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40章

馬伯庸

  史阿真心喜歡這孩子,毫不藏私,把自己胸中所學盡數教出。他相信,如果師父王越知道,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行了,今日就練到這裡,筋骨已疲,再練有害無益。」史阿第十次拍落了曹丕手裡的短劍,宣布今日的練習就到這裡。

  曹丕臉上紅撲撲的,微微有些喘息,但整個人特別興奮。他深躬一禮,然後用衣襟下擺擦了擦劍身,隨口問道:「王越如今在哪裡你可知道?」史阿微微皺了下眉頭,這孩子的話里對王越殊無敬意,按輩分來算王越可是他的師公呢。不過這些大族子弟都是如此,學劍學射學御,無非是一技傍身而已,改變不了世家寒門之間的尊卑藩籬。他回答道:「我與師父已一年未見。上次見他,還是在壽春。師父閒雲野鶴,從來都是行蹤不定的。」

  曹丕「哦」了一聲,又問道:「跟你同行的那個徐他呢?」史阿笑道:「那個人性格有點古怪。他以前在徐州遭逢過大難,所以不大愛說話,公子不要見怪。」曹丕好奇道:「遭逢什麼大難?」

  「曹賊屠徐嘛。」史阿回答,沒注意到曹丕眼裡閃過一絲惱怒。「那年曹操打陶謙,在徐州大肆屠戮,死了十幾萬人。徐他當時家在夏丘,一家人都被殺死,屍體拋入泗水,只有他僥倖活下來了,被師父所救。王氏劍法,講究『懷懼而自凜』,要心中懷着口惡氣或戾氣,才見威力。我這個師弟,一直對曹操仇怨極深,施展出劍法來,連我都未必是對手呢。」

  曹丕道:「原來如此,下次有機會,我想和他過過招。」史阿連忙勸阻道:「還是算了,他根本分不清餵招與決鬥,一上手就是不死不休之局,傷了公子就不好了。」

  曹丕露出一絲嘲諷的意味:「王越起手無悔,徐他不分輕重,王氏快劍的劍手裡,反倒是先生你最正常不過。」史阿無奈地笑了笑,把鐵劍綁回到腰間。他們這樣的人用不起劍鞘,都是用一根粗繩子把劍拴在腰帶上,走路時得用手扶住劍柄,不然容易割傷大腿。曹丕看了一眼,把手邊的吞口包鐵楠木鞘拿起來,扔給史阿:「這個送你吧,權當束修。」史阿連忙推辭,不過曹丕再三勉強,他只得收下。

  「若是你過意不去,就多教教我王氏快劍的要訣吧,我可是迫不及待要用呢。」曹丕眼神灼灼,這讓史阿感到幾分熟悉。他記得徐他在第一次學劍時,也是這樣的眼神,不由得在心中納悶,這錦衣少年哪裡來的這麼大仇恨?

  這時候,在校場外傳來馬蹄聲,一騎信使飛快馳來,行色匆匆不及繞路,直接踏過校場,直奔主帥大帳而去。曹丕和史阿對視一眼,後者漠不關心,前者卻隱隱有些期待。

  那信使馳到大帳門口,下馬把符信扔給衛兵,一頭闖了進去。帳篷里公則和劉平兩個人正在飲酒吃葡萄,公則一直不提北上見袁紹的事,劉平也故作不知,兩個人虛以委蛇地談些經學趣聞,雞舌香的味道瀰漫四周。

  信使走到公則身邊,俯耳說了幾句,公則臉色陰晴不定,揮手讓他出去。劉平一枚枚吃着葡萄,仔細觀察着公則的神情。公則起身道:「劉先生,告罪告罪,有緊急軍情需要處置一下。」

  「看來我的禮物,是送到了啊。」劉平輕描淡寫地說,公則聽到這句話,渾身一震。他揮手讓帳內其他人都出去,趨前壓低了嗓子,像是吞下一枚火炭:「顏良……是你安排的?」

  「若不如此,怎能顯出我漢室誠意呢。」劉平把葡萄枝擱入盤中,還用指甲彈了彈盤沿。

  公則心情有些複雜,顏良的跋扈確實讓他十分困擾。他也施展了些小手段,想讓這蠻子吃點虧。但公則沒想到,等到的卻是顏良梟首全軍覆沒的消息。能讓數百精騎死得這麼幹淨,必是曹軍精銳悉出。能對曹軍如臂使指,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一念及此,公則看向劉平的眼神,多了幾絲敬畏。劉平道:「郭大人,禮物可還滿意?」公則面孔一板:「顏將軍首戰遇難,挫動我全軍銳氣,這叫什麼大禮!先生太荒唐了!」

