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54章
馬伯庸
楊修一愣,言外之意,烏巢這盤棋,郭嘉放手交給賈詡去處理了。郭嘉嘲諷地拎起錦囊,用小指頭敲了敲:「這東西其實不該給我,應該給賈文和啊。他才是最需要靈丹妙藥的人。」
楊俊又寒暄了幾句,看了楊修一眼,躬身離去。楊修知道,楊俊如今嫌疑頗大,還被許都衛騷擾過。這次北上,也是孔融出於保護他的目的。
等到帳篷里只剩兩個人,楊修冷臉問道:「郭祭酒把我叫過來,應該不只是與楊公敘舊吧?」郭嘉漫不經心地給自己又倒滿一杯酒:「如今有件麻煩事,還得請德祖你幫忙。」
楊修警惕地望着他。郭嘉道:「你知道麼?關將軍很快就要離開了。」
「關羽?」楊修一驚。
「不錯。當初他歸降時就與曹公約好了,只要劉備出現,他就一定會離開。」
「這麼說,劉備沒死?」
郭嘉無奈地搖搖頭:「是啊。前幾日靖安曹得到消息,劉備居然被袁紹派往汝南。結果關羽一聽說,立刻跑來向曹公辭行。」說到這裡,他感慨地用手指敲擊酒壺的側邊:「這個玄德公,就連我都很佩服。關羽殺了顏良、文丑,我本以為這人一定會死在袁紹手裡。可他非但沒死,反而說服了袁紹,高高興興跑去汝南了——這傢伙的運氣,未免太好了。」
郭嘉的鬱悶可想而知,他原本打算借白馬、延津兩戰殺死劉備,讓關羽死心塌地留在曹營;楊修更鬱悶,他本來計算得很好,等到劉備一死,把郭嘉的計策透露給關羽,讓他誠心為漢室所用。結果這兩個人苦心孤詣,卻都低估了劉備的狡猾。
郭嘉還好,關羽只是他計劃中的一個捎帶的小小成果,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對楊修來說,關羽這一走,漢室非但沒有半點好處,反而讓張遼也去掉一個大制約。等於是一條潛在的胳膊被斬斷。
楊修強抑住心中失落,探身問道:「關將軍要走,那曹公什麼意思?」郭嘉撇了撇嘴,語氣有些埋怨:「曹公還能有什麼意思?他說了:『各為其主,隨他去吧。』哎,我剛才不是說了麼?曹公一會兒是梟雄,一會兒是詩人。當初玄德公在許都的時候,也是曹公一念之仁,把他放走,才有了徐州之亂,現在又是這樣!都是詩人惹的禍。」
「那麼,需要在下做什麼呢?」楊修試探道。
郭嘉略一抬眼:「斬顏良、誅文丑時,你都與關羽合作過,他對你一定沒什麼警惕心,這個任務交你去完成最適合。」
楊修何等聰明,已經猜到郭嘉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關羽若與劉備會合,我軍南方將不復有寧日。所以德祖,你和張繡將軍帶些精銳潛伏起來,關羽一離開曹營,就設法把他幹掉。我得下一劑猛藥,治治曹公的詩人病。」
第八章
鄴城假日
鄴城裡最豪奢的地方,莫過於袁紹的宅邸。這是一個七進的大院,正廳宏大,台階有四重之高。這一天入夜時分,正廳前的院落點起了二十餘枚大白蠟燭,照得如白晝一般。袁府上下家眷二十餘口都聚在正廳中,以袁紹的妻子劉氏為核心環跪而坐,邊吃着糕點,邊朝院落里望去。
院落里用一匹白絹鋪在地上,上頭擱着七個朱漆盤。忽然環佩叮噹,眾人先覺幾縷薰香飄入鼻中,馨香幾醉。再定睛細看,看到一名女子緩步走進廳來,走到白絹之上。
這女子頭梳雙髻,身穿圓領長袖舞衣,下着綠膝襴裙,雙腳紅絲繡鞋,臉上略施黃妝,眉心一點濃黛,雙眸若星,實在是漂亮極了。這女子站在絹上,兩腳分開,右腳踏上一隻淺盤,身體後傾,擺開起舞姿勢。
珠簾後頭的諸樂師琴聲緩起,她隨樂而起,穿梭七盤之間,高縱輕躡,紅鞋巧妙地踏在盤子邊緣,與地面不時相磕,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是興於宣帝時的七盤舞,民間極為盛行,各地舞姬都會,只是跳得好的不多。這種舞講究的是用腳踏盤叩地,叩出明快清脆之聲,合於鼓點。此時這女子可算是箇中翹楚,踩踏之餘,不忘長袖揮若流雲,飄逸不停,恍如仙子下凡,妙艷無方。袁家的家眷,不時發出驚嘆聲。就連不少侍者都偷偷站在檐下屋角,希望多看上幾眼。
