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49章

馬伯庸

  可惜楊俊的請求,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伏完委婉地表示,他是外戚,不應參預政事。大家心裡都明白,如今政在曹氏,連天子都大權旁落,他這個外戚又能干預什麼政事,無非是個藉口罷了。但楊俊沒有勉強,有人甘願為了漢室付出一切,有人甘願深藏身名以求保全,這都是個人的選擇。

  伏完把楊俊送到門口,楊俊用獨臂向他拱手告辭:「請恕在下肢體不全,不能施以全禮。」伏完把笑容擠在層疊的皺紋里,上前扶住:「先生客氣了,還請轉告孔少府,小老勛戚之身,恐惹士林非議。有女兒做了皇后,伏家就知足了。」

  楊俊看着他的臉,不知他只是客氣幾句,還是有所暗示。這時伏完的動作卻僵硬了一下,楊俊覺察有異,回過頭去,看到徐幹站在身後,身後還有幾個許都衛的探子。

  「楊俊楊季才?」徐幹不客氣地直呼其名。

  「是我。」楊俊回答。他知道徐幹代替滿寵擔任許都令,這個臉上白白淨淨的儒雅之士,不比那個陰毒的大麻子好對付。

  「先生能否造訪許都衛一趟?董承案頗有幾個疑點,要與您商榷。」徐幹說。

  楊俊眉頭一皺:「我和車騎將軍素無瓜葛,恐怕有負所望。」

  「等一下我們可以慢慢說。」徐幹露出一個假惺惺的微笑。

  趙彥之死讓徐幹一直耿耿於懷。那是他出任許都衛以後的第一件任務,結果辦砸了不說,還當着郭祭酒和滿寵的面大大地丟了臉。徐幹熱切地盼望着能夠再有機會挽回這一切,證明自己的才幹。

  可是他失望了。郭祭酒離許之前,告訴他對漢室要保持距離,絕不能深入刺探,甚至把皇宮裡的幾個耳目都撤了下來。徐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郭祭酒的話他又不敢違背,只得另闢蹊徑打別的主意。

  徐幹查閱了滿寵遺留下來的資料,以他的才智,很快也發現了楊俊身上的疑點。他認為這是個合適的突破口,偷偷布了眼線。當他聽說,楊俊拜訪伏完,立刻意識到,這一定是宮內和外界勾結的陰謀,便興沖沖地跑過來了。

  楊俊不肯去,用單手推開衝上來的探子,大聲道:「不知楊某是何罪名?」

  徐幹看了一眼伏完,吐出八個字來:「中外勾結,禍亂朝綱。」漢時朝臣與外戚交往,確實是件很忌諱的事,但在許都的形勢下,這個罪名委實有些滑稽。徐幹知道伏完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根本不怕惹惱他。

  他話音剛落,從伏府內走出一人,冷冷說道:「徐大人,你說中外勾結,是何意指?」徐幹聞言一楞,再一看,認出這是中黃門冷壽光,皇帝身邊的一個宦官而已。徐幹放下心來,倨傲道:「許都衛在辦事,你一個宮內的宦官插什麼嘴。」

  冷壽光淡淡:「楊先生月前曾覲見陛下。如今徐大人說中外勾結,莫非是對陛下心有所疑?」

  徐幹眉頭一跳,這可真是誅心之論。郭祭酒臨走前明確指示,漢室絕對不能碰,現在冷壽光把這楊俊和漢室綁在一起,形勢變得棘手起來。徐幹連忙解釋說:「許都衛只是懷疑楊先生與逆賊董承有關,和陛下無涉。」

  冷壽光道:「董承之亂,有楊修判詞在先,荀尚書朝決在後,早有成議。徐大人翻出舊賬,拷掠大臣,可是要讓闔城官員惶惶不安?」

  曹操在前線打仗,後方無論有什麼理由亂起來,許都衛的責任都小不了。徐幹沒想到冷壽光一個宦官,詞鋒卻如此鋒利,心裡暗暗罵:我他媽還沒拷掠呢,再說楊俊一個司空府的幕僚算個屁大臣啊!

