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4章
馬伯庸
如果真如楊彪所說,天子希望劉平入許在暗中幫助皇室,那需要一個漫長的籌謀過程,斷斷不會急切到連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讓他趕往許都。楊俊也罷、楊彪也罷、唐姬也罷,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把劉平匆忙地傳遞出去,不肯有半分耽擱。這些異常舉動意味着,許都即將發生大事,而劉平在其中將會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現在劉平知道是什麼事情了。
「你說的沒錯,」伏後平靜地回答,這個女人一直保持着出奇的沉穩,「把你召入許都,就是希望你能夠代替你的兄弟,來做這個皇帝。」
劉平剛要開口,伏後舉起手掌,示意等她說完。
「其實楊太尉並沒有騙你,把你召入許都襄助,一直就在陛下的計劃之中。只是自入冬之後,陛下就染了重病,每況愈下。到了前幾日,我們知道陛下必已無幸。可漢室不能無人支撐,所以我們只能提前發動,請楊俊儘快帶你赴許。」
伏後把手伸入錦被裡,從裡面取出一條衣帶,從中取出一條二寸見長的絹束。絹束上留着一行墨字,字跡潦草,能看得出寫字的人已近燈盡油枯。她又從枕邊取出一方玉璽,把這一絹一璽托在手中,表情變得威嚴起來。
「陛下唯恐不能支撐到你來,便事先以指蘸墨,留下這一條遺詔。劉平,接旨。」
劉平只能跪倒在地,伏後念道:「朕以不德,傳位弟劉平,務使火德復燃,漢室重光。切切。」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包涵着一位皇帝的哀傷、憤懣與滿心的不甘。伏後俯下身子,雙臂前伸,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劉平。
劉平有些猶豫,他知道這一接,接下來的將是一件無比沉重的使命。伏後並不催促,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她的雙眸美麗而深邃,漆黑的瞳孔仿佛可以把對視者的思緒吸入其中。
從前他曾經與司馬懿談過國政之道,也抒發過漢祚不興、朝綱不振的感慨,可沒想過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參與到國事中來。他轉過臉去,注視着劉協的遺容,死者表情很平靜,似乎是託付完了一切身後之事,然後安然離去。這是一位皇帝給他素未謀面的兄弟最後的囑託,也是這兩兄弟之間唯一的一次交流。
「臣,接旨。」
他思忖再三,終於接過絹詔和玉璽,沉甸甸的,這恐怕是古往今來最古怪的一份傳位詔書,劉平覺得之前所有的事加到一起,也不如這一件荒謬。伏後看到他終於接過去了,鬆了一口氣,露出明媚的笑容,與唐姬一起跪倒,向這位新登基的天子叩頭。
劉平手捧玉璽,囁嚅道:「為何是我……這天下有皇室血統的,還有許多人啊。」
伏後輕輕搖了搖頭:「天子在時,以漢皇之威德,能與曹賊分庭抗禮;若是天子駕崩,曹賊必會另立一個言聽計從的傀儡,以斷絕劉姓諸侯稱帝之意。屆時漢室傾頹,將不可挽回。」
她抓住劉平的手掌,放到劉協的胸口,他感覺到一片冰涼。伏後的圓潤聲音在旁邊響起,既像是說給劉平聽,又像是說給劉協:「所以天子不能死,天子沒有死。你就是天子,漢天子劉協。」
我就是漢天子劉協?聽到伏後這麼說,劉平一陣苦笑。他從溫縣這一路走來,先是捨棄了楊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的兄弟;現在又捨棄了劉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自己。
唐姬這時總算恢復了一些情緒,她擦乾臉上的淚水:「陛下大行之後,除了妹妹你,可還有別人知道?」伏後道:「這一整天裡,我就守在他的身旁,以他的名義發出詔書,謝絕一切謁見。太官們進的湯藥、飲食,我都親自到宮門接應,生怕他們覺察到什麼——宮中之人,不知曹氏安插了多少耳目。」
她執起劉協冰冷的手,整個上半身都貼在他的胸膛,側過臉來:「假如你們再不來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到什麼時候……」一直到這時候,伏後才露出極度疲憊的神情,她伏在床上,臉上的光華在一瞬間黯淡下去。
這個女人坐在丈夫冰冷的屍體旁邊足足一整天,強忍喪夫之痛,扮演着病中的皇帝與侍寢的皇后兩個角色,甚至不能露出半點戚容。寢宮外的每一個腳步聲都讓她心跳加速,因為這是一條極其脆弱的防線,哪怕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宮女、最不經意的一瞥都有可能毀掉她的努力——一旦被發現,那就是漢室的滅頂之災。
她在針尖上跳着七盤舞步,而唯一能指上的希望,僅僅只是一個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孿生兄弟。
這需要何等堅毅的心志。
劉平滿懷敬意地望着伏後,這正是史書中所謂的「義士」啊。
這兩天內他所接觸到的人,無論是楊俊、楊彪、唐姬還是這位伏後,性格各不相同,卻都有着一種超乎執著的熱誠,為了漢室而不在乎任何代價。劉平不知道,促使他們甘冒奇險的,究竟是對漢祚的責任感,還是對天子本人的忠誠。
已經死去的劉協,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得到如此的信賴?
