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46章
馬伯庸
聽到號角聲,私兵們還在不顧一切地劫掠着,只有文丑部曲們立刻開始移動。他們看似分離各處,散亂不堪,實則把距離拿捏得十分精妙。如果有人能從天上俯瞰的話,就能看到,他們以文丑為核心形成了一朵綻放的花朵,花瓣四面伸展開來,當蜜蜂侵入花蕊時,層層疊疊的花瓣同時開始併攏,要把蜜蜂包在其中,再也飛不出去。
文丑早就知道這支騎兵的存在。輜重隊潰散之時,他們沒有出現,文丑便猜到對方的用意。那些世族私兵的醜態,恰好成了絕佳的掩護。當他們認為袁紹軍陷入狂歡的鬆懈中時,卻不知又被文丑算計了一次。
張遼和關羽也發現了這個狀況,但他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只要在合攏之前殺死文丑,勝利仍可以掌握在手中。兩個人對視一眼,把亂七八糟的雜念趕出腦海,默契地把馬身前後錯開。關羽的單兵戰力比較強,直取文丑;而張遼則負責排除袁軍的干擾。
當關、張二人的騎隊與文丑進入一射之程的距離時,文丑的直屬部曲們的包圍圈也恰好合攏,時間計算得分毫不差。兩邊的大戰,均是一觸即發。
「遼來也!」
張遼一邊揮舞着大槊,一邊在馬上大呼。這位前西涼將軍的身上,散發出驚人的氣勢。他似乎陷入一種奇異的狂熱狀態中,有點自暴自棄。他分出兩彪馬隊,如雁行布陣,風馳電掣般地卷過關羽兩側,把最先衝上來的幾名袁軍士兵一槊掃倒。瞬間爆發出來的壓迫感,讓陣前的敵人為之一窒,好似面對着千軍萬馬。
關羽沒有回答,他心無旁騖地端着長矛,化為速度驚人的飛箭,直直接刺向文丑。文丑看到是他,眼睛一亮:「果然是你!看來蒼天有眼,顏大哥的仇今日可以報得了!」
文丑克制住有些激動的心情,讓馬匹往後退了退,包括徐他在內的數名親衛擋在了前頭。文丑並不是一個以武力見長的將領,沒有必要跟關羽這種武夫對砍。關羽看到有人阻擋,大吼一聲:「滾!」雙臂運力,那彈性極佳的長矛如靈蛇般抖了起來,左右甩動,登時把兩名親衛抽到馬下。徐他挺劍迎了上去,但兵刃太短,沒兩回合也被抽飛。
文丑見狀,在剩餘衛兵的掩護下且戰且退,關羽窮追不捨,如同一尊上古殺神,又挑飛了三四人,距離逐漸接近。文丑逐漸退到了袁軍陣形的後方,在那裡,停着一輛馬車。文丑退到馬車旁就不退了,而是掀開馬車帘子,從馬車裡硬生生拽出一個人來。
那人白面長髯,國字臉,還有兩隻不輸於淳于瓊的大耳朵,一看就是個寬厚長者。
「雲,雲長?」那人看到關羽,面露驚詫。
「大哥?」
文丑一把扯住劉備,擋在身前放聲大笑:「玄德公,帶你來,果然沒帶錯啊!」他開拔之前,強烈要求劉備隨軍,萬一碰到關羽,這一招就能讓他束手縛腳,乖乖就戮。
劉備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面色為之一變。
關羽原本滔天的殺意,霎時間煙消雲散。跨下的駿馬速度不減,而高抬的長矛,卻緩緩地放低下來。他想過各種與大哥重逢的情景,這是最為惡劣的一種。火紅色的駿馬無法驟停,在馬車旁一掠而過,然後劃了一個半圓轉了回來。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關羽這一猶豫,已經錯失了擊殺文丑的最佳時機,更多的衛兵涌到文丑身邊。張遼的亢奮狀態無法持續太久,體力已顯不支,包圍圈逐漸收攏,曹軍的傷亡越來越大。而關羽已完全亂了方寸,手持長矛不知該刺還是該收。
