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55章
馬伯庸
劉平緩緩開口道,把甄宓的事情說出來。司馬懿聽完以後,先是一臉怒氣,可轉瞬間突然斂起怒容,手指靈巧地彈了彈,恢復到雲淡風輕的笑意:「你說的也有道理,如果曹丕能把甄宓控制住的話,對我們的計劃,將有極大的助益。」
這次反而輪到劉平起疑了。他這位兄弟勃然大怒時,意味着暴風驟雨;而當他沒來由地露出笑容時,卻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災難。
「來吧,咱們來說說細節。」司馬懿壓根不給劉平質疑的機會,拽着他盤腿坐下,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劉平不好意思打斷他,只得耐心地傾聽着,那個疑問一直沒機會說出口。
司馬懿面色如常地說着,心中卻在勾勒着另外一幅圖景。他和劉平有一點是相似的:絕不會害自己兄弟。只不過究竟什麼算是害,什麼算是幫,兩個人的理解略有不同罷了。
這一天,袁府上下人聲鼎沸,都在忙着為劉夫人慶賀大壽。劉夫人本來表示前線正在打仗,不必大操大辦。但那個叫貂蟬的舞姬,腦子裡有各種奇妙的主意。她在鄴城外轉了一圈,請了大約兩百餘名民間藝人,在袁府內外支起了二十多個小場子。
這些藝人有跳折腰的,有弄鼓的,還有些雜耍與馴獸,甚至還有個西域人會表演吞火,各展其能,精彩紛呈。所有的場子,要演足三天。在這三天內,鄴城的居民只要說句祝壽的吉祥話,都可以聚到袁府外面來看外圍演出——當然,真正精彩的小場都設在袁府內,只有祝壽的賓客才允許進去觀賞。
這些藝人在城外都是饑民,能給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而鄴城居民很少看到這種允許全民參與的慶典,祝一句壽又不破費什麼,都紛紛涌過去看熱鬧;袁家主母的生日,各級官吏誰也不敢不來。於是這次壽宴辦得熱熱鬧鬧,風光無比,花費又不多,讓劉氏大為高興,直夸貂蟬真是能人。
在這一片喧囂之中,審配手持酒杯,面無表情地踱着步子。周圍的各色奇景根本激不起他的興趣,也沒有人敢來打擾這位鄴城最高的統治者。說實話,這樣的場景,只會讓他感到心煩,莊嚴的鄴城這兩天快變成市墟了,什麼賤民都敢放肆地四處遊走。若不是礙着劉氏的面子,審配早就下令禁絕了。
「那個叫劉和的是個狂生,他這個侍妾倒真有些手段。」審配的侄子審榮小心地陪在叔叔身旁,興奮地四處觀望。
審配冷笑一聲:「哼,什麼狂生,獻妾求寵罷了,這等人也只有辛佐治看得上。對了,榮兒,我聽說你還派人去對付他的書童,結果衝撞了甄夫人的車駕?」
審榮臉色變了變,只得承認。審配沒怎麼生氣,只是淡淡提醒道:「以後做事,要麼不做,要麼做絕,不要給人留下把柄。這次若不是仲達出手夠快,我得費上一番手腳。」
「叔叔教訓得是。」審榮乖巧地答道,順手擦擦冷汗。
「你暫時也別在鄴城待了。眼下官渡那邊兩軍對峙,等到下批輜重過去,你也一起去,在戰場上有些資歷,將來也好在主公面前留個名。」
「袁公兵力占優勢,為何不一口氣打過去呢?」審榮問。
審配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兵法有云:不戰而屈人之兵。現在跟曹阿瞞決戰,縱然贏了,損傷也會不小,還給了四邊野心勃勃之輩乘時而動的機會。多拖上幾個月,等到曹軍糧儘自潰,不費一兵一卒便可取下許都,大軍留着元氣,南邊和西邊可都用得着呢。」
說到這裡,審配忽然問道:「田豐在獄中如今情緒如何?」審榮道:「和原來一樣,情緒很平靜,偶爾罵人。」
審配道:「他好歹也是冀州派的巨頭,在鄴城盤根錯節的勢力不小。記得吃喝優待,只是不許與人接觸。」說完以後,他忽然發出一聲感慨:「田豐如今被囚,沮授也失寵,冀州派正是群龍無首之際。若是官渡能勝,咱們南陽派可就徹底出頭了。」
這兩人正說着,看到司馬懿迎頭走來。他看到審家叔侄,連忙過來施禮。審配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仲達,你怎麼也跑來看這種東西?」司馬懿回答道:「我是來給劉夫人祝壽的,正要離開。」
