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53章

馬伯庸

  生力軍的加入,讓水賊們士氣復振。數條大船同時調轉船身,把側舷對準舢板的狹窄船頭。這樣一來,水賊們就能以最多的兵力,向最少的敵人發起進攻。與此同時,兩側的數船甲板上拋起抓鈎,一下子摳住了舢板的船邊,控制住了它的行進。

  很快這三條小舢板再度陷入重圍,岌岌可危。不料這時許褚的戰意反而更加濃厚,他伸出大手,抓住一隻抓鈎,雙臂猛一用力,竟把整條舢板朝着大船拽去。當二船接近之時,他鬆開抓鈎,身先士卒跳上甲板,手裡的一把大戟只是簡單地橫掃、橫掃再橫掃,就讓甲板上的水賊們死傷枕籍。他身後的虎衛也爭先恐後地撲上來,儼然要奪下這一條船。

  水賊首領見狀不妙,急忙指揮自己的坐船靠攏過去,然後跳船而過。他手裡的鐵棍沉重無比,幾名虎衛躲閃不及,木槳被鐵棍磕飛,人也被震到了水裡。許褚怒吼一聲,急忙回身,與他纏鬥起來。這個首領確實有些手段,居然能和許褚旗鼓相當,讓他無暇別顧。

  少了許褚這尊山嶽之鎮,其他地方的戰線頓時開始吃緊,虎衛們寡不敵眾,不斷被敵人隔着水刺過來的長戈與飛戟打中,開始出現了傷亡。王越站在船頭,注視着戰局的進展。雖然虎衛戰力驚人,但這麼消耗下去,許褚早晚是敗亡的結局。

  看來不需要自己出手了。未能和這個虎痴一戰,倒有些可惜。想到這裡,王越微微覺得遺憾。可突然他的眼神一凜,不由發出「咦」的一聲。劍客的眼神何等敏銳,他突然注意到在這亂紛紛的戰場裡,有一道極危險的身影。這身影不顯山露水,可每及之處,必噴湧出一朵血花,那濃郁的殺機瞞不過王越的眼睛。

  「原來虎衛里還有這樣的高手。」王越摸了摸腰間的長劍,慢慢拔出鞘來。

  水賊首領與許褚此時已經打了十餘回合。許褚的招式並無甚新奇,只是倚仗着臂力猛砸,水賊首領初時還能應付,時間一長,虎口震離,有些吃不住勁了。他賣了個破綻,朝後退去,同時腳下踢來一捆解散的帆繩。許褚在船上站得不穩,被繩子一絆,登時倒在地上,露出腦後的大片破綻。

  水賊首領大喜過望,趁機舉棍要砸。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擋在了許褚跟前。只聽噗的一聲,那瘦小的身影被鐵棍砸中,直直落入水中。烏巢賊們發出一聲吶喊,卻發現自己的首領沒有繼續進攻的動作,再一仔細看,無不嚇得魂飛魄散。只見水賊首領僵立在原地不動,碩大的眼珠凸出來,咽喉上多了一把鋒利的寒劍。

  「王大俠!請快出手去救首領啊!」船頭的水手驚慌地喊道。

  王越原本已把長劍從鞘里半抽出來,此時卻大手一按,把劍身重新按回鞘內,臉上浮現出一絲奇妙的笑容,「撤吧。」他淡淡說道,轉身欲走。

  「你怕了?虧你還是個什麼大俠!」水手怒吼道。王越泰然自若,手裡卻驟然閃過一道寒光,比剛才那一道還要快上幾分,水手的腦袋就這麼「刷」地飛到半空,盤旋一圈,落到水裡。

  「你懂什麼,徐他是要做大事的,我這做師父的,怎麼好阻止他呢。」王越看着被鮮血染紅的水面,喃喃道。

  水賊首領的陣亡,讓這次圍攻很快落下帷幕。烏巢賊們垂頭喪氣地划船離開,而同樣傷亡慘重的曹軍也沒有追擊,而是停留在原地。許褚親自跳下水去,率領倖存的虎衛打撈落水的同袍。

