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50章
馬伯庸
他寫到最後一筆,毛筆在信箋上漂亮地甩出一個大大的撇,墨跡幾乎甩到紙外。審配欣賞了一番,心滿意足地把信箋折好,這才望向下首。
「辛老弟,那個書生你如何看?」
跪坐在他下首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儒雅之士,長臉細鼻,兩隻圓眼分得很開,像是一隻驚訝的山羊。他叫辛毗,也是大將軍幕府的幕僚。辛毗見審配把視線移向他,連忙道:「以卑職之見,這不過是一個想出名的儒生,故意舉止狂狷,欲暴得大名,以獲入城之資罷了。」
審配輕聲「哦」了一下,又問道:「鄴城一向歡迎儒士遊學,優容以待,他何必多此一舉呢?」辛毗恭敬道:「欲效馮諼而已。」
馮諼是戰國時孟嘗君門客,初時不受重視,故意三次彈劍抱怨,才被孟嘗君以上客對待。這個書生,顯然是不甘心於普通儒生,想獲得更好的待遇。這些小心思,審配自然知道,他輕蔑一笑:「既然想當馮諼,不知道有何才能?」
辛毗道:「口才倒還不錯,不然四野百姓也不會圍着他轉悠。」審配篤信君子訥言,對鼓舌搖唇之徒一向沒什麼好感,他有些厭惡地擺了擺手:「既然是儒士,就交給辛老弟你去處理吧。」
辛毗一愣,可這時候審配已經開始鋪開另外一張信紙,這是下逐客令了,他只得起身告辭。等到離開了審配的府邸,辛毗才恨恨地低聲罵了一句:「老狐狸!」
這書生在城外隱然成勢,若是直接下令抓起來,難免會攪動百姓不安,還會惹來士林物議;若是接入城中,以那書生的狂狷性格,惹出什麼麻煩,也會怪罪到主事者頭上。審配極度愛惜自己名聲,這種左右都不落好的事,他毫不猶豫地拋給了辛毗,幾乎不加掩飾。
辛毗和哥哥辛評、公則一樣同屬潁川派,在審配眼裡,都屬於沽名釣譽之黨,派他們去交接沽名釣譽之徒,再合適沒有。辛毗想到這裡,無奈地嘆了口氣,登上馬車返回自宅。他其實並不看好潁川人在袁營的未來,只不過哥哥辛評一心熱衷於子嗣擁立,他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留下來。
幸虧他見審配時,也多留了一個心眼,沒把情況說全,那個自稱叫做劉和的書生,一直在公開宣揚是荀諶的弟子。
荀諶弟子這個名頭,或許能唬住別人,但嚇不到辛毗。「荀諶」究竟是誰,辛毗最清楚不過。按照蜚先生的謀劃,這幾年來,「荀諶」大部分書信都是由辛毗代筆而成。他和荀諶是同鄉,對他的口氣、筆跡乃至學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此時突然冒出一個荀諶的弟子,這在辛毗看來,與其說是破綻,倒不如說是個把柄。
「使功不如使過,待我戳穿了他的大話,再施恩於他,不怕他不心悅誠服。這人口才了得,或許能為我潁川所用。」辛毗想到這裡,吩咐車夫停一下車,然後派了心腹出去辦手續,安排「劉和」入城。
「您還要見見他嗎?」心腹問。
「不必了,直接送到驛館裡……嗯,安排一間中房。」
辛毗淡淡道。這種貌似狂狷、實善鑽營的傢伙,不必太給面子,晾他一陣,收服的效果更好。自從孔融在許都放出風說要聚儒以後,許多河北士林之人都騷動起來,他們不便前往南方,就都聚在鄴城,什麼人都有,都等着統一南下。
「現在我把你擱進囊中了,錐子能不能冒頭,就看你自己了。」辛毗心想。
就這樣,書生劉平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大車以高規格接入新城,直入館舍。其他儒生看他大搖大擺的模樣,無不竊竊私語。他們被分配的那間屋子寬敞明亮,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在大榻旁還有一張小榻,顯然是給小童準備的。無論袁氏行事如何,在優待士人這方面,確實是無可指摘。
他們進了屋子,掩起門窗,確定四周無人。劉平一屁股坐到榻上:「快取些水來。這些天來可把我渴壞了。」