一曲終了,稱讚聲此起彼伏。劉氏格外喜歡,拊掌讚嘆道:「這位舞姬跳得真好,我當年曾在長安欣賞過一次宮中的七盤舞,也只那次可與之比擬。這是哪裡找來的?」旁邊一位管事道:「她是咱們鄴城一位儒生的侍妾,從前就是倡家,在弘農頗有名氣。」
「想不到這儒生和曹阿瞞的性子倒是差不多。」劉氏樂呵呵地說。
曹操的側室卞夫人也是琅琊的一位舞姬出身,當初曹操娶她的時候,還頗惹起了一陣物議。那時候袁紹和曹操還是極好的兄弟,因此劉氏對這段典故頗為熟悉。
「那人是一個狂生,擇偶自然也是與眾不同。」管事應和道。劉氏「哦」了一聲,吩咐說給她些賞賜,請她再跳一次。管事應命而去。劉氏環顧院落,袁家家眷個個歡聲笑語,讓她十分欣慰。劉氏對丈夫那些事都不懂,家庭和睦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勝利。
可當視線最終落在她的正廳的角落時,劉氏不由得斂容嘆息了一聲。她的二兒媳婦甄氏此時正跪坐在那裡,雙手托腮,一臉無聊。在她身旁,劍眉星目的呂姬閉着眼睛,一副倔強的表情,雙手居然還被鐐銬鎖住。在她們二人身後,站着四名侍婢,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
這個甄家的小丫頭似乎從沒看過什麼《女誡》,更不知什麼叫做婦道,滿腦子裡都是些古怪的想法。自從她嫁來袁家以後,肆意妄為,莫名其妙,與袁府其他人格格不入。可是二兒子袁熙對她卻是百般寵愛,任由她胡鬧。劉氏是個慈祥懦弱之人,唯恐對甄氏處罰重了,搞得家中不和。於是她只是偶爾訓誡,不敢嚴管。
在一個多月之前,沮授前來拜見劉氏,說要送一名姓呂的女子來府上暫居。劉氏把她送去與甄氏為伴,結果她萬萬沒想到,這兩個人湊到一起,竟合計着一起私逃。
袁家是什麼身份,四世三公的大族,如今卻鬧出這種笑話,這讓河北士族怎麼看?劉氏問她為什麼出逃,她又不肯說,又不能打她一頓。劉氏沒辦法,只得去求審配,要來一支精銳衛隊專門負責盯着袁府外圍,府內還安排幾個侍婢,亦步亦趨地跟着,不離半步。就這麼盯着,前兩天還是又跑出去了一次。
「等到熙兒回來吧,他這個媳婦,我可管不了。」劉氏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院落里。
這時舞姬已經開始了新的一輪舞蹈。她手持兩截帶葉的桃枝,時而高舉過頂,時而掩在身前。她忽然身子趨向正廳,雙臂一動,把這兩截桃枝拋向家眷們的席位。
這桃枝有個名目,叫做「桃瑞」。據說若有女子接到這枝條,懷孕產下的子嗣,前途貴不可言。大戶人家家眷觀舞,都會安排這麼一出,以示吉祥。所以一看到這桃瑞被拋出來,廳中已婚未孕的女子都起身想接,大呼小叫。可這桃枝卻如同被什麼無形的手托住一般,悠悠在半空飛了一段,落到了甄氏的手裡。
一下子整個院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正在發呆的甄氏身上。甄氏開始沒明白怎麼回事,她一低頭,看到「桃瑞」正落在自己身前,「哎呀」一聲撿起來,兩眼放光。劉氏在遠處看着,微微點頭,心想她再頑劣,畢竟還是知道女人最重要的責任是什麼。
「我與這位姐姐可真有緣,不如留下來敘話如何?」甄氏開口說,一臉期待。
這個要求着實有些魯莽,劉氏不由得皺起眉頭。舞姬款款走下白絹,向劉氏和甄氏下拜:「夫人厚愛,小女子原應不辭。只是夫君初來鄴城,走動不便,若不回返,難免見疑。」
甄氏歪歪頭,面露失望。在一旁的呂姬望着舞姬,呆在了原地。劉氏雖和善,卻不是傻子,一下就聽出了弦外之音。按時下規矩,即便是倡家,嫁人以後也不該拋頭露面重操舊業。那個弘農的狂生肯讓她來袁府跳舞,那就是存了交好袁公親眷的心思。如今這舞姬婉拒,只不過是想為她夫君爭取些好處罷了。
不過這舞姬舞跳得着實不錯,言談也頗有規矩。若她能借着桃瑞的事,規勸甄氏收心,未嘗不是一件美事。於是劉氏笑道:「夫君那邊不必擔心,等下我派人去告訴他一聲便是。我這宅邸里沒有男眷,你不妨留宿一夜——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舞姬再拜:「賤妾叫做貂蟬。」
