎兵突然放緩了速度,開始向右側急轉,而其他敵騎也隨即撥轉馬頭,陸續轉向,陣型絲毫不亂地在徐晃的陣前划過一條漂亮的弧線,向右邊反轉切去。

  這讓徐晃和他的麾下都愣住了,感覺就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打出一拳,卻打空了。此時整個陣型已經被擠得很密實,無法散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敵人離去。只有弓手們還在拼命放箭,希望能留下一些戰果。

  這一個漂亮的陣前急轉不光是避開了步陣的鋒芒,而且讓徐晃的部隊陷入混亂。這個拒馬陣型聚得特別密實,重新散開排列成追擊隊形要花不少的時間,等於是短時間內癱瘓在了原地。

  可是,顏良到底是什麼打算呢?徐晃一邊重新調整部署,一邊在心裡琢磨。顏良的右側是一道連綿的丘陵,他不可能越過徐晃的陣勢突圍。騎兵們唯一的出路,是轉向南側或者回頭向東,但那兩個方向有關羽和張遼的追兵。徐晃眉頭緊皺,怎麼也想不通顏良會如何破這個局。

  而顏良此時已經率隊全體轉向了南方,一陣馬匹嘶鳴,為首的騎士很快攀過幾叢亂石雜草,大聲喊道:「前方三百步,有敵!旗號,關!」顏良點了點頭,縱馬衝到隊伍的最前列,大吼道:「關羽陣前敘話!」

  對面的部隊稍微停滯了一下,很快一員手提長矛的長髯大將驅馬出現在陣前。顏良打量了他一下,大聲喊道:「漢室興旺,匹夫有責。關將軍何不隨我去見袁公。」

  關羽不以為然地擺了擺長矛,對這個建議不屑一顧。事實上,在這個時代,大戰前的叫陣勸降已成為一種慣例,一種儀式,並沒有多少實質意義在裡面。顏良對關羽的反應也不意外,他從來沒打算單靠唇舌就說服關羽——剛才楊修給了他一個絕妙的提示。

  於是顏良運足氣力,又發出一聲大吼:「玄德公正在黎陽做客,將軍不要自誤!」這一聲出來,對面的關羽臉色驟變,連帶着他身後的士卒都一陣騷亂。

  誰都知道關羽和玄德公的關係,也都知道關羽如今在曹營的微妙地位。此時顏良這一聲喊出來,關羽立刻陷入兩難的尷尬境地,若是二話不說直接開打,等於宣告與昔日主公徹底決裂;若是不戰而走,卻是暴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顏良這句話真偽難辨,萬一只是隨口大言,玄德公根本不在河北,關羽便會立刻成了呂布一樣的笑柄。

  關羽麾下的士兵都是臨時調撥來的,談不上什麼忠誠,他們此時聽到,無不心懷疑慮,陣型出現了混亂。顏良看到對方心意動搖,不失時機地下令騎兵們發起突擊。

  騎兵們紛紛催動馬匹,再度擺成進攻的姿態。關羽回過頭去,拼命揮舞着長矛,督促士卒儘快擺好隊形。可他的控制明顯變弱了,很多人還沒擺好木盾,很多人還握着弓箭,不知所措地呆望着前方。踏破這一盤散沙,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

  這時候,意外發生了。袁軍的後隊突然發生騷動。還沒等顏良搞清楚怎麼回事,一名斥候飛奔而來,驚慌地對顏良說:「後方,敵襲!」

  顏良眉頭一皺,登高去望,看到一大隊曹兵騎手已經楔入後隊,雙方的加速距離都不夠,只能展開了一場慘烈的混戰搏殺。不斷有曹軍和袁軍的士兵跌落馬下,殺聲四起。不過明顯袁軍的傷亡更多,因為他們不得不先調轉馬頭,才能與敵人廝殺,而且沒有馬弓手掩護——他們都留在隊列最前攻擊關羽。

  徐晃的部隊不可能來得這麼快,他也沒那麼多騎兵。那麼附近能發動這種規模攻擊的,只能是張遼!

  「這個混蛋……他不怕我會殺了呂姬嗎?」顏良又驚又怒。

  從剛才開始,張遼的騎隊就一直遙遙地綴在後面,虛張聲勢地跟隨着。顏良只道他們只是為了應付差事,沒有多做提防。他的想法很簡單,就算楊修是個騙子,張遼也絕不敢翻臉動手,除非他不再關心呂布女兒的生死。

  可張遼居然真的翻臉了,而且還選在了這麼一個時機。他利用袁軍背對自己發起進攻的時機,狠狠地給了顏良屁股一下。

  可是顏良此時已經無法叫停進攻。袁軍的前鋒已經插入關羽的陣勢,霎時間就有數十名士兵被長矛挑翻,還有更多人被高大的馬頭硬生生撞倒在地,再被鐵蹄踐踏,慘呼連連。原本不算嚴整的陣線一下子被敲開一個大大的血色缺口。騎兵們爭先恐後地從這個缺口湧進去,迅速朝前方同伴的側翼補位,很快形成足夠的寬度,減少接敵方向。