劉平以前在河內時,就經常跟一些鄉夫野老聊天,在他看來,這些人與自己並無差別,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樂於聽他們講話,還時常把書中看來的故事,化為粗鄙之言,講給他們聽。這次在鄴城故伎重演,他感覺到很快樂。他的口才其實並沒多好,受到如此歡迎,只不過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士子像他一樣,紆尊降貴給這些百姓講故事。
任紅昌環顧小屋,看到屋角放着一口精緻的水瓮,旁邊擱着三個碗。她舀來一碗,劉平一飲而盡。這是上好的井水,清洌甘甜,和舊城那種土腥味的河水有霄壤之別。
曹丕也喝了一小口,欽佩道:「陛下你的這個狂士之計,果然管用。若是化裝成平民,還不知何時能入城,就算入城,也享受不到這麼好的待遇。」
劉平道:「所有人都覺得潛入堅城要低調,我只是反其道而行之。我看袁紹行事,對士子頗為禮敬。看來這狂士我還得扮下去。」
曹丕環顧四周,忽然問:「晚上如何睡?」劉平放下碗,發現這的確是個問題。任紅昌名義上是他的侍妾,自然要睡在一間屋子裡。任紅昌忽然露出媚笑,雙臂伸出去環在劉平脖子上:「如果你需要,我並不介意,郭祭酒也不會。」
她這大膽的發言讓劉平和曹丕都面露尷尬,劉平連忙後退幾步,擺脫任紅昌的纏繞。曹丕閃過一絲猶豫,然後也毅然回絕。任紅昌抿嘴笑道:「或者我睡小榻?你們兩個……」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一齊搖頭。
任紅昌道:「男不行,女不行,你這皇帝倒真難伺候。」劉平趕緊讓她聲音小些,任紅昌滿不在乎:「你現在是個狂書生,就算是自稱仲尼在世,也沒人懷疑什麼。」說到這裡,她輕輕喟嘆一聲,「倘若你是真正的皇帝,說不定我早已投懷送抱了。」
兩個男人都知道,任紅昌似乎懷有大志,一直在尋找最有能力幫她的人,先是董卓,然後是呂布,再接下來是郭嘉,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容易。
任紅昌說完這些,把頭髮束起來,挽去一個籃子:「好了,你們自便吧,我要出去做事了。」
她此前用盡心機只獲得了日牌,不方便展開手腳。如今可以長居鄴城,她不願意浪費半點時間,馬上就要出去調查。以她的姿色與手段,假以時日,不愁查不出來。
「請等一下。」劉平把她叫住,雙手撫膝,誠懇地說道:「我仔細想過了,你說的對。如果我們連坦誠都做不到,勢必一事無成。」
「你要怎樣?」任紅昌和曹丕同時問道。
「我們如今已進了鄴城,已成一籠之鶴。藏心掖腹、各行其事早晚是要敗亡的。任姑娘既已表白,那我們二人不妨同時說出來如何?」
劉平眼神灼灼,盯着曹丕,神情十分嚴肅。曹丕踟躕片刻,最終還是同意了。劉平從案几上拿出兩管毛筆,蘸好墨交給曹丕。兩人轉過身去,各自寫在掌心,任紅昌在一旁抱臂觀望,未置一詞。兩人寫好以後,同時亮出來,愕然發現兩隻手掌上寫着同樣兩個字:「許攸。」
許攸是南陽派的重要人物,袁紹的核心幕僚之一。可他既非聲名高遠之輩,也無一語定鼎的大權,只不過是大將軍幕府里的策士之一,而且地位遠在審配、田豐、沮授、逢紀等人之下,只與公則勉強相當。劉平和曹丕的心中同時浮起疑問:「他找這個人,到底是想幹什麼呢?」但都不好追問。
現在事情變得清晰起來,任紅昌想找的是呂姬,劉平和曹丕找的是許攸,所以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儘快接近許攸,探聽三個人都想要的消息——許攸也是鄴城高層,或許對呂姬能略知一二。
和肅殺的許都不同,鄴城對城內居民管束不甚嚴格,所有人都可以隨意在城中走動,如果配發了令牌,甚至可以接近核心區域,只要在宵禁閉城前趕回來就可以。於是三人決定分頭行動,各自去打聽。