到了次日一早,一架輕便馬車把任紅昌送回了館驛,她的精神很好,只是眼睛略微發紅。
「情況怎麼樣?」曹丕迎上來問道。
任紅昌用手帕蘸着井水擦去臉上的脂粉,回答道:「一切順利。袁紹的老婆劉氏很好說話,跳上幾段舞,說上幾句家和妻賢的吉祥話,就能哄得她眉開眼笑——跟曹公的幾位夫人可真不一樣。」曹丕尷尬地撇了撇嘴,不知這句算不算是對自己母親的誇獎。
「任姑娘,你到底還有多少個身份啊。」劉平真心欽佩。任紅昌就像是一個千面人,當你自以為了解到她的真面目,她扭身一變,又露出另外一張面孔。嬌媚的寵妾、慈祥的養母、霸氣的大姐,現在又成了一位技驚四座的舞姬,層出不窮。
「人在亂世,不得不多學些技藝傍身。」任紅昌淡淡回答,「現在我算是取得了劉夫人的初步信任,這幾日我多走動一下,很快便可自由出入。」
「我就說仲達的策略不會有問題吧?」劉平略帶得意地說道。袁府這根線,是所謂「一石四鳥」之計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司馬懿說袁府是鄴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薄弱之處,牽其一發,便可引動鄴城上下。
「至少目前沒有問題。」任紅昌始終對那個陰森森的傢伙沒有好感,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做事確實有章法。她能夠被引薦入袁府,是司馬懿暗中操作的,卻沒人把她和司馬懿聯繫到一起。
「對了,你看到呂姬沒有?」劉平問。
任紅昌感慨道:「呂姬和他父親一模一樣,頑強得像塊石頭。她雙手雙腳都戴着鐐銬,可見嘗試了不少次逃走都失敗了。尋常人早就認命了,可她從來沒放棄過。見到我以後的第一個手勢,就是問怎麼逃走。」
「這麼說來……上次那起馬車事故,不是甄家小姑娘要私奔,而是呂姬要逃走?」劉平問。
「沒錯。甄家的那個叫甄宓的小姑娘對呂姬着實不錯,一直護着她。昨天晚上我剛把刻字桃瑞扔給她,她立刻就領會了我的意思,開口相留,我才有機會接近呂姬——不然起碼也得花上十幾天工夫來培養感情,才有機會留宿。」
曹丕聽到甄家小姑娘,難得地失神了一下,腦海里不期然地回想起那姑娘的容貌,趕緊晃了晃腦子,把她的影像從伏壽身邊驅散。
「前幾天那次出逃,正是甄宓出的主意,要助呂姬離開鄴城。若不是碰到二公子,她們幾乎成功了。甄姑娘昨天晚上可是沒少埋怨你。」任紅昌有意無意地看了曹丕一眼,看得他面色一紅。
「這麼說來,她也是自己人嘍?」劉平道。
「不見得。」任紅昌難得地露出頭疼神情,「這姑娘極有主見,很難被別人言語所影響。她是要幫呂姬脫困,但她只按自己的想法來,對其他人都有排斥。我昨夜試探着說服她,都失敗了。這姑娘無法捉摸,若駕馭不了她,她只會對整個計劃造成阻礙。」
劉平疑道:「甄宓為什麼要幫呂姬?她不是袁家二媳婦麼?怎麼幫助外人?」
任紅昌露出一絲奇妙的笑意,還帶着點困惑:「甄宓這姑娘啊,可真是個奇葩。你說她傻,其實聰明得很;你說她聰明吧,有時候卻瘋瘋癲癲的,有無數荒唐念頭。」
「是怎麼樣的話?」曹丕突然插嘴,一臉好奇。
任紅昌道:「我也問她為何要幫呂姬。甄宓的回答是:她最討厭的就是束縛,她已經在鄴城被關了太久,艱於呼吸,渴望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幫呂姬就等於是幫她自己。我問她莫非不喜歡這段婚姻。你們猜猜她怎麼回答?她居然說:父母之命都是虛妄,媒妁之言盡為胡說,擇偶須要憑自心喜好,方是上品。」
「這可是真有點離經叛道了,難怪劉夫人和你都要頭疼。」劉平說。
「這還不算什麼。她居然還說,雖然如今嫁了袁熙,也不見得一世跟他。說不定這世上還有個司馬相如,在等着與她這卓文君相見的呢。」
劉平和曹丕聽了,頓時無語。
司馬相如是漢景帝時的辭賦大家,曾在臨邛卓王孫的宴會上,以一曲《鳳起凰》打動了卓王孫的新寡女兒卓文君。卓文君不顧家裡反對,與司馬相如私奔到了成都,成就一段佳話。如今甄宓以卓文君自命,那是巴不得自己丈夫早死了……他們對袁熙雖無好感,但他這媳婦居然天天惦記着這種事情,可真是太令人同情了。
