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41章
馬伯庸
「你的人,可是要試圖刺殺我。」曹丕不甘示弱地抬起頭。他不認識淳于瓊,但從甲冑就知道是個大將,有他在場,鄧展無論如何是殺不掉了,只能先栽贓再說。
「鬼扯!他才來不久,跟你一個小娃娃能有什麼仇怨……」說到這裡,淳于瓊忽然停頓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副詭秘笑容:「難道說,你們原來就認識?」
曹丕心裡一突,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時鄧展咳嗽一聲,掙扎着要從地上爬起來。曹丕眼明手快,圍着鄧展緩緩走了七步,突然大喝:「我費了千辛萬苦避入袁營,不讓仇人知道底細!你又何必窮追不捨?」
鄧展聽到這幾句話,眼光一閃。淳于瓊在馬上奇道:「我說老鄧,你真的認識這娃娃?」曹丕搶先冷笑道:「我乃扶風魏氏子弟,名叫魏文。我兄長唯恐我奪其位子,買通了這人三番五次害我,豈會不認識?」他倉促間用七步時間編出來一段兄弟相爭的故事,也算是捷才了。鄧展立刻心領神會,立刻接口叫道:「魏文!若不是我身陷袁營不得自由,定要去殺你不可!」
兩人對喊了幾句,俱是微微點頭,算是把對方的處境差不多摸清楚了。曹丕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來這鄧展不是叛變,而是出於某種緣由被帶進袁紹軍營,現在自己至少不會有暴露的危險。
聽着兩個人的對談,淳于瓊卻呆在原地,捏着馬鞭,恍然失神。
魏文這個名字,讓他回想起來,在董承死前,在渡口留下的二字血書,是他在最後時刻試圖傳達出來的重要訊息。這兩個字只有淳于瓊知道,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那兩個字,乃是「魏蚊」。
一個只有齊魯人——準確地說,是只有琅琊人才知道的詞。
「巧合嗎?」淳于瓊心想。
許都,皇城。
皇城已被修葺一新,被大火焚盡的宮殿也被重建。尚書令荀彧手持文卷,慢慢踱着步子走進禁中。冷壽光一早恭候在那裡,看到荀彧來了,恭敬地推開寢殿的殿門,請他進去,同時口中喊道:「尚書令荀彧覲見。」
荀彧和冷壽光對視一眼,都是淡淡的苦笑。他們都知道,天子如今不在這裡,這些虛文無非是給外頭人看的,雖然滑稽,卻不能省略。
皇帝在官渡御駕親征,這事若是捅出去,一定會天下大亂。現在許都對外給出的說辭,是皇帝又染重病,只得在深宮調養。皇帝一向體弱多病,去年冬天差點病死,所以沒人懷疑其中有問題。更何況,荀彧荀令君每三天就會去探視一次,是唯一被允許覲見的外臣。他說一切正常,那就更沒人多嘴了。
這段時間,許都特別平靜。滿寵走後,徐幹蕭規曹隨,繼續按老法子經營許都衛,滴水不漏。而雒陽那班臣子,除了偶爾上書要求拜見天子以外,也沒什麼特別的動靜——董承已死,楊彪蟄伏,剩下的硬骨頭不多了。
最讓荀彧感到意外的是,孔融這個大刺頭居然格外老實。若換了平時,他只要三日未見天子,一定會把整個尚書台鬧得雞犬不寧。可開春以來,這位少府大人一反常態地低調,不僅上書次數變少,連出格言論也不多了,平時只跟司徒趙溫等人互相走動,許都衛都查不出可疑之處。
仔細算下來,孔融的異常舉動,恰好是在議郎趙彥被殺之後。荀彧對趙彥做過調查,認為那只是一次董承餘黨的個人義舉罷了。郭嘉對這個結論並不贊同,不過他要前往官渡,便沒有徹查。
「雖然還有些隱患,但有荀令君在,沒問題的。」郭嘉臨走時說。荀彧對此只能苦笑。他知道為何郭嘉如此乾脆地撒手不管,因為趙彥的好朋友陳群非常憤怒,一口咬定是郭嘉陷害忠良,官司一直打到了曹操那裡。郭嘉索性把爛攤子交給荀彧來收拾,自己揚長而去。
