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52章
馬伯庸
少女進到車廂以後,臉在小格窗欞里一閃而過,似乎想多看一眼曹丕。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的氣質和伏壽愈加相似,眼中多了幾絲憂鬱。曹丕望着她在窗口消失的身影,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馬車很快離開,可是校尉看起來並不打算放過這些人。他慢慢踱步到曹丕跟前:「到底是怎麼回事?」曹丕沒什麼好隱瞞的,就把那些潑皮試圖「逋遺」的事情和盤托出。校尉點點頭,看來對這種陋習也早心知肚明。
「那我能走了麼?」曹丕問。現在事情很明顯了,他跟那輛馬車上的人一點關係也沒有。校尉卻伸手攔住了他,搖搖頭,眼神射出兩道既諷刺又同情的目光。曹丕臉色「刷」地變白了,他早該想到,能夠驚動這種級別的衛隊,那女人想必是鄴城哪個大族的親眷。她鬧出這種淫奔的醜聞,家族肯定會設法掩蓋,目擊者肯定會被滅口。
曹丕手腳冰涼,周圍都是精銳甲士,想逃也逃不掉了。接下來,他大概就會被帶去某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被秘密處死,屍體扔到什麼溝渠里慢慢腐爛。一想到這種可怖的場景,噩夢便重新復甦,占據了他的整個身心,讓他汗如雨下,幾乎站立不住。
校尉注意到了這孩子的異狀,但沒什麼表示。他接下來的工作,是把傾覆的馬車推開,所有的目擊者都帶走殺掉,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至於這些人是不是無辜,有沒有免死的理由,他不知道,也沒興趣了解。只要這件事不被泄露出去,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可他沒想到的是,意外發生了。
曹丕突然向前撲倒,整個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在他的身後,一個身穿青袍的儒生輕輕把左腳放下,一臉厭惡。曹丕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屁股上印着一個大大的鞋印。他強忍着臀部的劇痛,茫然地望着那個陌生的儒生——這人他從來沒見過。那儒生伸出手來,「啪」地給了他一耳光,狠狠罵道:「狗奴才,你還敢出現!」曹丕被這一巴掌打出火氣來了,大叫一聲,雙手抱住儒生的腰,兩個人糾纏成了一團。
這突如其來的混亂,讓校尉以及他的衛兵有些不知所措。儒生似乎只打算痛打這孩子一頓,這樣的行為,需不需要阻止?誰也不知道。
兩人正扭打得熱鬧,儒生借着纏鬥的姿態,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二公子,繼續打,而且要哭,越大聲越好。」曹丕愣怔了一瞬間,可他畢竟聰明,立馬反應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他哭得醜態百出,鼻涕眼淚滾滾而落,儼然一個被小夥伴欺負的頑童。
校尉啼笑皆非,覺得這有點不像話了,吩咐人上去把儒生拉開。不料儒生更來勁了,一邊狠狠踢打曹丕,一邊痛罵,似是有深仇大恨一般。這時另外一個儒生裝扮的人從人群里站出來,指那儒生鼻子就罵:「好你個司馬懿,為何打我的書童?」
那叫司馬懿的儒生毫不客氣地反擊道:「主賤仆蠢;主愚仆愚。他做了什麼好事,你會不知?看來書抄得還不夠多啊。」周圍有人認出來了,知道昨天這個弘農的劉和與河內的司馬懿打了一架,結果輸了,還被罰抄了一本《莊子》。看來這兩個人結下冤家,今天又在街頭鬥了起來。
