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5章

馬伯庸

  「哥哥,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他想,對未來充滿了憂慮和茫然。

  伏後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陛下,外面風寒,快快進屋。今日要覲見的臣子,可不少呢。」她語氣溫婉,卻暗藏着許多意義。

  念罷一段經文,劉平抬起頭,略微抬高聲音:「扶朕回屋。」從這一刻,「楊平」與「劉平」也隨着劉協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劉協」。

  與此同時,荀彧正站在寢殿廢墟之上,指揮着一群人搬開瓦礫,搜尋遺物。按說這不該是尚書令要做的事,但荀彧認為禁中起火,干係重大,必須要親臨才能放心。種輯則拿着一本簿子,清點着宮人的人數。那個小黃門的遺骸就擺在旁邊,被一塊白布覆蓋着。

  這時,一個人踏着瓦礫走了過來,他的腳步很穩很輕,如同一條草蛇游過殘垣斷壁,窸窸窣窣。當他快接近的時候,種輯才驟然發覺,面色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低聲罵了一句,然後抬起臉,笑意盈盈。

  「滿大人,怎麼您也來了?」

  來的人瘦瘦高高,面色蠟黃,一臉的皺紋層層疊疊,幾乎把五官都淹沒。他叫滿寵,字伯寧,現任許都令,掌管着許都城內的治安。

  雒陽舊臣們並不畏懼在朝堂上與曹黨抗爭,卻偏偏對這個男子噤若寒蟬。四年以來,他就像是盤旋在許都上空的一隻夜梟,這座城市什麼動靜都逃不過他的雙眼,讓雒陽舊臣們在暗中吃盡了苦頭。

  滿寵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種輯的表情變化,他拱了拱手,把視線投到那具小黃門的屍體上。

  「他就是那個為了拯救陛下而死的宦官?」

  「是的。」種輯儘量簡短地回答。

  滿寵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子去,掀開白布的一角,裡面露出一截已經焦黑的胳膊。種輯周圍的宮人紛紛把頭偏過去,滿寵卻面不改色,用力一拽,把白布全扯下來,從屍體上颳起一片紛紛揚揚的灰黑屍粉。

  整具焦炭般的屍體就這麼暴露出來,安靜地躺在地上,兩個空洞的眼窩望着天空,緊閉的下頜似乎在訴說着什麼。滿寵伸出右手去,在死者的軀體上緩緩摩挲,還不時捏起一些粉末送到鼻下嗅嗅。種輯忍不住道:「滿大人,死者為大,何況還是位危身奉主的忠臣,何必如此。」

  種輯並不知道昨晚宮內的情形,但他直覺地意識到火災背後必然隱藏着什麼,不能讓滿寵和這具屍體接觸太多。滿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昨晚具體情形是如何的?」

  禁宮雖不是滿寵的職責範圍,但他有權過問。種輯為了把他的注意力從屍體上挪開,只得開口把起火的過程講述了一遍。

  他的描述,是從伏後那裡聽來的,與荀彧所知並無二致。滿寵對這個故事聽得很仔細,還問了幾個問題,甚至沒有放過任何小細節。

  「這麼說來。昨天晚上,種校尉您的部屬並沒有在宮中宿衛,而是在宮外駐屯,一直到火災發生,才奉了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宮。」

  「是的。」

  「可您當夜不是輪值嗎?主官宿衛,部屬卻留在宮外,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滿寵的疑問讓種輯停頓了一下。事實上,讓他把宿衛派去宮外是來自於伏後的命令,她要求儘量拖延時間,他不知原因,但仍舊忠實地執行了這個命令。這是絕不能讓滿寵知道的。

  「因為宮內狹窄,人多則亂。陛下最近龍體欠安,喜歡清靜一些。」種輯解釋道,然後在心裡飛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麼漏洞。

  好在滿寵沒有對這個細節窮追猛打,道了聲「辛苦」,然後直起身子,朝着荀彧的方向走去。種輯望着他的背影,鬆了一口氣,連忙命令手下把屍體抬走,以免又橫生什麼枝節。

  荀彧正在廢墟上走來走去,臉上沾着點點黑跡與灰絮,眼角還帶着疲憊之色。不時有人呈上從瓦礫里翻撿出來的紙片、竹簡,這些東西都已經被燒得殘缺不全,但只有荀彧親自過目後確認沒用,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讓很多朝廷文卷化成了灰燼,其中包括不少千辛萬苦從舊都轉運來的內檔,這讓荀彧很是痛心。