雖然司馬懿是河東人士,但審配對他十分欣賞,時常叫過來談話,完全把他當成冀州人看待。審榮對司馬懿也很親熱,尤其是司馬懿果斷殺了幾個潑皮替他滅口以後,更是尊重非常。
三人閒話了一陣,司馬懿忽然問道:「聽說大人您還為這次壽辰,特批了幾百張入城狀?」審配道:「不錯,都是那個叫貂蟬的舞姬從城外遊民中招募而來的,這次若非劉夫人壽辰,他們根本沒資格入城。」
「我叔叔手底下的書吏,可是忙了足足半宿呢。」審榮笑道。
「不過您的辛苦,也算物有所值啊。這辦得多熱鬧,劉夫人也很高興。」司馬懿環顧左右的小場,樂呵呵地說道,「之前都沒注意過,咱們鄴城附近可真是藏龍臥虎啊。」
這句話聽在審配耳朵里,登時讓他的表情陰沉下來。司馬懿這句話,意味十分深長。這些流民會舞蹈雜耍,鄴城根本沒人知道;那麼,這些流民也許還會些其他特別的技能,鄴城就更不知道了。而幾百個這樣不知底細的人,如今卻在鄴城的中心袁府活動。再往下推演下去,審配突然不寒而慄。
這時候,他看到「劉和」和盧、柳等人簇擁而來,府外黑壓壓的一片,都是各地學子的僕役,表情更是有些難看。
「辛佐治那天來找我,說鄴城館驛已經不夠了,建議把非冀州的學士搬出去。仲達,這建議你怎麼看?」
司馬懿道:「辛先生人是好的,只是太過軟弱。不過此舉可行,那些學士通宵達旦酗酒玩鬧,驚擾得四鄰不安,冀州學士早有怨言。再者說,兩者混處,不若有所區格。鄴城分新舊之後,秩序井然,民眾各安其位,就是一例。」
審配沉吟不語。司馬懿看到審配表情有異,連忙請罪。審配擺了擺手,表示他沒說錯什麼。他把酒杯里的殘酒倒在地上,杯子扔到審榮懷裡,說我還有事先走了,然後轉身離去,剩下不明就裡的審榮和一個表情有些詭秘的司馬懿。
「……這鄴城,是得擠一擠水分了。」
審配心想,同時加快了腳步。他走過一處僻靜的小棚,卻滿腹心思,壓根沒有注意到在這個小棚里,曹丕一身的峨冠博帶,臉上還敷了些白粉,一臉僵硬地坐在一具七弦琴前。
這次的壽宴獻藝中,任紅昌給曹丕特別安排了一個單獨的小棚,美其名曰「琴操館」。可惜這種東西太過風雅,曲高和寡,大家對那些雜耍舞娘更有興趣。於是在大部分時間裡,這個棚戶都特別冷清。曹丕挺高興,他巴不得一個人都不來。任紅昌和劉平給他安排的任務實在太離譜了,他寧可跟着史阿去殺人,也不想在這個地方附庸風雅。
耳中聽着遠處的喧囂,曹丕百無聊賴地把雙手懸在琴上,用掌心去輕輕蹭着琴弦。琴弦微微顫動,那種麻酥酥的感覺讓他十分愜意。正當他沉醉其中,一個清脆的女聲忽然在耳畔響起:「你是在操琴還是在蹭痒痒?」
他循聲看去,看到棚外站着一個大眼睛、寬額頭的少女,身後還緊緊跟着兩個侍婢。她與曹丕四目相對,一下子兩個人都愣住了。
「原來……是你?」少女抬起一邊眉毛,神情驚訝。曹丕也認出來了,她就是那天被壓在馬車下的小姑娘——袁熙的妻子甄宓。曹丕一想到自己的任務,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有些心慌意亂。
甄宓邁前一步,好奇地打量着曹丕:「那天我還以為你是個乞丐……原來是個琴師?」她環顧四周,嘖嘖了幾聲:「還獨占一間棚子,你的琴技一定很高嘍?」
曹丕盯着她的臉,一時沒說話。上次事起倉促,未及仔細端詳,如今細看才發現,甄宓和伏壽只是眉眼相似,氣質上卻大不相同。伏壽雍容中帶着幾絲憂鬱,而甄宓則給人一種幼鹿踏春的感覺,矯健而充滿活力。
甄宓被曹丕盯着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咬咬嘴唇,大聲喊了一聲「喂!」,曹丕這才如夢初醒,把視線收了回來。甄宓問:「問你話呢,你到底會不會操琴啊?」
曹丕想起自己身份,把高冠一整,神態倨傲地點了點頭。他注意到,呂姬沒跟着她出來,反而那兩個侍婢跟得形影不離,表情略顯緊張。甄宓饒有興趣地背着手走近幾步,低頭看了看那琴床,用白皙的指頭尖去碰了碰,抬頭道:「那彈一曲聽聽吧,你會彈什麼?」
曹丕暗自嘆了一口氣,努力把自己扮出雲淡風輕的名士風度,淡淡吐出三個字:「《鳳求凰》。」
甄宓眼睛一亮,催促道:「那快彈給我聽。」曹丕沉吟一下,露出為難神色。《鳳求凰》這曲子有些挑逗意味,若被懂樂的人聽出來這是小琴師彈給大府內眷,怕是會惹出不少亂子。