  不料冷壽光踏前一步,又拋出一頂更大的帽子:「楊先生是司空府徵辟而來的河內名士,你如此對待,消息傳出去,河內士子與大族會做何想?」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徐幹可有點受不了。冷壽光在暗示楊俊一旦被抓,必會引發河內各界不安。在這個敏感時期,萬一在有心人的攛掇下,整個河內倒向袁紹,那徐幹有幾顆腦袋都要被砍了。

  徐幹臉上陰晴不定,在原地尷尬。伏完這時開口道:「徐大人,楊先生造訪敝府,實只是為聚儒之議,老夫可為其擔保。一會兒老夫修書一封,送到許都衛解釋,您看如何?」這個台階鋪下來,徐幹只得就坡下驢,硬生生把鬱悶憋回去。他在儒林也算有聲望,可不想因為這件事搞得人人側目。徐幹沖三人一拱手:「既然如此,還請伏大夫早早把折辯送去,以證清白。」然後匆匆離去了。

  望着徐幹悻悻的背影,三人相顧,均是一笑。楊俊要向冷壽光道謝,冷壽光擺擺手道:「我是代皇后陛下送來些手織的絹布,恰好撞見此事,多嘴幾句罷了。」楊俊看着這個肌膚光滑如鏡的宦官,心中暗暗敬佩,剛才冷壽光那三句反問,字字誅心,卻又無從辯駁,可不是尋常人能問得出的——這個宦官,不簡單。

  冷壽光已經辦完了事,出言邀請楊俊一路走走。於是兩人拜別伏完,一路朝着皇城走去,兩名隨從遠遠跟着。楊俊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有些詫異:「曹氏對漢室,可比從前放心多了。」

  之前漢室四周遍布耳目,恨不得無時無刻如影相隨,所以楊俊有此一說。冷壽光道:「陛下病重,曹氏自然也就沒那麼擔心了。」

  皇帝遠在官渡,這個秘密知道的人極少。為了避免泄密,郭嘉索性把漢宮內的耳目都撤了出來,只在外圍布置了些人手。他離開許都以後,針對此事的保密,就由荀彧和冷壽光一外一內負責,漢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寬鬆環境。

  楊俊聽到「陛下病重」四字,眉宇間多了些擔憂:「陛下的身體……」天子曾經是他的兒子,他始終對劉協有種父親式的關懷。冷壽光看出了他的憂慮,微微一笑:「楊先生不必擔心,天子很好。」楊俊聽到弦外之音,他是個知輕重的人,立刻改換了話題:「冷公公曾師從何處?聽閣下言辭,實有人傑之風啊。」

  冷壽光停下腳步,仰頭望天,楊俊以為問到他的傷心事,連忙致歉,冷壽光擺擺手,唇邊露出一絲自嘲的意味:「我乃是華佗門下,說起來,還是郭祭酒的同學呢。」

  楊俊驚愕地望向冷壽光,他可沒想到還有這層關係。冷壽光簡單地把他與郭嘉的恩怨說了一遍:郭嘉化名戲志才去投華佗學藝,卻騙奸其侄女華丹,以致華老師震怒,把一門弟子盡數閹割。他講述的時候,語調異常平靜,如同在說一件不關己的事。

  「……你一定很恨郭嘉吧?」楊俊感嘆。華佗不光以醫術出名,名下弟子無所不學,冷壽光有這等見識,就是做州郡之長都不為過。可如今卻因為毀損了身體,只能屈居宮中忍受豎閹之辱,他一定對郭嘉懷有極深的怨恨。

  不料冷壽光輕輕搖頭道:「我如今專心侍奉天子,個人的怨恨,早已不重要了——」說到這裡,他的話鋒突然一轉,溫和的雙眼閃過一道光芒,「聽說楊公你將不日北上,去迎鄭玄公?」

