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51章
馬伯庸
司馬懿微微撇了下嘴,很快收斂起笑容,換了副憂心忡忡的神情:「義和,我聽到了你的經歷,但還是不明白你的打算。你身為九五之尊,為何不惜以身犯險跑來鄴城?你到底有什麼圖謀?」
聽到這個問題,劉平把毛筆擱下,開始重新研墨,墨塊慢慢在硯中化為黑水。
「自從我做了皇帝以後,日夜苦想。但無論我如何思考,都想不出在許都可以扳回局面的辦法。漢室在這個螺獅殼中騰挪,終究是一盤死棋。唯有跳出來,才有廣闊天地。」
時近黃昏,屋子裡已有些黯淡。司馬懿取來一尊銅製燭台,插上一根素淨白蠟燭擱到案几上,自己則退回到陰影里。劉平鋪開一張新紙,繼續抄錄內篇。司馬懿倚靠在屏風邊,慢慢地用手拍打着膝蓋。
「讓我猜猜看……」司馬懿閉上眼睛,又倏然睜開,「你借與郭嘉聯手的機會,跳出許都;又借白馬之圍,跳出郭嘉的掌控,來到鄴城——那麼然後呢?」
這是劉平第一次吐露出自己的真實目的,他下意識地左右環顧,壓低聲音道:「我這次來鄴城,是要找一個人。這個人叫許攸,他的手裡有一本許劭的名冊。」
司馬懿在陰影里一聽到這個名字,眉頭一皺。
許劭乃是當代名士,最善於品評人物,每月一次,謂之月旦評。誰若能得他金口評價,必然是身價暴漲,各家追捧。當初曹公還未發跡之時,經常帶着禮物去求見許劭,希望他能美言幾句,許劭卻對他為人頗為鄙夷,不肯相見。曹公動手脅迫,許劭不得以,只得說他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據說曹公自己還挺喜歡這句。
劉平道:「許劭本人在漢帝移駕許都的前一年在豫章去世,月旦評從此中斷。可他留下來一本名冊,幾經輾轉,最後落到了許攸手裡。許劭足不出戶,卻知天下之事。他的背後,必有一個覆蓋中原的人脈,對諸家動向了如指掌。你明白了?」
司馬懿「嗯」了一聲。許劭雖然過世,但這本名冊里一定記錄着他生前操控的那層人脈。只要把這本名冊掌握在手,等於是多了一雙俯瞰中原人才礦脈的眼睛。世族動向一目了然,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
「這名冊叫什麼?」司馬懿問。
「名冊叫做《月旦評》。」
司馬懿隨即又問道:「這冊子如此有價值,為何許攸不給袁紹?反而深藏不露?」
「因為袁紹用不着。河北名士這麼多,不需要費盡心思去搜刮人才。對飽食者來說,一塊烤肉無非是一口香,對飢餓者來說,卻是一條性命——許攸這個人,最喜歡待價而沽,珍寶賤賣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
「誰告訴你這冊子下落的?」司馬懿好奇地問。
「冷壽光。」
這個名字沒有讓司馬懿產生任何觸動,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拿到名冊之後,打算如何?」
劉平把毛筆蘸了蘸墨,抬起頭來,望着高懸的房梁,輕嘆道:「古人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漢室如今最堪倚仗的,就是人和;最缺少的,也是人和。只要我得到這本名冊,便可多為漢室尋一些藤蘿的種子,暗中寄生滋養於曹氏之樹,以圖大計。」
「這可不是你會說的話,誰教你的吧?」
「是楊修楊先生。他說漢室要做倚天蘿,依附曹氏而生。」
司馬懿嗤之以鼻:「幼稚!藤蔓在成長,大樹也在長!大樹離藤,不過是壯士斷腕;藤蔓離樹,卻是必死無疑。等到曹操發現漢室已尾大不掉時,你猜他會不會投鼠忌器?」
劉平被他嗆得說不出話來,臉色有些尷尬。司馬懿又道:「義和,不是我貶低你。你這個人的性格太溫和,又是個濫好人,根本不會這些鈎心鬥角。這倚樹之計說起來簡單一句話,實行起來要有多難?面對荀彧、郭嘉、賈詡、蜚先生這一群人的算計,不能行錯一步,你覺得自己能勝任?」