劉平這時候才想到,他對這位兄弟的了解,實在太少了,僅僅只是傳到河內的一些隻言片語:朝廷暗弱,天子無能,任憑權臣當道……可現在看了,卻是截然不同。
他正在沉思,唐姬走到他身旁,遞過一套衣裳,悄聲道:「陛下,請您更衣。」劉平尷尬地看了一眼唐姬,走到屏風後面,脫下小黃門的衣服,把自己的中衣也脫下扔在一旁,換上了一身布袍。袍子很舊,質地卻十分柔軟,舉手投足頗為舒適。劉平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圈,努力想象劉協走路的姿勢。
兩個女人看他換完衣服,低聲商量了片刻。唐姬從純銀括鏤奩里取出一盤白色的妝粉,托在手裡,伏後取來一支毛筆,親自用柔軟的筆端蘸着粉末,在劉平臉上輕輕地塗抹。
劉協與劉平兩個人儘管容貌相同,氣質卻大為迥異。畢竟一位是顛沛經年、缺衣少食的皇帝,一位是山野之間長大的世族子弟。
一雙素淨的白手在自己眼前飛舞,幾縷幽香鑽進劉平的鼻孔里。這香氣不是來自於皇室常用的辛夷或者高良姜,而是肌膚自然生出的香氣。劉平抬起眼,伏壽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正全神貫注地在劉平臉上雕琢着,一滴晶瑩的汗珠出現在她精緻的鼻尖頂端。
她還不時用指尖沾上一點點灰褐色的藥汁,在他沾滿白粉的臉頰上蜻蜓點水般點過,劉平覺得痒痒的很舒服。
「陛下,不要亂動。」伏壽說,略帶怒意。劉平連忙收回視線,老老實實正襟危坐,把眼睛閉上。
給劉平施完粉以後,伏後退後看了幾眼,旁邊的唐姬也點了點頭。兩個人本來就很相似,這麼一施妝,劉平黝黑健康的膚色被白粉遮掩,更有九分神似。其他的細微不同,大可以託辭是皇上的「病容」。
伏後擦乾淨手,從書架上取來一冊應邵的《漢宮儀》和蔡質的《漢官典職儀式》,雙手奉給劉平:「陛下,朝中百官甚多,既有多年追隨陛下的公卿,也有曹氏安插進來的新員。這陟黜賞罰的規制,得用心讀熟才行。」
然後伏後轉過頭去,對唐姬道:「儘快告訴楊太尉,陛下適應朝政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絕不能有閃失。」唐姬應了一聲,對伏後發號施令顯然習以為常。
劉平心中暗暗有些驚訝。看她的年紀,也不過十八九歲,行動舉止卻沉穩至極,處變不驚——這距離她丈夫的離世甚至還不足十二個時辰。
屋子裡的藥味依舊很濃烈,因為今天太官每兩個時辰就進一次藥。為了不引起懷疑,伏後把每一碗藥汁都仔細地倒入地板縫隙,滲到下面的泥土裡去。
一位死去的皇帝躺在床上,一位活着的皇帝站在屏風後,他們是兩個人,但又是一個人。「天子劉協」在這間充斥着苦澀藥味的屋子裡,陷入一種既死又活的奇妙狀態。
劉平看到自己脫在地上的宦官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他現在代替了劉協,那真正劉協的屍體該如何處理?還有,唐姬是帶着一位小黃門進來的,如果她一會兒隻身離開,也會引起懷疑。
當他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伏壽已經坐回到床邊,一邊撫着劉協的額頭,一邊回答道:「我已經有安排了,這將是對陛下您的第一次考驗。」
第二章
燃燒的漢室
1
從昨天開始,荀彧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尚書台。
曹公的大軍如今駐屯在官渡,安撫許都乃至整個大後方的工作就落在他的肩上。各地的文書如雪片般飛入這小小的尚書台,幾乎每一份都加蓋着「急報」的符印,都要他代替曹公來做出決斷——這是信任,也是沉重的責任。
何況皇上又在重病之中,早已傳詔不見外臣,許多朝請奏議也得由他批轉。