劉平瞪大眼睛,把曹丕扶起來,厲聲喝道:「你太跋扈了,簡直不把人放在眼裡,我去叫辛先生、審治中做主!」
「你就是把光武皇帝請來,也沒用。」司馬懿毫不客氣地反擊,又要去踹曹丕。曹丕哭聲震天,劉平一把拽過他來,躲過這一腳。三個人你來我往過了幾招,曹丕的位置已不動聲色地挪出了校尉的控制範圍。
校尉不認識劉平,但他認識司馬懿,知道這是最近鄴城風頭最勁的一個讀書人,連審配都嘖嘖稱讚。現在他們三個打得斯文掃地,半點儀態都不顧了。忽然右邊街角傳來幾聲喧譁,柳毅、盧毓等人也紛紛從館驛趕過來,看到「劉和」跟司馬懿這一對冤家又打了起來,又驚又怒,還帶着幾分興奮,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助陣。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本來肅殺的氣氛,卻被搞得如同花朝節一般喜慶。
校尉無奈地發現,這一場仗莫名其妙地吸引了太多目光。在眼下局勢里,他已不可能將所有目擊者悄無聲息地帶走。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一個聲音從校尉身後傳來。校尉一回頭,心裡暗暗叫苦,原來來的人是審榮。他雖然只是一介儒生,卻有個權勢滔天的叔叔審配,在鄴城無論是誰都得賣他幾分面子。
「審公子,這裡有人鬥毆。」校尉當然不可能去提馬車的事,只得避實就虛地描述了一下。審榮看到鬥毆的雙方是司馬懿和「劉和」,神情微微一滯,低聲對校尉道:「當街鬥毆,有辱斯文,快把他們拉來吧。」校尉嘆了口氣,知道自己沒別的選擇,便下令讓衛兵們拉架。
幾個虎背熊腰的衛兵衝過去,這才把司馬懿與劉平、曹丕拽開。劉平趁着混亂的當兒,扯着曹丕鑽到柳毅、盧毓那一夥儒生的隊伍里去。衛兵們現在若是還想動手抓人,必須得先突破這一群氣勢洶洶的天之驕子不可。
另外一邊的司馬懿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審榮面前,深鞠一躬道:「審公子,現丑了。」審榮的臉似笑非笑:「仲達你是個讀書人,怎麼跟那些土包子一般見識呢?」
「該出手時,就得出手。有些人不吃點虧,是不知道尊重為何。」司馬懿晃動着脖子,滿不在乎地說。審榮道:「下次何必弄污仲達的手,跟我叔叔說一聲,有他們的苦頭吃。」
這時候,在他們身旁,那幾個被拘押的潑皮忽然大聲鼓譟起來。為首的挺直了脖子對審榮喊道:「審公子,你得為小的們做主啊。我們可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周圍的潑皮也是一片求饒聲,喊成一片。
審榮一聽這話,臉色驟變,下意識地倒退幾步,有些不知所措。校尉意識到這裡似乎別有隱情,急忙喝令衛兵讓他們住嘴。可一時之間,這麼多張嘴哪裡堵得住。司馬懿眯起眼睛,對審榮道:「審公子,借你的寶器一用。」審榮還沒答話,司馬懿欺近他的身子,「鏘」一聲把他佩帶的長劍抽了出來。審榮大驚:「你要幹什麼?」司馬懿笑了笑,提着劍走到那幾個潑皮身前,來回踱了幾步,開口道:「當街鬧事,妖言惑眾,此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不嚴懲不足以服眾!」
說到這裡,司馬懿的雙眸突然暴射出兩道寒光,手裡長劍猛地刺出,把為首的潑皮刺了一個對穿。整條街霎時安靜下來。大家開始只是抱着看打架的心態,卻沒想到幾句話沒說完,居然真的鬧出人命來了。
司馬懿握緊劍柄,輕輕一旋,潑皮的面部劇烈抽搐,口中發出嗬嗬的呻吟。然後這個面帶微笑的年輕人把劍從潑皮的胸膛抽出來,動作很慢,仿佛在欣賞一件自己親手完成的珍品。鮮血順着慢慢抽離的劍刃湧出來,腥味瀰漫四周。