劉平無奈地搖搖頭道:「我也知道這局面之艱難……但是漢室孱弱到了這地步,這是唯一的出路。仲達,若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
司馬懿重新站起來,用手扶住柱子,五根手指有節奏地敲擊着木節,發出橐橐的聲音:「無論把大樹纏得多緊,藤蘿終究是藤蘿,永遠成不了大樹。不如去做蛀樹的白蟻,索性把大樹蛀蝕一空,再以腐木為養料,栽下一棵新樹。」
說到這裡,司馬懿眼神里射出一道陰鷙的光芒,雙唇磨動,似乎在模仿巨蟻啃噬木料。劉平垂下頭,細細咀嚼着「新樹」二字,未置可否。司馬懿又湊前一步,眼神灼灼,這一次言辭更為直白:「漢室已是衰朽不堪,縱然有靈丹妙藥,也不過苟延殘喘罷了。總圍着這塊朽木招牌轉,還不如另起爐灶,別開新朝!」
「啪」的一聲,劉平的手把墨硯碰翻,幾滴墨汁灑在了案腳的竹蓆之上。
勸說一位皇帝別開新朝?這可當真是大逆不道的言論,犀利到讓人不能直視。劉平縮了縮脖子,囁嚅道:「可我是漢天子,怎麼能另……」司馬懿打斷他的話:「漢天子又如何?光武皇帝也是漢室宗親,號稱紹繼前漢,可誰都知道,這個漢和那個漢,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不是中興之主,根本就是開國之君!光武能做到,你為何不能?」
司馬懿的思維一貫出人意表,但他的這個建議仍是太過匪夷所思。劉平不得不停下運筆,勉強咽了咽唾沫,用盡心神去抵擋、消化它所帶來的衝擊。司馬懿沒有逼迫,而是退回到陰影里,聲音恢復平靜:「若我是你,我就會這麼做。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一條生路——不過我畢竟不是你。」
劉平忽然意識到,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自己居然忘記問了。
司馬懿剛才一直談論的,是劉平該如何如何,那麼他自己的態度是怎樣?給出建議是一回事,投身到其中,是另外一回事。劉平知道司馬懿與自己情同手足,可這件事太過重大,關乎到了司馬氏闔族的安危。為了家族利益,司馬懿會如何選擇?會不會投入到這一場勝算不大的艱苦對弈中來?
理智上,劉平不希望把司馬家卷到這一場旋渦里來;感情上,他卻一直渴望能有一位真正能放心託付的戰友。
「仲達,你會幫我麼?」劉平擱下毛筆,回過頭來,忐忑不安地問。
司馬懿冷冷地回答:「不會,那種對兄弟都不放心的混蛋,我沒興趣答理。」劉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歉疚地抓了抓頭皮,正色道:「我想讓漢室復興,需要仲達你的力量,來幫我。」
司馬懿「哼」了一聲,走到案幾前,把墨汁淋漓的《莊子》抄件一把扯過來,略看了一眼,隨手丟在一旁:「這種事,果然就不該放任你亂來,還是我自己親自動手吧。」
「謝謝。」劉平低聲道。
司馬懿咧開嘴,拍了拍他的肩膀,陰森森地笑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出生時有人給我算過命,說我是飛馬食槽之命。所以你這個傢伙啊,安心守住皇位就行,曹家就交給我來對付。」
劉平長舒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司馬懿卻機警地猛一轉頭,豎起食指:「噤聲!」
屋子裡立刻陷入寂靜,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請問我家主人劉和在否?」