  「咱們虎衛不許丟下一個人,一具屍體!」許褚的吼聲在小島與水面間迴蕩。

  王越在半路跟烏巢賊們分道揚鑣。他留在一處極小的小島之上,抱劍而立,面色比眼前的水面還沉。這島上只有一棵大樹,占據了差不多六成島面,繁茂的樹冠遮蔽了附近的水域。王越站了一陣,忽然一陣風吹過,樹枝發出沙沙的聲音。王越冷哼一聲,勃然出劍,直刺樹冠,與另外一把劍猛磕在一起,發出金石鏗鏘之聲。隨後一個面塗白土的人從樹頂飄然落下,站在王越面前。

  「我不喜歡別人躲起來跟我說話,尤其是你。」王越淡淡地說。徐福道:「我怕我忍不住會對你出手。」

  王越連眉毛都沒抖一下:「有什麼事,快說吧。」

  「你今天為什麼沒動手?」徐福問。他雖被郭嘉強行徵調來官渡,但立場卻是偏向楊家的,對東山和王越在烏巢的行動持樂見其成的態度,所以當他看到王越中止圍攻放過許褚時,大惑不解,要來問個究竟。

  王越問:「你看到全程了沒有?」

  「是。」

  「難道你沒看出來曹軍之中有個高手?」

  「確有一個,出手極快,毫不窒滯……」徐福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恍悟,「王氏快劍,他是你的弟子!」王越不置可否。徐福心中大約猜出幾分用意,便不再追問,而是轉向了另外一個話題:「其實我今日找你,還有另外一件事——漢室向袁紹派出了一個繡衣使者,但最近失蹤了,你可知道些什麼?」

  這次王越的眉毛「刷」地聳立起來,牽動着那兩條淚疤一顫:「哦?這可巧了。蜚先生也捎來消息,問我這個人的動向。」

  這兩個人一時間都怔住了。

  徐福最後一次與劉平發生聯繫,是在公則的軍營里。那一次,他轉達了賈詡對於延津之戰的規劃,讓劉平把全部計劃透露給逢紀。隨後延津之戰果然如賈詡推想的一樣,說明劉平的運作奏效了。但隨後天子就徹底與外界失去了聯繫——與天子同時失蹤的,還有曹家的二公子,但這件事徐福無法告訴王越。

  這個變故在知情人圈中引發了巨大波瀾。無論是曹公還是遠在許都的卞夫人、楊彪,都給予了郭嘉巨大壓力。郭嘉只得敦促靖安曹全力追查,最終只能確認那一夜白馬城的騷亂可能與他們有關。徐福此來烏巢,就是想查清此事。

  王越並不知道天子微服,更不知道曹丕同行。在他的心目中,失蹤的不過是個繡衣使者罷了,不值得特別關注。若不是蜚先生先後幾次寫信,他才沒興趣留意這些事。

  徐福看到王越的反應,心中稍定。看來袁紹方也失去了對劉平的掌握,這總算是個好消息。他不能深問,唯恐王越看出破綻,便拱手告辭,轉身離開。

  王越在他身後突然說道:「我一直很好奇。你一個讀書人,為何要選擇做我們這一類以武犯禁的遊俠?」

  徐福肩膀微顫,可他什麼也沒說,繼續朝前走去。

  「一個人適合不適合劍擊,老夫一看便知。你雖然隱術無雙,劍術出眾,可終究不是這塊料。你骨子裡,根本還是個讀書人,還憧憬着有朝一日能登朝拜相、輔弼王佐。你若不及時回頭,便只能在這條路上走到黑了。」

