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43章

馬伯庸

  鄧展是震驚,劉平卻已僵在了原地,手腳發涼如墜冰窟。他對這張臉不太熟悉,但對這名字卻印象深刻。正是這個叫鄧展的趕去溫縣為楊平畫像,引發了一連串危機,幸虧有了司馬懿以及一點好運氣,才算安然度過。他們一直以為鄧展已死,想不到他居然出現在袁紹營中,而且歸順了曹丕。

  鄧展在和梁籍田見過天子本人,在溫縣又見過「楊平」的畫像,只要稍微一聯想,就會無限接近真相,也許已經知悉了真相……劉平實在不敢再往下聯想。

  公則和淳于瓊又寒暄了幾句,各自回帳歇息去了。劉平呆呆地站在原地,腦子裡混亂不堪。他畢竟不是那種一步三計的策士,一遇到這種預想外的事件,一下就懵了。曹丕喊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曹丕挺納悶,問他怎麼了,劉平趕緊把眼神轉開,訕訕答說忽然想到件事情,一時失神。

  曹丕盯着劉平,天子可很少有這種狼狽的時候。他回頭對史阿道:「從今天起,鄧展跟你們一起行動,你帶他去宿營的帳篷吧。」史阿說了一聲是,叫上徐他與鄧展離開了。鄧展本想多看一眼劉平,但他想了想,終於忍住了,沉默着轉身離去。

  他們走遠以後,曹丕這才問道:「你到底去哪裡了?」

  鄧展離開以後,劉平的精神壓力沒那麼大,舉止也自然起來。他也不隱瞞,告訴曹丕說我去見了東山的蜚先生。曹丕冷着臉說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劉平解釋說事起倉促,根本來不及通知。曹丕暫時接受了這個解釋,又問他跟蜚先生談了什麼。

  劉平環顧四周,確認所有人都站開了,這才悄聲道:「自然是東山與漢室合作的事。」曹丕敏銳地注意到,是「東山與漢室」,而不是「袁氏與漢室」,這說明他們達成的協議,某個小集團的利益,將在袁紹之上。他現在已經能從一些細微之處,去揣測隱藏其後的真實意圖,人在惡劣的環境下,學習的速度總會非常地快。

  「看來咱們在他們心目中的價碼又提高了,以後在袁營的日子,會稍微好過一點了。」

  曹丕感慨了一句,原本一臉的惱怒總算略有改觀。他的這句話,讓劉平猛然想到,他們如今是身在袁營,鄧展為了曹丕的安全,必然投鼠忌器,就算覺察真相,也一定不敢大聲宣揚。整個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劉平其實還有個極端的解決辦法,就是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借袁紹之手把曹丕和鄧展都殺死。如果是真正的劉協,一定會這麼做吧?劉平心中苦笑,意識到「仁道」堅持起來,有多麼艱難。他暗暗期望不要讓事情演變到那一步,收起這些紛亂的思緒,對曹丕說:「我還有兩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嗯?」曹丕眼睛一亮。

  「第一,關於樊於期的人選,已經有了着落;第二,王越的動向,東山也已經掌握。」

  一聽到這名字,曹丕的臉色又變得異常精彩,甚至忘了去責難劉平。

  夜幕降臨之後,白馬城卻是燈火通明,二十餘只軍用松油燈籠懸吊在城門口,把四周照得猶如白晝。東郡太守劉延和一個年輕人在門口迎候,他們身後的城門大開,一輛輛牛車正緊張而有序地魚貫而出,車上放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甚至不及綁縛。

  很快一支部隊從遠處的黑暗中走了出來。他們保持着嚴格的方陣,甲冑質地精良,走近城池時會反射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座閃耀着磷火與腐螢的移動墓地。劉延看到他們,微微鬆了一口氣,把身體拱得更彎。他身旁的年輕人拋着骰子,若有所思。

  隊伍走到城門口就停住了,隨着數名軍官的呼號,他們迅速分成數支分隊,各自開去一個方向,很快以城門為圓心,展開成一個半包圍的保護圈,甚至還體貼地給城內的運輸隊留了條通道。