「是任紅昌。」劉平壓低聲音說,和司馬懿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神。按規矩,一個侍妾在入夜後,絕不可能跑到別的男子房前敲門。任紅昌這麼做,想來是有什麼特別的急事。劉平不想讓自己和司馬懿的關係暴露,便主動起身去開門。司馬懿則跪坐在案幾前,裝模作樣地翻看《莊子》。
門一打開,任紅昌一臉焦急地對劉平道:「二公子被抓走了。」
第七章
一條暗流波浪寬
曹丕厭惡地吸了口氣,周圍充斥着腐爛的稻草味道和霉味。他挪動身體,發現手底下的地面沾着一大塊不知質地的污垢。他嚇得趕緊把手抬起來,擦了擦,想換一個地方,可是這個狹窄的牢籠根本沒有太多選擇。他只能把衣袍的下擺墊在手裡,勉強靠坐在牆壁上,往後一抹,抹了一手綠綠的尿蘚。
曹丕是在下午被抓進來的。他本來只想打聽一下許攸的府邸,結果誤入了貴人區,被附近的衛兵給盯上了。好在他自稱是遊學儒生劉和的僕從,負責審問的老吏沒敢特別為難,把他關到一個單監里,還特意派人去鄴城驛館送了信。不出意外的話,第二天早上劉和過來繳納一筆錢,就能給贖出去了。
不過這一夜,就比較難熬了。曹丕不憚於吃苦,但躺在這麼齷齪的地方,實在有點超出他的忍耐。他思前想後,決定不躺了,乾脆站上一宿算了。他不想貼着牆壁,就站在監牢正中間,待了一陣覺得實在無聊,索性右手虛握,開始在這個狹窄的監牢里練起劍來。
一套劍法走完,曹丕頭上隱有熱氣,呼吸微促。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不要跑來跳去,擾人清淨。」曹丕一愣,這裡是單監,怎麼會有另外一個人的說話聲?他再一聽,卻又沒了聲音。這監牢里只有一床稻草蓆子,除此以外別無他物,絕不可能藏着別人。曹丕臉色「刷」地變了,心想不會是以前死在這裡的囚犯鬼魂吧?他不由得把身體靠在牆角,瞪大了眼睛,開始念誦驅魔的咒語——那是他從一個術士那裡學來的。
「不要吵,煩死了。」聲音再度響起。曹丕這次聽清楚了,這是來自於隔壁的一間牢房。他蹲下身子,扯開草蓆,看到在髒污的牆角處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口,聲音就是從這裡傳過來的。他把頭探到洞口,冷不防看到對面一個碩大的白眼珠子在轉,曹丕嚇得「啊呀」一聲,朝後躲去。
「原來是個毛頭小子,無趣!」
聲音意興闌珊,眼珠子旋了幾圈,從洞口離開。曹丕這才知道,隔壁的是個活人——不過這人的眼睛可是夠大的,快趕上牛眼了。曹丕定下心神,憤憤道:「君子貴慎獨,講究的是非禮勿視。你逾牆窺隙,已是無禮之舉,反來怨我?」
他這一句話里,帶了《論語》、《大學》、《孟子》中的三個典故。隔壁的聲音「咦」了一聲,頗為驚訝:「小小年紀,談吐倒也不凡,你是誰家的子弟?」
讀過這些經籍並熟用其中典故的孩子,一定是有家境的人。曹丕答道:「我是弘農劉家的書童,這次是陪主人赴鄴遊學而來,只因舉止不慎,被關了起來。」聲音沉默片刻,復又響起:「弘農劉家啊……家教果然不錯,小小書童,說話都這麼有雅識。也罷!總比那些獄吏強點。長夜漫漫,咱們勉強來聊聊吧。」
曹丕一愣,心想這人倒是個自來熟,剛才還嫌聒噪,如今居然主動要求聊天。
「聊什麼?」他謹慎地問道。
「諸子百家、詩經楚辭、三墳五典……無論什麼,老夫都可以遷就你的水平,隨便教誨一下。」聲音傲氣十足。
曹丕頓時無語,他還是第一次見這麼急不可耐要教誨別人的人。他左右無事,又不願睡覺,於是開口道:「那就……談談文章吧。」文章無關時政,不用擔心有暴露身份之虞,最是安全。那人猛地一拍牆壁,撲簌簌震下無數灰塵:「好!咱們就來說說這文章之事!」
曹丕面對牆壁,席地而坐。牛眼透過孔隙,看到童子坐得很端正,頗有講學聆聽的儀態,很是滿意,便開口徐徐講了起來。