任紅昌和曹丕一起離開館驛,打着外出去買粉餅頭飾的旗號。而劉平則留在館驛的公區,這裡聚集了不少人,高談闊論,註疏經卷什麼的。劉平根本不需要走動,立刻就有幾位儒生過來打招呼,為首的兩人一個叫盧毓,一個叫柳毅,向他笑嘻嘻地打聽野民講古之事。
劉平牢記自己是個狂士,模仿着孔融的樣子,對他們愛答不理,反而更引起這些人的興趣,紛紛圍攏過來,與他談論所謂「有教無類」的話題。有人贊同劉平的做法,野民也需要教化,卻也有人反對,說孔門弟子,都是有姓氏的名門,一個賤民都無,然後這個話題變成了門閥大議論,參與的人越來越多。
幾番交談之下,劉平發現,這些年輕人言談之間,都帶着淡淡的傲氣,對教化野民也持輕蔑態度。旁敲側擊之下,他才知道,他們各自背後都有大族的背景。比如那個叫盧毓的傢伙,是涿郡盧氏出身,是盧植的兒子;那個冒冒失失叫柳毅的人,是河東柳家的。其他郡望諸如陳郡謝氏、清河張氏、高密鄧氏、太原王氏等等,無不是在當地赫赫有名的門閥士族。看來袁紹將各地士族子弟籠絡在鄴城,又把他們的私兵驅趕到官渡,這兩手棋,可是包藏了不少心思。
劉平也給自己編造了一個籍貫——弘農劉氏。這個家族號稱漢室遠親,其實早出了五服,毫不顯赫。果然他一說出口,立刻就有人面露不屑,說了一句:「又是一個村夫!」
劉平一看,說話的是一位錦袍貴公子,周圍簇擁了一群幫閒。他一發話,盧、柳等人立刻站開幾步。他心裡有了計較,眯起眼睛雙手虛空一拜:「我弘農劉氏的始祖乃桓帝時的司徒劉崎,先祖乃是高祖的兄長——代王劉喜,地道的漢室宗親。敢問這位公子,漢室子弟在你心目中,乃是村夫否?」
那貴公子沒料到他反應這麼犀利,一時間有些不自在,反唇相譏:「漢室支脈可多了,一看你就是住在窮鄉僻壤,仗着那點遺澤出來招搖的可憐蟲!」劉平踏步向前,咄咄逼人:「高祖起於沛郡,光武生於濟陽,敢問他二人所住,也系窮鄉僻壤否?」
面對這有點無賴的質疑,貴公子張了張嘴,正要回答。這時劉平又抬起手指,大剌剌地指着他,問出了第三句:「弘農除我劉氏之外,尚有楊氏。封爵拜相,四世三公,乘朱輪者十人,敢問楊氏也是窮鄉僻壤之村夫否?」
這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砸下來,貴公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對方根本不給他回答的餘裕。劉平知道,論辯之道,勝在氣勢,只要連續不斷地提問,不留應答間隙,便可勝得大半。他居高臨下,又是數個質疑出口,一個比一個刁鑽,一個比一個誅心,直斥對方是一個蔑視皇權、踐踏儒學、虐民寡德的罪人。
那貴公子哪知道一句無心嘲諷,居然被別有用心地引申到了這地步,氣得臉色發青,手指指着劉平發顫,說不出話來。劉平眼睛一瞪:「果然心虛,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你個狂生!你等着吧!」貴公子知道自己在口舌上討不到便宜,一拂袍袖,轉身走掉,他身邊一群人也跟着出去,剩下劉平站在原地,氣定神閒。
「劉兄,你可真是太厲害了!」柳毅抓住他肩膀,激動地嚷道。劉平道:「我只是見他欺人太甚,略施薄懲罷了。」這屋子裡剩下的人哄地都笑起來,對他的態度親熱了不少。劉平一向謙遜內斂,如今卻要扮成一個跋扈自傲之人,剛才借着那些狂放的言語,內心壓抑一泄而出,備感輕鬆。
盧毓告訴劉平,轉身離開的那個傢伙叫審榮,是審配的侄子,出身冀州魏郡,平時高傲得不得了,冀州人都圍着他轉。柳毅插嘴道:「冀州人總覺得他們高我們并州人一等,不過并州又比青州、兗州的強點,最慘的就是老盧這些從幽州來的,總被奚落為公孫餘孽——這館驛里還有幾個兗州、徐州甚至司隸的士子,但零零散散,抱不成團。」
劉平暗暗點頭。他剛才就隱隱注意到了這個隔閡,故意挑事,正好可以拉攏這批非冀州的士子。
「那個叫審榮的,一貫這麼囂張?」
盧毓一臉不爽:「哼,還不是因為他叔父故意壓制我們。劉兄你知道麼?審配連我們的隨身僕役都要限制,最多只能有十人,還不許隨意出城,這成什麼話。」劉平這才知道,為何自己公然帶着侍妾和侍童入內,卻沒人說什麼。原來這些世家子弟帶的更多,在他們眼裡,十個僕役都嫌少。
