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45章
馬伯庸
高覽還當他是謙虛:「呵呵,輜重隊不就在數里之外嗎?西涼軍也被圍殲了,你現在動手,豈不是可以輕鬆咬下釣餌脫鈎回淵麼?」
「我可不想吃了點釣餌就回去。」文丑清秀的臉孔微微一黯,又浮起狠戾之色。高覽與張郃面面相覷,末了高覽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顏將軍的事,我們都很痛心,但別太意氣用事。」
「我知道,我會很冷靜地為他報仇。今天的曹軍將領,是第一個。」文丑的手指一絞,把一根算籌從中折斷……
……胡車兒渾然不覺自己已被襲擊者清出了棋盤,他收攏逃散的敗軍,一路朝着輜重隊的營地跑去。可當他進入營地時,整個都傻了。營地燈火通明,幾輛空車潦草地支起一片茅篷,四周既無鹿砦也無溝塹,連一個放哨的都沒有,幾十隻燈籠靜悄悄地放射着光芒。胡車兒下馬在營內轉了幾圈,頓覺如墜冰窟,這是一個空營。
「郭嘉,你個該被馬踢死的病癆鬼!」胡車兒在馬上一甩辮子,憤怒地仰天大叫。郭嘉指派他來執行這個任務,果然沒安好心,把他當成一個聲東擊西的棄子。胡車兒發泄完憤怒以後,忽然想到,賈先生一直陪着郭嘉,肯定能看穿他的陰謀,為何不提醒一下自己呢?
賈詡在宛城地位崇高,幾次對曹軍的戰役都打得十分漂亮,讓這些西涼將領佩服得五體投地。正是因為胡車兒對賈詡太有信心了,所以現在反而疑竇叢生。
「難道說,賈先生把主公賣給曹操,是為了給自己謀好處。現在好處到手,我等也就沒了用處,索性借郭嘉之手……」胡車兒把辮子咬在嘴裡,眼神兇狠地朝四周望去,心裡卻一陣冰涼。他原本不贊成張繡投曹的決策,只不過出於對賈詡的盲目信任,才未反對。現在信任動搖,原來那顆懷疑的種子轉瞬間便成長起來,胡車兒越想越心驚,索性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告訴主公去!中原人實在是太狡詐了,還是早日回西涼去吧。」
在中原待了太久,胡車兒已經厭倦了這裡的一草一木,十分想念西涼那遼闊的大地與藍天。他鬆開牙齒,讓散亂的辮子垂落下來,暗自盤算該如何說服張繡:「這麼多兄弟都死了,主公應該會贊同我的計劃吧。」
這時候,一柄鐵劍悄無聲息地從胡車兒身後的雜草堆里刺出來,直奔他的後心。胡車兒還沉浸在如何說服張繡的思考中,猝不及防,直接被劍貫穿了整個胸腔,劍頭從前胸挺立出來。胡車兒一挺脖子,發出一聲悲鳴,竟用肌肉把劍夾住,讓襲擊者無法抽出。只見他雙辮飛舞,腦袋用力地朝後撞去,感覺結結實實地撞中了一個東西,而且讓那東西受創極深。
周圍的西涼士兵紛紛驚慌地跳下馬來,朝胡車兒靠攏。他們看到,那個刺客被胡車兒一記頭槌後擺,撞得滿臉是血,只是死死握住劍柄不肯鬆手。這兩個人前胸緊貼着後背,表情異常猙獰。
胡車兒一張嘴,已有鮮血溢出嘴角,可他還是勉強支撐着問道:「你是……賈先生派來的?」
「不是,我來自東山。」徐他冷冷地說,同時死命抓住劍柄。剛才那一下撞擊,讓他受創匪淺,至今腦子都嗡嗡的,說話都有些不利落了。
「哦,袁紹那邊兒的。」胡車兒的表情稍微欣慰了一些,肌肉舒緩了一些,「原來不是賈先生……」
「如果你問的是那幾個人的話,已經被我殺了。」徐他說着擺動了一下下巴。旁邊立刻有士兵走過去,從雜草堆里拖出三具屍體,他們的裝束與徐他差不多,都傷在咽喉處,腰間還掛着刺客專用的弩機。顯然他們埋伏的比徐他要早,只不過後來者居上。