接下來,司馬懿手裡的長劍不停,連續刺了七次,七個潑皮一聲不吭地被刺死。司馬懿面色如常地用衣袖擦乾淨劍刃,雙手奉還給審榮。審榮臉色略有發白,接過長劍,囁嚅道:「仲達……你,你做得不錯。」審榮知道這是司馬懿在幫自己滅口,可胃裡一陣一陣地泛着酸水,想要嘔吐。
「我剛才不是說過麼?有些人不吃點虧,根本不知尊重為何。」司馬懿微微一笑,仿佛只是踩死了七隻螞蟻。校尉站在一旁,暗暗佩服。他久經沙場,可也沒見過殺人殺得如此舉重若輕,談笑間即斬殺七人,這得需要何等的果決與毅定。
司馬懿這種做法,讓校尉鬆了一口氣。現在圍觀者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司馬懿殺人上去了,至於那個傾覆馬車到底怎麼回事,不會有人再感興趣,無形中為他減少了很多壓力。至於那七條人命,本來校尉也是打算殺人滅口的,有司馬懿代勞,更省事了。
司馬懿把劍還回去以後。校尉走過來,向兩位致謝。審榮說甄校尉你辛苦了,校尉苦笑一聲,連聲說家門之事。司馬懿奇道:「為何是家門之事?」
甄校尉臉色一僵,沒有回答。審榮把司馬懿拽到一旁,悄聲道:「他姓甄名儼。剛才駕車出逃的,是他最小的妹妹,袁熙的夫人甄宓。」
「哦?」司馬懿眉頭一抬,這身份倒有趣。
審榮道:「甄宓是袁家老二新娶的媳婦,可這女人三天兩頭想着往外跑,被抓回來好幾回,已成了鄴城的笑話——我估計這次她又故伎重演,被衛隊給追回來了。」
司馬懿奇道:「這麼大笑話,袁熙也不管管?」
審榮嗤笑道:「據說這姓甄的小姑娘漂亮得不得了,袁熙喜歡還來不及,哪敢懲治啊,都是給慣出來的毛病。現在外頭打仗,袁熙在鄴城待得少,索性就讓她與婆婆劉氏同住。那劉氏也是個懦弱本分的人,就更約束不住了——不過這話仲達你聽聽就算了,莫要亂說。老袁家的家醜,旁人若是知道,可不是好事。」
袁紹一共四子,其中長子袁譚和三子袁尚一門心思爭嫡。而次子袁熙對位子沒興趣,自己又手握實權,地位超然,兩方都是盡力拉攏,不敢得罪。所以這個甄氏動輒出走,鄴城諸方都是裝聾作啞,只在心裡笑笑,不敢公開議論。
審榮不想多談論這個話題,拍拍司馬懿的肩膀道:「對了,那個弘農的劉和那麼討厭。要不要我稟明叔叔,為仲達你出出氣?」
司馬懿揚揚手:「算了,把他的書童痛打一頓,算是公開羞辱了。我也不想鬧大,你知道麼?他還是辛毗先生特別批准放進來的呢。」審榮狠狠道:「辛先生為人太老實,總被這些鼓唇搖舌的傢伙騙。哼,若讓我逮住把柄,讓叔叔整死他。」
司馬懿打了個呵欠,似乎對這些事毫不關心。
街上的屍體和馬車很快都被抬走,圍觀的人也都漸漸散去。司馬懿畢竟殺了人,被鄴城衛請去做筆錄,審榮也跟着去了。「劉和」一下子成了柳、盧等非冀州儒生的偶像,他們認為他敢於站出來,實在是解氣,對冀州儒生的橫行霸道越發不滿。這些人簇擁着劉平,從當街一直走回到館驛,一路上七嘴八舌。
到了館驛,劉平藉口要休息一下,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曹丕在側。曹丕沒多說什麼,先打了一盆井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臉,一去監獄裡的腌臢污氣。
過不多時,任紅昌推門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用斗笠遮掩住相貌的人。他摘下斗笠,曹丕眼神一動,正是剛才打過他的司馬懿。
「這位是河內司馬家的二公子司馬懿。」
劉平忐忑不安地向曹丕介紹。他們昨天一得知曹丕入獄後,立刻就趕往贖人,然後被告知次日早上來提人。結果他們抵達之時,正看到曹丕要被校尉抓走,危在旦夕。司馬懿急中生智,使出這一招亂中取栗,才把曹丕救出來。
目的雖然達到,但手段有些過火,劉平知道曹丕的性子傲氣,無端挨了這麼一頓打,不知能否接受。誰知曹丕一見到司馬懿,立刻走過去,一躬規規矩矩鞠到底:「多謝司馬公子救命之恩。」