「雲長,汝南……」劉備衝着關羽開口呼喊,關羽聞言一愣。文丑急忙抬手把他打暈。現在關羽心神已亂,若是劉備出言相勸,他臨陣歸降,顏良的仇可就報不了了。文丑叫人扛起劉備,扔下馬車,繼續朝外圈退去。中途不斷有衛兵加到他與關羽之間。
現在即使關羽反悔,也不可能殺過來了。他和張遼已是身陷重圍,這次神仙也救不了他們。文丑決定退到一個稍微高點的位置,慢慢欣賞仇人被蹂躪至死的場景。
在這附近只有一個地勢稍高的小坡,坡上還翻倒着三四輛牛車,車上的貨物灑了一地。一群世族私兵正興高采烈地翻撿着東西,絲綢和絹帛被他們圍在身上,顯得十分滑稽。文丑懶得理睬他們,徑自登上坡去。恰好這時徐他鼻青臉腫地跑過來,臉上被關羽抽出一條青印,顏色深得可怕。文丑招呼他道:「快上來,這個你一定喜歡看。」
從這裡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關羽和張遼被圍在陣中,帶着騎兵們左衝右突。文丑站在坡上雙手抱臂,開口道:「關羽死前也算看過玄德公了,只可惜近在咫尺,無甚能為。給他一點希冀,再行掐滅,這感覺實在太美好了。每一個仇人,都該要這樣死法,方才解恨!」
文丑正看得心情激盪,徐他突然動了。他手裡的長劍猛然出手,朝着文丑刺去。文丑卻像是早有預知一樣,身子微移,避開鋒芒。徐他想要再出一招,文丑卻已經退開十步之外。
「荊軻刺秦王,你當我看不出來你殺的那十幾個曹兵都是樊於期?」文丑笑盈盈地看着徐他,「我說過吧?我喜歡給人一點希望,再掐滅它。」
徐他木然道:「我也是。」
文丑一愣,卻突覺右肩一陣劇痛。他側頭一看,卻看到一把烏黑鋥亮的斧子斜斜地楔入自己的身體,一個頭纏錦緞、腰束玉帶的世族私兵站在身後,手裡緊緊攥着斧柄。文丑驚怒之下,拔劍去砍,那人鬆開斧子避開。文丑趁機帶着斧子朝前跑了兩步,滿口溢血,白淨的臉上青筋綻起。
那私兵緊追過來,再度握緊斧柄,向下壓去,同時喝道:「殺汝者,徐晃!」文丑覺得自己的身軀又裂開了幾分,過度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他的親衛們都留在坡下警戒,沒料到坡上的這些私兵驟起發難。一直到文丑發出慘呼聲,他們才急忙朝坡上衝來。
徐他閃身擋在這些人面前,利劍一掃,一名親衛的頭顱高高飛起。其他人又驚又怒,正要發起圍攻,那些「私兵」也趕來助陣。這些傢伙的戰鬥力實在令人咋舌,只是幾回合交鋒,就完全壓制住了親衛們。小隊長調集人手,準備再發起一次衝鋒,這時坡頂卻出現了令他們驚駭欲裂的場景:文丑將軍被那個人用斧子硬生生劈成了兩半,斧子從右肩斜劈過,一直斬到左腰才停住。文丑將軍瞪大了眼睛,似乎要說些什麼,斧子一抽,上下身子突然就這麼分開了,內臟與鮮血狂瀉而出。
當上半截身子轟然落地之時,文丑的腦中卻突然一片清明。
假輜重隊是個誘餌,是為了把他誘入胡車兒的伏擊;胡車兒是誘餌,是為了讓他以為延津空虛,可以放心追擊真正的白馬輜重隊;這拋得漫山遍野的輜重是誘餌,是為了讓世族私兵盡情劫掠,把水攪渾,張遼和關羽好趁亂突襲;張遼和關羽仍舊還是誘餌,是為了遮掩徐晃易服接近文丑。
這麼說來,一開始得到的胡車兒伏擊消息,很可能就是郭嘉故意散布的。他巧妙地利用了袁軍高層的心理,誘使他們把世族私兵當炮灰帶在身邊。這些私兵來源複雜,彼此不熟悉,成為了文丑致命的軟肋。當他們在田野為了劫掠而散成一團時,徐晃輕而易舉就混了進來。
可是,這真是郭嘉一個人的手筆嗎?