徐他突然感覺前頭的這員大將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氣息,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力,只能被極端的情緒驅動。徐他覺得有點不太妙,試圖拽動劍柄,可胡車兒牢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身軀十分高大,瘦小的徐他難以撼動。
胡車兒緩緩回過頭來,兩條辮子之間是一張極度怨毒的臉。他盯着徐他,雙眸如刀:「這周圍有三十多名西涼最好的騎手,你絕對無法逃脫。與其同歸於盡,不如咱們做筆交易……」徐他未動聲色:「什麼交易?」胡車兒低沉地嘶聲笑了笑:「我可以放你走,甚至可以把我的腦袋送給你做軍功。但你要聽我說一件事,把這件事帶回到袁紹那邊,講給許攸聽……」說到這裡,胡車兒氣喘吁吁,顯然有點支撐不下去了,「你覺得如何?」
「好。」徐他毫不猶豫。
胡車兒低聲說了幾句,徐他面無表情地聽着,也不知是否記在心裡。胡車兒問他是否記住了,徐他點點頭。胡車兒那旺盛的生命力似乎到了盡頭,他長長地嘆息一聲,手起刀落,把頭上的雙辮斬斷,扔給站得最近的一名士兵:「你們不要回曹營了,回西涼去吧,記得把我葬在湟水旁邊。」
那名拿着斷辮的士兵不知所措:「將軍,我,我是扶風人。」胡車兒看了他一眼,露出自嘲的輕笑:「我都忘了,十年了,老兄弟們都死得差不多了,都換過好幾茬兒了。哎,真想再聞聞西涼的風啊……」
徐他注意到對方的雙肩一松,立刻手腕用力,把劍硬生生抽出來,然後一揮,撲哧一聲,胡車兒的頭顱飛舞而出,滾落在地。「將軍!」一群士兵悲憤地大喊,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無頭的脖腔里噴出的血潑濺了徐他一身,他用手背把臉上的血擦了擦,走過去俯身拾起頭顱,用布包好,在無數仇恨的眼神注視下從容離去。
當胡車兒死不瞑目的首級擺在文丑面前時,他對徐他的最後一絲懷疑終於消除了。文丑當初算準這個輜重營是假的,他叫徐他單獨潛伏過去,一方面是為了探聽敗退到此的西涼軍虛實,一方面也有考驗的意思。沒想到徐他差不多拿到了滿分,居然把胡車兒的腦袋給帶回來了。雖然這個人在曹營分量不夠,但畢竟是一方渠帥,這是對顏良戰死的有力回擊。
一想到顏良的死,文丑就覺得極度憤怒。顏良對他有知遇之恩,當聽說他戰死的消息,文丑咬破手指,發誓要殺掉關羽以及曹軍的十員上將,來祭奠顏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衝上前線,為此不惜與逢紀發生衝突。現在徐他帶回來胡車兒,這實在是個好兆頭,這意味着文丑的復仇計劃開始邁出第一步。
文丑勉勵了徐他幾句,問他要什麼賞賜。徐他說他希望能回白馬一趟,把與蜚先生的僱傭關係解除,做事要有始有終。文丑欣然准許了,叮囑他要早點回來。送走徐他以後,文丑把胡車兒的首級用石灰處理了一下,擱到一個木箱裡。這木箱一共分十格。
「不用花多久就能把箱子填滿了。」文丑磨了磨牙齒,只有關羽的首級不會放在這裡,他的腦袋有更合適的去處。想到這裡,文丑下意識地看了眼外面,那輛與他形影不離的馬車就停在外頭。
第五章
劉平快跑