「其實這話,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男子講究唯才是舉,女子怎麼不能講究唯才是嫁呢。」曹丕道。
他說完這句,忽然發現任紅昌和劉平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劉平道,「我忽然有了個主意。」任紅昌說:「我也有了個主意。」
劉平轉過臉來,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二公子,聽說你學問不錯,還能跟田豐聊上一宿呢。」曹丕登時緊張起來,手裡冒出汗來:「那又怎麼樣?」
「論起文才、學識,你也算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說你一句相如再世,並不算過吧?」劉平道:「袁府是咱們行動中的重點。如今任姑娘已取得劉氏信賴,若再能將甄宓控制在手,成功可能就又會大上幾分。」
「有任姑娘不是足夠了麼?」曹丕心慌意亂,連連擺手。任紅昌很有默契地搖了搖頭:「甄宓從小就有女博士的稱號,才貌雙全,這樣的小姑娘,不能動之以理,只能曉之以情——後者我可不擅長。」劉平也附和道:「甄宓是計劃的關鍵所在,何況你也不吃虧嘛。」
曹丕快被這兩個人逼得走投無路了,忽然傳來敲門聲。他如蒙大赦,飛也似的跑去開門。他打開門,看到原來是辛毗站在門口。辛毗對這書童的古怪神情沒多留意,直接問道:「你家主人呢?」
「正在屋中。」
曹丕把辛毗帶過去,然後藉口打水一溜煙跑了出去,任紅昌也避去了內室。
辛毗看着任紅昌的背影,劈頭就對劉平喝道:「你小子好利害的手段。」劉平一臉茫然,辛毗冷哼一聲,把一面腰牌扔過來。劉平接過腰牌,發現這是塊銅製的熊羆紋牌,上頭刻着「隨行」兩個字。
「有了這牌子,你就可以隨意在鄴城內外活動,不受盤查——你小子行啊,我不過是壓了你幾天,你居然打通了府上的門路。」
辛毗的口氣充滿了埋怨。他最初把這位狂士放入城內,本打算挫挫他的狂氣,然後再收為己用。可沒想到這才幾天,人家就搭上了別的關係。
劉平把亂發往後披了披,無奈地解釋道:「劉夫人喜歡歌舞,開口相求,在下又怎好拒絕。」
辛毗冷笑:「都說你狂,我看你比誰都精明。獻妾求覲,好光榮啊?」他停頓了一下,把劉平拽得近了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荀諶是我的老朋友,他可從未收過你這樣的徒弟。」
這個把柄,辛毗本來打算留到最後用的,但眼下這個狂士眼看就要脫離掌控,他只得亮出要挾。果然如他所預料的一樣,「劉和」一聽這話,連忙惶恐地跪倒作揖,說他被司馬懿欺負得狠了,一時氣憤,才想到獻妾的辦法,並非與辛毗作對。
辛毗態度緩和了些,拍了拍他肩膀:「我那日偏袒司馬懿,實是因為他是審配面前的紅人。審配這人氣量狹小,我若幫你,你必會被他報復。年輕人多抄幾卷書,權當做學問了,我這也是保護你。」
辛毗的話里暗示頗為明顯。他一直在拉攏非冀州籍的儒生,如今劉平在儒生中人望頗高,屬於必須握在手裡的人。劉平心中暗笑。這一切果然和司馬懿預料的一樣,他把任紅昌往袁府這麼一獻,辛毗立刻就坐不住了。
「劉和」連連點頭稱是。辛毗又道:「現在你既有了隨行的腰牌,走動就方便多了。還有什麼需求,跟我說一聲就是。」
劉平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了,又深鞠一躬:「其實我正有個不情之請,想請辛先生幫忙。」然後他湊到辛毗耳畔,細聲說了幾句。辛毗抬了抬眉毛,一直到聽完劉平的話,他的眉毛也沒放下來。他沉聲道:「我考慮一下」。然後轉身離去。
送走了辛毗,劉平穿戴整齊,也走出門去。盧毓和柳毅幾個人湊過來,拉他出去喝酒。劉平挺喜歡跟他們混在一起,沒那麼拘束,有點當年在溫縣跟司馬家幾個兄弟吃喝玩樂的感覺。他們找了個酒肆,盧毓掏錢把場子全包下來,他們的僕役都站在門口,黑壓壓的一片。