  「不錯。」

  「郭奉孝天生病弱,依靠老師為他親自調製的藥方,才勉強支撐。只是那藥方未臻完美,還缺一味養神的藥引。我前幾日略有所得,楊先生路過官渡時,能否代我轉交給他?」

  「你難道想毒……」楊俊有些吃驚,「即使你我有這心思,郭嘉那麼聰明的人,又怎麼會上當?」

  冷壽光輕笑道:「放心好了。我這藥引絕不含半分毒,乃是盈縮滋壽的妙方。郭嘉跟隨華老師時間很短,鴆毒之術我不如他,養生之道他卻不如我。」

  「這麼說,這藥引反而是為他延壽的嘍?」楊俊還是不明白。

  冷壽光雙手垂拱,雙眼望向天空,清秀的眉目之間,涌動着奇妙的情感:「我雖不恨他,但也不曾寬恕他。這藥引是毒是藥,全在他一念之間。如何抉擇,就要看郭嘉自己了。」

  劉平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過來,腦袋重得像是裝着十具青銅鼎器。夢的細節他睜眼那一瞬間便全忘了,只依稀記得置身於無邊的混沌,有無形無質的東西從四面擠壓而來,侵入身體,艱於呼吸。

  劉平用手肘勉強支起身體,環顧四周,才發現榻邊有一個女子。他定睛一看,是個女子,五官很是熟悉,那是一種不同於中原人的眉眼,雖不秀媚,卻有野性之氣。

  「任……任姑娘?」劉平大驚,認出這女人是郭嘉的寵妾任紅昌,她在許都附近的村子獨自過活,他還跟着郭嘉去拜訪過。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劉平連忙回想,自己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段記憶,應該是在黃河之中——難道說自己被救回許都了?

  任紅昌見他醒來,端來一碗肉湯:「慢些吃。」

  劉平飢腸轆轆,拿起碗大吃起來。這肉湯里擱了薑絲和花椒,入口辛辣,他吃得額頭滿是汗水,體內寒氣被盡數逼出。劉平吃完以後,覺得身體這才有了絲活力。他抬起頭,看着任紅昌:「我在哪裡?」

  「陛下,這裡是鄴城。」

  任紅昌平靜地回答。劉平一聽這名字,一下子從床榻上坐起來。怎麼跑到袁紹的大本營了?這時曹丕從外頭一腳踏進來,他看到劉平恢復了清醒,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收斂起來。任紅昌跟曹丕交代了幾句,把碗收起來,轉身離開屋子。

  「二公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平問。曹丕告訴劉平,他當時浮上水面以後,發現劉平半天沒上來,用牛皮水袋充滿氣,再次潛入水中,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劉平拽到了黃河北岸。

  劉平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卻知道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是何等艱難。他咳了幾聲,滿是感激地說了句謝謝你,曹丕卻淡淡答道:「要謝,就謝任姐姐吧。我把你扶上岸以後,已是精疲力盡。這時候恰好任姐姐經過,把我們都救了起來,不然袁紹的追兵次日巡河,還是會把我們捉回去。」

  「她一個遠在許都的弱女子,怎麼會湊巧路過黃河?」

  劉平滿腹疑竇。曹丕苦笑道:「她說是來鄴城辦事,至於辦的什麼事,我實在套不出來——順便,她可不是什麼弱女子。」

  這時候任紅昌又走進屋子,她換了一身緋紅色的短襟胡袍,頭上還多了一支鷹嘴步搖,整個人犀利得如同一位將軍。

  對於劉平來說,任紅昌一直是個謎。她似乎可以在各種氣質之間轉換自如,時而是郭嘉懷中婉轉承歡的美妾,時而是村中撫養孩童的慈祥大姐,似乎這些只是隨時可以更換的衣物。

  她掃視了一眼曹丕和劉平:「我出去一下,看有沒有機會進入新城,你們好生在屋子裡修養。」

  「新城?」劉平有些糊塗。曹丕解釋說,鄴城如今分為新城與舊城,達官貴人都住新城,貧苦百姓都住舊城,兩者有城牆相隔,不能隨意通行。

  劉平掙扎着起身:「任姑娘,你來鄴城,到底所為何事?是否郭祭酒指使?」在他看來,任紅昌蹊蹺地現身鄴城,肯定又是郭嘉施展的手段。他必須搞清楚郭嘉的打算,才能決定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聽到他這麼問,任紅昌的臉上浮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賤妾雖然託庇於奉孝,卻不是什麼傀儡木俑。他是他,我是我,你們這些人,總覺得女人做什麼事情,都是男人做主麼?」