逢紀邁着步子回到帳內,興致看起來很高。他告訴劉平,前線已經傳回捷報,文丑識破了郭嘉的埋伏,與高覽、張郃合擊,反而全殲了西涼鐵騎,胡車兒授首。這一戰是文丑指揮得當,但也要歸功於逢紀的深遠眼光。從及時阻止郭嘉的刺殺陰謀開始,逢紀對曹軍的戰略了如指掌,仿佛俯瞰整個戰局,步步占先。有了他的布置,文丑才能有此勝績。
劉平連忙恭喜,逢紀擺了擺手:「如今只是小勝,什麼時候捕捉到了曹軍游弋在外的主力,才是真正的大勝。」他說到這裡,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劉平一眼:「我差點忘了,你才該居頭功啊。」劉平謙遜道:「在下不過是聽得幾句風言風語,明公調度得當,方有此勝。以郭嘉的智謀通天,竟吃了這麼大的虧,想必現在曹營都震驚了吧?」
逢紀看了他一眼,眼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劉平已經搞清楚了逢紀的秉性:這個人對漢室毫無興趣,一心懷着慫恿袁紹稱帝的憧憬,這樣一來,他逢元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因此,劉平明智地不再強調自己的漢室身份,低調地以提供情報為主,恭維為輔——他每次只要提起郭嘉,逢紀就會格外在意,這樣一來,就簡單多了。
逢紀拉開帷幕,露出一張官渡附近的大地圖,負手喃喃自語:「既然文丑追擊的那支輜重隊是假的,那麼真的白馬輜重隊只有三條路可以走,一條是北上渡黃;二是走東南方向進入烏巢大澤;三是走延津回官渡。劉先生,你自許都而來,覺得郭嘉會選哪一條?」
劉平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逢別駕讓他吃了個暗虧,郭嘉接下來的計劃,必有所調整。以我之見,北上渡河毫無意義,根本是南轅北轍;延津雖然距離官渡最短,但一路皆是坦途,貴軍可以輕易追及;只有烏巢澤河流縱橫,地形複雜不利行軍,一頭扎進去,很難找得出來。」
逢紀眉頭一挑:「你覺得曹軍的主力,會在烏巢等着我們?」
「以郭嘉的性子,在下以為確然。」
逢紀捋了捋鬍鬚,垂頭沉思了一陣。當他再抬起頭看向劉平時,劉平一瞬間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極度的危險。
「拿下!」逢紀大喝道。
劉平當機立斷,雙臂一振,去抓逢紀的咽喉。不料逢紀的動作也相當快,表現出了一般文臣所沒有的敏捷,在劉平的進逼下狼狽地閃躲,卻始終不被抓住。他爭取到的這幾息時間,足以讓帳外的十名披甲親衛衝進來。十把寒刃加身,劉平不得不停下手,束手就擒。
「逢別駕,你這是做什麼?」劉平又驚又怒。
「你一個嘴邊無毛的黃口稚子,還想騙過老夫?未免太天真了。」逢紀冷笑道,隨手正了正頭頂的佩冠,發現自己的鬍鬚在剛才的爭鬥中掉了三莖,有些心疼。
「我秉承陛下聖意,來助忠臣。你世代皆食漢祿,對漢室就是這種態度?」劉平有些驚慌,不得不把漢室這塊招牌亮出來。
逢紀聽到這兩個字,沒有絲毫動容:「我逢元圖閱人無數,什麼鬼沒見過?你甫一來投,就拼命奉承,左一句郭嘉不如明公,右一句曹營皆敗於別駕,千方百計挑起我自矜之心,必然包藏禍心!我剛才隨口一試,你就立刻出手脅迫,豈不是自認心虛了麼!」
劉平聽了這一席話,心中大悔。逢紀是何等人,豈會輕易被幾句米湯灌倒。他自以為學會五品就可掌控人心,運用起來卻痕跡太重,落在逢紀這樣的老薑眼裡,處處皆是破綻。劉平暗暗責備自己,在公則那裡的成功讓自己太過得意忘形,行事毛糙,竟在這翻了船。