甄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為難在何處。她回頭對那兩個侍婢道:「你們兩個出去等我。」侍婢對望一眼,身子卻沒動:「劉夫人讓小的貼身伺候您,不可少離……」甄宓不耐煩地瞪起眼睛:「聽琴須心靜,人多耳雜,豈不污了曲子?這裡不過是個小棚子,就一個出口,你們站在那裡,我能跑到哪裡去?」
「可是……」
「你們不出去,我就拿這琴砸自己的頭,說你們照看不周,到時候看誰挨板子!」
兩個侍婢被這麼一威脅,只得退出棚去,守在門外。曹丕看着甄宓,有些目瞪口呆。她解決問題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簡直是有些刁蠻,不過確實很管用。
「你不用擔心,這兩個大字都不認識一個,更別說聽懂琴曲了——整天只知道跟屁蟲一樣地跟着。」甄宓一邊說着,一邊跪坐在曹丕對面的茵毯上,雙手覆在膝蓋上,臉上掠過一絲疲憊。
此時小棚里只剩他們兩個人,甄宓閉起眼睛,似乎在享受這難得的安靜。過了一陣,甄宓忽然道:「謝謝你那天救了我。」
「呃……」曹丕有些慚愧,其實他當時真沒有救人的打算。
甄宓嘴角輕挑:「我知道開始時你有點不耐煩,不過後來把我壓在身下的時候,應該是發自真心吧?」
這種讓人誤會的話,甄宓卻說得無比自然。曹丕不敢正視,趕緊低頭去調琴弦,即使是面對王越,他也沒這麼難受過。甄宓看到曹丕慌亂的神情,咯咯笑了起來,似乎看到什麼滑稽的東西。她笑的時候從不掩口,一顆小虎牙嬌俏地露了出來。
「不逗你了,快彈吧,我很久沒有聽過這曲子了呢。」甄宓拍了拍手,像個男人一樣把右臂支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為曹操的次子,自然這操琴之法也是學過的,而且老師還是天下聞名的師曠。他雖沒怎麼認真練習,但畢竟還有些天分。彈《廣陵散》有點難度,《鳳求凰》倒不成問題。
指肚撫過細弦,發出一連串清脆的流音。曹丕起手幾聲顯得頗為生澀,偶有斷續。他有些擔心地抬頭去看聽眾,卻發覺甄宓跪坐在原地閉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隻引頸的飛燕,仿佛渴求聽到這曲子很久。
看到她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手指在琴弦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練,越彈越順。優美的琴聲從容不迫地流瀉而出,充斥整個棚內。
曹丕不時抬眼去看,開始他看到的是閉目的甄宓,可隨着琴聲愈發激越,自己的情緒也開始翻騰起來——師曠曾經說過,琴師須與琴聲共情,隨曲而悲,隨曲而喜,人曲合一,方為上品——自從來官渡之後,他每日都處於警惕的狀態,不敢有一時鬆懈。戒懼成功地壓抑住了他的夢魘,但同時也深深地壓抑住了其他情感。隨着曹丕慢慢進入共情,封鎖在逐漸解開,在他眼中,伏壽與甄宓兩個人的影子竟逐漸合二為一。以往曹丕對伏壽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感,此時竟被這一曲《鳳求凰》抒發出來。
年輕的樂師時而垂首,時而後仰,雙手柔順地撫過琴弦,而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着眼前的甄宓,想着許都的伏壽,不知為何,突然沒來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氣陡升,琴弦「錚」的一聲斷了,琴聲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驚醒過來,她看了眼那斷開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這琴聲難道真的打動了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裝出一副淡然模樣。
下一個瞬間,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對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馬相如才不會彈得這麼爛!」