  滿寵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寧,你來了。」荀彧點點頭,對於滿寵這個人,他很尊重,但談不上喜歡。兩個人並肩而立,面對着廢墟沉默不語。

  「你怎麼看這場火?」荀彧問道,隨手揉了揉太陽穴。

  「宮裡的解釋,我一點兒也不相信。」滿寵面無表情地說。

  2

  聽到滿寵的話,荀彧並未露出什麼驚異表情,只是默默地揮動一下袍袖,讓周圍的侍從都站開。滿寵沒有囉嗦,直接切入了主題:「若這個小宦官是被活活燒死,死前必然被濃煙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屍體的嘴應該是張開的。何況他四肢攤開,與被燒死的活人四肢蜷縮大不相同。這隻有一種可能:死者是死後才被放置在寢殿內。」

  荀彧慢慢捋着鬍鬚:「伯寧你倒真是觀察入微。」

  「我親自試過。」滿寵輕描淡寫地回答,他知道荀彧不喜歡這個話題,很快就回到正題:「我剛才還檢查了死者的胯下,什麼都沒有摸到,切得乾乾淨淨——事實上,依宮裡的規矩,宦官只須除去陽鋒,卻不必連兩枚腎囊也切掉。」

  聽到這裡,荀彧終於有些動容。

  「死者絕不是唐姬的侍從,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們應該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會不惜在寢殿點起一把火,毀屍滅跡——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陛下大費周章把他弄進宮後弄死的用意為何。」滿寵難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總之,這場火背後,一定隱藏着什麼東西。」

  荀彧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滿寵的話很正確,他自己也有類似的疑問,可他並不喜歡這種把天子當做敵手的感覺。作為曹公最信賴的幕僚和朝廷的尚書令,他始終被這種矛盾困擾着。

  「我需要覲見陛下,為禁中失火請罪。」滿寵說。

  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傢伙的目的絕非如此。他雙肩微微沉了沉,喟嘆一聲:「好罷,你隨我去,別亂說話。」

  按照儀制,滿寵只是個秩千石的縣令,若無詔見,是不能單獨覲見天子的。須有尚書令這種等級的官員帶領,方才名正言順。即便是在漢室衰微如是的許都,這些規矩還是被一絲不苟地執行着,仿佛皇家最後一塊維持尊嚴的帷幕。

  他們兩個人告別了種輯,朝着尚書台走去。一路上,他們看到許多朝廷官員遠遠地被宿衛軍擋在外圍,卻不敢離開,一個個肅立在原地,交頭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這些官員都惶恐地趕到宮城前,來表達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誠。

  唯一穿過禁軍警戒線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中年人攙扶着女子,正焦慮而緩慢地走過殿前廣場。

  「董將軍。」

  荀彧快走幾步,追上前去。來的是車騎將軍董承,楊彪之後,他儼然已成為雒陽舊臣一系的領袖,起碼在名義上已與曹操不分軒輊。他的女兒董貴人數月前懷上了龍種,可皇城委實過於狹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產。他們一直到早上才聽說皇宮起火的消息,顧不得董妃身孕,立刻趕了過來。

  聽到荀彧的呼喚,董承轉過頭來,很有分寸地露出一絲微笑,既表達了善意,又不會沖淡對天子安危的關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攙着父親的董妃,皺了皺眉頭:「董妃身懷六甲,何必如此勞頓?」

  董承扶住女兒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將附焉。陛下的安危,可遠比小女更重要。我們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顧小而失大。」董承說話一向皮裡陽秋,荀彧也不跟他計較,笑道:「陛下昨晚並無大恙,如今暫時在尚書台休息。董將軍不妨與我們同去。我叫他們拿個便轎來給董妃,免得動了胎氣。」

  「種校尉呢?他在哪裡?」董妃的聲音很尖利,懷孕讓她的臉有些浮腫,凸顯出幾分刻薄。「無緣無故的,為何寢殿會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內豈能如此口無顧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卻勸道:「董妃過慮了,伏後說只是藥爐引火不慎,並無其他緣故。」董妃一聽伏後的名字,冷哼了一聲:「回頭叫種輯他們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寢殿居然被燒成白地,這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你家主公?」

  她句句都扣着曹操,頤使氣指。董承大概是覺得女兒說的有點兒過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董妃憤憤不平地閉上嘴。