  劉平有些尷尬地閉上了嘴。任紅昌道:「不過告訴你們也不妨。我要找的那個人,她姓呂,如今就關在這鄴城的某個地方。」

  「姓呂?」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心中升起一個猜測。

  「不用猜了,是呂溫侯的女兒。」任紅昌說。

  劉平出發之前,就知道呂布的女兒落在冀州派手裡,而且顏良打算以此要挾張遼。於是郭嘉策謀,楊修實行,讓張遼在白馬害死顏良,一舉數得,藉此提高劉平在袁營的地位——而張遼換來的,是一個把呂姬救出生天的承諾。

  現在看來,這個承諾的執行者,就是任紅昌。

  「你們不要誤會,我不是為郭祭酒才來的。呂姬與我情同姐妹,於情於理我都不會坐視不理。」

  任紅昌雙手抱在胸前,眼神閃着銳利的光芒。劉平記得郭嘉曾經說過,任紅昌並非中原人氏,她此前一直跟着呂布。呂布敗亡之後,她才從了郭嘉。那麼她與呂布的女兒結下深厚關係,親自為其涉險,不足為奇。

  任紅昌看看窗外的日頭:「時候不早了。我不知道一位天子和一位曹家的嫡子跑到這裡做什麼,我也不關心。救下你們,是我給郭祭酒一個交代。而我要做的事情,也不用你們插手。」

  劉平忙道:「這裡是敵人腹心,咱們須得團結才行。」

  任紅昌眼神「刷」地射向他:「那好,我問你,你來鄴城的目的是什麼?」

  劉平一下子被噎住了。任紅昌又看向曹丕:「你來鄴城呢?」曹丕也只能尷尬地垂下頭。任紅昌冷笑:「兩個大男人,還不如我坦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談什麼合作。好自為之吧。」說完她一扭頭,轉身走出屋子去了。

  「請,請等一下……」

  劉平掙扎着想追出去,他一邁出門檻,卻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在門外站着十幾個衣衫襤褸的黑瘦漢子,站成兩排,一看到任紅昌出來,一齊躬身說道:「任大姐。」

  任紅昌左手叉腰,掃視一圈:「都來齊了?」一個漢子道:「是。」她把額頭撩起,輕輕一揮手:「走。」然後邁開長腿,頭上的鷹嘴步搖分外顯眼。十幾條漢子跟在後面,肅然無聲,如同服侍女王一般。

  「這是……」劉平呆住了。曹丕道:「我第一次看見時,和陛下你現在的表情差不多。這些人都是鄴城舊城的閒散農漢,沒事在鄉里橫行霸道,也不知任姐姐使的什麼手段,全給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粟米,還有這房子,都是他們供奉的。」

  「咱們到鄴城多久了?」

  曹丕臉上浮現出敬佩的苦笑:「三天。」

  三天時間,就把鄴城附近的惡霸給收拾成這樣,這女人到底有多可怕?兩個男人面面相覷,末了劉平直起身子,對曹丕說:「咱們……也出去走走吧。」

  曹丕沒言語,默默地攙起劉平,給他找了一套袍子。這袍子不知是買的還是從屍體上扒的,有一股強烈的油膩味。劉平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適應。他的體格很健壯,加上這一路任紅昌與曹丕照料得很好,除了稍微虛弱一點,沒別的問題。

  兩人出了門,劉平這才發現,他們是住在一處破落的大屋裡,四周都是類似的房屋。這些屋子不能算簡陋,但明顯是年久失修了,架構尚在,殘牆破瓦滿目皆是,像是一座已經死去很久的城市遺骸。大多數老百姓都面黃肌瘦,神色枯槁。

  在這些房屋之間,放眼望去皆是雜亂無章的小旗與洗晾的衣物,垃圾遍地,黑水縱流。在遠處可以看到一道高大巍峨的城牆,曹丕說那裡就是鄴城新城,達官貴人都遷去那裡,剩下的屋舍索性開放給附近百姓,隨意居住。結果老百姓一哄而上,彼此爭搶住所,這裡成了一片混亂之地。這是典型的袁紹式治政,大手大腳,粗豪慷慨,卻缺少全盤規劃。