  關羽的步卒一下子被打懵了。弓手們平舉短弓,不管不顧地把箭射向缺口,即使誤傷也在所不惜;被長矛格擋的步卒們紛紛抓起短戟,朝着身陷陣中的袁軍前鋒瘋狂地擲去,以期能阻擋他們前進。一些老兵試圖抓起地上的大盾,發現它們居然被過於緊張的新兵踩在腳下。老兵們大聲推搡,新兵們只得驚恐地持刀撲上前去,反而讓陣形變得更加混亂不堪。

  只要顏良的騎兵源源不斷地沖入缺口,繼續擴大戰果,那麼關羽的部隊很快就會被打得分崩離析。可是後續部隊已經被張遼的騎兵纏上了,無法脫身,反而造成了前後分離的狀況。

  關羽部隊逐漸從混亂中回過神來,如夢初醒的各級指揮官開始組織反擊。數十名身披皮甲的戟士排好了長列,在屯長的喝令下,一齊高抬長戟,然後狠狠地啄下去。每次鑿擊都能擊穿幾匹馬或騎手的頭顱。滴着鮮血和腦漿的戟頭再度被抬起,戟士們大喝着上前三步,繼續對敵人進行打擊。對於這種人,失去速度的騎兵沒什麼好法子對抗,戰馬的嘶鳴和騎手的呼救聲此起彼伏。

  在他們的鼓舞下,其他士卒拔出環首刀,從兩翼聚攏過來,把缺口封閉,讓前鋒身陷陣中無法自拔。騎兵的優勢在於奔馳,當他們停下腳步陷入步卒的沼澤時,處境會變得十分悲慘。他們被迫從馬上跳下來,拔出短劍,背靠着坐騎跟敵人對砍。馬上馬下的優勢驟然逆轉,很快這些手握短刀的騎兵,就生生被長達七尺的步矛搠死。不時還有受驚的馬匹把騎士甩下,負痛狂奔,然後被幾支利箭釘住,跌倒在地動彈不得。

  顏良眼見到前後都受到挫折,勃然大怒。拍馬往回沖了幾步,憤怒地大喝:「張遼!你……」話音未落,一支又狠又穩的箭射過來,正中顏良的左肩。遠處的張遼放下硬弓,面無表情。

  顏良身子晃了晃,眼前一片發黑。他強忍疼痛舉起右臂,卻發現身邊連一個傳令兵都沒有了。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這蹄聲強健而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巨鼓之上,讓心臟為之一顫。

  顏良猝然回首,猛見一團火焰燒到面前。當他看清那是一匹棗紅色的馬匹時,前胸已經被一把長矛刺入——而長矛的另外一端,正被關羽緊緊握着。他在張遼射箭的一瞬間,從混亂的前線衝到顏良身邊,那匹赤紅駿馬的速度,實在是嘆為觀止。

  「玄德公正在河北行轅,你敢……」顏良一把攥住矛柄,拼命吐出幾個字來。關羽的眼神微變,手中的長矛卻絲毫不放鬆,一口氣貫穿了顏良的前胸,還狠毒地擰了幾擰。顏良在馬上不甘地搖晃了幾下,眼神迅速黯淡下來,整個人從馬上重重摔在了地上。

  關羽翻身下馬,從屍體上抽出長矛,一股鮮血從創口激射而出,噴了他滿臉血污。關羽擦也不擦,俯身摘下顏良的頭盔,用矛尖高高挑起,一邊縱馬馳騁,一邊仰天大吼:「顏良,授首!」

  這個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戰場,還在拼命抵抗的袁軍瞬間士氣崩潰,除了那些身陷重圍的士兵以外,其他人都紛紛選擇放棄抵抗,朝着大營的方向逃去。他們很快絕望地發現,必歸之路上,正橫亘着徐晃的軍團……

  遠處張遼看到關羽高舉着大矛在戰場上來回馳騁吶喊,放下手中的硬弓,喟嘆道:「想不到,雲長他真的動手了。」他身旁的楊修一臉輕鬆地問道:「文遠你把這麼大一份功勞讓給關將軍,心中不覺得可惜麼?」

  張遼搖搖頭:「雲長自從來到曹營,沒有一日不在苦悶中度過。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斬殺顏良,不是與玄德公決裂,而是給曹公一個離開的理由。」