司馬懿眉毛一挑:「哦?二公子不記恨我打你?」曹丕正色道:「若非此計,我豈能脫身。大恩還不及謝,怎麼會心懷怨恨。司馬先生您急智着實讓人佩服,尤其是殺潑皮時的殺伐果斷,真是棒極了!」
開始曹丕還說得鄭重其事,說到殺潑皮時,不免眉飛色舞起來,露出頑童本性。司馬懿大笑:「二公子不嫌我手段太狠辣就好。」
「我父親說過,要成非常之事,要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舉。司馬先生你一定會成為他的知己!」
他說話時雙目放光,可見對司馬懿是真心欽佩。劉平在一旁,表情有些不自然。司馬懿為了達成目的,從來不憚於任何手段,而曹丕恰好也是同一類人。兩人甫一見面,一見如故,一點都不奇怪。可這種行事風格,劉平並不喜歡,還一度想把曹丕扭轉過來——可他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時代,司馬懿和曹丕的方式才是最合適的。
司馬懿忽然轉過臉來,對劉平道:「陛下你可不要學我們。臣子有臣子之道,天子有天子之道,不是一回事兒。」劉平尷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這點心思瞞不過司馬懿,這是他在試圖開解自己。
曹丕一聽司馬懿口稱「陛下」,立刻猜出劉平把兩人身份都告訴司馬懿了,不禁好奇道:「陛下您對司馬先生如此信任,莫非之前你們認識?」司馬懿面不改色:「我也是靖安曹的人,是郭祭酒安插在鄴城的眼線。」靖安曹在各地都有耳目,多是利用當地大族的人,這個理由順理成章,曹丕「哦」了一聲,不再追問。
接下來,曹丕把自己在監獄內外的遭遇講了一遍。劉平和司馬懿都沒想到,關在曹丕隔壁的那個健談大儒,居然是田豐。這個人是袁紹麾下最知名的幕僚,無論是聲望還是才智,都凌駕於沮授、審配、逢紀、公則等人之上,是冀州派的山嶽之鎮。南陽派和潁川派策動袁紹討伐曹操時,田豐極力反對,甚至不惜公開指責袁紹,結果惹得袁紹大怒,把他關在監牢里,誰也不許探望。
「你身為曹氏之子,能得到這位河北名士的指點,福分不小啊。」劉平道。
曹丕嘆道:「那是多麼偉大的一個人,我能得拜為一夜之師,真是幸運。這等人才,卻不為袁紹所用,他一定會敗給我父親的。有朝一日,我要進入鄴城,親自把田老師迎出牢獄。」
司馬懿道:「田豐地位極高,對袁紹高層秘密一定知道不少。二公子你可曾聽到過什麼?」於是曹丕把田豐臨行前那幾句話也複述出來。司馬懿聽完以後,捏着下巴道:「審配對非冀州的大族子弟要有動作?這個消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劉平見他眼神閃爍,就知道一定是在琢磨什麼辛辣的東西。這時候曹丕補充道:「我還從田老師那裡套出了許攸的下落。他如今被袁紹軟禁,沒有袁紹本人的手令,都不得靠近。」
司馬懿看了眼劉平,後者輕輕擺了擺頭。劉平找許攸的目的,司馬懿是知道的。但曹丕為何要找許攸,這就沒人清楚了。
這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任紅昌突然上前一步,眉頭緊皺:「二公子,那輛倒地的馬車……那個車夫,生得什麼模樣?」曹丕一愣,他剛才敘述的重點都放在田豐身上,對那輛馬車只當是意外事故而已,沒多注意。在任紅昌的要求下,他努力回憶了一番,略做描述,任紅昌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是了,就是她。」
「誰?」
「呂布的女兒呂姬!想不到沮授居然把她藏進了袁府,怪不得我尋不着!」任紅昌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莫非是個啞巴?」曹丕驚道。
「不錯。她是天生口不能言,不過呂溫侯毫不嫌棄,仍很寵愛她。」