此時身在險境,劉平卻是一籌莫展,覺得任何辯解的話都蒼白無力。
逢紀見劉平不說話,又走到大地圖前,指頭輕輕一點:「你之前所說的郭嘉部署,句句皆中,顯然是事先串通,好教我深信不疑,再引我墮入真正的圈套。剛才我故意出言試探,你建議走烏巢,那白馬的輜重隊,自然是要去延津了。」
劉平啞口無言,這確實是之前他與郭嘉訂下的方略,想不到一點被突破,處處皆被逢紀看穿。逢紀饒有興趣地欣賞了一下他的表情,擺了擺手:「我不管你是真的漢室忠臣,還是曹操的死間,現在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監牢里吧。等拿下官渡,再殺你一併祭旗。」
親衛們拽着劉平正要往外走,這時一名信使匆匆跑進營帳,稟告說東山傳來消息,在烏巢澤附近發現曹軍主力蹤影。逢紀聞言不禁哈哈大笑:「郭嘉倒真下血本,讓你來誤導我去烏巢,還不辭辛苦把主力調過去虛張聲勢,如今延津反而空虛。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可是要吃大虧了。」
劉平一聽,面如死灰。逢紀笑罷,對劉平像是一個寬厚長輩般諄諄教導道:「年輕人,你知道你真正敗露在何處麼?你一開始,就不該拿郭嘉挑撥我。」說到這裡,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我從來沒把區區一個軍師祭酒當對手,我的目標,是荀文若。」
「喝呀!」
曹丕揮舞着長劍,與史阿對練。袁紹主力渡河之後,公則就輕鬆多了。潁川派在軍中沒什麼發言權,前線的任務被南陽和冀州兩派瓜分一空,他樂得清淨,和淳于瓊躲在後方,為源源不斷送來的糧草擔任警戒。劉平在和蜚先生談過以後,去了逢紀那裡,曹丕則留在了營中,每日專心練劍。
他的劍法生機勃勃,和他的年紀一樣充滿朝氣。王越曾經說過,劍法如琴,觀者如知其肺腑。史阿覺得,今日的曹丕和原來稍微有點不一樣,以往是憋着一股戾氣,劍法奇險,今日卻大開大闔,運轉圓融,似是有什麼得意之事遮掩不住,從劍法中流露出來。
不過史阿並未多想,他沒什麼大的心愿,除了報效恩師,就是教出一個好徒弟。他自從進了這行,就知道這輩子註定孤身一人,這次機緣巧合下碰到曹丕這棵好苗子,就像是自己有了子嗣一般,已逐漸轉變成了他的生活重心。至於曹丕是什麼身份、隸屬哪方陣營,他都不關心。
與他相比,在一旁旁觀的鄧展,心情可就複雜多了。他一直不敢向二公子吐露心聲,二公子似乎也沒打算告訴他真正的計劃。鄧展本想多接近一下劉平,結果劉平卻在營中消失了。他發現自己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地位,無所事事。
一趟劍練下來,曹丕的頭頂升起騰騰熱氣。他走到鄧展這邊,拿起一條棉巾擦了擦額頭。「二公子……」鄧展終於忍不住開口。曹丕卻用嚴厲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讓他閉嘴。這個人讓曹丕很為難,他確實忠心耿耿,而且武藝高強,但他同時也是袁紹營中第三個知道曹丕身份的,幾乎當眾喊破,曹丕花了好大力氣才把謊圓回來。他現在只要這個傢伙閉嘴不惹事,就足夠了。
這時公則匆匆走過來,臉色陰沉得好似鍋底。他不客氣地把史阿和鄧展都趕開很遠,然後對曹丕說:「出事了,劉先生被逢紀抓起來了。」曹丕一驚,忙問怎麼回事,公則說剛接到一個相熟的五獄曹小吏消息,逢紀下令把劉平投入了軍中大牢,但具體因為什麼卻不清楚。