劉平暗暗把這些都記在心裡,又問道:「你們來鄴城遊學,莫非都是大將軍的意思?」
柳毅聳聳鼻子:「要不是大將軍的命令,我等早去許都了。」
「哦?為何,因為靠近天子麼?」
「天子?哈哈哈哈,那尊泥俑能有什麼用。」盧毓和柳毅一齊大笑,「還不是因為孔少府倡議聚儒的號召。各地的儒生都打算去湊個熱鬧。袁大將軍讓我等齊聚於此,是想等人齊了,由鄭玄公和荀諶公帶着一同上路——這是審配怕別州有才俊先行,搶了他冀州的風頭啊。」
果然這件事和蜚先生及孔融有關。孔融在許都點火,蜚先生借着「荀諶」這具殭屍煽風,審配又藉此打壓各地大族。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劉平暗暗嘆息,漢室在這些年輕士子心目中,已是羸弱不堪的土俑,帝威蕩然無存,再想挽回,還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劉兄來此,難道不也是為了許都聚儒麼?」盧毓問道。
劉平昂起下巴:「不錯,我來之前,聽說河北精英甚萃,袁公海納百川,想來切磋一下。如今一看,實在令人失望。都是些只認郡望不通經典的愚昧之輩!」柳毅和盧毓紛紛點頭稱是,覺得這人狂歸狂,講的話倒是很中聽。盧毓嘆息道:「正所謂上行下效,大將軍的幕府重籍貫甚於德行,才會有審榮這些小丑跳梁。若不是辛毗先生從中周旋,我們不知還要被輕慢到什麼地步呢。」
看來這郡望之爭積怨已深,劉平眉頭緊皺,負手沉聲道:「看來這鄴城,竟是他們審家的天下啊。」這一句話,引得這些人七嘴八舌,不是講自己在鄴城如何被排擠,就是說袁氏如何對當地家族苛酷。
見大家情緒都起來了,劉平抬起右臂,傲然道:「不瞞諸君,在下乃是荀諶荀老師的弟子,那審榮在我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我今在此,行孔孟之道,秉純儒之心,教他們知道,不是只冀州才有名士!」他這一番話,又惹得一群士子嗷嗷叫起來。柳毅興奮地嚷道:「說的對!把咱們逼急了,咱們就叫起了人去衙署鬧!當初太學生數千人詣闕上書,連桓帝都要退讓,何況區區一個審榮!」
盧毓在一旁忽然道:「審榮不過是借他叔父名頭橫行,學識有限。但這城裡有另外一人,才是真正危險的人物。」屋子裡霎時安靜下來,劉平看眾人的表情,似乎對此忌憚得很,微微一笑道:「聽憑八面風起,我自巋然不動。」
柳毅連忙道:「劉兄,這人可是個狠角色,不能掉以輕心啊。我們在他手底下,都吃過虧。連審配、辛毗那些人,都時常過來拜訪,對其讚賞不已呢。」
「哦?你這麼一說,我倒想去拜會一下了。」
劉平昂起頭來,顯露出孤高傲然的氣質。他知道,鄴城的那些人在暗處注視着自己。表現得越狂放,就越容易受重視。最好的途徑,就是打敗他們最看好的英才。
這是鄴城館驛中的上房,獨棟獨戶,還有個小院。劉平走到門口,叩了叩門上的獸環,發出沉悶的鈍聲。他的身後簇擁了一群以盧毓、柳毅為首看熱鬧的士子。盧毓有點擔心把事情鬧大,柳毅卻是唯恐天下不亂。
很快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年輕人出現在門口,與劉平四目相對。
「司馬懿,你的勁敵來了!」柳毅在劉平身後大叫起來。
這兩個人靜靜地望着對方,一時間都沒說話。柳毅對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很是詫異,他看向盧毓:「他們原來認識?」盧毓皺眉道:「弘農與河內,倒不是特別遠,兩人認識,也未可知……」可他看兩人神情,語氣里也沒什麼自信。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司馬懿,他晃動脖子,陰惻惻地環顧四周:「你們跑來我家門口,還沒吃夠教訓麼?」他眼神掃處,眾人都紛紛把視線挪開。劉平抱拳道:「我是弘農劉和,特來向司馬公子請教。」他的肩膀在微微發顫,聲音略僵硬。