  「袁公心懷天下之志,應該接納九州英傑,豈可局於一地之限,計較一人之失。」

  劉平的話沒頭沒腦,可意思卻再明白沒有了。

  袁紹軍的體制相當奇怪。冀州派的勢力俱在軍中,魁首是田豐、沮授,下面有顏良、文丑、張郃、高覽四員大將牢牢地把持着軍隊;而在政治上,卻是南陽派的審配、逢紀、許攸等人並總幕府大權。此次出征,逢紀名義上執掌軍事,冀州派一直深為不滿,兩邊齟齬不斷。

  主帥身亡,兵將未損,對公則、對潁川來說,算得上是一個最理想的結果。依着規矩,顏良死後,麾下部曲都會暫時劃歸監軍公則統轄。這握在手裡的兵,冀州再想討要回去,可就難了。等於冀州派經營得密不透風的軍中崩壞了一角,一直處於弱勢的潁川派便有了可乘之機。

  劉平說的一點都沒錯,這對公則來說,絕對是一份豐厚的大禮。

  公則望着一臉淡然的劉平,突然驚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之前他總是有意無意把自己擺在一個施恩者的高度,居高臨下,現在才發覺,漢室的實力比想象中更可怕,他們根本不是走投無路前來投奔的困頓之徒,而是與袁紹地位對等的強者。

  公則重新跪坐下來:「先生教誨得是……郭某乍聽噩耗,亂了方寸,還望先生見諒。」劉平笑道:「顏良輕軍冒進,以致傾覆。只要將軍審時度勢,反是個大機遇啊。」

  公則連忙抬起頭:「依先生的意思,該如何應對?」

  劉平在手心上寫了一個字,伸向公則。公則一看,為之一怔,失聲道:「這,這能行麼?」劉平道:「行與不行,明日便知。」然後把手縮了回去,用素絹擦拭乾淨。公則隱隱覺得有些明白,卻隔着一層素帷沒點破。

  公則覺得這太荒謬,不再細問,劉平也不解釋,起身告辭。公則送走他以後,馬上傳令諸營加強戒備,親自帶着幾十名親衛去顏良營中去。主帥身死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不早早鎮伏,造成營變營嘯就麻煩了。

  劉平一出大帳,恰好看到曹丕在帳外持劍等候。他走過去一拍肩膀:「走,回營。」曹丕把劍鞘送人了,只得把劍扛在肩上,小聲問道:「我看到有信使匆匆忙忙進去,你的禮物送到了?」

  劉平笑着點點頭。這一份大禮送來得相當及時,一下子就把公則給震懾住了。剛才他故意賣了個關子,就是為了進一步奪取話語之勢。言語交往,形同交戰,取勢者占先。當公則開口向他求教應對之策的一刻,攻守之勢已易,劉平完成了從「求助者」到「決策者」的角色轉換,終於把一隻手伸進袁紹軍中,這對他接下來的計劃至關重要。

  「何必這麼麻煩,想對付這種人,辦法多得是。」曹丕頗不以為然,他覺得公則就是個貪婪的膽小鬼,一把劍、幾個把柄,足以讓他言聽計從,用不着這麼苦口婆心。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劉平道,與曹丕並肩慢慢走着,「昔日有風伯和羲和二神相爭,約定說誰能將夸父的衣袍脫掉,便可為王。風伯先使北風勁吹,夸父卻將袍子裹得緊緊。羲和召了自己的十個兒子,化為太陽,當空熾曬。夸父耐不住酷熱,不得不袒胸露乳,裸身逐日,羲和遂勝出。」

  曹丕聽完這故事,默不做聲。劉平也沒過多解說,他相信以這少年的聰明勁兒,能想明白其中寓意。這就是劉平自己選擇的「道」,是仁慈之道,於無聲處潛移默化,勝過咄咄逼人。

  這時候曹丕忽然停下腳步,唇邊露出一絲戲謔:「那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嗎?」

  劉平一下子被問住了,這個寓言到這裡就該結束了,哪裡還有什麼後續。曹丕一本正經道:「後來這十個太陽都不肯回家,大地焦旱,把夸父給生生渴死了。結果惹出了后羿,射殺了九個太陽,最後只剩下一個,成為天上獨尊之主。」