趙彥之死的震動還不止是在許都,它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起政治迫害事件,和楊彪被拷掠的事提升到同一高度,甚至被寫入了袁紹的檄文中去,這在士人之中造成了波動。更有人把這說成是古文派對今文派的一次挑釁,一個與世無爭的今文士子,在古文派當權的城市裡慘遭殺害,這是要用刀匕來毀滅經學。
荀彧在許都禁止了這些流言的蔓延,但許都之外就無能為力了。
他努力搖搖頭,把這些思緒都努力趕出腦海。與在前線鏖戰的曹公相比,這些都是小事。如何把足夠的兵員和補給送上前線,才是最重要的。他深吸一口氣,踏進寢殿。在他面前,伏壽穿着全套宮裝,跪坐在坐榻之上,光彩照人,只是眉宇間有幾分寂寞。
荀彧伏在地上,執君臣之禮,伏壽揮揮寬袖,第一句便開口問道:「陛下可還安好?」
這是他們每次見面,伏壽必問的第一句話。荀彧垂首道:「最新得到的消息,陛下已抵達白馬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幾日他們已進入袁營了。」
伏壽微微側頭,身子前傾,唇邊挑起一絲耐人尋味的弧線:「荀令君是在擔心陛下?」
荀彧嘆了口氣:「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此舉,臣終究是不贊同的。袁營兇險,又有田豐、沮授這樣的人在,一步算錯,就可能萬劫不復。」他從一開始就不贊成這種高風險的計劃,但事已至此,無可奈何。
「咱們這邊,不是有從不犯錯的郭祭酒嘛。」伏壽語氣裡帶着淡淡的自嘲。
「縱有千般妙計,奈何鞭長莫及。到頭來,還得要看陛下自己。」
「陛下天資英俊,聰敏機變,這些小事,想來難不倒他。」
「您對陛下,可真是信心十足哪。」荀彧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
「那是當然了。」伏壽整張臉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種自信而幸福的笑容,「那可是我的夫君、當今的天子啊,一個能在董卓、呂布、李傕、郭汜、楊奉等虎狼之間周旋數年,仍能保全漢室的男人。」
沒等荀彧回應,她忽又輕聲喟嘆:「不過荀令君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趕到官渡,與陛下同進退,也勝過在深宮裡每日提心弔膽。」她看荀彧臉色有點僵硬,又笑道,「說說而已,荀令君別這麼緊張。這點輕重,我還分得清楚。」
剛才還對天子信心十足,現在卻又擔憂安危,女人的心,真是矛盾。荀彧心想。伏壽斂起笑意,把略顯豐腴的身子挺直,她身材本就很高,這麼一挺,對荀彧就成了居高臨下的俯瞰。
「對了,聽說最近孔少府在城裡四處遊走,可還是為了聚儒之事?」伏壽問。
荀彧苦笑着點點頭。孔融除了到處宣揚趙彥被迫害的事情,一心一意只忙一件事,就是搞許下聚儒之議。這最初只是曹氏一個小小的安撫手段,卻被這位大儒抓住機會,大聲嚷嚷,傳書各地,拳打腳踢弄到了今日的局面。
伏壽帶着絲嘲諷道:「哦,看來孔融是打算把這次聚儒,搞成第二次白虎觀啊,他野心不小。」
章帝建初四年,天下大儒群集在京城白虎觀內,今文派與古文派展開了一場大辯論,最終核定了五經同異,由班固執筆寫成《白虎通義》,成為儒學名典,影響深遠。孔融這一番舉動若是成功,史書上恐怕會大大地書上一筆。
荀彧道:「學問之議,有裨人心,乃是好事。可惜眼下戰事緊,朝廷無餘力顧及,只好辛苦孔少府一個人了。」
荀彧的意思很明白,你想玩可以自己去玩,我們不攔着,但絕不要指望朝廷給你什麼襄助。伏壽其實對孔融也很無奈,她不認為這種文人的耍嘴皮子能有什麼實際用處,可孔融卻樂此不疲,大概是為了虛名吧?她不由得暗自慶幸當初沒把他拉進反曹陣營——這傢伙當自己人的破壞力比當敵人還大。