這種把人不露痕跡地哄入圈套,驚覺時卻為時已晚的綿綿手法,真的是郭嘉所為嗎?這種毫不猶豫地捨棄胡車兒以及一萬多白馬城百姓的冷酷,真的是郭嘉施計嗎?
這個疑問文丑已經無法思考,他眼前的世界從彩色變成黑白,然後變成徹底的黑暗。從不離身的算籌嘩地散落在泥地上,滿是血污。
徐晃看了眼徐他,從懷裡把那捲尖利的竹簡扔還給他,淡淡說了一句:「做得不錯。」
當初徐他逃入文丑的隊伍之前,故意將這竹簡扔在地上,被徐晃撿起來看了其中留言。徐晃雖不知這些字是何人所寫,但他注意到了文中的暗號——那是只有曹氏高層才會知道的約記——知道徐他會在適當的時候站出來幫忙。
美中不足的是,這份竹簡在格鬥中被削掉了兩片,滾落到草叢裡找不到了,導致留言殘缺不全。不過徐晃倒沒有過於糾結,對他來說,如何在奇襲中幹掉文丑才是最重要的。
眼前的結局證明,這份竹簡的留言果然值得信賴,徐他確實是被刻意安排的內奸。
「大概是靖安曹的手筆吧?」
徐晃一邊想着,一邊俯下身子,一手揪住文丑的頭髮,一手拔出匕首,乾淨利落地將他的頭割下來,高高舉起,向着浴血搏殺的張遼和關羽大吼起來:「文丑,授首!文丑,授首!文丑,授首!」
延津在一瞬間,為之凝固。
袁紹軍的軍正司很清閒,他們名義上是維持軍中紀律的司曹,但實際上職責只有兩個:一、把上頭想抓的人關進監獄;二、別讓犯人逃了。其他的事都不用操心。
所以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首先要做的是建起一座簡易的監牢。監牢不用太舒服,但選用的木材都很粗大。立柱的時候,根部要入地二尺,上端削尖用火烤過。每隔五柱,還要用一塊木板橫攔。這樣的一個監牢,就算是傳說中的呂布或者典韋,也休想赤手空拳逃出來。
但現在的情況有點不一樣。袁紹軍如今據有白馬城,城內的東西雖然都被曹軍搬空了,但還剩下許多空蕩蕩的屋子。軍正司手裡只有一個犯人,實在懶得專門為他修建一所監牢,就隨便挑了一間空房子,把他關了進去。
諷刺的是,這一間房子,恰好是前幾天劉平和魏文被劉延拘押的地方。他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好在逢紀對他的漢室密使身份有所忌憚,沒有折辱太甚。劉平在屋內可以自由活動,手腳都沒被縛住。不過屋子外頭的衛兵卻比平常多了兩倍,由一名曲長總攝全場。
這一天到了午夜換崗的時候,一批新的衛兵走過來換崗。他們與守衛驗過信符,交換了位置,還與他們竊竊私語了一番,聽的人露出驚訝的神色,很快空氣中瀰漫起一種輕微的不安。曲長走過來,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新來的衛兵說,他們聽守城衛戍的兄弟們說,從下午開始,城外不斷有落單逃回來的士兵出現,督戰隊正忙着到處抓人。那些逃兵似乎屬於文丑將軍的部屬。有一則傳聞說,文丑將軍在延津的衝突中喪生,全軍崩潰;還有一則傳聞說曹軍的主力擊潰了文丑,正高速朝着白馬城衝來。
「你們是軍正司的人,應當杜謠,而不是傳謠。」曲長訓斥了士兵一番,勒令他們不許再瞎說這些東西。可他轉過身去,神情變得不大自然。他也有自己的渠道,知道得比士兵要詳細。袁軍確實在延津吃了大虧,文丑將軍陣亡,不過他死以後玄德公接過指揮權,帶着剩餘部隊正在返回白馬,曹軍並沒有追擊。