這人的聲音老成,帶着一股威嚴之氣,一聽便知是常居高位者,只是不知為何困居囚囹。他自己沒提身份,曹丕也就不問,只談歷代文章。慢慢地,曹丕聽出來了。這人一定是個孔融似的名士,滿腹經綸鋒芒畢露,一日不說便渾身難受。偏偏這監獄裡都是目不識丁之輩,他一腔議論無處宣洩,憋悶非常,正巧碰到曹丕這種懂行的聽眾,自然是如獲至寶,要一吐為快。
這個人的學問相當大,說起話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曹丕本只是打算打發時間,卻沒想到他的言談確有精妙之處,不知不覺被吸引,聽得津津有味。曹丕家學不錯,自己一向也頗為自負,所以聽到這人的議論,頓時感覺到一扇大門被緩緩推開,引着他登堂入室,一窺文章秘奧。而曹丕偶爾的幾句反問或駁論,讓那人的談興更濃。
曹丕自從踏足官渡以來,無時不刻不惦念着手刃噩夢,一心一念懷着仇恨苦練劍法,又要掩飾自己身份,不得有片刻鬆懈。時間一久,精神疲憊不堪。一直到今日,他才給自己找到一個理由,平心跪坐,拋開雜念,安靜地聽一個不知名的老者說些單純的東西。這時候,曹丕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綻放開來的,居然是一顆文人之心。原來,他渴望這樣一場無拘無束的談天,已經很久了。
「這一夜,就讓我歇歇吧。」曹丕閉上眼睛,壓抑住戾氣與殺伐之氣,像一個太平盛世的普通學子一般,沐浴着春風,心無旁騖地聆聽着老師的講說。於是,這一老一少你來我往,交相論辯,渾然忘記外界的險惡,隔着一個極其骯髒的孔隙,說起最清雅的話題來。
「總而言之,童子,文章乃是經國之大業,盛事不朽。咱們的壽數都有盡頭,身死之日,一身富貴也就煙消雲散。而文章卻是萬古長存,無窮無盡!我說完了。」
這人說完這一句,長長嘆息了一聲,手掌拍打着膝蓋,似是感慨萬分。曹丕抬頭一看,窗外蒙蒙微亮,這才驚覺兩人竟談了整整一夜。他慢慢挪動已經麻木的雙腿,反覆琢磨老者最後的話語,心情異常平靜。這一次對談結束了,他既無遺憾,也無不舍。
聲音道:「天已大亮,一會兒就會有人來贖小友你出去了吧?」
曹丕道:「正是。」
孔隙里的牛眼一閃而過,聲音道:「你這孩子,見識與悟性都不錯,若非屈就書童,也是個可造之材,可惜,可惜。」曹丕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面牆而拜:「老先生金玉之言,受益良多,可比我……呃,我主人家的教書先生強多了。」
「哼,昨夜與你所談,都是老夫這幾年來殫精竭慮的奧義,豈是尋常腐儒可比!」那聲音傲然道,旋即又低沉下來,「昨夜之言,我已有了一個題目,名曰《典論》。可惜監牢里無有紙筆,不能寫下來,估計是沒機會傳世了——想不到這《典論》唯一的一個聽者,居然是個小書童,嘿嘿,真是造化弄人。」
曹丕踏前一步,大聲道:「先生所言,我已盡記在心。等我稟明了主人,抄錄下來,為先生刊行,刻在石碑之上,必可大行於世。」
孔隙里的眼睛消失了,一個疲憊的聲音傳過來:「呵呵,你有這心思,我很欣慰。不過等你出去以後,趕緊告訴你家主人,找個理由離開鄴城吧,不要橫死在此處。」
「為何?曹軍不是遠在官渡麼?」曹丕大驚。
對方沉默片刻,緩緩道:「審正南這個人,對各地宗族覬覦之心已久。他把你們召來鄴城,絕無好意。若不及早脫身,必致大禍。」
聽到這話,曹丕脊背為之一涼,不由得退後數步。審配對非冀州的世族子弟懷有偏見,這誰都知道,可他居然打算對這些人下黑手,這卻超出了曹丕的意料。他皺着眉頭,輕輕咬住嘴唇,突然意識到,這老人對審配的心思似乎瞭若指掌,一定和鄴城高層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曹丕心念一動,開口問道:「我家主人是許攸先生的舊識,有他在鄴城庇護,應該沒什麼事吧?」