  「……」劉平沒想到這孩子居然會這麼想,咳嗽一聲,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倒是曹丕開口問道:「可是,公則也不過是個前鋒罷了,袁紹身邊策士眾多,你怎麼可能掌握全部?」

  「袁紹在官渡,我是無能為力的,可是鄴城不是還空着麼?」劉平笑了笑。

  鄴城是袁紹的重鎮根基所在,地位與南皮仿佛。曹丕沒想到劉平想得那麼遠,從官渡輕輕跳去了鄴城。他一時想不出其中淵源,於是乖巧地閉口不言。

  兩個人走到營帳,發現門口站着一個人。他們定睛一看,原來是徐他。他還是那一身衣不遮體的模樣,一把無鞘的破舊鐵劍隨意系在腰間,大腿外側儘是新舊傷口。他見劉平到了,把鐵劍扔在地上,雙手伸平走過去,以示沒有敵意。

  劉平不知道他為何出現在這裡,徐他走到跟前,突然雙膝跪地:「大人你曾說過,人命如天,無分貴賤,可是真心的嗎?」曹丕皺眉,剛要出言喝叱,卻被劉平攔住。

  「你有什麼事?」

  「大人既敬惜性命,必然不恥曹賊徐州獸行。」徐他一扯胸口,露出右胸一處觸目驚心的傷疤,「我一家老小,全數拋屍泗水。我獨活至今,只為殺死曹賊,為徐州十幾萬百姓報仇,懇請大人成全。」

  曹丕的臉色陡然變了,劉平按住他肩膀,平靜道:「你不是受僱於袁紹的東山人麼?此事你該去找郭大人商量,我不過一介商人,又有何能為?」徐他昂起頭來,黃褐色瘦臉頰顫動一下,難以分辨是笑容還是憤怒:「大人可不是什麼商人。你們從白馬城出逃,是劉延與你們配合演的一齣戲,我當時都看在眼裡了。如果我說給公則聽,你們就會死。」

  四周的空氣一下子凝滯住了,徐他的話直截了當,反倒更具威脅意味。劉平眯起眼睛:「可我能做些什麼?」徐他毫不猶豫地說:「我要你把我送進曹軍主營,要近到足夠可以刺殺曹賊。」

  劉平的呼吸依舊平穩,他把視線緩緩轉向曹丕:「小魏,這件事,就由你來定吧。」這是個避嫌的舉動,表明漢室對刺曹沒有想法。曹丕卻沒想到劉平居然讓自己來做決定,一下子沒什麼心理準備,慌亂了一陣才說道:「你確定要這麼做?曹操治軍嚴謹,你進了主營,就算成功,也沒機會逃掉了。」

  徐他手掌一翻,表示對這些根本不在乎。曹丕飛快地轉動着念頭,心想如果是父親或者大哥面對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才好,忽然,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天才的想法湧入腦中。

  「這麼說,你願意為刺曹付出任何代價?」

  「是的。」

  「很好很好,很有荊軻的風範嘛。」曹丕讚賞地看了他一眼,又環顧四周,「那咱們現在缺的,只剩一個樊於期了。」

  「樊於期?」徐他眼神有些茫然,他根本不識字,這輩子唯一學過的兩件事,只有務農和劍擊。

  「他是秦國的將軍,後來叛逃到了燕國。荊軻取得了他的首級,才得以接近秦王身邊。」

  「哦……」徐他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他身為刺客,自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麼。曹丕揮了揮手,上前一步:「你暫且留在我身邊,等到時機成熟,我會為你做易水之別。」

  徐他與曹丕對視片刻,終於雙膝「咕咚」一聲跪在地上,用配劍割開手臂上的一片血肉,用手指蘸着血擦拭曹丕的劍身。這是死士們效忠的儀式,意為「以肉為劍,以血為刃」,將自己化為主家的利刃,兵毀人亡,在所不惜。

  曹丕俯視着徐他,這是他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死士,心情有些得意,也有些複雜。

  顏良的死訊當天晚上就被公布出來,諸營着實騷動了一陣。好在公則和淳于瓊及時彈壓,才沒釀成大亂。公則宣布在袁紹下達新的命令之前,全軍都要聽從他的調遣。他是監軍,於是這個命令被毫無障礙地執行下去。