他甚至還知道一點內幕,這次失利,與屋子裡的那個人有點關係,但到底怎麼回事,就不是他這級別所能獲知的了。
這個答案,甚至連逢紀都不知道。
他此時正惶恐不安地跪在白馬城的府衙內,他的主君袁紹高居上位,手裡把玩着一個青銅酒爵。逢紀的同僚以及政敵們站在兩側,他們極力收斂着幸災樂禍的表情,但內心一目了然。
「就是說,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針對文丑的圈套?」袁紹忽然問道。他的聲音渾厚低沉,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
「臣舉措失當,難辭其咎,願一死以謝三軍。」
逢紀回答,把額頭貼上冰冷的地板。如果說顏良的死還有一些意外因素的話,那麼文丑的戰敗,完全是謀略上的一敗塗地。胡車兒的棄子、張遼關羽的虛張聲勢、白馬輜重的潰散以及徐晃的伏兵,一環扣着一環,像一隻逐漸扼緊的大手,生生掐死了這位勇將——對此逢紀竟全無察覺,乖乖驅使着文丑進了圈套。
「自盡倒不必,不過元圖啊,平日裡你算無遺策,怎麼這次就沒看穿曹氏的計策呢?」袁紹的聲音有些迷惑不解。從戰報上看,逢紀在延津之戰前半段的指揮非常出色,完全壓制曹軍,可到了後半段卻大失水準,直接把文丑送上了絕路。
「臣一直侍奉大將軍,久沐德風,實在是沒料到曹賊無恥殘暴到了這地步。胡車兒這樣的新降之將,竟被如此乾脆地當成棄子犧牲掉了,臣以有德度無德,是以誤判。」
逢紀找了個理由,暗暗拍了袁紹一個馬屁。袁紹面色略好看了些,其他臣子卻一陣腹誹,這人到了現在還不忘恭維。其實逢紀心裡也在暗暗叫苦,他也不想用這種藉口,但不這麼說,他就必須把劉平的存在公開說出來。
他在一開始接到戰報的時候,氣得把案幾都給踹翻了,認為這一切都是劉平那個奸險小人的錯。可他轉念一想,劉平錯在哪裡了呢?他根本沒說錯什麼,提供的所有情報都應驗了。唯一一次勉強算是失誤的,是指出輜重隊選擇烏巢方向逃竄。結果這個提議被自己自作聰明地給否決了,反讓文丑前往延津追擊。
現在如果把劉平說出來,袁紹一定會追問:「既然他掌握了曹軍動向,為何你不聽他的?執意讓文丑前往早已設好圈套的延津?」這麼一問,延津這一敗就不再只是個失誤,而成了忠誠問題。別忘了,文丑是冀州派,而逢紀是南陽人。這一仗打勝了,怎麼都好說;這一仗打敗了,而且是因為逢紀不聽劉平的緣故,沮授、高覽等人一定會藉機跳出來,指責他懷有私心故意削弱冀州派。
他逢紀的聲望倒是無所謂,可萬一被有心人聯繫到世子袁尚,可就麻煩了……袁紹如今還沒指定繼承人,三個兒子裡,中子袁熙置身事外,長子袁譚和三子袁尚,可都盯着這個位子。冀州派和潁川派擁護袁譚,站在袁尚身後的卻是南陽派。如今田豐被囚、沮授被斥,顏良、文丑被殺,冀州派元氣大傷,潁川派人微言輕,正是上位的大好時機,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出什麼錯。
聽了逢紀的解釋,袁紹用三個指頭捏着酒爵,有些憂慮地說:「顏良、文丑都是國家柱石,如今兩戰兩殞,很容易挫動我軍銳氣啊。大軍南征不易,這麼下去,讓我回鄴城怎麼去見田元皓?」