曹丕一聽,霎時呆在了原地,手腳冰涼。難道是身份敗露了?不過他很快又給否定了。劉平的身份是天子,如果身份敗露,逢紀絕不會把他簡單地投入大牢。公則也很鬱悶,劉平接近逢紀是經過蜚先生與他認可的。以劉平掌握的內幕消息,應該會很受逢紀青睞,可以進一步擠壓冀州派的生存空間——可這劉平不知說錯了哪句話,反倒先被抓起來了。
「逢元圖那個傢伙,出了名的頑固。我現在去找他求情,搞不好會被打為奸細同黨。」公則為難地抓了抓頭,然後看向曹丕,「你是與劉平同來的,就沒做什麼準備嗎?」
曹丕慌張地搖搖頭,他本來也只是計劃外的同伴。劉平的被捕,更是打亂了一切安排。公則不甘心地追問道:「這等機密之事,他總不會平白無故地帶一個小孩子來吧?還有沒有隱藏的信物?或者你聽沒聽過他談起曹操的什麼機密?」
曹丕強作鎮定,拋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魏氏是唯一願意資助漢室的商賈。他之所以帶着我來,不過是看中我家的財產罷了。那些機密,我幾乎無法與聞。」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要拼命壓制內心的驚慌,表情十分不自然。好在公則沒注意這些細節,露出失望神色:看來這孩子只是漢室從魏氏那裡榨錢用的質子罷了,魏氏那點資產,對窮得叮噹響的漢室是救命稻草,對袁門來說真不夠看。公則其實也沒認真期待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有什麼好主意,他想了想,問曹丕把那條衣帶詔討要了去。他打算再去找蜚先生商量一下,如果還是說不通,就只能把衣帶詔上交袁紹,說劉平是漢室前來聯絡之人。到時候如何定奪,就是主公的事情了。
公則走以後,曹丕一屁股坐在地上,方寸大亂,茫然無措。現在他與劉平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如果劉平出了事,他也不會安全,不,只會更加危險——劉平走投無路,還可以主動公布身份,說自己是天子,最多是從許都換到鄴城去當傀儡;而他身為曹操的嫡長子,身份敗露的下場將會極其悽慘。
此時第一個進入他腦海的念頭,居然是跑。有史阿和鄧展兩個人幫忙,他弄一匹馬偷偷離開袁營不算太難。可曹丕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他倒不是捨不得劉平,只是覺得就這麼像個懦夫一樣跑掉,一切努力前功盡棄,太不甘心了。就像在宛城那一夜,十歲的曹丕一邊放聲大哭一邊縱馬狂奔,眼看着兩個哥哥戰死,自己卻無能為力。那種慘痛的感覺,曹丕不想體驗第二次。
「一定還有轉圜的餘地,一定有什麼法子能把陛下救出來。」他喃喃自語,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住的帳篷。他一進去,發現裡面早有一個人在恭候。
徐他恭敬地站在床榻旁邊,雙手垂在兩側,頭髮亂得如同鴉巢,這應該是長時間高速騎馬吹出來的。曹丕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着與裝備,都比出發時要高級一些。
「你回來幹嗎?」曹丕把臉一沉。他之前擬好了一個完美的計劃,可以保證讓徐他混入曹營。他對這個自己第一次獨立操作的計劃信心十足,十分自得。可徐他現在居然跑回來,難道計劃失敗了?