於是伏壽道:「這些事情我們婦道人家不好參與,荀令君您定便是。」算是表明了漢室的立場。
兩人又閒談了幾句,荀彧便告辭了。當他離開皇城返回尚書台時,卻在門口看到一位出乎意料的訪客。卞夫人荊釵素裙,滿面愁容地等在門外,她看到荀彧過來,快步迎了上去,連聲問道:「可有我兒的消息?」
曹丕偷偷離開許都的事,是他自作主張,除了劉平誰都不知道。卞夫人一直到當晚,才發現曹丕留在枕下的告別信,一度昏死過去。得到消息的荀彧也嚇了一跳,可已經阻攔不及。卞夫人哭鬧不止,直到荀彧嚇唬她說,如果再鬧下去消息泄露,曹丕一定性命不保,她才收起哭泣。
官渡高層也因為曹丕的出走而震動了一番,連郭嘉都向曹公請罪。不過曹公表示,既然孩子願為國分憂,也該歷練一番,既然已經去了,就做出些名堂再回來。有了這句話,這段鮮為人知的喧囂才算徹底平息。
卞夫人雖然不鬧了,卻三天兩頭往尚書台跑,打聽自己兒子安危。面對這位焦慮的母親,荀彧一點辦法也沒有。於是荀彧把對伏壽說的話又對卞夫人說了一遍,卞夫人聽了,眼皮一翻:「進了袁營,天子若是生有異心,把我兒子出賣了怎麼辦?」
荀彧知道說什麼都沒用,索性把郭嘉抬出來:「有郭祭酒籌謀,不會有事的。夫人莫非信不過他?」卞夫人果然無話可說,只是低聲嘟囔道:「他也不是神仙,豈能事事都算得准……」
「還有賈詡賈文和呢。這兩個人在一起,天下沒有辦不成的事。」
一聽到這個名字,卞夫人神色一怔,隱隱帶着怒氣:「你是說那個幾乎殺害我兒的人麼?」
荀彧這才想起來,宛城之時,十歲的曹丕幾乎命喪沙場,他媽媽對賈詡不可能有太好的印象。荀彧暗叫自己糊塗,連忙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賈詡歸了曹公,自然會盡心竭力。」
「希望如此。」
卞夫人咕噥了一句,卻也沒過多糾纏,轉身離去。這讓荀彧鬆了一大口氣。
袁、曹的中原大戰,從一開始就為天下所矚目。而在建安五年的四月,這個戰場上出現的古怪態勢,卻令許多圍觀的策士們鬍鬚捋斷了一地。
先是袁紹先鋒進逼白馬城,圍而不攻,意圖圍城打援。可顏良居然莫名其妙地輕軍而出,結果被曹軍抓住機會,在一場遭遇戰中被降將關羽斬殺。曹操立刻親率主力離開官渡,進逼白馬,公則與淳于瓊不得不解除包圍,倉皇東遁。而袁紹的大軍,還安然待在黎陽,不動聲色。雙方這第一回合的落子,都有些飄忽。
從表面看,是曹軍主力盡出,逼走了公則。只有少數敏銳之人才注意到,這兩者的先後次序,其實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先是公則解圍而走,然後曹操的主力才不情願地趨向白馬,就像是一頭被人扯着尾巴倒着拽出巢穴的猛虎。
黃河岸邊,一萬多名袁軍正徐徐沿河而東,隊伍中間打着「郭」與「淳于」的旗號,朝着黃河渡口開去。他們背後的白馬城頭已經飄起了黑煙,應該是東郡太守劉延在焚燒資財輜重,看來曹軍也是無心久守。
公則和劉平並肩騎行,奇怪的是,曹丕居然跑去和淳于瓊一路,居然還談笑風生,讓郭、劉二人均大感意外。
關於劉、魏兩人的身份,公則只告訴淳于瓊這兩個人是從許都逃出來投誠的,卻隱瞞了漢室的事——他可不想跟別人分享果實。淳于瓊看起來相信了這套說辭,他對劉平毫無興趣,卻對曹丕大感好奇。
之前為了不暴露身份,曹丕在七步之內編出了一套兄弟相爭買兇殺人的故事,搪塞住了淳于瓊。鄧展被幾名侍衛抓回隊伍里,五花大綁,當成真正的囚犯。曹丕向淳于瓊求情,說鄧展此人是欠了魏家人情,才被迫出手,是個義士,不必嚴懲。淳于瓊對此大加讚賞,說你這娃娃年紀輕輕,倒真是有度量。
袁軍開拔以後,淳于瓊把曹丕叫過去,細細詢問起鄧展與魏家的恩怨。曹丕沒料到淳于瓊的好奇心這麼重,只得硬着頭皮編下去,這個故事越編越大,心中已有些發虛。好在淳于瓊盤問了一陣,話題一轉,忽然問起魏蚊的事來了。