田元皓就是田豐,大將軍幕府中的第一謀士。他開戰前極力反對南下,結果被袁紹一怒之下關入監獄。袁紹的話里沒指責任何人,但熟悉他的人都聽得出,他現在很不滿意——袁公不怕傷亡,只怕傷名。顏良文丑死不足惜,但讓袁公在田豐面前丟了面子,這就犯了大忌諱。
逢紀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正琢磨着該如何解釋。旁邊站出來一人道:「恭喜袁公。」整個廳堂里的人都呆住了,這是誰在胡說八道?無數道視線掃來掃去,最後集中在一個面白長須的儒雅男子身上。
「玄德公?」袁紹眯起眼睛,酒爵不自覺地歪斜了幾分,「閣下說恭喜我,不知喜從何來?」
顏良、文丑之死都與他二弟關羽有關,袁公還沒騰出工夫來處置他,這傢伙反倒主動跳出來了。一群幕僚都在心想,這人莫非是想求死。
劉備一臉坦然,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逢紀,從容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如今小敗,正是大勝之兆,豈不該恭喜將軍麼?」逢紀沒想到出來替自己解圍的,居然是劉備。這傢伙是延津之戰的生還者不錯,可也不該說這種混賬話啊……
袁紹略微挪動身體:「玄德公,願聞其詳。」劉備向袁紹一拱手,雙目灼灼閃亮:「兵法之道,奇正相闔。曹軍奇謀百出,正暴露出他們正道勢窮的窘境。窮鼠齧狸,將軍不會不明白。」
袁紹歪了歪頭,用右臂肘部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伸:「窮鼠齧狸……嗯,你是說,阿瞞他如今已是窮途末路,所以希望藉此兩仗激怒我,與他早早進行決戰?」
「原本曹公欲守,我軍欲戰。如今他一反常態,急於挑起將軍怒氣,將軍難道品不出什麼味道?」劉備循循善誘,白皙的面孔上滿是誠意。
「你是說,他在別處,還有隱憂,所以官渡之戰,不能拖太久?」袁紹眼睛一亮。
劉備輕輕捋髯,讚許道:「將軍說的不錯,曹公的隱憂,可是不少呢,所以他只能速戰速決。兵法曰:攻敵之所不備,出敵之所不意,行敵之所不欲。如今曹公欲戰,我軍不如改急攻為緩守。寓攻於守,徐圖緩進,步步為營。如此一來,曹公只能在官渡糜耗糧秣,進退兩難——倘若這時四方事起……」他說到這裡,眼神閃動,雙臂張開,忽起合掌發出清脆的「啪」聲,像是拍死一隻蚊子。
袁紹還沒表態,公則跳出來厲聲道:「劉玄德!顏良是你兄弟關羽所殺,文丑之死,也與你脫不開干係。如今主公沒拿你,你反倒說起風涼話來了!」劉備微微一笑:「你可知文丑將軍為何叫我一同隨軍?」公則冷笑道:「定是你想跟你二弟暗通款曲,想騙殺文丑!」
劉備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雙目露出悲戚,下巴微微顫抖,要哭出來一樣。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收住淚水,指向逢紀:「我用心如何,元圖盡知。」
剛才他替逢紀開解,如今逢紀自然不好拒絕,只得嘆了口氣,解釋道:「此前得到消息,關羽可能在曹軍陣中,所以我請玄德公隨文丑將軍一起行動,是為了再遇關羽,勸誘他投入我軍,就算不能,也可擾亂其心。」