  「這與你無關。」徐福冷冷回答,沙礫滾動般的嗓音卻失去了往日的淡定。

  「你的母親尚在吧?」王越問。徐福聞言,肩膀微顫,眼神變得銳利:「你要做什麼?」

  王越道:「當年老夫傷你,未嘗沒有愧疚,所以這次給你個忠告。若你還想走這一條路,這個軟肋須要儘早解決,否則早晚會被拖累。」

  徐福停下腳步,回過頭:「那麼你呢?已然全無弱點?」

  「老夫家中親眷死得乾乾淨淨,兩個弟子也都不在身邊,生死都是一人,還有什麼好怕。」

  王越的聲音里殊無自豪。徐福總覺得今日的王越與往常不同,睥睨天下的豪氣仍在,只是多了一絲不該存在的憂傷——不知這是否與他遭遇了那個身在曹營的弟子有關。

  這時一陣撲簌簌的聲音傳來,兩人同時抬頭,看到一大群烏鴉自樹頂飛起,散在烏巢大澤的天空中。王越道:「聽聞此地烏鴉極多,無樹不巢,是以名為烏巢。這裡,可真是個不祥之地啊。」

  張繡站在望敵樓上,袁軍的陣勢在遠處已隱約可見。讓他不安的是,袁軍並沒有急於發動進攻,而是慢條斯理地開始築起營寨來。這些營寨十分簡陋,但布局卻如同魚鱗一樣,層層疊加,環環相連。

  可就是這些東西,讓張繡心驚膽戰。袁紹軍明顯改變了思路,打算打一場持久戰。這可不是個好消息。這些魚鱗寨不夠結實,但便於互相支援,一寨修妥,可以掩護工匠在稍微靠前一點的地方繼續修建,一口氣能修到敵人鼻子底下。會如同一座磨盤,緩慢而有力地把曹軍最後一滴血和糧草都磨平。

  「張將軍不必那麼擔心。」楊修站在一旁,漫不經心地安慰道。他的安慰沒起到任何作用,張繡一轉身,憂心忡忡地走下望敵樓,神色惶然。楊修尾隨而下,下到一半樓梯的時候,忽然開口道:「張將軍莫非是後悔了?」

  張繡的右腿剛要邁出去,聽到這句,腳下一空,差點跌下樓去。他雙手扶牢扶手,回頭憤怒地說道:「德祖,有些話不可以亂說!」

  「是,是。」楊修賠着笑臉閉上嘴。有些話不是不能說,只是不能亂說。他已經看到張繡心中那搖曳不定的信心,似是風中之燭,隨時可能吹熄。

  他們回到營帳內,張繡鋪開牛皮地圖,可他的眼神沒有焦點,明顯心不在焉。楊修也不言語,跪坐在一旁,難得地手裡沒玩骰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好似賈詡。他自從把白馬的輜重順利帶回了官渡以後,郭嘉把他不動聲色地從張遼、關羽身邊調開,轉而輔佐張繡——這正中楊修的下懷,他一直就希望能接近這位不安的將軍,如今賈詡不在,可以說是個絕好的機會。

  張遼、關羽的心中已經被埋下了種子,如果在張繡這裡再取得突破,漢室在曹氏軍中的空間,便可大大拓展。

  楊修發現,張繡是一個極為謹慎甚至可以說膽小的人,一句輕佻的玩笑,就會緊張半天。開始楊修以為這是新加入曹營的緣故,但很快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張繡的緊張,應該是源自於他與曹操之間的仇恨。可楊修對這個判斷始終不那麼自信,總覺得另有隱情。於是他不斷地用言語挑撥,試圖把張繡心中最深的那根刺拔出來。

  營帳里的氣氛安靜而怪異。過了一陣,張繡重重地把地圖扔下,對楊修道:「德祖,你怎麼看?」

  楊修微微睜開眼睛:「什麼怎麼看?戰局,還是將軍的處境?」張繡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前者!」他知道這個叫楊修的討厭鬼是董承之亂的曹家內應,還是楊彪太尉的兒子,儘量不可得罪。但他無時無刻不刺上一句的風格,教張繡非常無奈。

  楊修道:「若是戰局的話,將軍大可不必擔心。有郭祭酒、賈老先生他們在,袁紹軍翻不出花樣。」張繡霍然起身:「我怎麼能不擔心!袁紹軍幾倍於我軍,如今又是步步為營,一點點壓過來。怎麼破解!」