「你可聽過魏蚊?」淳于瓊問道。
曹丕一愣,旋即答道:「這不是我的名字麼?」
淳于瓊呵呵笑了幾聲:「不,是蚊子的蚊。」他在虛空比畫了幾下,繼續道,「聽說過這個詞兒沒?」
「一到夏季,我倒是少不得要餵幾回蚊子。」曹丕笑着故意裝傻,心生警惕。
「魏蚊可不是蚊子,它是一種毒蠍,只在我家鄉蒙山——聽過沒,就是琅琊郡開陽附近——尋常蠍子只有三對足,而魏蚊卻有四對足,再算上兩隻大螯,又叫做全蠍,毒性甚猛,每年都要蟄死好多人。」
「那幹嗎叫魏蚊呢?」
「你知道孫臏圍魏救趙的故事吧?在馬陵伏擊了魏國大將龐涓。龐涓自殺前懷着一腔怨毒,全噴在了齊兵身上。孫臏連忙把染毒的士兵帶回到蒙山,赤膊臥地。蒙山的蚊子紛紛飛出來,把毒血吸光。龐涓的毒太過猛烈,結果這些蚊子全都變成了毒蠍,從此被人稱為魏蚊。這故事,不是從小在琅琊長大的人,都不知道呢。」
曹丕早就聽母親說過這故事,現在卻裝成第一次聽到,興致盎然。淳于瓊講的時候,一直在觀察曹丕,看他的神色似是第一次聽說,有些失望。
扶風的魏氏,能跟琅琊有什麼關係,名字裡帶個「文」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看來只是個巧合吧,我想太多了。」淳于瓊敲敲腦袋,有些懊喪。
「淳于將軍,你莫非也是琅琊人?」曹丕好奇地問。
「不,我是臨淄人,不過我母親是琅琊的,所以知道很多當地掌故。」淳于瓊昂起頭,望着天空,難得地嘆息了一聲,「她老人家去世好多年了,死的時候還是個太平之世。」
曹丕沒吭聲,心裡嘀咕了一句,原來是半個同鄉。淳于瓊決定再試一次,憑着野獸般的直覺,他總覺得眼前這小傢伙有些古怪。他決定再拋出些猛料來。
「董承你知道吧?」
「知道。前一陣子不是剛在河北去世麼?」曹丕點頭。董承死後,許都大造輿論,天子還親自下詔問責袁紹,傳得沸沸揚揚。
「其實他是被我從許都救出來的,結果剛剛渡河,就突然毒發身亡了。」淳于瓊說。這本是軍中機密,不過一來他覺得這些秘密沒什麼大不了的;二來規矩什麼的,他淳于瓊可從來不會在乎。
曹丕果然一陣訝然,不明白為何淳于瓊會吐露這等要密。淳于瓊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繼續道:「臨死之前,董承留下兩個血字,就是『魏蚊』,所以我一直在懷疑,董承想表達的消息,一定很重大,這事和琅琊人關係不淺——魏文,你既然在許都待過,可知道有什麼特別出名的琅琊人麼?」
曹丕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
這個變化被淳于瓊敏銳地捕捉到了:「怎麼?你想到了誰?」曹丕連忙掩飾道:「沒,沒想到,我只認識幾個商人,其他人接觸不多。」淳于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剛想追問,曹丕連忙一抖韁繩:「淳于將軍,我還有事,先過去那邊了。」
淳于瓊沒有阻攔,任其離開。望着曹丕有些慌張的背影,淳于瓊饒有興趣地舔了舔嘴唇。這個小傢伙的身上,可藏着不少秘密。他最喜歡混亂,還特別喜歡未知。現在他憑着直覺朝這片不知深淺的小池塘投下一塊石頭,究竟水有多深,能激起多少漣漪,可着實令人期待。
曹丕逃離淳于瓊的身邊,一直在埋怨自己,那個大鼻子一定看出了什麼端倪。「我明明可以再從容一點,再從容一點。」他暗自念叨。他這次冒險出來,一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噩夢,二來也存了向父母炫耀的心思。他能做得比大哥曹昂更好。現在自己居然被淳于瓊一句話震得方寸大亂,這可太沉不住氣了。
但那句話,實在是太震撼了。許都的琅琊人,曹丕只知道一個,那就是自己的母親卞氏。難道母親居然跟董承有勾結嗎?那也太荒謬了!!