聲音發出一聲嗤笑:「許子遠?他算得上什麼名士,趨炎附勢之徒,天性涼薄之輩。你那主人,可謂是有眼無珠!」
「……聽您這麼一說,確實如此!自從進了鄴城以後,我們就一直找不到他。」曹丕巧妙地引導着問題。
聲音道:「哦,這不奇怪。他之前惹惱了袁公,被罰在家緊閉。除非有袁公的憑信,誰也不得靠近……嘿嘿,待遇倒是比老夫強多了。」
說到這裡,曹丕忽然聽到外面鐵鎖嘩啦作響,有獄吏喊道:「魏文,有人來贖你了!」曹丕整了整衣襟,對着孔隙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昨夜教誨,在下銘記於心。未敢請教先生姓名。不然他日若有機會將《典論》發揚光大,恐怕有師出無名之憾。」
「哈哈哈,師出無名,你這童子倒是會歪解。」聲音爽朗地笑了起來,「老夫姓田,叫田豐。」
曹丕告別田豐,被獄卒帶出監牢,卸下鐐銬。獄卒一推他肩膀:「走吧。」此時外頭陽光耀眼,曹丕手搭涼棚四下望去,沒看到劉平或者任紅昌,卻看到幾個形跡可疑的布袍男子不懷好意地靠近。曹丕連忙回頭,獄卒「咣當」一聲剛好把門關上,斷去了他的退路。
曹丕臉色一沉,知道自己有大麻煩了。這種事他曾聽人說過,叫做「逋遺」,是一種漢代陋習。監牢里的獄卒會專門盯着那些輕犯,一旦發現他們能用錢贖罪,則說明這犯人家中有油水可榨。獄卒會在頭天晚上收了贖買錢,次日故意把囚犯提早放出來,外頭聯絡好幾個潑皮,把犯人強行擄走,再向他家人勒索一道。這種做法風險極小,獲利卻大,在桓、靈時代曾經頗為盛行。
曹丕沒想到,在鄴城這個地方,居然還保留着如此陋習。此時天色剛蒙蒙亮,監獄又地處偏僻,來往行人不多,正是綁人的最好時機。這幾個潑皮散成一片扇形,朝着曹丕圍過來,嘴角都帶着貪婪的獰笑。曹丕停下腳步,昨天晚上被文章壓抑下去的戾氣呼啦一聲又翻湧上來,他像是一隻受傷的小獸,朝着獵人發出沉沉的低吼。
他環顧左右,緩步走到一片低矮的屋檐之下。一個潑皮對這麼個半大孩子沒什麼警惕,咧着嘴伸出手去抓他的脖頸。曹丕猛然跳起來,雙手奮力一扒,把那屋檐上的瓦片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潑皮猝不及防,高抬起手來去遮擋,曹丕趁機用腳猛踢他的下襠,潑皮慘呼一聲,捂着褲襠倒在地上。
曹丕趁機邁過潑皮佝僂的身體,撒腿就跑。其他幾個潑皮見勢不妙,發一聲喊,一起追去。這些人身高腿長,比起曹丕來速度快多了,很快就追趕上去,嘴裡還罵罵咧咧,說要打折這娃娃的狗腿。
包圍圈越來越小,曹丕眼見要被挾住,他猝然就地一滾,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根粗大的樹枝,手做劍指,朝為首一人刺去。他現在的劍法,已有了王氏快劍五成火候,這一下子就刺中了那人的腿窩,那人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大聲呻吟。
這些潑皮倒也悍勇,見到同伴倒地,不退反進,紛紛從腰間抽出大棒或木刀,朝着曹丕沒鼻子帶臉狠狠砸去。曹丕抵擋不住,只得轉身繼續奔逃。鄴城對他來說是一個迷宮,他不辨方向,只得憑着直覺在小巷裡七轉八轉。潑皮們顯然比他更熟悉地形,分進合擊,有好幾次險些得手。曹丕慌不擇路,忽覺眼前一闊,居然衝出巷口,來到一條寬闊大街上。
曹丕還未鬆口氣,忽聽到耳邊傳來一聲驚呼。他轉頭去看,看到迎面一輛單轅馬車急速朝自己衝來。那車夫看到有個人斜里衝出來,急抖韁繩想躲開,孰不知犯了馭車大忌。只聽轅馬一聲嘶鳴,車輪在青石地面橫里滑過,整架馬車轟隆一聲,側翻在地。曹丕急忙躲閃,身體堪堪避過,卻被傾覆的車廂壓住了衣袍下擺。那車夫也被甩出車去,撞到一旁的牆壁上,一動不動。