  「只怕樹欲靜而風不止,別人眼裡,可未必是這麼回事。剛才顏良那一聲『玄德公在河北』,聽在耳里的人可不少呢。」楊修露出嘲諷的神情。

  張遼長長嘆息一聲,伸手摩挲了一下坐騎的耳朵,不再說什麼。他忽然又想到什麼,猶豫地問道:「顏良一死,沮授必會知曉。我這麼做,真的能保呂姬無恙?」

  楊修看他的眼裡滿滿的都是擔憂,寬慰道:「這一場仗意義重大,曹公一定會把功勞歸於關羽一身,大肆宣揚,所以沮授怪罪不到將軍頭上;再者說,失去顏良的冀州派風雨飄搖,只會更加倚重於你,呂姬反而更加安全。」他身子微傾,聲音也放低:「我向將軍保證,會有人去把呂姬救出來,絕無差錯。」

  聽完楊修這一番分析,張遼怔怔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開口:「這一切,早就在你的算計中吧?」

  「嗯?」

  「從一開始,你以言語挑撥我們三個,就沒打算放顏良離去。你想借他的死,逼我和雲長上你們的賊船,對吧?」

  「文遠,你何必想那麼多。」楊修打斷他的話,「做一個簡單的武人,在這亂世里也是種幸福。」張遼卻堅持道:「只怕想得太過簡單,死得更早——既然你拉我上這船,就該把一切說清楚!」他劍眉斗立,臉拉得更長了,一副自尊心受到傷害的憤懣神情。

  楊修無奈地把骰子收進袖子裡,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梳理着坐騎的鬃毛:「我不妨告訴你,今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郭祭酒安排的。」

  張遼一驚,隨即醒悟過來:「那份天子制書,只是郭祭酒設下的餌嘍?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漢室參與,對不對?」

  楊修狡黠地看了他一眼:「郭祭酒是這麼打算的,不過計劃總趕不上變化。他虛張聲勢,我順水推舟,不是什麼事都要遂他的願。」

  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張遼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楊修見他有些迷惑,道:「如今顏良之死這一份大禮,恐怕是要禮分三家。」

  張遼轉過頭,向戰場上望去。此時廝殺已經逐漸平息,四千精卒合圍七百如喪家之犬的騎兵,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隨着最後一個試圖抵抗的袁軍騎手被亂刀砍殺,喊殺聲消失了。黃河之水嘩嘩地奔流着,人與馬匹的鮮血將綠油油的河畔草地染成暗紅顏色,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曹軍士兵們在戰場上逐一搜撿,翻動屍體,若有還喘息的,就一刀搠死。在更遠處的高丘上,關羽把大矛支在地上,顏良的頭顱高高懸起,他下馬背靠坐騎,似是疲憊之極,目視前方,默不做聲。夕陽映襯之下,他頎長的身影宛若戰神。只是臉上沾滿血污,無法分辨此時他的表情為何。

  張遼回過頭來,似乎已經有了答案:「曹軍首勝,這是送給曹公的大禮。」

  「不錯,你繼續。」

  「顏良一死,玄德公必被袁紹所殺。屆時雲長只能待在曹營,卻絕不會誠心投向曹公。他若想繼續效忠漢室,也只剩下一個選擇。我和雲長,就是送給漢室的大禮。」

  楊修讚許地說道:「文遠你能想到這一層,卻也不錯。那這三呢?」

  張遼思忖片刻,沮喪地搖搖頭:「這第三禮我猜不到。」

  楊修微微一笑,抬起手,向着即將沒入地平線的落日,如同要把那日頭抬起來。

  「這第三禮,乃是助那一條潛龍騰淵、旭日復升。」

  這個時候,鐺鐺鐺鐺的鑼聲在戰場四周響起,諸部開始聚攏隊形,鳴金收兵。官渡的第一戰,就在這如喪樂般的金鳴聲中結束了。

  

  第三章

繡衣使者的日常

  

  「持劍要穩,突刺要發力於腰。」

  史阿舉起短劍,口中教訓道。眼前的少年點點頭,再一次揚劍朝他刺來。這一刺迅捷無比,已隱然有了幾成火候。史阿遊刃有餘地格擋着,還不時提點兩句。每一次提點,都讓少年的劍勢變得更加兇猛。他的悟性和根骨,讓史阿心中頗為驚訝。

  史阿覺得有些奇妙。他和徐他原本受僱於蜚先生,和其他十幾名刺客潛入曹魏各城,伺機擾亂。現在卻被指名要來教這個曾被自己挾持過的小孩子劍術。這少年看來身份不低,連公則都對他客客氣氣的。

  對於這個叫「魏文」的少年,史阿還是挺欣賞的。他有着同齡人中難得的沉穩,而且悟性極佳,天生是個學劍的好苗子。他記得老師王越曾經說過,劍是殺人利器,人心懷有戾氣,才能在劍術上更進一步。而魏文在這方面的天分,讓史阿嘖嘖稱奇,小小年紀,一握住木劍就殺氣四溢,尤其是聽他解說王氏快劍的要訣時,更是殺氣四溢。他與史阿對練,每次都好似面對殺父仇人一樣,經常逼得史阿使出真功夫,才能控制住不傷到他,也不被他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