徐他道:「文丑將軍已辟我為下屬。我特意趕回來,是要告訴您一件事,我馬上就要折返。」
曹丕皺眉:「什麼事?」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劉平被抓,已經容不下其他思緒。
徐他上前一步,神情木然:「一位曹軍將領臨終前托我給袁營的許攸帶一句話。」曹丕抬起頭:「那你為什麼大老遠跑回來告訴我?」
徐他道:「因為我已用血肉為誓,終生奉您為主。我不能對您有任何隱瞞。」曹丕沒被這話感動,他問道:「那員曹軍的將領是誰?」
「胡車兒。」
一聽這名字,曹丕的嘴唇都顫抖了一下。宛城之戰,正是這個人親自圍住曹兵的營寨,用潮水般的西涼兵淹沒了典韋、曹安民和他的大哥曹昂……
「他轉告許攸的話是什麼?」曹丕問。
接下來徐他所說的話,讓他霎時間五雷轟頂……
史阿和鄧展原本站在帳外,他們忽然聽見帳內傳來一聲嘶吼,齊齊沖了進去。此時徐他已經離開了,只剩下曹丕彎着腰,大口大口地嘔吐着,地上有一灘黃綠色的嘔吐物。他們以為曹丕是被誰下了毒,趕緊要去攙他起來。曹丕狂暴地舞動着肢體,雙眼滿布血絲,涕淚交加。他的胃一陣陣地痙攣抽縮,但跟他心中此時掀起的驚濤駭浪相比,這疼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史阿急切地從懷裡掏出一粒解毒藥丸,這是他珍藏很久的保命物,是蜚先生賞賜給他的,據說是華佗親手製作,可解百毒。此時他也顧不得了,伸手按住曹丕的脖頸,就要給他塞進去。曹丕卻推開手,搖搖頭道:「我沒有中毒,只是一下子魘住了。」史阿滿是憂慮地望着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能讓一個心志毅定的孩子瞬間崩潰成這樣。
曹丕掏出絲巾,擦了擦眼淚和鼻涕,讓呼吸稍微均勻了一些,對史阿和鄧展咬牙切齒道:「你們兩個準備一下,明天晚上咱們去劫獄!」
關羽和張遼並轡走在大路當中,在他們的身後只有寥寥六百餘騎,但這些騎士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坐騎都是鍾繇特意從關西送過來的駿馬。
在開闊的戰場上,這一支部隊的威力是不容小覷的。想當年,高順的陷陳營不過一千騎,就幾乎把整個曹軍的戰線擊垮。現在這支軍團如果發起飆來,戰鬥力不輸於當年的陷陳營。
可讓關羽和張遼無奈的是,本該奮蹄馳騁的駿馬,如今卻被籠頭束住了。在他們的身旁,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輜重隊。這才是真正從白馬城遷出來的隊伍,裡面有扶老攜幼的一萬多百姓,還有大小數百輛牛車混雜其中,沿着大路緩緩而行。
他們的騎兵隊,是這隻輜重隊唯一的護衛。
這支混合隊伍的行進速度實在不快。之前靠着假輜重隊的誤導,爭取來了一天多的時間。但現在敵人已經反應過來了,文丑的部隊正在高速行進。而他們距離延津還有半天多的路程——就算到了也沒用,延津甚至不能稱為一座城,只是有幾座塢堡罷了。在那裡迎擊袁紹的大軍突襲,和楚霸王在烏江差不多。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郭嘉要指派這個任務,還要做成這樣的編制。保護輜重的任務,最好的選擇是徐晃的步兵,騎兵應該放在更廣闊的空間才有價值。
「咱們背後的文丑有數千人。就這點人,怎麼打?」張遼有些惱火地揮了揮手臂。
關羽安慰道:「郭祭酒說怎麼打,咱們就怎麼打吧。再說了,那個輜重隊裡還有楊修在呢。」張遼聽到這名字,不無謹慎地瞥了關羽一眼,看他面色如常不像意有所指,這才放下心來。
自從在楊修的慫恿下陰死顏良以後,張遼一直惴惴不安。他與袁營有自己的秘密渠道,可沮授一直沒有傳來新的消息,沒有訓斥,沒有威脅,沒有詢問,乾脆一點消息也沒有,這更讓他擔心不已,生怕呂姬會被遷怒殺死。他有一陣甚至在想,乾脆隻身潛入鄴城去救人算了,什麼忠義,什麼道義,去他的吧!這些東西根本抵不上呂姬的輕輕一笑。