  楊修道:「看來將軍你是特別想知道郭祭酒他們在想什麼嘍?」

  「是!」

  楊修指了指自己,下巴微抬:「那你可是問對人了。在曹營里,若說只有一個人能號住他們的脈,那就是我了。」張繡一聽,重新跪回去,態度客氣了不少,誠心向他請教。

  楊修把地圖拿過來,在上頭拿頎長的指頭一比畫:「我軍此前在白馬、延津兩場小勝,卻在烏巢吃了虧。若你是袁紹,會如何做?」

  張繡看了眼地圖,思忖片刻,答道:「若我是袁紹,會先控制烏巢,再以此為基點全線壓上。」楊修道:「官渡以北,有東、西兩個要點:東邊烏巢,西邊陽武。陽武地勢開闊,正適合用兵,遠比烏巢大澤要便當得多,袁紹為何要走烏巢?」

  張繡奇道:「德祖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我軍在西邊連斬顏良、文丑二將,烏巢卻兵敗如山,換了誰做主帥,自然都會趨利避難,借着勝勢先取下易與之地,何必去堅城下拼個頭破血流呢?」

  不知何時,楊修的手裡又出現了骰子,握在手裡好似一枚藥丸:「這烏巢,就是一枚藥丸。你逼着別人吃,別人心中必然生疑。倘若你擺出拼命搶奪的姿勢卻力有未逮,他們反倒以為是什麼仙丹妙藥,迫不及待一口吞下了。」

  張繡的大手一下子壓住地圖,一臉驚訝。楊修緩緩點了一下頭:「郭祭酒處心積慮,示敵以弱,正是為了讓袁紹心甘情願地取道烏巢,進攻官渡。」

  「可……可即便袁紹選擇烏巢,我軍又有什麼好處呢?」張繡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

  楊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烏巢背靠大澤,水道縱橫,灘涂交錯,是兵家所謂亂地。郭祭酒既然讓袁家把這一丸藥乖乖吞下去,自然會裹些毒餌什麼的。對付袁紹這樣的龐然大物,這一味毒丸效力可不會太低。」

  張繡聽了這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原來白馬也罷,延津也罷,都只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中間還藏了這麼大心思。賈詡說得對,他還是做一個單純的武人好了。

  「所以我說將軍不必為戰局擔憂,只消深壘死守。不出數月,必有變化——」說到這裡,楊修的聲調突然變了,狐狸眼一眯,「——倒是將軍自己,不仔細考慮一下麼?」

  張繡面色一沉:「我有什麼好考慮的。既已投效曹公,自然是盡心竭力。」楊修拿指頭點點地圖,一字一句道:「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張繡猛地站起身來,煩躁地走了兩步:「德祖,你不必繞着圈子問了,我是不會說的。」

  「若是將軍無意,當初何必讓我藏身帷幕之後呢。」楊修盯着他,不慌不忙地說,他的言辭像一枚鐵針,一針一針刺着張繡的心防。張繡聽到這話,頹然坐了回去,雙手垂在膝蓋上,黃色的麵皮泛起疲憊。

  「那,那次是個意外……」

  那次確實是一個意外。本來楊修過來拜見張繡,討論營防之事。後來賈詡來訪,楊修自作主張躲去了後帳。張繡被胡車兒的死弄得心浮氣躁,一時氣急,忘了簾後還有個楊修,漏出一點口風,雖然及時被賈詡所阻,但楊修已經聽入耳中。

  楊修當時就敏銳地覺察到,當年宛城之戰,一定另有隱情。而這隱情,才是張繡惶恐不安的真正源頭。張繡不敢告訴賈詡隔牆有耳,但也拒絕透露更多消息。

  「將軍說是意外,別人可未必會相信。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將軍身藏巨隱,即便自己不言,難道別人就會信了?胡將軍是怎麼死的?他可不曾對人提過半句吧?下場卻是如何?西涼軍的人,現在活着的可不多了。」

  最後一句話擊中了張繡。他眉頭緊皺,拳頭攥緊復又伸開,露出痛苦矛盾的表情,嘴唇幾次張合,卻沒發出聲音。楊修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對張繡這樣的人,咄咄逼人有時比暗示更見效果。