這突如其來的事故,讓那些尾追而來的潑皮愣住了。能用得起馬車,這車主一定身份不低,現在湊過去說不定會惹出什麼麻煩。究竟是繼續追那孩子,還是化為鳥獸散,他們一時都拿不準主意。為首的潑皮打量了馬車一番,注意到無論車廂還是轅頭均無裝飾,便吼道:「怕什麼,出了事,有審榮老大給咱們擔着,上!」
曹丕聽到那邊大吼,急忙矮下身子去撕扯衣袍,想儘快脫身。可這時,從傾覆的車廂伸出來一隻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曹丕大驚,定睛一看,發現這隻手白皙細嫩,一看便知是屬於年輕女子的。
「救,救我……」
一個少女狼狽地從車廂里探出頭來,面露痛楚,朝着曹丕小聲呼救。曹丕瞥了她一眼,剎那間呆在了原地。這少女的眉眼,竟與伏壽有幾分相似,翹鼻豐唇,雙眸美得驚人,缺少的只是後者的滄桑成熟,更多的是青澀的純淨。
潑皮們叫嚷着沖了過來。曹丕如夢初醒,知道這不是發花痴的時候。他低下頭,想繼續撕扯衣襟,那少女的手卻緊緊抓着他,似乎在抓着自己最可信賴的人。曹丕想甩開她的手,可一看到少女楚楚可憐的眼神,總在腦海里和伏壽的樣子重疊起來,讓他心中為之一軟。
就這麼一耽擱,潑皮們已經殺到身旁。他們惱火曹丕的不老實,惡狠狠地對他拳打腳踢。曹丕為了避免受傷,只得把身體蜷縮起來,承受着暴風驟雨般的毒打。他身體撲倒,恰好擋在了少女跟前,看上去好似把她保護在懷裡。少女面色緋紅,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曹丕卻是滿目赤火,心中鬱悶不已。
潑皮們打了一陣,要把曹丕扯起來帶走。卻見先前倒垢車夫爬了起來,他的斗笠掉在地上,露出一張英武的面孔,年紀在二十五六歲。
「原來是誰家的姑娘要淫奔啊。」潑皮們鬨笑起來。這一男一女一大早急急忙忙駕着馬車要離開鄴城,任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車夫聞言大怒,疾步撲過來揮拳就打。這人別看行事魯莽,手底的功夫卻是不弱,出手狠辣無比,毫無花哨,拳拳都是打擊對手要害。沒幾個回合,那七八個潑皮都被打倒在地,捂着下陰或者眼睛呻吟。
車夫抓住曹丕肩膀,粗魯地將他拽開,飛快地俯身握住那少女的手,把她從車廂里拽出來,上下檢查一番,用手比畫了幾下,少女紅着臉,一指曹丕:「多虧了這位義士擋住那些壞人……」
車夫冷哼一聲,似乎對曹丕的行為不以為然。曹丕這才發現,原來這車夫是個啞巴。不過他對這一對男女沒興趣,也不想辯解,自顧站起身來,扯斷下擺,轉身要走。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從街道兩旁突然出現了幾十名士兵,個個腰挎短刀,頭裹黑巾。這是袁氏在鄴城最精銳的衛隊。他們神情嚴肅,呼啦一下把傾覆的馬車團團圍住,登時圍了個水泄不通。
曹丕有點糊塗,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書童,即便是被潑皮「逋遺」,也不至於驚動這種級別的衛隊。那車夫把少女抱在懷裡,狠狠「呸」了一聲,怒目以對。曹丕這才恍然大悟,這衛隊原來是衝着這兩個人來的。
一名校尉模樣的人走進圈子,略掃了一眼現場,陰沉着臉比了個手勢。立刻就有十幾名士兵出列,把那幾個潑皮以及曹丕從地上拽起來,牢牢架住。曹丕吃痛,不由得「哎呀」叫了一聲。衛士長手指輕晃,示意把他們都帶走。這時少女忽然站出來,對校尉大聲道:「這人跟他們不是一路,剛才還捨身救我,不是壞人。」
校尉眉頭一皺,對這位弱不禁風的少女很是無奈。少女昂起下巴,顯得很堅決,他只得低聲吩咐了一句,架着曹丕兩隻胳膊的士兵稍微鬆了鬆手,讓他感覺好受些,但還是被緊押着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