  一輛奢華精緻的馬車緩緩駛入保護圈內,一直開到劉延和年輕人面前,方才停下。車簾被一隻纖細的手從里側掀開,先是露出一大片額頭,然後探出一個人的腦袋。他的雙眸比頭頂的夜空還要黑,臉色卻白得驚人。

  「劉太守守城不易,辛苦了。」郭嘉平靜地說,同時把一枚藥丸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水。

  「這是屬下本分。」劉延斟字酌句道,面對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人,他一絲不敢怠慢。郭嘉看出他的緊張,揚了揚手掌:「曹公的大軍已在左近,白馬可暫保無虞,你身上的擔子,可以輕鬆些了——對了,我聽說今日正午開始,白馬城頭已經冒起了濃煙。是不是你算準了曹公早有不守之意,提前開始做遷移的準備?」

  劉延嚇得遍體流汗,訕訕不敢回答。郭嘉道:「劉太守你緊張什麼。這件事做得很好。袁紹大軍瞬息即至,白馬不可久守,早晚是要撤的,晚走不如早走。你能主動揣摩曹公心思,先期而動,可是替我省了不少事。」聽他這麼一說,劉延長舒一口氣,拱手道:「郭祭酒鈞鑒,此議並非是我所想,實是楊先生諫言。」

  郭嘉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把視線放到了那玩骰子的年輕人身上:「德祖,你可真是曹公的知己哪,曹公在官渡剛一念叨撤退,你這就開始收拾行李了。」

  楊修上前一步,狐狸般的面孔有一絲得逞的輕笑:「白馬就是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如早走,這道理不是很淺顯嘛。」

  郭嘉盯着他看了一陣,輕輕嘆了口氣:「你何嘗不是曹公的雞肋,棄之可惜,用之……」他沒繼續說下去,而是用銳利的眼神刺向楊修。後者毫不客氣地與之對視。短暫的視線交錯之後,郭嘉無奈道:「你一來,就幹掉了一員河北大將,我還真是低估你了,你說說,這叫我以後怎麼打壓你?」

  郭嘉坦誠的發言把劉延給嚇了一跳,楊修卻面帶微笑,謙遜地回答道:「那是關將軍殺的,我一個隨軍策士,沒出什麼力——倒是郭祭酒,你親自跑來白馬做什麼?」郭嘉沒回答,而是把身子往旁邊讓了讓。楊修往裡看去,一陣愕然,因為在郭嘉的身旁還坐着另外一人。這人老態龍鍾,病怏怏的像是一棵行將枯萎的老樹。

  「賈文和,你也來了?」楊修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賈詡深深看了楊修一眼:「老夫時日不多,還想最後再來看一眼這黃河的風景。」說完還狠狠咳嗽了兩聲。楊修有點想笑,可他實在笑不出來。郭嘉、賈詡兩大策士同時蒞臨準備棄守的白馬小城,所圖一定非小。若單是郭嘉,楊修還能揣測他的用意居心;可現在又多了一個賈詡,楊修眼前立刻升起一片白霧,把他們的意圖遮掩得朦朦朧朧,難以看清。

  官渡大戰已經開啟,諸方勢力盤根錯節,如果不能及時把握局勢,便如瞽翁攀山,危險之至。望着賈詡那張衰朽的臉,一種危機感在楊修心中悄然升起,原本淡定的表情也有些僵硬,手裡拋骰子的動作悄然停止。

  楊修的任務很簡單,趁着官渡之戰開啟,儘可能地滲入軍中播撒種子,為漢室營造隱勢,兼之配合劉平在袁營的行動。如今張遼和關羽的伏筆已經深埋下去,楊修正打算籌劃下一步動作。偏偏賈詡在此時出現,楊修的計劃,不得不修改了。