「哦……姓劉的,你是漢室血親嘍?」司馬懿昂起頭,嘴角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拔出了腰間的佩劍,踏出門來,頂着劉平走了幾步:「漢室的人,可不會只耍耍嘴皮子,咱們來比劍吧。」劉平這才發現,司馬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似乎右腿受過傷。
這年頭的年輕人,除了讀書研經以外,都要學點劍技、當幾天遊俠,乃是一代之潮流。那些士子看到司馬懿直接亮出了劍,都有些興奮。劍斗可要比吵架精彩多了。劉平身上沒有劍,柳毅立刻從同伴那解下一把,遞了過去。
劉平剛把劍握緊,司馬懿已經挺劍刺了過來。因為腿傷,他的劍速並不是很快,可劉平的反應卻更加遲鈍,甚至連躲閃的動作都沒有。司馬懿的手腕一抖,化刺為拍,劍脊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左肩。劉平往後踉蹌了好幾步,神色有些痛苦,想來被拍得不輕。
司馬懿的進攻仍在繼續,劉平勉強抵擋,卻左支右絀,被他連連拍中,狼狽不堪。
「劉兄辭鋒了得,可手底的功夫還是差了點火候。」柳毅嘖嘖地說,面露遺憾。盧毓歪了歪頭,他也懂得劍道,總覺得這場比斗的兩人有些蹊蹺。進攻者與其說是殺意凜然,不如說是怒火中燒;防守者似是心存歉疚,卻又帶着幾絲輕鬆。兩人一進一退,居然頗有默契。
「住手!」
一聲大喊傳來,司馬懿與劉平都停下手。眾人循聲看去,看到辛毗匆匆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審榮。辛毗面沉如水,開口便喝叱道:「你們都是儒生,在這裡像個匹夫一樣亂鬥,成何體統!」審榮不失時機地一指司馬懿,瞪向劉平:「仲達腿傷未愈,你好意思與他鬥劍?」
明明是司馬懿把劉平拍得鼻青臉腫,審榮還這麼說,就是明目張胆的偏袒了,圍觀者哄的一聲都議論開來。辛毗抬手,讓這些鼓譟的非冀州士子稍微安靜一下,問劉平道:「到底怎麼回事?」
劉平長劍倒持,訕訕道:「在下與司馬公子切磋劍技而已,並無惡意。」
辛毗一捋鬍髯,訓斥道:「你們兩個開釁私鬥,違背城規,都該要責罰才是。你們是誰先動的手?」
劉平道:「是我。」辛毗鬆了一口氣,他一直在籠絡非冀州士子,卻又不想得罪審配。劉平如今主動認錯,正好解除了他的尷尬。他說道:「既然是你先動手,我也袒護不得。司馬公子,你可有什麼意見?」審榮得意洋洋地對司馬懿道:「仲達,有什麼點子儘管說出來,我知道你最有主意了。」
司馬懿乜斜劉平一眼:「劍上虧欠的,不如筆端來還。就讓他來幫我抄抄書吧。」
圍觀人群又是一陣聳動。這懲罰倒不重,只是太羞辱人了。這些人都是各地名族,誰能容忍像個校書郎一樣給別人抄書?辛毗問劉平是否願意接受,劉平居然點頭認罰。
柳毅大叫:「劉公子,你不可屈服,咱們替你詣闕上書,伸張冤屈!」審榮冷笑道:「闕在許都,你有能耐,去面告天子啊。」柳毅大怒,上前要動手,卻被劉平攔住:「柳兄,今日之事我一人承擔,不必旁及別人。」柳毅這才悻悻閉口,被盧毓勸了回去。
司馬懿背着手走回院子,勾勾手讓劉平進來。他們進院以後,司馬懿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莊子》,扔在他面前:「你這麼自由散漫,就抄這個吧。」劉平一斂狂態,居然一句話也沒還嘴,乖乖研墨鋪紙。辛毗看他沒什麼異動,這才跟審榮離開。其他人看了一陣,也都散了,無不嘆息這個狂士果然還是不敵司馬公子。
人都散了,司馬懿把院門關好,慢慢走進屋內。劉平放下筆墨,一臉喜色正要開口,司馬懿卻喝道:「不許回頭,繼續抄,不要停。」劉平莫名其妙,只得拿起毛筆蘸好墨,開始一行行抄起來。
「剛才我打得疼麼?」司馬懿站在他身後,忽然問道。劉平筆下不停,口中回答:「嗯。」