  兩人正僵持着,忽然門外一名親兵稟告:「郭祭酒請楊先生過去一敘。」張繡如蒙大赦,長長舒了一口氣。楊修功敗垂成,也不懊惱,拍拍張繡的肩膀:「究竟誰才可信任,將軍自己斟酌吧。」

  楊修離開張繡營帳,朝着中軍大營走去。這裡是曹軍的中樞,戒備森嚴,隨處可見三五一隊的近衛兵在巡邏。遠處有一頂藏青色的帳篷,就是曹公的居所,用粗長的拒馬與柵欄與周圍隔開,每一段都有手持勁弩的守衛,別說刺客,就連蚊子也飛不進去。

  忽然一隊騎手匆匆衝過來,從楊修身旁一掠而過。楊修認出了為首的那個健碩男子——虎痴許褚。他的身後都是精銳虎衛,個個一身殺氣衣衫不整。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馬隊之後還跟着一輛平板大車,上面躺着幾個人,用草蓆蓋着,生死不知。

  旁邊一個衛兵羨慕地望着這隊人馬,楊修走過去,掏出腰牌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衛兵對這個大人物不敢怠慢,恭敬地回答:「這是許褚大人剛從烏巢回來。我聽同伴說,這一趟虎衛斬殺了寇首三人、渠帥六人、水賊無數,是場了不得的大勝。」

  「烏巢啊……」楊修不期然地抬起眉毛,看來許褚這次出征,也是郭嘉針對烏巢的手段之一。但他相信,許褚只是個幌子,做個捨不得放手的姿態給東山蜚先生看,他一定還有別的暗手。

  「不過我看他們好像也很吃虧嘛,那板車上拉的是遺體?」楊修問。

  「沒辦法,那個虎賁王越也在烏巢。」衛兵露出畏懼的眼神,「咱們有個兄弟替許校尉擋下一擊,差點沒命,被許校尉沒命地拖回來了。這應該是送去軍醫那裡了。」

  這名字沒給楊修帶來任何觸動。他又隨便閒扯了幾句,徑直朝着曹軍中樞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盤算。王越這次前往烏巢,應該是應蜚先生之邀去收攏烏巢賊的。楊修權衡了一下,覺得這個舉動暫時對漢室沒什麼不利之處,決定先讓那莽夫去折騰一番——反正這個人一貫傲氣十足,就算是楊家,也無法簡單地控制他,不如放手。

  說到漢室,楊修揉了揉鼻子,心想不知道劉平在北邊做得如何。自從跟張繡談完以後,他已有了一個絕妙的想法,決定以官渡為局,開一場大賭注。劉平也罷,王越也罷,甚至曹操和袁紹,都是這賭局中的一部分。而有資格坐在對面與他放對壓寶的,只有那個討厭的傢伙。

  他一邊想着,一邊接近那頂奢華的帳篷,忽然注意到,帳篷前停着兩輛馬車。第一輛馬車極盡華麗,一看就知道是郭嘉的坐駕;第二輛馬車的造型樸實平和,輪子卻比尋常馬車大上兩圈,輪軸之間還用蒲草裹住,束帛加壁。

  這不是徵辟名士的玩意兒麼?怎麼跑來官渡了?楊修腦子裡浮起疑問,隨手掀開帘子,正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正衝着自己舉杯。

  「德祖,有故人來訪,一起喝一杯吧。」郭嘉懶洋洋半躺在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楊修看到一位獨臂客人拘謹地跪坐在一旁,正露出勉強的笑容。

  「楊先生?您不是在許都忙聚儒的事情嗎?」楊修有些驚訝。楊俊抬起一條胳膊,施以殘禮:「我這次北上,是去高密迎接鄭玄大人的,順便到官渡來,給郭祭酒捎點東西。」

  漢代以來,征迎大儒都需安車蒲輪的禮儀,楊修心想難怪帳篷外停着那麼一輛馬車。他和楊俊同是漢室機密的核心參與者,彼此心知肚明。楊俊這簡單的一句話,藏了不少訊息,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鄭玄老師身體還好麼?」