  賈詡看出楊修的變化,也把頭探出馬車來:「德祖哇,張君侯的部曲已經到了這附近,我得幫他照看着點。」楊修一怔,意識到他是在向自己解釋。張繡自從歸順曹操以後,麾下所屬大部被拆散分配到諸營之中,只留下了一個飛塹營,算是張繡自己直屬的武力,由一個漢羌混血的將軍胡車兒掌握。賈詡是推動張繡歸順的關鍵人物,如何維護張繡在曹營的利益,是賈詡的天然職責。

  楊修根本不相信,但也說不出什麼來。他面對郭嘉,尚能針鋒相對互別苗頭,但對上賈詡,卻有一種束手縛腳的無力感,就像是跌入一個爛泥潭,越動沉得越快,不動也往下沉。

  楊修決定不再去想,不能被帶入他們熟悉的節奏,遂拱手道:「既然兩位都到了,不知有何指示?」郭嘉道:「袁紹聞聽曹公大軍出動,勢必率主力渡河來襲。白馬輜重轉運不易,速度又慢,你可有什麼成算?」

  楊修道:「我與劉太守已把不能帶走的都棄掉了,闔城百姓也已編好了隊,明天一早就離城。至於能不能順利抵達官渡,就得看曹公了。」說完他看了郭嘉一眼,看他怎麼回答。郭嘉道:「有你護住輜重,我放心得很。其他事情你無須擔心,我和文和會處置。」

  楊修心裡一動,顏良的事果然引起了郭嘉的疑心,用輜重隊把他不露痕跡地拴住,與整個戰場割裂開來。但讓楊修氣憤的是,郭嘉這一手安排,根本不是處心積慮要來對付他的。他與賈詡齊至白馬,一定是對袁紹有什麼重大圖謀,把楊修調去押送輜重,顯然只是順手敲打一下罷了。楊修一直認為自己是郭嘉的勁敵,可郭嘉卻懶得專門對付他,這種把對手不當回事的態度,讓他深感侮辱。

  唯一讓楊修稍微有點安慰的是,郭嘉似乎並不清楚張遼的情況。在所有的戰報上,都寫的是張遼、徐晃合圍顏良,關羽破陣而入,沒有任何破綻。顏良的首級已被送去主營,所有人對一場大勝的疑惑總會比一場大敗要少——所以張遼不會暴露,這枚棋子若用得好,將有奇兵之效。

  郭嘉又交代了幾句,放下車簾,馬車連城都沒進,徑直離開了。

  「郭奉孝,咱們這局棋,才剛剛開盤。」楊修望着逐漸隱入夜幕的馬車,冷哼一聲,繼而投向北方的夜幕盡頭。在那裡,還活躍着另外一個人,那是楊修最大的底牌。

  「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傢伙,不知在北方過得如何。」楊修暗想。

  楊修不知道,同樣的話,也同時在遠去的馬車裡響起。

  「天子在北方,不知過得如何。」

  郭嘉靠着車廂,慢悠悠地對賈詡說道,賈詡垂着頭似乎是要睡着了,聽到郭嘉說話,才連忙抬起頭來,尷尬地解釋道:「年紀大了,不耐夜,老是貪睡——你剛才說什麼?」郭嘉早對他這個把戲習以為常,把問話又重複了一遍。賈詡用袖口擦了擦口水,呵呵一笑:「以天子的聰穎,足以應付。不然當初董卓為何冒天下之大不韙,廢掉弘農王,改立陛下呢。」

  「呵呵,你的意思是,董卓當初也有興漢之心?」郭嘉饒有興趣地追問。賈詡當年是董卓軍中的策士之一,見識了西涼大軍從煊赫一時到分崩離析的全過程,對內情知悉最深。可賈詡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把話題又轉開了:「天子當年以弱冠之身,能保漢室不散,若非心志堅逾鋼鐵,可做不到這地步。現在的陛下雖嫌柔弱,卻也有另外一種好處。」