「天下方亂,國事未已吶……」
荀彧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將油燈剔亮一些,把裹在身上的大裘又緊了緊。連續數天的熬夜,讓這位面如溫玉的謙謙君子也顯得憔悴起來,細微的皺紋在眼角額間悄然滋生,那一縷黑亮的長髯垂在頜下,已略有捲曲。
荀彧不僅是曹操在政治上的左膀右臂,而且還是朝廷的尚書令。這雙重身份讓他變得極為忙碌,既要為曹操分憂,也要保證朝廷的尊嚴。
一位僕役將竹爐里殘留的灰燼捅了捅,幾點有氣無力的火星閃了閃,隨即熄滅。他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荀彧,荀彧看了眼快被凍住的硯台墨池,嘆了口氣,揮動手掌。僕役連忙取來幾截炭棍丟入爐中,趴在地上拼命吹氣。
荀彧一直不肯使用雒陽山中產的精炭,那種炭火力很足,產量卻很低,有限的幾百斤都被荀彧轉送去了皇宮和司空府。普通的柴炭容易生煙,影響批閱公文,所以荀彧只在屋裡實在太冷的時候才添上幾根。他覺得既然自己是尚書令,就該為百官做出表率。
火苗騰地從爐中又冒了出來,屋子裡的溫度略微上升了一些。荀彧搓搓手,伸手又取來一卷文書,熟練地扯開外束的絲繩。
就在這時,從窗外隱隱地傳來一陣呼喊聲。荀彧微微皺了皺眉毛,側耳去聽,他是個謹慎的人,這是在皇宮之內,如此大聲喧譁可不怎麼成體統。
「走水了!」
更清晰的呼喊聲從外面傳來,荀彧手中的毛筆一顫,險些把墨汁滴到鋪好的竹簡之上。冬季風乾物燥,皇宮內又多是木質建築,最怕火災。如果燒起來,那可是會連綿一片,無休無止。
荀彧迅速站起身來,推開門快步走出去。大門一開,門外的寒風趁機呼地吹進來,他驚愕地看到,禁中寢殿方向在北風呼嘯之下燃起沖天大火,火光照亮了半個天幕。
皇宮裡已經亂成一團,宿衛的戍卒、衛官們跑來跑去,吵吵嚷嚷,到處都是叫喊聲,有朝宮外跑的,有朝宮內跑的,像一群沒頭蒼蠅。他們多是來服徭役的鄉兵和村民,根本沒受過任何訓練,碰到這種事完全不知所措。
只有一個小黃門站在高處,大喊大叫,試圖控制着這種混亂局面,可惜根本沒人聽他的。小黃門跳下高台,朝外面狂奔,與匆匆趕來的荀彧幾乎迎頭撞上。
「皇上呢?」荀彧抓住那個小黃門,大聲問道。小黃門連忙回答:「陛下仍在寢殿,張老公公不肯開門,小的正打算去調宿衛救駕。」
這讓荀彧心裡「突」地跳了一下。荀彧環顧四周,高聲喝道:「今日是誰當值?」
「種校尉。」
「他在哪裡?」
黃門還未回答,一位身披甲冑的將軍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荀彧認出他就是長水校尉種輯,冷冷地問道:「你的人呢?」種輯剛從睡夢中被人叫醒,腦子還有些糊塗,聽荀彧這麼一問,這才攥着頭盔的冠纓喘息道:「他們都在宮外,宮門司馬無詔不敢擅開。」
「荒唐!主官直宿宮內,部屬怎麼都駐在宮外!」荀彧大怒,「傳我的命令,大開中門,讓他們立刻進來護駕!」
長水校尉本屬北軍,執掌京城治安,早已是個不領兵的榮銜。種輯手下的士兵,都是天子從雒陽逃難後一路上收攏來的。所以朝廷因陋就簡,便把原來衛尉和光祿勛的職責分出來一部分給他,讓他負責宿衛。相比起那些閒散的衛官,種輯麾下的軍人還算是比較精銳,是朝廷在許都唯一一支可以信賴的力量。
種輯連忙領命而去,荀彧又抓到了幾個郎官,讓他們趕緊去收攏自己的部屬,到禁中省門前集合。有了尚書令做主事之人,那些慌亂的人群逐漸恢復了秩序。
從尚書台到省門非常近。荀彧三步並兩步趕過去,看到兩扇黃框大門仍舊緊緊閉着。此時火勢越發大了起來,他甚至在禁中之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熱浪。