劉平和曹丕都是一陣驚訝。呂姬居然在袁府,還化裝成車夫掩護袁熙的老婆甄氏出逃,此中蘊涵的曲折內情,可當耐人琢磨。
審配的野心、許攸的處境、呂姬的出逃、甄氏的態度……曹丕這短短一夜,勾出了一大堆線索,千頭萬緒。在場的幾個人又都各懷心思,一時間全沉默不語,試圖從中理出個次序來。
「不能藉助東山的力量嗎?」司馬懿突然問。如果這裡有蜚先生的東山耳目,就容易多了。
「東山被嚴格限制在前線以及敵區發展,在冀州反而沒多少根基。袁紹終究是對蜚先生不放心。」劉平回答。
司馬懿閉目略微思考,露出笑意,他忽然指向劉平:「陛下你要找許攸。」脖子迅速轉動,又看向曹丕,「你也要找許攸。」他又指向任紅昌,「你要找呂姬。」他最後又指向自己,「而我們所有人,都希望做完這些事以後,順利離開鄴城。一共是這幾件事,對不對?」其他三個人都望着他,等着下文。
司馬懿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着下巴,在屋子裡一瘸一拐地踱了幾步,忽又回身,欲要開口,卻忽然嘖了一聲,自嘲似的擺了擺手:「我已有了一個一石四鳥之計。」
等到司馬懿說完以後,任紅昌皺起眉頭:「聽起來不錯,可是這計謀完全以你為主,一旦你有異心,這就是取死之道。第一,你為什麼會幫我們?第二,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
司馬懿用手戳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第一個問題,我願意;第二個問題,你們沒得選擇。」這個有些無賴的回答讓任紅昌臉色一沉。她覺得這個人在試圖模仿郭嘉,簡直就是東施效顰。
可還沒等她說什麼,司馬懿已走到她跟前,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讓她不由得後退了兩步,不期然想起草原上的狼。
司馬懿一甩袖子,忽然厲聲道:「這裡是鄴城,不是許都。無論你們以前什麼身份,最好都給我忘了!我告訴你們,你們現在只是一枚棋子,想要贏,就必須對我這個棋手無限信任,不能有絲毫動搖。即使我讓你們去死,你們也必須毫不猶豫地把腦袋伸過來。做不到這點的話,不如趁早離開鄴城。」
曹丕聽得雙眼發亮,覺得這樣的氣度太對胃口了。任紅昌卻沒被輕易說服:「我們無限信任你,但你若出賣我們,該怎麼辦?」
「如果我真想算計你們,你們已經死了。」司馬懿冷臉道。
曹丕偷偷扯了下任紅昌的袖子,想把她拽走。任紅昌甩開曹丕,對劉平說:「陛下,你信任這個人嗎?」劉平毫不猶豫地回答:「以命相托。」任紅昌又看了一眼曹丕,看到他也沒什麼反對意見,長嘆一聲,轉身離去。到了門口,她停下腳步,回首道:「呂布的那群兄弟,也曾經這麼說過,兩位可要記好。」
呂溫侯英雄一世,卻被侯成、宋憲、魏續三位好兄弟兼部下出賣。任紅昌在白門樓前,親眼目睹了呂布絕望而悲憤的怒吼。從那時候起,她就對男人之間所謂的「信任」全無好感,那些東西可以輕易被貪婪和怯懦撕碎。
任紅昌默默離開了屋子,曹丕對司馬懿道:「司馬公子,我出去看看任姐姐,別再出什麼意外。」司馬懿笑道:「二公子請自便。」曹丕也推門出去,屋子裡只留下司馬懿和劉平兩人。
望着曹丕離開的背影,劉平對司馬懿道:「你覺得這孩子如何?」司馬懿歪了歪腦袋:「胸中一團戾氣,卻能含而未露,引而不發。小小年紀能做到這一步,實在是不得了。日後成長起來,成就不可限量吶。」
「是啊,我也是這麼覺得。」劉平矛盾地說。曹丕成長得越快,對漢室的威脅就越大。
司馬懿側眼看向劉平,似笑非笑:「其實我這計謀早想好了,只不過是想先跟你商量一下,免得事後落埋怨。」
「嗯?」
「我這計劃,其實不是一石四鳥,而是一石五鳥。」
「一石五鳥?」劉平先是訝異,旋即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