  「你對天子的評價,可有點前後矛盾啊。」

  「哎喲哎喲,老糊塗了,老糊塗了。」賈詡拍拍腦袋,讓郭嘉頗有些無可奈何。這老烏龜的龜殼太硬了,稍一觸動就縮回去,就算是郭嘉都無處下嘴。

  郭嘉轉動脖頸,優雅的指頭靈活地敲擊起木壁來:「連你的評價都這麼高,我真是有些期待,不知道天子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賈詡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是你把他放過去的,現在你也沒把握控制他?」郭嘉坦然道:「是的,陛下這個人,我有點看不透。不過這樣才有趣嘛——對了,這話可別告訴曹公,不然我又得挨罵。」

  「居然還有你看不透的人?」賈詡刻意忽略了最後一句。

  郭嘉歪着頭想了下,扳着指頭數起來:「陛下算是一個,你算是一個,還有一個我不想說……」

  這時馬車終於停住了,外頭的車夫畢恭畢敬道:「郭祭酒,我們到了。」郭嘉拉開車門,和賈詡一起下了車。他們這輛馬車沒有進城,而是在衛隊的保護下轉了個彎,停在了公則前一天的駐營所在。賈詡下車以後,先是有些迷茫地環顧四周,然後看了眼郭嘉,下巴輕輕抬了一下。郭嘉吩咐一名侍衛舉着燈籠,陪着賈詡慢慢踱步走進營址,自己則留在了原地,也不上車,就在外頭負手而立。沒女人的車廂,對他實在沒什麼吸引力。

  幾十名靖安曹的衛兵分散在四周,警惕地望向黑暗中。他們個個都手持上膛勁弩,背後還背着一面輕盾,必要時可以抵擋數倍於己的敵人。

  賈詡在火把的照耀下在營中四下遊蕩,端詳,似乎漫無目標。袁軍撤退的時候很從容,幾乎沒留下什麼有用的東西,只剩下一道道溝塹交錯和星星點點的灶坑。他轉了約摸大半個時辰,回到了馬車旁。郭嘉把手扶在車廂外壁,問賈詡道:「如何?」賈詡這次倒回答得很乾脆,從袖子裡伸出三根手指:「左軍嚴整,中軍次之,右軍最亂。」

  「淳于瓊?他是如何亂法?」郭嘉問。左軍是顏良的營盤,中間是公則的,右邊是淳于瓊的。

  賈詡把手重新籠到袖子裡去,慢慢說道:「右軍的紮營手法,至少有六種,若再分細微不同,得有十數種。比如有數十頂帳底有焚燼的木灰,應該是先點起了火堆,將土燒熱,然後再移帳於其上——這是雁門的慣常手法,那裡與塞外相接,天寒地凍,這麼紮營可以保暖;還有幾十頂帳篷,附近土地頗多白粉,嘗之苦咸——這應該是來自於渤海郡。那裡毗鄰大海,長年經風日曬,篷面都有少許鹽皮留存,免不了抖落在地。」賈詡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他似乎是真的去嘗了……

  「這麼說來,淳于瓊的部下,來自於冀、並、幽、雍、青諸州,什麼地方人都有。」郭嘉咧着嘴若有所思,這些情報靖安曹都有搜集,但畢竟不如眼見為實這麼真切。

  看來袁紹對淳于瓊根本不打算重用,他的直屬部曲數量很少,其他部隊多是從登州的地方世族抽調而來的私兵。袁紹只是打算拿他們當炮灰,順便削弱大族勢力,所以這些私兵士氣很低,也不與河北兵混在一起,按籍貫扎堆。憑着賈詡那一對毒眼,甚至能輕鬆地劃出各州私兵的宿營區域:淳于瓊的主軍在高處,而低洼寒濕之處都是私兵營寨,待遇相差很大。

  郭嘉興致勃勃地吩咐旁人手裡的燈籠放低一點,然後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在泥土上畫了幾筆。賈詡也蹲下身來,拿起另外一截樹枝。兩個曹營最傑出的策士就這樣撅着屁股頭碰頭,用樹枝在地上你一筆我一道地畫起來,還不時皺起眉頭,苦苦思索,像兩個頑童在玩遊戲一樣。等到這一塊地面被他們刨的不成樣子了,郭嘉笑眯眯地站起身來,把樹枝扔開:「我看,這事可行。」