  「全憑一時心血來潮,全無籌劃。看似慷慨,實則亂政。」曹丕一臉厭惡地發表評論,同時靈巧地避開一堆碎瓦。劉平也有同感,袁紹家底殷實,對這些細節全不在乎,比起曹氏錙銖必較的作風,真是霄壤之別。

  兩人慢慢來到了舊城的主道之上,這條主道連接着新城與外地,所以修繕得還算齊整。路面皆用條石鋪就,中凸側凹,便於排水。可惜兩側的溝渠早被淤泥填滿,發揮不出什麼功用。那些沿途種植的樹木都還在,只不過樹葉稀疏,每隔幾段就有被盜砍的痕跡,樹底滿是便溺的味道。

  曹丕和劉平混在其中,且看且走,逐漸靠近新城的城門。

  「再往那邊就不能走了,非得有手令或入城憑信才成。」曹丕指着一個方向說。主道與新城城門之間有一道很深的護城河,河上搭着一架隨時可以拉起的吊橋。吊橋靠着主道這邊有一道關卡,用粗大的杉木交錯紮成拒馬,足有十幾名士兵把守。

  在門口還聚集着許多人,他們都是希望能進入新城的平民。新城裡的達官貴人經常要找些短工做零活,要從舊城找人,他們就指望這種微薄的幸運過活。如果有人足夠幸運,當上了哪位高官或富豪的僕役,贏得在新城長期居留的權利,那更是要被人人羨慕的。

  「這裡戒備特別嚴,即使是任姐姐,也只弄到一日牌,早上進城,晚上就得出來。咱們兩個就更難了,一定得想辦法進去才行。」曹丕喃喃道。

  劉平聽完曹丕的說法,沉默不語。鄴城是他一開始就計劃要來的地方,儘管中途變數多多,還幾乎丟了性命,但歪打正着,總算是順利抵達了。

  可是,曹丕為何要來鄴城?

  劉平注意到,現在曹丕像是換了一個人,以往因不成熟而展露的鋒芒全都掩藏起來了,史阿和鄧展的死對他來說,似乎不再有任何影響。只有雙眸不時閃過的光芒,流露出這位少年內心的劇烈翻騰。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有如此之大的變化?劉平想問,可是他覺得,如果曹丕不主動開口,即使問了也是白問。

  兩人觀望了一陣,打算往回走。這時他們看到遠處的百姓有些慌亂,紛紛往兩邊靠去,一陣煙塵掀起,看起來是有人騎馬朝着鄴城新城而來,數量還不少。他們趕緊躲在一旁,過不多時,一隊趾高氣揚的騎士開了過來,他們沒帶長柄武器,只在腰間懸劍,兜盔上還扎着孔雀翎,應該是禮儀兵。他們簇擁着一輛馬車,飛快地跑過來。馬車輪子在石路上滾動,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這支隊伍很快開過兩人身邊,來到關卡。關卡守衛沒有做任何阻攔,反而早早挪開了拒馬,推開城門,讓他們直接開了進去。

  「袁紹也真闊氣,前線正在用兵,鄴城還能搞出這種排場。在許都,就連我和母親出門,都沒有兩匹馬的車可坐。」

  曹丕嘖嘖地說,不知是羨慕,還是諷刺。劉平問旁人這車隊裡的是什麼來頭,別人告訴他,皇帝在許都發出詔書,要請鄭玄大師聚儒大議五經,各地士子都要去。北方統攝此事的人是荀諶,所以各地大族都紛紛把自己的子弟派來鄴城。

  劉平點點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在這一天清晨,鄴城西門的城門丞發現一件怪事:平時總有許多老百姓聚在拒馬前,給衛兵們賠着笑臉。可如今卻一個也看不到。衛兵們已習慣了冷着臉把這些刁民叱退,他們突然不出現,一下還真有點不適應。城門丞朝着舊城廢墟張望,看到遠處似乎聚了很多人,隱約還有喧譁傳來。他覺得有些不安,決定過去看看。