其實劉備是被逢紀逼着隨軍做人質的,倘若關羽不從,他就會被當場斬殺。如今劉備反過來利用這一點,逢紀就算心知肚明,也只能隨聲附和。
逢紀解釋完以後,公則卻毫不放鬆:「任你們百般辯解,結果還不是一樣!文丑將軍陣亡,你劉玄德卻毫髮無傷地跑回來了。」公則知道,咬住劉備,就是咬住逢紀,咬住逢紀,就是咬住南陽派的要害。
這時袁紹不悅地咳了一聲,公則趕緊閉嘴。袁紹對劉備溫言道:「玄德公是仁長君子,豈會害我。玄德啊,喝點蜜水,慢慢說。」劉備用衣袖擦擦眼角,接過一杯蜜水啜了兩口,這才繼續說道:「文丑將軍遇難,實非在下所能料。不過我已與二弟有了約定。」
「哦?可是關將軍要來投我?」袁紹露出一點點興奮。
劉備搖搖頭:「二弟現在北上,必被曹公所殺。所以我讓他南下,與我會與汝南,同樣可為將軍效力。」袁紹聞言,不由得仰天大笑:「玄德公啊玄德公,無怪阿瞞這麼看中你,果然有一套。」
汝南是袁氏祖地,遍地門生故吏。劉備說去汝南,用意自然是激化曹公的諸多「隱憂」之一,為袁紹創造「四方事起」之略。公則不甘心地追問道:「汝南如今被李通、滿寵守得嚴謹,你去了又有什麼用?」劉備合掌笑道:「他們只能保住城池不失,外野可是山賊的天下。其中兵勢最大的劉辟、龔都所部,與我有舊,可用。」
公則還要說什麼,袁紹把青銅爵擱下,站起身來,右臂向上用力揮動。這是他的標誌性動作,意味着馬上要宣布什麼重大的事情。群臣不由得都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有一件事,恐怕你們還不知道。東山剛剛傳來消息,孫策在會稽因傷身亡,他弟弟孫權在張昭、周瑜的輔佐下接任江東之主。」
這個消息在廳堂里爆炸開來。在場的人都紛紛交頭接耳,面露驚訝。孫策在丹徒遇刺之事,早就盡人皆知,沒想到他傷勢如此之重,沒過幾天就命喪黃泉。
袁紹很享受臣僚們的驚訝,特意讓他們議論了一陣,才繼續說道:「東山的蜚先生說,孫策之死,與郭嘉脫不開干係,想必這是曹阿瞞為了消除南方隱患、專心與我決戰所採取的手段。」說到這裡,袁紹得意洋洋地豎起右手食指,點在眼角,「可惜啊……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孫策一死,曹氏壓力頓減,可也解放了另外一隻猛虎。」
在座的幕僚皆非庸才,都立刻聯想到了荊州的劉表。劉表和孫策可謂世仇,多年隔江互斗。此前劉表在荊州對袁曹之爭按兵不動,就是因為受了孫策牽制。如今孫策一死,這頭老虎該鬆口氣,望向北方了。
「玄德公所言,大有道理。此前我軍急於求成,以至有白馬、延津之敗。如今我軍主力渡河,烏巢大澤已為我與阿瞞共有,決戰已無必要。阿瞞想打,我就跟他耗!耗到『四方有事』的時候,他就只能向我俯首稱臣了。」
說到這裡,袁紹不失時機地把右臂前伸,指向南方,聲音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傳我命令,諸軍不要輕易深入,以烏巢為據點,慢慢壓迫過去——至於汝南,就交託玄德公你了。」