  整個袁營當夜都嚴陣以待,公則還撒出去大量斥候,去偵查曹軍進一步的動靜。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時候,消息終於傳回來了。

  斬殺顏良者,是玄德公曾經的麾下大將關羽,他如今已投靠曹營。顏良的部隊覆沒之後,關羽沒有立刻趨向白馬城,而是在白馬與延津之間建起一道由弓兵定點哨位與游騎構成的遮蔽線。袁紹軍的不少斥候都在這條線附近遭到狙殺。

  好在關羽的兵力不足,無法在黑夜裡做到全線封鎖,還是有幾名袁軍斥候漏了過去,給公則帶回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曹軍主力從官渡傾巢而出,直撲白馬而來。

  而與此同時,來自於蜚先生的一封加急密信也交到了公則手中。公則展信一看,驚訝得眼珠都要掉出來。蜚先生給他的建議,居然和昨天劉平寫在掌心的那一個字,完全一樣:「撤」!

  公則把密信揣好,親自趕到劉平和魏文的宿營大帳,忐忑不安地向劉平請教道:「先生昨日手心之字,我一晚上都沒想通。還請先生教我。」

  劉平見他主動來問,知道這個關子算是賣出去了:「敢問今日可是有新消息了?」公則連忙把曹兵大軍壓境的事告訴他,劉平點點頭:「這就是了,先生你的大機遇,就在這裡。」

  他看到公則還是一頭霧水,繼續說道:「我來問你,袁紹指派大人為渡河先鋒,所圖者為何?」

  「攻拔白馬,確保渡河無憂。」

  「那為何圍而不攻呢?」

  公則遲疑道:「袁公的意思,自然是圍城打援……」

  「不錯!」劉平一拍几案,「袁公真正關心的,不是小小的白馬城,而是如何調動曹公,來一場大決戰,以優勢兵力一戰而勝。顏良這一敗,看似曹軍大勝,實則把曹公拖入尷尬境地,再無法龜縮在官渡,只能驅軍來救白馬,而且一動必是傾巢而出——我問你,你們這裡一萬多人,能抵擋得住麼?」

  公則略算了算,回答說曹軍在官渡總兵力有六萬之眾,我這裡一萬多人雖抵擋不住,堅守數日等到袁軍主力來援,不成問題。

  劉平搖搖頭道:「郭大人這就錯了。如果你在白馬周圍拼死抵擋,曹公最多象徵性地打一下,然後趕在袁公抵達前就撤回官渡了,但是——」他故意拉長聲調,公則身體不由自主前傾,「——但如果你現在主動後撤,遠離白馬,曹公又會如何呢?」

  公則現在完全被劉平牽着鼻子走,連聲問如何。劉平身子往後一仰,雙足微蹺:「白馬之圍一解,曹公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儘快把白馬城內的軍民輜重回遷官渡——這可走不快呀。」

  公則「啊」了一聲,立刻全明白了。

  他這一撤,無形之中把白馬當成一個包袱扔給曹操,曹操還不得不接。趁着曹軍背起包袱緩緩退往官渡的當兒,袁軍主力便可迅速渡江,在黃河與官渡之間的廣袤平原形成決戰。

  公則懷裡揣的那封密信里,蜚先生說的和劉平論調差不多,但他行文匆匆,並未詳加解說。如今聽了劉平分剖,公則方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心悅誠服地伏地贊道:「先生智慧,深不可測。漢室重光,指日可待啊。」

  劉平坦然受了他一拜,心中卻一陣苦笑。這等謀略和眼光,他可沒有。這一切說辭,都是他在臨行之前與郭嘉商議出來的。那幾天裡,郭嘉跟他一起推演了官渡之戰的許多種可能,將曹軍、袁軍的每一步變化都解說得非常詳盡。劉平那時候才知道,那些號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天才謀士,大家只看到決勝千里的神奇,卻不知道運籌帷幄背後要花費的心血。

  郭嘉告訴他,他無法提供詳盡的計劃,只是儘可能把出現的變化都說出來,具體如何運用,就只能靠劉平自己了。

  「放心好了,不會比在許都做事難多少。」郭嘉這樣說道,劉平一直不太理解,他到底是諷刺還是暗有所指。

  公則心中的疑惑被開解,神情輕鬆了不少。他這才發現,魏文一早就跟史阿出去練劍去了,而那個叫徐他的人,居然站在劉平身後,一言不發。劉平解釋說,史阿現在是魏文的老師,那麼如果能把他師弟調過來做個護衛,就再好不過了。一兩個刺客,公則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口答應下來。