  「前一陣子他還親自回信給少府大人,筆跡清晰流暢,可見精神還不錯。」楊俊回答。

  許都聚儒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把當代名儒鄭玄請去。有他在,這聚儒之議才名副其實。孔融已經做通了荀彧的工作,袁紹那邊也有「荀諶」協調,於是許都派出楊俊去接鄭玄——楊俊是邊讓的弟子,在儒林身份不算低。

  郭嘉笑嘻嘻地起身給楊修也舀了一勺酒:「楊公是楊太尉義子,也算是你的義兄,今天咱們可要多喝幾杯。」

  狐狸的頸毛忽地直立,楊修心生警兆。郭嘉挑出這層關係,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問道:「對了,是捎什麼東西如此貴重,還值得楊公親自繞到官渡一趟?」

  楊俊還沒答,郭嘉先說道:「還不是我這身體的毛病嘛。須得用我老師華佗的藥方,才能緩解。只是這藥方所需藥材都比較稀罕,合藥不易。我前一陣有點忙,把帶的藥丸都吃完了,只好讓荀令君再弄點原料來。」

  「原料?」

  「是啊,華老師的藥方,只有他和他的弟子懂得調配,旁人都不懂,我只好親力親為。」郭嘉拍了拍榻邊,那裡擱着大大小小十幾個錦盒,想來都是各類珍稀藥料。

  「你是怕東山的人給你下毒吧?」楊修挑釁似的說,語中帶刺。郭嘉哈哈大笑,抓起一個錦盒放在鼻下嗅了嗅,不屑道:「能害到我的人,只有我的老師而已,余者皆不足論。」

  郭嘉這是話裡有話,楊修臉色一僵。楊俊趕緊打圓場道:「郭祭酒真是全才,謀略不說,居然還精通岐黃之術。華佗能有你這樣的弟子,也足以自傲了。」

  郭嘉搖頭道:「華老師若見了我,非殺了我不可……不過回想起當年那段時光,可真是幸福呀。每天除了背誦《青囊經》、採藥合藥以外,什麼都不用想,心無旁騖地玩玩女人,踏踏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飛快地就過去了。」說到這裡,他的臉上浮現出感懷,把手裡的杯子轉了幾轉。

  楊俊像是忽然想到什麼,直起身子道:「說到這個,在下來官渡的路上,遇見一位仙師,自稱是郭祭酒你的同窗,說華老師給你的藥方未臻化境,尚缺一味藥引。他給了我一個錦囊,中藏藥引,說以此合藥,藥力更勝從前。」

  郭嘉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我的同窗,都是我的仇人,恨不得食我骨、寢我皮。誰會特意給我送來延壽的藥引?」楊俊一臉坦然:「那位仙師頭戴斗笠,面容看不清楚,也沒留下姓名。我只答應代他轉交,至於這錦囊內有什麼,還請郭祭酒自己決斷。」

  說完他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巧的紫線錦囊,遞給郭嘉。郭嘉接過錦囊,端詳片刻,眼神愈加明亮起來。他在手裡把玩了一番,隨手揣入懷裡。楊俊一愣:「您不打開看看麼?」郭嘉道:「不必看了,光靠聞就能聞得出,這確是好藥無疑,合在藥丸內——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吶。」郭嘉一邊念誦着,一邊拍打着膝蓋。

  「這末尾四句,是出自曹公的《步出夏門行》吧?曹公的詩作,實在是精妙。」楊俊感嘆道,這不是恭維,而是真心實意的誇讚。曹公雖然政治上名聲不太好,但文學上一直被時人所稱讚。

  郭嘉撇了撇嘴,舉杯道:「你們知道麼?曹公其實是兩個人。」

  這一句話出口,楊俊與楊修心中俱是一凜,表情登時都不太自然。郭嘉難得地長長嘆息一聲:「他們一個是梟雄,一個是詩人。曹公為梟雄時,殺伐果斷,有霸主氣象;可他有時還是個詩人,詩人都是些什麼人?任性妄為,頭腦發熱,行事從不考慮,根本就是胡鬧。你們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