眾人這才意識到,袁紹收到孫策去世的消息以後,就已經做了緩攻的決定,適逢議論延津之敗,順便提了出來。劉備這個老狐狸嗅覺靈敏,早早表態,既摘乾淨了關羽殺顏良的責任,又占了「四方有事」的一方,可謂是占盡了先機——好在他很快就要前往汝南,不然幕府所有的幕僚都要被他搶走風頭了。
有心的幕僚注意到,孫策身亡的消息,是東山密報給袁紹的。也就是說,袁紹這個巨大的轉變,實是出自蜚先生的謀劃。所謂「四方有事」,說白了,就是董承計劃的一個翻版。只不過把孫策換成劉表,劉備從徐州換到汝南。但這一次由袁紹發動,威力大不一樣,儼然如天下霸主,號令四方,正搔到了他的癢處。無怪袁紹躊躇滿志,改急為緩,甚至不再計較顏、文二將的損失。
想到這裡,不止一個人在心中感慨:那個怪物對人心的把握,實在可怕。只有公則暗自發笑。剛才他那一番指斥,是故意為之。袁紹的性格,是要駁倒別人,才顯出自己高明。有他故意唱起反調,袁紹採納蜚先生的計劃更是萬無一失。
議事結束了,諸臣慢慢散去,各自回營去傳達最高指示。公則臨走之前,得意地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逢紀,大為自得。把劉平送到逢紀身邊,真是一招妙棋。既除掉了文丑,又讓逢紀一無所得,有苦說不出。一石擲出去,冀州、南陽兩派都是元氣大傷。
「再過兩天,就該讓劉平回來了。」公則心想。這可是他的寶貴資源,漢室就如同是西域的葡萄酒,醞釀得越久,妙處越多。
公則不知道,幾乎是在他心想的同時,一個截然不同的念頭湧入逢紀的腦海。
「劉平這個人不能留。」
經過剛才那一番挫折,逢紀終於下定了決心。這位漢室使者如今已成毒丸,萬一為人所知,自己必大受責難,不如殺了乾淨。
回到自己的營地以後,逢紀叫來一個軍校說:「你帶上兩個人,儘量低調一點,把劉平從牢里提出來。如果他試圖逃走,格殺無論。」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語調輕輕放緩,軍校心領神會,領命而出。
軍正司的曲長抱臂靠在房門口,有點想打瞌睡。這白馬城實在是太破了,曹軍甚至拆走了所有的榻,他開始懷念在鄴城溫暖的住所。他眼皮正在打架,忽然外面傳來腳步聲。他連忙睜開眼睛,提起燈籠,看到外頭一名軍校帶着兩名士兵走過來。
這軍校一身殺氣,雙目如刀,一看就是個老兵。曲長不敢怠慢,拱手道:「三位軍爺深夜到此,所為何事?」軍校一指屋內:「這個人,我們要提走。」曲長道:「這可有點晚了,明天不行嗎?」軍官冷冷道:「逢別駕要提人,還要你來定時辰?」
曲長打了個哆嗦,連稱不敢,從懷裡摸出半張符信和一張麻紙道:「既然逢別駕深夜提審,卑職豈敢不從。還請軍爺示下符信,在這提人的公文上蓋個印記吧。」
軍校把麻紙和印信接過去,看也不看,「啪」地扔在地上,用腳踩住。曲長有些惱怒:「軍爺這是什麼意思?」軍校揪住他的衣領,給他壓到牆上,在耳邊惡狠狠地說道:「逢別駕深夜提審,自然有他的用意。你拿這些玩意兒出來,是要把逢別駕的事傳得天下皆知麼?」
曲長暗暗叫苦。這正是軍正司最頭疼的狀況,他們抓的犯人形形色色,高官想插手做事,又不願留下把柄,往往拿權勢壓着軍正司破壞規矩。萬一哪日被掀出來,他們卻絕不會承認,任由軍正司背起黑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