荀彧心急如焚,仰頭喊道:「我是尚書令荀彧,門上是誰?」半扇門緩緩打開,露出一張驚慌的老臉,他是中黃門張宇。
「是荀令君?」
「快開門!你想讓整個禁中燒成白地嗎?」荀彧瞪着眼睛大喝。
「是您就好,是您就好……」張宇如釋重負,連忙吩咐人把門打開,嘴裡還絮叨着,「我是怕有人趁亂對皇上不利,許都這鬼地方,可不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樣。」
荀彧知道這個老頭子一向牢騷滿腹,此時也不便深究,一腳踏進門去,問道:「陛下此時在何處?」
「陛下和皇后都及時逃了出來,此時正在旁邊的廬徼里安歇。」
荀彧心中稍安,朝裡面望去。果然起火的是寢殿,整棟建築已經完全被火龍籠罩,煙火繚繞,不時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一群宦官驚慌地拿着掃帚與濕麻被拼命扑打。
荀彧掃視一圈,忽然問道:「缸中為何無水?」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排大缸,那裡本該盛滿了水,以備火警之需。張宇道:「宮中漿洗沐浴,都出自缸中。如今天寒地凍,又乏人補水……」
這時候那個小黃門插嘴道:「宮中各處,多有積雪,可讓人煮雪化水,以應一時之需。」荀彧讚賞地看了他一眼,吩咐就按這個法子辦。
這時候種輯率着一隊士兵急急忙忙衝過來,荀彧看到他們腰間還懸着鋼刀,氣得夠戧:「你也是老臣子了,這點規矩也不懂?是想刺殺陛下嗎?」種輯紅着臉,命令士兵們把武器都解下來丟在地上,一時間青石地面響起「噼里啪啦」的聲音。
「先救駕,再救火。」荀彧沉着臉發出指示。於是士兵分成三隊,一隊去支援那些宦官,盡力不讓火頭蔓延到周邊的宮舍,一隊去救皇子、嬪妃,還有一隊緊跟着荀彧與種輯直撲廬徼。
廬徼是執衛歇息之地,靠近宮牆,與宮舍之間隔着一條掖道與濯池,一時半會兒還波及不到。張宇在火起之後第一時間把皇上轉移到這裡,到底是靈帝時就執宿禁省的老宦官,經驗畢竟老到。
荀彧看到皇上裹着一匹錦被,坐在廬外的石階上,直愣愣地望着寢殿的火光發呆。旁邊伏後與唐姬分侍兩側,兩個人都是雲鬢散亂,衣襟不整,一望便知跑得極其倉促。
他顧不得禮數,走上前單腿跪地:「微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荀彧抬起頭,看到天子面色蒼白,臉上還有幾道灰痕,狼狽不堪,心中微微一酸。回想起當天子來到許都之時,也是這麼一番落難的神情,荀彧自責之心大起。
這時伏後道:「荀令君,這四周可還安全?」
見伏後不急於撤離,先問四周安寧,正是持重之舉。荀彧頗為讚許,垂首答道:「長水校尉種輯也在這裡,有他們護衛,可資萬全。還請陛下移駕尚書台,以免不測。」
荀彧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種輯與伏後以極快的速度交換了一下眼色。
「准奏。」劉協咳嗽了幾聲,聲音細弱不可聞。荀彧覺得這聲音有些陌生,不免多看了一眼,伏後道:「陛下聖體未安,又受了驚擾,須妥善安置。」荀彧知道天子染病已久,此時也並非追究之時,便讓張宇前頭帶路,種輯率部護住左右,一行人匆匆撤出了禁中。
一出去,荀彧發現禁中外圍早被一支部隊圍得水泄不通。那些士兵對大火無動於衷,只是把手中長槍橫置,把所有試圖逃出皇城的人都擋了回去。
「荀大人,末將救駕來遲。」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在如此嘈雜的環境裡仍舊聽得一清二楚。荀彧知道,這是揚武中郎將曹仁,曹操的族弟。他本來駐紮在許縣南部,後來曹軍主力北上,就把他調回來衛戍許都,是曹司空留在許都最強大的一支武力。荀彧計算了一下,從火起到曹仁的部隊趕到,前後不到三炷香。