  「哦,對了,劉先生,有件事,我想還是告訴您為好。」公則遲疑片刻,還是開口說道。

  「哦?是什麼?」劉平也很意外。

  公則從懷裡掏出蜚先生的密信:「剛剛傳來的消息,孫策在丹徒遇刺了。」劉平眉頭一揚,這個消息他早就預料到了,但公則居然會主動拿出來說,證明他已對劉平徹底信任。

  「這是哪裡得來的消息?準確嗎?那可是江東小霸王,誰能刺殺得了他?」劉平連聲問道,恰到好處地流露出疑惑。

  「肯定準確。」公則神秘地把那封密信攤開,「因為這是來自於東山蜚先生,我們河北軍中的耳目。我想讓您在動身北上之前,先去見一見他。」

  公則宣布撤軍的命令很快傳遍全軍,包括淳于瓊所在的軍營。淳于瓊對這個指示沒什麼異議,吩咐了幾名手下出去督促拆營,然後走進鄧展的帳子。

  自從那次鄧展突然狂暴之後,他一直被綁在一頂小帳子內,平時只有吃飯時才會被鬆開雙手,雙腳則永遠被一根結實的麻繩子捆住。淳于瓊進帳子的時候,鄧展緊閉雙眼,裝作沉睡。淳于瓊端詳了他一陣,嘆息道:「你說你這是何苦。我不會放你,也不會殺你。你就算掙脫了,也跑不出營地去,白白被人射殺。」

  鄧展沒理他,繼續裝睡。淳于瓊敲了敲他後背:「你也別裝睡了,趕緊起來收拾東西。咱們要拔營回軍了。」鄧展聽到這句,眼睛「刷」地睜開:「曹軍勝了?」他的嗓子經過調養,已經恢復過來,只是稍微有些沙啞。

  「呸!想得美。」淳于瓊笑罵道,「只是暫時回撤而已。你可得老實一點,萬一行軍的時候亂跑,軍法可不饒人,到時誰也幫不了你。」

  「撤去哪裡?」鄧展有心誘他多說幾句話。

  「不知道,肯定不會渡河回黎陽,估計只是往西邊挪挪屁股吧。」淳于瓊摸摸自己的大鼻子,顯得很興奮,「顏良那小傢伙被人給砍了,砍人的叫關羽,以前還是玄德公的舊部哪。最妙的是,現在玄德公還在黎陽,這可是夠亂的。」

  鄧展仔細聽着每一個字,試圖推測出時下到底是個什麼狀況。淳于瓊又跟他嘮叨了幾句,有士兵過來,說輪到拆這裡的帳篷了。淳于瓊吩咐兩名近侍解開鄧展雙腿的繩子,親手拿起一件輕甲給他披上,讓他們先帶到外面隨便找個地方待着,然後又去巡查全營了。

  鄧展一到帳外,就看到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幾十輛馬車與牛車散亂地停在營中,士兵們把一頂頂帳子拆卸、摺疊、捆好擱到車上,還有望樓、柵欄、鹿砦什麼的,也都要拆散了帶走。整個營地熱火朝天,亂鬨鬨的一片。

  兩名近侍帶着鄧展,走到一輛裝滿箭矢的牛車旁邊,讓他坐了上去。忽然附近傳來一陣叫喊聲,他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處大纛沒系住,斜斜地朝這邊翻倒過來。周圍的士兵吶喊着去拽繩子,可還是拽不住。只見大纛轟然倒地,寬大的旗面把整輛牛車都給蓋住了。

  鄧展和旁邊的兩個侍衛都被壓在了大纛之下。他在旗下身子一橫,眼神閃過一絲狠戾,右腿膝蓋一頂,正撞在其中一名侍衛的咽喉,後者一聲沒吭就昏了過去。他又用雙足夾起一枚箭鏃,狠狠釘在另一名侍衛背後。鄧展迅速掀開大纛,對迎上來的士兵喝道:「到底是誰幹的!怎麼這麼糊塗!!」