鄴城不是前線,糧食充足,並不禁酒。於是這些人推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酒酣耳熱之際,這些人又開始拍着桌子大罵審榮為首的冀州士子。這幾乎已經成為他們每次聚會的必備話題。柳毅哇啦哇啦又說了許多瑣碎的事情,從守城士兵的態度到大將軍幕府的政令,審配幾乎是處處為難他們。盧毓屢次提醒他聲音小點,劉平也出言相勸。柳毅醉醺醺地嚷道:「劉兄你這樣的人,怎麼也畏懼不言?不是被司馬懿整怕了吧?」
劉平不屑道:「趨炎附勢之徒,豈配讓我相懼,只不過君子不立危牆罷了。」
「哈哈,劉兄你說這鄴城是危牆啊?」柳毅大笑。
劉平道:「審治中把咱們拘在鄴城,不許離開,圖的什麼心思?打的是聚儒旗號,我看咱們不是遊學,不過是人質罷了。眼下袁、曹打得正熱鬧,萬一官渡有變,或者咱們各自家族有變,這危牆可就會嘩啦一聲倒下來,把咱們砸個粉碎,說實話——早知鄴城如此險惡,我根本就不來。」
酒肆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柳毅還不依不饒地追問:「可劉兄你已經在這了,又該如何?」劉平答道:「人必自助而後人助之,而後天助之。」
在座的都是學子,都知道這是出自《易經》的話。劉平語氣一轉,舉杯笑道:「我這只是隨口亂講,荒唐之言,無稽,無稽,咱們接着喝酒。」這些非冀州士子彼此交換了眼神。他們此前也都有預感,只不過沒人敢像劉平說得這麼透罷了。酒肆里的喧囂聲頓時變得小了,盧毓連忙道:「劉兄,你醉了。」
劉平順勢站起身來:「確實喝得有點多了。你們先喝着,我出去走走。」
離開酒肆以後,劉平本來渙散的眼神一下子恢復清明,這點酒對他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他信步而行,沿途的士兵看到他的隨行腰牌,都不敢過問。就這麼七拐八繞,他很快轉入一條僻靜的內巷,這條巷子的側面是一座破舊的土地廟,香火已廢,罕有人至。
他才一進去,司馬懿就閃身從泥像後鑽出來,把頭上的蜘蛛網扯掉,一臉的不耐煩。
「你到得可真晚。」
劉平咧嘴笑道:「被那些士子強拉着喝了幾杯。不過也沒白喝,我的話,他們都聽進去了。」
他和司馬懿在明面上是敵對關係,鄴城館驛人多眼雜,不能直接來往,都是靠曹丕傳遞消息。可有些話,是連曹丕都要瞞着的,所以他們只能到城裡的某隱秘處碰頭。
司馬懿道:「進展如何?」劉平道:「很順利,任姑娘已經順利打入袁府,隨行腰牌也拿到了。剛才我還跟辛毗談了一下,他說會考慮。」司馬懿「嗯」了一聲:「我這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不過我說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麼?一石五鳥啊。」他伸出五個手指頭,在劉平眼前晃了晃。
劉平咬了咬嘴唇,卻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行,仲達,這件事我不會同意。」
「在鄴城殺掉曹丕的話,對漢室可是好處良多。」司馬懿不甘心地遊說道,甚至忘了擺出身段。他當初定計之時,就對劉平說可以順手殺掉曹丕。曹丕如今是曹公的嫡子,嫁禍給袁紹,後續可選擇的手段便會很多,騰挪空間會很大。可劉平卻一直不同意,這讓司馬懿有些起急。
「迂腐兄,你是肩負着漢室復興之任,可不要又來什麼婦人之仁。」司馬懿憤憤道。
劉平閉上眼睛,此時腦子裡浮現出來的,是曹丕在黃河裡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作為政敵之子,劉平承認曹丕之死頗有價值;可這孩子是因為相信自己而來到官渡戰場的,又在關鍵時刻救過自己的命。對劉平來說,這麼做不是打擊敵人,而是出賣同伴。這樣的選擇,不是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