  賈詡又恢復到那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雙手籠在袖子裡。剛才那一輪小孩子遊戲般的攻防演練,郭嘉用了各種法子,都沒占到便宜。

  郭嘉臉上沒見有多大沮喪,從懷裡又掏出一枚藥丸吃下,樂呵呵地說:「不過按照這法子來弄,文和你可就會有點被動啊。」

  「先有大疑,方有大信,就算有些許犧牲,也是值得的。」賈詡含糊不清地說,全無剛才剎那間露出的鋒芒。聽到這話,郭嘉沉默片刻,斂起了笑容:「到底是當年一言亂天下的賈文和啊,你可比我狠多了。」

  賈詡似乎沒聽到郭嘉的話,眼皮耷拉下來,昏昏欲睡。

  鄧展跟隨曹丕返回宿營之後,發覺二公子的神色有些不對。曹丕雙目睜得很大,呼吸略顯急促,臉上還泛起少許紅暈,情緒處於亢奮狀態。鄧展本想找曹丕談談心中的疑惑,沒想到一回帳內,曹丕把外袍脫下來扔給他,又招呼史阿出去練劍了。鄧展只得捧着袍子,在一旁看兩人練劍。

  他這一看,真是越看越心驚。鄧展算是劍擊好手,他發現曹丕和史阿的劍術,和兩個人的風格非常接近:一個叫王服,一個叫王越。這是天下聞名的王氏快劍!

  「這個叫史阿的人對王氏快劍這麼熟悉,怕不是和王越有什麼關係,二公子可就危險了……」

  鄧展想到這裡,不由得遍體生寒,想過去阻止。但他忽又想到二公子如今隱姓埋名,一定有大圖謀,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他正游移不定,突覺身旁一陣殺氣瀰漫過來,下意識地去閃避。可那殺氣卻如影附從,始終鎖定在他身上。鄧展大傷初愈,始終躲閃不開,他猛然擰頭看去,卻發現站在身後的是徐他。

  「你在看什麼?」徐他一臉淡漠地問。

  「看二公子練劍。」鄧展回答。

  「你叫鄧展?是曹賊的虎豹騎?」徐他說話沒有任何鋪墊,也不繞任何彎子,就與快劍一樣,直進直退。鄧展稍微猶豫了一下,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點了一下頭。徐他眼神里迸出一道寒芒:「你去過徐州?」鄧展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回答道:「沒有,我是興平二年入仕的。」曹操屠徐是在興平元年,那時候鄧展還在中原遊蕩。

  徐他眼裡的殺氣消失了,想轉身走開。這次卻輪到鄧展提出了問題:「他們練的劍法,是王氏快劍?」徐他道:「是。」鄧展又問:「教者與王越有什麼關係?」徐他道:「史師兄是師父大弟子。」鄧展心中一驚:「那你們的師父呢?」徐他道:「不知道。」

  鄧展越發迷惑:「你為何追隨二公子?你師父知道麼?」

  「師父不知道。魏公子答應我,會給我創造機會親手殺死曹賊。」

  鄧展脫口而出:「這,這怎麼可能?」徐他以為他質疑的是魏文的能力,特別認真地點了點頭:「這是可能的,因為我看到劉先生和魏公子在白馬守軍的配合下逃入袁營。他不答應,我就把這件事公開說出去。」

  鄧展顧不得感慨徐他說話的直率。他陡然意識到,整個事件遠比他想象中複雜。這個叫徐他的人,明明對曹公懷有刻骨仇恨,卻被二公子羅致帳下,卻又像是掌握了二公子的什麼秘密,語帶脅迫。他連忙閉口不言,若是貿然開口,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把曹丕帶入死地。