  他身披輕甲,又把捆縛着的雙手藏到背後,一時間竟沒人認出來他是個囚徒,還以為是淳于瓊身邊的某個侍衛,都不敢靠近。鄧展罵了一通,這才讓開身體:「快過來幫忙!」趁着士兵們一涌而上的混亂,鄧展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臨走時還在手裡握了一枚箭鏃。

  他估計就算士兵們發現纛下昏迷不醒的侍衛,也會以為是砸昏的,那會爭取到不少時間。鄧展迅速判斷形勢,隨手偷了一件風袍,然後走到營中下風處的一處簡陋的土溷里。這是一個一面是緩坡的大土坑,士兵平時順着坡面走到坑底便溺,味道非常重,一般很少有人靠近。鄧展用箭鏃磨斷了繩子,活動一下手腕,改換了一下裝束。等到他再度走出來時,已經是一名幽燕的騎兵。

  所有人都在忙着拆卸,沒人留意到這位其貌不揚的騎兵。鄧展在營里自由走動,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動。對虎豹騎出身的人來說,搶一匹馬逃出軍營,輕而易舉。但鄧展不能這麼一走了之,曹家二公子如今還在袁紹營里,吉凶未卜,他必須做點什麼。

  鄧展憑着記憶,在營中四處尋找,努力回憶上次遭遇二公子的地點。他拉住一個過路的士兵問路,士兵對這位騎士不敢怠慢,告訴他這裡是淳于瓊將軍的營盤,郭監軍的營盤在另外一側。根據這條模糊不清的線索,鄧展一路摸到了公則的營地附近。

  這裡的大部分帳子也正在被拆除,現場一片忙亂。鄧展小心地貼着人最多的地方轉悠了許久,發現在東南角有一座小山丘,也被木柵欄圍成營地的一部分。比起其他地方的熱火朝天,那裡卻很安靜。

  鄧展心中生疑,信步走了過去。他看到,在山丘的緩坡之上,有兩個人正在鬥劍,一高一矮。高的那人面目陌生,矮的那個少年卻熟悉得很——不是曹丕是誰?此時兩個人拼鬥得異常激烈,一時分辨不出是在比試,還是真的在廝殺。聽那鏗鏘之聲,用的不是木劍,而是真劍。

  鄧展大吃一驚,心想難道二公子是奪了把劍,試圖逃離?他不及多想,順手從身旁輜重車上抽出兩把短戟,朝着那高個子甩過去。史阿忽見暗器飛來,顧不得給曹丕餵招,慌忙收劍挑撥,勉強撥開二戟。趁着這個當兒,鄧展又抽出第三把短戟,朝他們跑去,口中大喝:「二公子!我來助你!」

  曹丕聽到這呼喊,渾身一震,驟然回身,眼神銳利至極。鄧展連忙開口要自報家門,卻不料曹丕手中長劍一振,毫不遲疑地刺向他的胸膛。在那一瞬間,鄧展寒毛倒豎,仿佛回到了許都的那一夜,仿佛再度面對王服那雷霆般的快劍和凜冽殺意。好在曹丕的劍法還顯稚嫩,鄧展下意識地閃躲,這一劍只是刺穿了他的右肩。鄧展本來就是大病初癒,失血未復,此時驟受重創,一下倒在地上,幾乎暈倒過去。

  「這人是誰?」史阿擦了擦額頭的汗,走過來問道。他如今算是半個默認的保鏢,若是魏文出了什麼問題,干係不小。

  「仇人。」曹丕努力讓表情顯得平靜,心臟卻劇烈地跳動着。他沒想到,在袁營里居然還有能認出自己的人,幸虧當機立斷,否則自己很可能就暴露了。他仔細去端詳鄧展的面孔,覺得有幾分熟悉,似乎以前在府上或者田獵時見過,大概是哪位曹氏或夏侯氏的親隨吧——只是不知他怎麼會跑來袁紹營里。

  史阿問:「怎麼處置?」曹丕有些為難,他有心把這傢伙一劍捅死,永絕後患,可又怕會有什麼牽扯。正猶豫間,遠處一陣馬蹄聲傳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將領驅馬跑過來。這人耳大如扇,鼻若懸膽,正是淳于瓊。

  淳于瓊聽到鄧展潛逃的消息以後,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尋找目擊者。很快就有一位士兵前來舉報,說一個行跡可疑的騎手向他問路,然後朝着郭監軍的營地去了。淳于瓊一聽,立刻騎馬趕過來,正看到曹丕刺中鄧展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