曹丕勉強按下煩亂的思緒,把徐他喊了過來。鄧展「刺殺」事件發生以後,徐他儼然成了曹丕的保鏢,一直緊緊地跟在身後,以防萬一。
「那個刺殺我的人,你還記得相貌麼?」曹丕問。
徐他默默地點點頭。那件事發生以後,他很快就趕了過來,把鄧展的相貌看得很清楚,這也是殺手必備的能力。
「一會兒我要你搞清楚他所在的馬車,守衛的情況,然後設法給我傳一句話過去。」
「好。」徐他一句廢話沒有。
曹丕向前又騎了一段時間,忽然怔住了:「郭大人和劉先生呢?怎麼不在隊伍里?史阿呢?」
徐他道:「他們剛才先行離開大部隊了,沒說去哪裡。」
「你怎麼不告訴我?」
「您又沒問過。」徐他一本正經地回答。
徐他並沒有說謊。就在曹丕和淳于瓊聊天的時候,公則、劉平和史阿三人已更換甲冑,離開了大部隊,朝着黃河一處小渡口奔去。在那裡,已經有一條舢板預備着。他們棄馬上船,來到北岸,繼續走了一段,來到一處小村子。
村民們早就逃光了,村子裡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任何聲音。說幾乎,是因為劉平在行進過程中聽到幾聲輕微的鏗鏘聲,這是弩機上膛的聲音。
「這裡就是東山?」劉平眯起眼睛問道。許下靖安,河北東山,這是中原最有名也最隱秘的二府,分別代表了曹操與袁紹在暗處的力量。靖安的威名,劉平通過許都衛略知一二;而這個東山,今日才得以見到它的真面目。
「這裡只是個臨時據點罷了。隨戰局不同,東山的位置隨時在變。蜚先生身在之處,即是東山。」公則解釋說。劉平表示理解,如果耳目不儘量靠近一線,及時掌握情況,那它就毫意義。
幾名身披鎖甲的守衛不知從何處閃身出來。他們明顯認識公則,但仍對這三個人一絲不苟地對口令、搜身,把他們當成危險的刺客來對待。劉平甚至懷疑,他們與公則對口令的語言都暗藏玄機——如果公則是被人挾持而來,那麼他就能不動聲色地發出警告。
經過煩瑣的檢查手續以後,他們終於被放行進入村子。村子裡有不少青袍小吏,或抱着文卷或拿着紙筆,行色匆匆,腳步卻極輕。出乎劉平意料的是,蜚先生的居所居然不是在屋子裡,而是選在了一處大院的地窖里。那是一個略為傾斜的漆黑洞口,窖口用木框圍住,仿佛巨獸貪婪的大嘴。
史阿守在外頭,劉平和公則魚貫而入。地窖里寒意凜然,土壁掛着白霜,外頭的春意與這個小世界沒半點關係。不過地窖空間倒是頗為寬敞,劉平居然能直起腰來走路——看來原主人挖地窖的時候,也有避戰亂的打算。
在地窖的盡頭處,幾截蠟燭閃着晦暗不明的火光。一個人影佝僂着跪坐在一張薄薄的毛毯上,身邊是數不清的紙卷、簡片以及絹帛。牆壁上滿是墨跡,有文字,也有符號,筆觸無一例外都很凌亂,似乎是信手而為,無法辨讀。
「你們來了?」
人影嘶啞地問候道。劉平這才看清這個叫做「蜚先生」的人,不由得一驚。他身體佝僂,一襲青袍把他從頭到腳都遮住,只露出一頭白絮般的頭髮和一隻赤紅色的眼睛,像是蚩尤麾下的九黎魔獸。
公則快走兩步,趨前彎腰向蜚先生問候,說明來意。蜚先生的紅眼珠盯着劉平,眨都不眨一下,劉平身上浮現一層雞皮疙瘩。他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告訴自己人不可貌相。這頭怪物,可是唯一能跟郭嘉對抗不落下風的男子。他拱手道:「蜚先生,久聞大名——在下劉平。」
蜚先生沒有回禮,而是圍着劉平轉了幾圈,鼻子像狗一樣聳動。劉平不知他是什麼用意,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蜚先生突然抬起頭,嘶啞的嗓音如同沙磨:「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