  這時候,遠處的曹丕發出一聲大吼,挺劍刺向史阿。這一劍又快又狠,史阿猛地敲在曹丕手腕上,噹啷一聲,長劍落地。鄧展看得出來,曹丕這一招殺意盡現,史阿不可能在不傷他的情況下拆解,所以才下了狠手。

  「再來!」曹丕喊道。鄧展望着俯身撿劍的少年身影,心中突然有一種不安。兩人初見之時,鄧展明明已喊出二公子,曹丕仍然刺出那必殺的一劍來。這說明,曹丕為了維護他的神秘計劃,不惜一切代價。如果自己流露出不該有的興趣,或者說出不該說的話,曹丕就會毫不猶豫地出手殺人。鄧展的頭有些疼,他揉了揉太陽穴,暗自下了決心,除非二公子主動開口,否則絕不可輕易與二公子交談,最好什麼都別說。

  「也許問那個叫劉平的人,會知道些端倪吧。」鄧展對那個人,實在是有一種難以描述的熟悉感,總忍不住要去找個理由接近他。

  曹丕不知道鄧展在一旁的糾結,他現在整個人都處於一種興奮狀態。劉平剛才告訴他,王越的下落已經找到了。蜚先生的耳目十分廣泛,他們最後一次發現王越的蹤跡,是在烏巢。

  烏巢位於白馬城的西南方,夾在延津與陽武二城之間,是酸棗縣的治所之在。在它的南邊有一大片大澤,叫做烏巢澤,地名因此而得。烏巢大澤里水泊星羅棋布,沼澤遍地,地勢十分複雜,是水賊盜匪們最好的藏身之處,是個著名的賊窩——不過袁曹開戰以來,那些烏巢賊都銷聲匿跡了。

  蜚先生告訴劉平,東山與王越之間,是單純的買賣關係:東山出錢出糧食,王越給他們提供訓練有素的殺手——事實上,史阿和徐他就是這麼被僱傭潛入白馬的——所以王越此時出現在烏巢有什麼打算,東山也不是特別清楚。

  蜚先生肯定不會吐露全部真相,但至少這個地點是確鑿無疑的。

  曹丕不關心王越想幹什麼,他只知道這個人還活着,而且很可能會再度出現在視野里。他內心的驚喜與恐懼同時湧現,交錯成五味雜陳的興奮感。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這麼聲嘶力竭地與史阿對練,是為了發泄得知仇人下落的狂喜,還是為了掩蓋內心那揮之不去的陰影。

  「克服對狼的恐懼的辦法,就是再靠近它一點,直視着它。什麼時候它先挪開視線,那麼你就會徹底擺脫恐懼。」劉平把他的狩獵心得告訴曹丕,曹丕也喜歡打獵,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他知道以自己的水平,再練三十年,也打不過王越,曹丕不打算追求所謂的「公平決鬥」,只要最後一劍是他親手刺出就行。

  「只要他現出蹤跡,就一定有辦法!」

  想到這裡,曹丕又狠狠地刺出一劍,眼神里湧現出與他年紀不相稱的狂熱與狠戾。

  少年在火炬下亢奮的身影,除了被史阿與鄧展看在眼中,同時還映在了劉平的雙眼裡。此時他正站在一棟簡易望樓上,位置是在整個營地東南凸出部的一處高坡上。這裡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着整個營地,也能對東南方一百步內的動靜做出反應。

  這望樓是用事先打造好的良木拼接而成,不用鐵釘與魚膠,純以榫卯構成,拆卸都非常方便,適合在行軍途中作為警戒之用。但代價就是,它不夠結實,人爬上去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無法承載太多重量。

  公則給劉平安排了幾位隨從,不用問,他們都負有監視之責。當劉平提出想要爬到望樓上去看看時,這些隨從面露難色,這望樓太過輕薄,多過兩個人上去,說不定就塌了。劉平說既然如此我一個人上去就好,隨從們商量了一下,答應了。望樓之上只有空蕩蕩的一個台子,只要下面圍好,不怕他做出什麼事情來。