關羽看到張遼的臉色陰晴不定,心裡也一陣苦笑。他這幾天過得也不開心,顏良是他殺的沒錯,但事後曹營大張旗鼓地宣揚,讓他感覺自己似乎被曹公算計了。這段時間,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太一樣,有一種「你終於決定踏踏實實跟隨曹公」的欣慰。這在關羽看來,實在是煩惱得很,他根本不想被人這麼誤解。
這兩個人各懷心事,憂心忡忡,一直到文丑軍的前鋒出現在地平線。
文丑在前夜接到了逢紀的消息,說曹軍主力已經移到烏巢,高覽、張郃兩位將軍已經朝那邊機動,讓他趁曹軍在延津防守空虛的機會,大舉突破,先吃掉輜重隊,再進逼官渡。
這個安排很對文丑的胃口。他當即傳令諸軍開拔,連夜追趕,終於在這一天的午時追上了輜重隊。他仔細地探查過,方圓十里之內,沒有大股曹軍蹤跡,而肉眼能看到的曹軍作戰部隊,只有六百多人。文丑甚至派遣了十幾名眼尖的斥候,逼近輜重隊去觀察牛車,確認這些牛車上也沒有隱藏伏兵的餘地。
「進攻!」文丑簡單地下達了命令。面對這種級別的敵人,實在沒必要給予太多指示了。
袁紹軍齊聲發出一聲吶喊,歡天喜地地沖了上去。這種戰鬥實在太輕鬆了,滿眼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還有大車上裝得滿滿的金銀財寶,最重要的是,文丑將軍似乎也沒說不許劫掠。在袁軍士兵眼中,眼前根本是一個一絲不掛的美女,雖然羞怯地用手遮住身體,但只要輕輕一推便可任君採擷。
袁紹軍的耀武揚威似乎把輜重隊嚇壞了,白馬城的老百姓們驚慌地大叫起來,你推我,我躲你,再也無法維持隊列的秩序。那些拉車的民夫也駭破了膽子,呵斥着牲畜試圖加快速度。每個人都朝着自己認為最安全的方向逃去,偏偏這裡又是極開闊的地帶,結果原本的一字長蛇陣瞬間潰散,分散成無數驚蟻,跑了一個漫山遍野。
袁軍士兵興奮地蜂擁而至,開始分頭追逐,屯分散成了曲,曲離散成了隊,隊又分裂成了伍,最後連伍這個建制都維持不住了,往往三兩個士兵就奔向同一個目標。他們將東一群、西一團的百姓截住,拽住其中的女人,殺死試圖阻止的男子,再把屍身摸一個遍;還有的人把牛車掀翻,踩着車夫的脖子肆意翻動上面的資財,拼命往懷裡揣,或者乾脆把口袋扛走。一時間戰場上混亂不堪,哭泣和笑聲混雜傳來。
這些世族私兵出征以來,受盡了窩囊和委屈,現在終於得到了宣洩的機會,肆無忌憚地把最醜陋的貪婪潑灑出來。文丑的直屬部下沒有動,但很多人臉上的情緒都有些羨慕。亂世有自己的潛規則,戰場上劫掠到的,就是自己的,即使是長官也無權收回。他們不太理解,文丑為何讓外兵去占便宜,卻限制自己人。
胡車兒被斬殺,意味着郭嘉的伏擊已然破產。如今曹軍主力都在烏巢,這裡就沒必要太過緊張。文丑感受到了部下熱辣辣的視線,他考慮了一下,開口道:「你們去吧,但不許分得太散。」部下們得了命令,興奮地縱馬而出。
文丑側過臉去,發現徐他一動不動,雙手緊緊抓住韁繩,面露悲戚。他是昨天連夜趕回隊伍的,一直跟隨在文丑身邊。文丑好奇地問道:「你為何不跟着去?」徐他淡然道:「在下出身徐州,乃是曹賊屠徐的倖存者。那一日,曹軍也如這般侵掠,實在不願多想。」
文丑討了個沒趣,悻悻把臉轉回去。搶掠是哪支軍隊都會做的事情,但總不能不讓人家觸景生情。
這一片戰場特別平坦,而文丑又沒帶望樓來。他不知道,此時在那一片混亂的戰場之中,六百名曹軍騎兵排成十匹一列的縱隊,朝着文丑大旗所在的位置切來,為首的正是關羽和張遼。他們得到的指示是,不要去管輜重,要抓住袁軍分散搶掠的良機,直擊中樞,幹掉主帥。
這麼大規模的行動,難免會引起戰場上的注意。但現在袁紹軍分得太散了,就算有個別人覺察,一時之間也無法聚攏。結果一直到接近大纛三百步時,文丑才覺察到異狀。
「快!再快點!」張遼和關羽拼命踢着坐騎,騎隊的移動速度又加快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