「不錯。這第五隻鳥,就是曹丕。我覺得不如趁這次機會把他幹掉,為漢室除掉一個心腹小患。」司馬懿漫不經心地翹起右手的小拇指,指向少年的背影,一臉輕鬆。
許褚大吼一聲,像扔石頭一樣把兩名烏巢賊慣入水中,激起兩團水花。在他身旁,三十餘名虎衛正在浴血奮戰,與數倍於己的敵人相持。
這裡是烏巢大澤內的一處偏僻水域,數個奇形怪狀的無人小島把水面切割得支離破碎,宛如老人的掌紋。此時大約有十幾條小船正圍攻着曹軍的三條舢板。
三隻舢板上的曹軍人數雖少,但個個都是許褚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虎衛。他們身披甲冑,手持木盾與長槳分列在舢板兩側,總有一半人在划船,另外一半人則揮舞着木槳,不讓敵人靠近。相比之下,衣衫襤褸的烏巢賊只在數量上占優勢,他們連續衝擊了五六次,跳上船的人不是被亂槳砸下水,就是被那個危險的劍手刺殺。
「再堅持一陣,援軍馬上就到了。」
許褚站在船頭揮動着孔武有力的雙臂,虎目圓睜。他身後的虎衛們一齊發出大吼,震得水面的波紋一亂。烏巢賊們的攻勢為之一頓,又被曹軍的木槳掃落了數人。這十來條船不敢再強行衝擊,只能相隔幾十步,把舢板團團包住,圍而不打。為數不多的幾支小弓遠遠射來,都被木盾輕輕擋住。
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島上,兩個人並肩而立,冷冷地注視着水面上僵持的戰局。
「不愧是與典韋齊名的虎痴啊,比之前的幾隊曹兵難對付多了。」一個水賊模樣的大漢感慨道,言罷雙目凶光畢露,掂了掂手裡的一根粗鐵棒,「可惜今天他也要重蹈典韋的覆轍,把命交在這烏巢澤里!」
另外一人眼下有兩道淚疤,他雙手抱臂,卻不言語,腰間那柄長劍閃着陰森的光芒。水賊首領道:「王大俠,你幹掉的曹兵夠多了,不如把許褚的人頭讓給我,去蜚先生那裡邀功。」
王越道:「取得曹軍大將人頭者,以同級相授,這是我跟你們約好了的。許褚雖只是個親軍校尉,但名聲在外。首領你若能取得他的人頭,一個中郎將的印綬是跑不了的。我沒興趣,讓給你吧。」
水賊首領大喜。王越的劍法太過狠辣,已經有七八隊潛入烏巢的曹軍精兵被他殺光。只要他一出手,基本別人就搶不到功勞。這個殺神今天看來心情不錯,居然肯拱手相讓。水賊首領立刻掏出一枚柳笛,吹了幾聲。從其他幾處水道里,立刻又湧出幾條船來,船上站滿了人。
「待我親自割下許褚的虎頭,來與大俠交換印綬!」水賊首領邁腿踏入水中。一條船飛快地撐過來,把他拽上船。「看來今天的收成,會很豐富。」王越摸摸鬍子,他身形微動,雙足略點了幾下水面,像一隻大鳥一樣躍上船頭。
在此前的烏巢之戰中,蜚先生走下一招妙棋,許以巨利,讓王越隻身入澤,利用威望與武力說服幾大首領倒向了袁紹。結果突然奮起的水賊讓曹軍吃了大虧,不得不拱手讓出烏巢,戰線被迫後撤了幾十里。
如今袁紹的主力已全數渡河,沿着白馬、延津一線徐徐展開,對曹軍的官渡陣線形成全面的壓制。烏巢距離官渡不遠,地形又很安全,被袁紹選為一線屯糧之地。蜚先生的當務之急,變成了肅清烏巢澤以及附近地區的曹軍餘孽——而這正是郭嘉所要極力避免的。
於是,圍繞着烏巢大澤,東山與靖安曹都投入了驚人的力量,這片湖泊大澤成了兩條隱秘戰線的角力場。
許褚帶着虎衛進入烏巢是三天前的事情,這是直接來自於曹公的授意,目的是實行報復。若是烏巢賊的這種公開背叛沒得到懲治,恐怕從官渡到許都再到更南方的汝南,都會有人蠢蠢欲動。
依靠靖安曹的眼線,許褚的這支精銳小部隊攻破了幾處烏巢賊的水寨。但他們的運氣很快就用光了,王越覺察到了這個異狀,驅使幾支烏巢賊聯合起來,巧妙地把許褚誘入這片錯綜複雜的水面,陷入優勢敵人包圍。
現在,是時候狠狠地再抽郭嘉一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