  劉平爬到望樓之上,先是凝望曹丕的方向良久,然後雙手扶住脆弱的護欄,把身子探出去,望向遠處。這種感覺,和自己的處境何其相似:高高在上,腳下卻是一棟搖搖欲墜的危樓,隨時可能傾覆,摔個粉身碎骨;縱然舉目四望,入眼皆是無邊黑暗,空有極目千里,又能如何。

  但劉平很開心,特別開心。他閉上眼睛,回想在許都的每一件事,每一個人,他驚訝地發現,雖然對伏壽思念綿綿,卻一點回許都的意欲都無。他寧願在廣闊的天地與可怕的敵人周旋,也不願意回到那逼仄狹窄的皇宮裡去。

  一陣夜風吹過,劉平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以前和仲達遊獵太晚不得不夜宿山中時,就是這樣的味道,清冽而自在,無處不在。劉平想伸個懶腰,動作卻一下僵住了,一個如同沙礫滾過的聲音傳入耳中。

  「劉公子,我是徐福。」

  劉平渾身一震,先朝下面看了一眼,發現那幾名隨從都站在四周,恍若未聞。他又抬頭四下看了一圈,也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人。

  「不必找了,我在營外,你看不到我的。」徐福說,他的聲調有些奇怪,是一個字一個字送出來的。劉平暗暗敬佩,這人好生厲害,距離望樓這麼遠,還能把聲音送過來不被其他人覺察。徐福這名字他臨走前聽楊修說過,是楊家豢養的一員刺客。

  「楊公子說一切按計劃進行。」徐福乾巴巴地說。

  劉平「嗯」了一聲。可惜這種傳送方式是單向的,他沒法詢問徐福,只能被動收聽。

  「接下來,是郭祭酒要我轉達給你的話……」

  劉平這才想起來,徐福被郭嘉強行徵調到了前線,現在屬于靖安曹。他有這麼一門絕技,實在是傳遞消息的最好辦法,郭嘉從來不犯錯,也從來不浪費。他調整呼吸,凝神傾聽,徐福一口氣說了幾十個字,然後停頓了很久,想來這是一件極耗精力的活兒。過了半晌,徐福的聲音才再度飄來,疲憊不堪:「傳完了,告辭。」隨後整個望樓便悄無聲息。

  不過劉平也顧不上關心他,因為郭嘉傳過來的那條消息實在令人震驚,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郭嘉這是要玩大的啊,很好,很好……」劉平扶着欄杆,雙目炯炯發光。

  袁紹的大軍在這一日的午時開始渡河。浩浩蕩蕩的隊伍從五個黃河渡口同時登船,漫天的旌旗獵獵作響,聲勢極為浩大。兩百多條渡船來回穿梭於黃河兩岸,把無數的士兵和閃着危險光芒的軍械運過岸去。排在他們身後的是堆積如山的糧草輜重,冀州連續三年都是豐收,積蓄足以支撐十萬以上的大軍在外征戰——相比之下,袁紹在南邊的小兄弟處境窘迫多了,連軍隊都要被迫下地屯田,沒少惹冀州人訕笑。

  渡河的時候發生了一些小小的混亂和衝突。有一支輕甲騎兵和一支重步兵為了誰先登船發生了衝突,他們分別屬於平南將軍文丑與別駕逢紀,前者是冀州派與顏良齊名的大將,後者則是南陽派的巨頭,身份殊高。

  這一次渡河,文丑有意縱容自己部下,就是想發泄一下心中不滿。顏良是他的好兄弟,卻莫名其妙地戰死沙場,這裡一定有陰謀——而每一個陰謀背後,肯定都有一個南陽人在作祟,文丑覺得這個推測真是天衣無縫。

  逢紀接到報告以後,只是淡淡一笑:「文平南戰意昂然,其心可用,就讓他先過去吧。」侍從領命離開,逢紀在馬上俯瞰着渡河的大軍,又抬頭看看已經在南岸恭候的公則、淳于瓊營帳,表情微微有些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