「哼,疼就好。這第一下是替我大哥打的,第二下是替我爹打的,第三下是替我三弟打的。第四下是替……」司馬懿嘴裡記着數,在劉平背後來回踱着步子。
「你的呢?」劉平想要回頭,司馬懿飛快地轉動脖子,瞪了他一眼,嚇得他趕緊重新轉回去。
「我的另算!你以為挨幾下劍就能抵償?」司馬懿冷冷道,「你這個混蛋,當初在溫縣不告而別,自己偷偷跑到許都,居然當起皇帝來了!我連你的死活都不知道,還得給你收拾殘局!現在倒好,又跑到鄴城來,又來個不告而來,還自稱什麼弘農劉氏。我現在都不知該叫你什麼,楊平?劉平?劉和?劉協?你到底是誰?」司馬懿在屋子裡走路的速度越來越快,情緒也越來越激動。
「我是你的兄弟,仲達。」劉平停下毛筆,心情涌動。
「不許停!不許回頭!」司馬懿厲聲道,大發脾氣。劉平低頭抄錄,不敢回首,只聽身後腳步聲往復急促,仿佛情緒化為烈馬在盡情奔馳,然後聲音逐漸轉緩,終於復歸安靜。劉平小心翼翼地側頭,看到司馬懿靠着身後柱子坐下,一臉痛苦地揉着右腿,大概是剛才走得太急傷到了筋。他面上余怒未消,眼角卻帶着些許潮濕。
他一看劉平又偷偷回頭,眉頭一皺,剛要呵斥。劉平已開口道:「仲達,對不起。」
司馬懿沒說話,隔了好久,聲音才再度響起:「你總算有一件事對得起我,就是殺了趙彥——尤其是栽贓給曹氏這一點,我很欣賞。我就怕你又犯傻,念叨什麼仁義道德。亂世已興,仁德是病,得治!」
劉平一陣苦笑,沒敢接茬兒。他的選擇,正是司馬懿所說最蠢的那種,只不過後來趙彥自己發瘋,陰錯陽差被曹家的人砍了腦袋。他不想繼續討論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仲達你為何會來到鄴城?」
司馬懿似笑非笑,反問道:「我來這裡,還能幹嗎?」劉平手中的毛筆一顫:「……司馬伯父打算暗結袁紹?」
司馬懿是河內大族司馬氏的子弟,而河內地處袁、曹交兵之間,太守魏種又曾有叛變曹氏的前科。司馬懿此時前來鄴城,又如此受到厚遇,政治意味濃厚。看來河內近期,恐怕會有劇變。劉平憂心忡忡道:「袁紹兵多而不精,將廣而離心,縱然一時勢大,我以為終究不是曹公的對手,司馬伯父這次,怕是壓錯了。」
司馬懿滿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我爹讓我來,只是考察一下風向,不然送來的就是我大哥了。你放心吧,我爹這個人雖不夠聰明,可分寸掌握得很好,從來不會站錯隊。」劉平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司馬防在諸多諸侯之間存活至今,自有一套辦法。次子前往鄴城遊學,這個舉動說輕不重,說重不輕,進退皆宜。
司馬懿換了個姿勢:「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這個傢伙現在做事越來越飄忽——記得把頭轉過去,一邊抄一邊說,說不定有人在外頭監視。」
劉平轉過身去,慢慢抄錄着《莊子》,把他的事情和盤托出。這是一次漫長的坦白,劉平心中的秘密藏得太多太過複雜,對每個人都只能吐露一部分,只能三思而言,極其耗費心神。現在終於可以毫無戒備地袒露心聲了,他說得酣暢淋漓,像是一個在黃河中掙扎的溺水者浮上水面,貪婪地吸着自由的氣息。
一直到整部《莊子外篇》全數抄完,劉平才說完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司馬懿閉目不語,陷入深深的思考。劉平的經歷確實太過奇特,所牽涉的人也太多,他不得不在身上罩上一層又一層的薄紗。從伏壽、楊修看來,他是復興漢室的同謀者;從天下看來,他是寄寓許都的孱弱天子;從郭嘉、曹丕看來,他是白龍魚服的皇帝;從公則、蜚先生看來,他是漢室的繡衣使者;如今到了鄴城,他又成了弘農來的狂士。若要把這些順序理清,即使是司馬懿也得花上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