荀彧回身向天子略作解釋,然後走過去,對曹仁道:「將軍來得好快。」曹仁咧開嘴笑了笑:「天子有事,豈敢不快。」他說這話的時候,還用眼光瞟了一眼荀彧身後的皇帝,那眼神絕算不上是忠勤或者友善。
荀彧似乎沒注意曹仁的眼神變化,他指了指衛戍部隊:「天子受驚,不利刀兵,勞煩將軍了。」
曹仁點點頭,揮了揮手裡的馬鞭:「收鞘。」千餘名身穿黑甲的士兵同時「唰」地把佩刀收入鞘中,動作整齊劃一,乾淨利落。
軍陣無聲地裂成兩半,讓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這種場面,讓種輯的臉色不算太好看。他讓部下圍住天子,在兩側曹軍的注目下徐徐前行。一直到皇帝順利進入尚書台,種輯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荀彧看到他謹小慎微的樣子,覺得實在有些滑稽。
曹仁並沒有待太久,這麼多兵甲環伺在天子四周,難免會有謀逆之嫌。等到種輯的宿衛陸陸續續都到齊了,曹仁便告辭荀彧,率軍回營。黑甲如潮,很快便退得乾乾淨淨。
在尚書台內,等到皇帝被安頓好了以後,荀彧向伏後問起究竟。伏後說,今夜唐姬帶了夜息草進獻陛下,不慎打翻香爐,引燃帷帳。唐姬的隨侍小黃門拼了性命護送三人出寢殿,自己卻被燒死在裡面。
荀彧沒對這個說法表現出任何疑問,他請天子與皇后在尚書台暫且安歇,然後匆匆離開,指揮宮人繼續滅火。唐姬礙於身份,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天子與皇后。沒人接近這對尊貴的夫婦,只有中黃門張宇守在尚書台門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發着牢騷。
大火燒了足足一宿才被撲滅,寢殿和周圍的一座偏殿幾乎被燒成了白地。在寢殿的廢墟里,人們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想必就是那位捨生取義的小黃門。
等到了天明之後,劉協在伏後的攙扶下走出尚書台,朝着已化為廢墟的寢殿方向望去,默不做聲。
伏後的這一條計策可謂決絕之至:為了徹底掩蓋,她索性一把火點燃了寢殿,焚毀了身穿宦服的劉協屍身——她為防止別人看出破綻,甚至親自揮刀為劉協的屍體去勢。劉平有些瞠目結舌,他可沒想到她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於是,這一位九五之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大火之中。漢室二十餘帝,從未有人像他這般死得如此淒涼,如此不為人知。在劉協短短的十八年人生里,他從一個諸侯手裡流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手裡,憂愁悽苦,從未有一刻體驗過威加海內的威儀,從未有一刻快樂過。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目送着大漢王朝逐漸步向衰亡。在劉協身後,休說配享太廟,就連諡號也沒資格得到,因為他還「活着」,死去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
劉平望着廢墟上裊裊升起的余煙,不知那算不算是兄弟不願離去的魂魄。他默默地念誦着安魂的經文,這是溫縣的和尚教給他的,據說可以讓死者安息。這些自稱佛門的信徒,他們的經文拗口古怪,卻包含着使人心境平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