  董承的視線越過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後的滿寵,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滿伯寧,原來你也來了。」面對董承的無禮,滿寵只是謙恭地鞠了一躬,保持着沉默,他可沒興趣跟這一對父女逞無謂的口舌之利。

  其實董承也頗為忌憚滿寵在許都暗處的力量,可車騎將軍與許令的品秩之差又讓他擁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這讓他每次看到滿寵,都有一種十分矛盾的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塊路邊的石頭,可以輕易踩在腳下,但總不免把腳硌得生疼。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不再說什麼。很快有兩位黃門抬着一頂便轎趕來,把董妃扶上轎子。荀彧與董承隨轎一路來到尚書台,滿寵沉默地跟在後面。

  尚書台內,上好的精炭在爐子裡熊熊地燃燒着,屋裡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劉協躺在榻上,身上蓋着厚厚的錦被,伏後守在一旁,眼角顯出細微的疲憊。

  董妃一進門,便提起裙角,加快了腳步走到床邊,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說到一半,她的腳步卻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天子,浮現出幾絲疑惑的神情。

  劉協心中一陣慌亂,董妃是與真劉協肌膚相親過的同枕之人,想瞞過她並不容易。伏壽昨天晚上就跟他說過,董妃將是他最麻煩的一個考驗。她若是發覺天子已經易人,眾目睽睽之下嚷出來,將是一場漢室的滅頂之災。

  董妃的娥眉微微蹙了起來,頭略微偏了偏,也陷入了迷惑。眼前這個男子,毫無疑問是自己的丈夫、漢家的天子,可總有些地方不對勁。她撫摸着滾圓的肚子,仿佛想憑藉肚中的血脈看出一些端倪。

  也許她只消再踏前一步,就能夠徹底毀掉整個漢室。

  突然,毫無徵兆地,劉協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把屋子裡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旁邊的伏壽趕緊遞來一杯熱茶,讓他啜了一口。劉協潤了潤喉嚨,用十分沙啞的聲音笑道:「少君,你來了。」董妃聽到天子稱呼自己閨中私名,露出幾分喜歡,疑惑之心小了幾分。她趨前一步,試圖看得再仔細些:「陛下,您的臉色為何……」

  劉協剛要開口作答,又突然爆發出一陣咳嗽。這一次比之前更加劇烈,直咳到面色慘白,他不得不用錦帕掩住口鼻。董妃停住了腳步,伏後按住劉協的胸口,一邊撫弄一邊沖董妃嗔怪道:「陛下昨夜感受風寒,您可別說太多話。」

  董妃聽了這話,娥眉一豎,大聲道:「你照顧陛下不周,可不要栽到我頭上!」她大腹便便,雙手一叉腰,顯得格外張揚。伏後微微笑道:「妹妹你誤會了,我只是顧慮陛下龍體,可沒有想過旁的事。」

  這一句話綿里藏針,董妃不禁大怒:「什麼顧慮陛下!連寢殿都被燒成了白地,顧慮得真好啊。我看你是跟那曹操一樣,嫌陛下活得太長!」

  董妃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台內的眾人都面面相覷,苦笑不已。她是董承在雒陽時進獻給天子的,為人素來口無遮攔,若非漢室這幾年顛沛流離,無暇他顧,這等女子恐怕早就在宮斗之中被淘汰了。

  劉協心中暗暗佩服,伏壽輕飄飄兩句話,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轉移開來,不再來糾纏身份之事。他鬆了一口氣,未待將額頭冷汗擦去,忽然感覺到在屋內還有一道視線在注視着自己。這道視線陰冷銳利,讓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後的一個人,他雖然恭敬地垂着頭,可劉協知道,剛才他一定悄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自己。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瞥,就已經讓劉協背心發涼。

  這時伏後站起身來,冷冷地對董承道:「董將軍,你就是這麼教女兒朝儀之道的?如今龍胎未誕,就如此跋扈,以後怎麼得了?」

  董承面色鐵青地沖女兒喝罵了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來,竟也不問劉協,擰身徑直出了尚書台。董承顧不上去追她,轉身叩拜道:「臣管教無方,請陛下責罰。」劉協道:「算了,少君有了身孕,難免心氣浮躁了些。找幾個侍婢跟着她,別出什麼問題。」交代完這些,他停頓了片刻,對其他人笑道,「倒是幾位卿家,這麼早便來覲見,足見忠勤。」

  荀彧、滿寵連忙叩拜於地,和董承一起道:「聖駕受驚,實乃臣等之過,特來請罪。」劉協大度地擺了擺手:「寢殿之失,無關人事,也許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許朕需要下罪己詔了。」