  站在高台上的是個青袍書生,面容稚嫩,恐怕只有二十歲,他在台上走來走去,不時揮手,慷慨激昂地講着話。在他身後,還有一位童子手捧長劍,面容肅穆。童子身後還有一位面紗罩面的女子,手中持一管笛子,不時吹起清越之聲。台下聚集了好多百姓,都昂着頭,聚精會神地聽着。

  城門丞湊近了,才聽清楚,這個書生講的原來是國人暴動的故事。

  國人暴動發生在周代。周代城邑有兩層城牆,內曰城,城內為國人;外曰郭,城外為野人。周厲王在位之時,多行暴政,鎬京的國人不堪欺壓,群聚而攻之,把周厲王逐至城外,活活病死。周定公、召穆公暫代政事,六卿合議,暴動才算平息。

  這些老百姓全都目不識丁,什麼周厲召穆,根本不知道,所以這個書生沒用那套文縐縐的話,用詞粗鄙不堪,頗為吸引這些村民的興趣。可城門丞越聽越不對勁,這個書生講的明明是周代之事,可怎麼聽都特別刺耳。他說周厲王驅趕國人建了鎬京新城,把舊城分贈給野人,可不允許原來的國人進城,惹得怨聲載道。

  老百姓們聽得聚精會神,講到國人開始暴動,周厲王倉惶離京時,下面更是一片叫好。城門丞注意到,人群里有不少附近出名的惡霸,他們往往先聲叫好,周圍人隨聲附和。

  這哪裡是在說周代,根本是在誹謗袁公。城門丞怒氣沖沖地跳上台去,喝令書生住嘴。書生看了看他,輕蔑一笑:「這裡既非國,也非郭。我與諸位講故事,你是何人,敢來喧譁?」台下一陣喧譁,城門丞道:「你聚眾鬧事,論律當斬。」

  書生又是一笑:「論律?漢律六十篇,先有《九章》、《傍章》,又有《越宮律》、《朝律》。你說的是哪一篇?」城門丞一愣,他是行伍里拔擢上來的,沒當過刑吏,哪裡知道這些,只得說道:「自然是殺你頭的一篇!」書生又笑了:「律令合計三百五十九篇,其中有死罪六百一十條,贖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條,你又說的是哪一條?」

  這一連串數字讓城門丞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書生面向百姓道:「地穴里的鼷鼠,也敢妄談太陽光輝,豈不可笑?」那女子的笛聲也恰到好處地吹出一個滑音,似是調笑,立刻惹來了一片鬨笑。城門丞惱羞成怒,從腰間拔出佩刀朝書生砍去。書生身後的童子猛然睜眼,長劍遞出。只聽鏘的一聲,城門丞的刀頓時被磕飛,一把鋒利的劍頂在了他的咽喉。台下百姓齊聲驚呼,眼睛都瞪得大大。

  「無知之徒,還不快下去,擾了我說史的雅興。」書生揮揮袖子斥道。童子把劍一收,城門丞連滾帶爬地下了台,背後一陣冷汗。那童子的劍法未免太快了,簡直不像是人。他當即打消了召喚衛兵驅散人群的念頭,這個書生的談吐不俗,萬一有什麼來歷,他這個小小的城門丞可得罪不起。

  很快新鄴城裡許多人都聽說了,說舊城有個書生善講舊事,頗得民心,無論走到哪一門附近,都有大量聽眾。還有一些流氓閒漢主動維持秩序。這個書生既不煽動鬧事,也不聚眾誹謗,所言所講都是三代春秋,衛兵們拿他沒辦法,只得任由他去。有些官員嗤笑他斯文掃地,可也忍不住派些僕役出去,聽聽他到底講些什麼,以作談資。一來二去,這個消息傳到了治中從事審配的耳朵里。

  袁紹大軍離開以後,審配就成了鄴城最高的統治者。這位治中從事的地位比較古怪,雖然出身河北,但擁護袁尚繼嗣,所以與逢紀為首的南陽派相善,是田豐、沮授等人的眼中釘。不過審配根本不在乎,他堅信一切都會按照他的軌道行進,任何阻撓的人都會被車輪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