  下面的臣子都鬆了一口氣,皇帝把這件事歸結為意外,那麼許多事情都好做了。劉協說得很慢,努力地揣摩着真正的劉協會如何說話。他剛才裝作咳嗽,把嗓音掩蓋了過去,加上大病未愈,一字一句慢慢說出來,倒沒人會懷疑。這些話都是與伏後商量好的,一時間也聽不出破綻。

  這時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燕處平居之所,不可不慎。臣以為應當徹查此事,方為懲前毖後之道。」跪在他旁邊的荀彧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生警兆。天子已經為此事定了性,這位國丈卻橫生枝蔓,不知道是什麼用意。

  聽到董承的話,劉協心中也是一突,寢殿大火後的秘密,豈能經得起徹查。他看了一眼伏後,伏後不動聲色,只是用右手在他肩上微微點了一下。劉協心中少定,便道:「董卿家何出此言?」

  董承道:「寢殿被焚,非同小可,當擇朝廷重臣二三,督察宮禁,整頓宿衛,方杜後患。」

  荀彧心想,董承這是要借大火之事,對整個皇城的禁衛系統開刀了。可禁衛一向是把持在雒陽舊臣手中,他這麼做,豈非自傷肱股麼?想到這裡,荀彧不免多看一眼董承,這位當朝外戚一臉忠直,看不出有什麼異色。

  「不知董將軍可有成議?」荀彧不急於表明態度,而是以退為進,想看看董承到底揣的什麼心思。

  董承略作思忖,答道:「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祿勛恆范三人,皆系上上之選。」

  聽到這三個名字,荀彧與伏壽不約而同地動了動嘴角。

  太常掌宗廟朝儀,御史中丞主查糾百官疏漏,光祿勛掌宮城宿衛,選擇這三名官員整頓皇城,無可指摘。可在熟知內情的人眼中,這其中大有深意可挖:董芬與恆范都是雒陽系老人,自不待言;那個太常徐璆,原是靈帝朝的名臣,後來被袁術半請半架弄去了壽春。袁術敗死之後,這位老臣甘冒奇險,居然將傳國玉璽弄到了手,千里送歸許都——自從此璽在雒陽被孫堅帶走後,相隔數年,終於回到漢室手中,算是當年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無論曹操還是劉協,面上都大有光彩。

  是以徐璆在曹氏與漢室之間左右逢源,關係都處得不錯。有他在,能淡化雒陽一系的色彩,讓曹氏無可指摘,同時又可以充分確保漢室影響力。

  不得不說,請出徐璆這一步棋,下得頗妙。荀彧忍不住想,這位國丈一定是在出發前,就擬好了腹稿。昨夜火起,今晨他就拋出這麼一份名單來,反應之快,實在耐人尋味。

  這其中的曲折,劉協茫然不知,伏後又無法當面提示,他只得裝作沉思狀,生怕一句說錯。這時董承回過頭去看了看滿寵,笑道:「古人有言:宮城郭野,外不靖則內不寧。我看,索性請伯寧也參與進來,把許都內外都梳理一遍,如此才是萬全之策啊。」

  荀彧聞言一嘆,繞了一圈,現在終於圖窮匕見了,他的用心,到底還是在這裡。

  滿寵與前面三位大臣相比,品秩所差太遠,四人同議,他必居下位。如此一來,除了宮城禁衛,就連許都警備都要納入整頓之列,雒陽一系便可把手伸進許都令,籍此作些文章出來。

  面對董承的「好意」邀請,滿寵面不改色,從從容容道:「聽憑陛下聖意。」把球從容踢給劉協,劉協有些為難,便問道:「荀令君,你對此有何看法?」

  荀彧道:「董將軍所言,並無不妥。只是茲事體大,還須慎重才是,不如等曹司空回來,再行定奪。」他心想,這話已經挑得夠明顯了,你們適可而止吧。

  自漢帝駐蹕許昌以來,權柄政令全出曹公幕府,朝廷幾被架空。雒陽一系的舊臣無可奈何,便喜歡把朝職視作手中唯一的籌碼,熱衷於錙銖必爭。可許都是曹氏的中樞,從上到下鐵板一塊,難道他們真以為幾個朝廷虛銜就能與曹公分庭抗禮?荀彧一直在試圖阻止這些「聰明」的忠臣們不要做傻事,可他們總是不明白。

  面對兩位大臣的爭執,劉協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妥當,只得悄悄看了眼伏後。伏後搖搖頭,劉協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答應,還是不要拒絕,不由得面露遲疑之色。董承又道:「曹司空遠在官渡,軍務纏身。朝廷之事,不是悉數委任荀大人了嘛,又怎麼會有後顧之憂呢?」

  這話中帶着幾分譏誚,荀彧聽了,眉宇間透出幾絲憐憫般的苦笑。董承的提議雖然荒謬,卻有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一時間倒不易駁回。

  劉協心想,既然董承是雒陽舊臣,又是自己丈人,自然得幫自己人,便開口道:「既然如此,那麼就依董將軍的意思辦吧。荀令君,你辛苦點。」

  董承大喜,連忙跪下謝恩。荀彧被皇帝點了名,只得也跪倒遵旨。劉協還想勉勵荀彧身後的滿寵幾句,但一看到他那張陰冷的臉,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目的達到以後,董承頗有些得意,他轉動幾下脖子,仿佛剛剛打了一個勝仗。伏後輕輕彈了一下劉協的椅背,劉協猛然想起她之前的叮囑,咳了幾聲:「董將軍,可不要辜負了朕對你的囑託。」

  這句平常的話,在董承身上卻發生了奇妙的反應。他大聲答道:「臣自當粉身以報陛下聖恩。」整個人雙手撐地,有如一頭臥虎,渾身洋溢着熱烈的氣息。

  劉協心想這位董將軍用詞是否有些過重了,要麼就是他們說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滿寵饒有興趣地從背後望着董承,心裡閃過和劉協相同的念頭。

  君臣之間又寒暄了幾句,會面便結束了。等到這些臣子離開尚書台後,伏後放下珠簾,對劉協道:「陛下你犯了一個錯誤。你剛才不該那麼快就表達出對董將軍的支持。」

  劉協有些不解:「董承是忠臣,荀彧和滿寵是奸臣。我應該幫好人,不幫壞人,不是嗎?」伏後搖搖頭:「朝廷之事,可遠不能用忠奸來區分。天子的態度,不可輕易流露出來。否則在有心人眼中,會判斷出許多東西。」

  「難道說,我對董將軍說的那句話,還隱藏着什麼內情?」劉協問。

  「你會知道的。」伏後回答,然後看看左右,「不過……現在可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

  劉協有些不悅:「既然我是天子,難道還有什麼事該被隱瞞嗎?」伏後殷勤地彎下腰去,為這位皇帝掖好被子,然後拍了拍他的臉頰,像是應付一個耍賴頑童的母親,柔聲道:「那是一句咒語啊,一句可以讓整個許昌都陷入混亂的咒語。」

  董承離開尚書台之後,董妃已經在門口等着他了。他們兩個拜別了荀彧與滿寵,登上馬車。董承臨上車前,對跟隨馬車的心腹吩咐道:「去請種校尉和王將軍,我今天過生日,請他們過府一敘。」

  心腹領命而去。同車的董妃奇道:「父親您的壽辰不是八月麼?」董承看了一眼自己女兒,微微一笑,卻不置可否。董妃忽然想起來什麼:「對了,今天陛下給人的感覺非常奇怪。」

  「哦?是因為有恙在身吧?」董承漫不經心地回答。董妃皺着眉頭想了想,還是找不出合適的詞來描述:「不,就像是……換了另外一個人。」

  「一定是你被伏壽那丫頭氣暈了頭,以後可別那麼大醋勁。」董承笑着摸了摸女兒的頭,董妃撇撇嘴,倔強地把臉轉到一邊去。董承的笑容很快收斂起來,他輕輕摩挲着自己腰帶的銅環,眼神變得堅毅起來。

  目送着董承的馬車離開皇城,荀彧收回視線:「伯寧,你覺得如何?」滿寵微微偏了下頭,像是一條冬眠剛醒的蛇:「新的收穫沒有,只是意外地證實了一個猜想。」

  荀彧沒有問他這個猜想是什麼,只是背着手,平視前方,憂心忡忡地叮囑道:「這件事要儘快解決,曹司空在前線形勢緊張,後方不能亂。」聽到荀彧的囑託,滿寵恭敬地鞠了一躬,回答道:「祭酒臨行前已經有了指示,無須大人費心。」

  荀彧皺了皺眉頭。這個名字,讓他既覺得放心,又有些不安。儘管那個人如今不在許都,可那種強大的影響力卻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