曹丕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雖然不以琴藝自傲,可被人當面這麼說,還是覺得麵皮有些發疼。
甄宓卻不顧他的感受,繼續說道:「知道琴弦為什麼斷嗎?就因為你指法有問題。知道為什麼指法有問題麼?因為你的心思不對。彈琴最重要的,是心境。司馬相如彈這一曲《鳳求凰》時,心中並沒有卓文君,他的風流倜儻不是做給誰看的,是真實流露,是無人之境。你的琴聲太膩了,好像色迷迷地看着什麼人似的——」說到這裡,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麼珍寶一樣,「——哎,你不會是看中我了吧?」
被說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變得尷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為何,他面對這女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論惱怒還是心虛,幾乎無法掩飾。甄宓笑意盈盈,彎腰湊近曹丕的臉:「你是不是聽誰說過我喜歡司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態,哄我開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閉口不言,額頭居然沁出汗來。甄宓掏出一塊香帕,輕輕在他額頭擦了擦,嗔怪般地點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蟬姐姐一夥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顫,嘴角微翹,又說道:「司馬相如的事,這些天裡我只對一個外人說過,那就是貂蟬姐姐。這次的壽宴獻藝,也是她操辦的,把你弄進來也不是難事。你們都是想把呂姐姐救出去,對不對?」
說來也怪,甄宓把話說透以後,曹丕反而不那麼緊張了。比起勉強裝成風流才子去騙人,曹丕還是更喜歡這種對話的感覺。他把身子朝後傾了一點,雙手按住琴弦,平視甄宓:「你說的對,我們這次來,是為了呂姬。」
甄宓點頭道:「呂姐姐在我身邊。把我籠絡住,你們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錯……」她用右手食指點着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幫忙,我們還需要袁府里的一樣東西。」
「甄夫人……」甄宓有些厭惡地咀嚼這三個字,吐出舌頭呸呸了幾下,方才說道:「我猜,你們要的是袁紹的副印吧?」
袁紹是天子親授的大將軍,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帶去了官渡,副印則留在了家中。持此副印,等同袁紹親至,效力之大甚至要勝過審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們的目的,這讓曹丕有些驚訝。這女子看上去活潑天真,眼光卻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調整對她的觀感。
「你猜的不錯,我們想借這副印一用。」曹丕道。甄宓離開琴床,輕輕嘆息一聲道:「唉,你還不懂……」
「什麼?」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甄宓搖搖頭,又站開幾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呂姐姐的,希望她能順利逃出去。可是現在我忽然不想了,這麼多人想幫她出去,卻沒人幫我,我不開心。」甄宓嘟起嘴來,像個受氣的小女孩。曹丕脊背卻是一涼,這女人明明肯冒着風險幫呂姬出逃,怎麼這轉眼間就不認賬了。他連忙說:「若你想走,我們也會設法把你帶出去。」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這麼快,一聽就是唬人的假話,其實一點計劃也沒有吧?你這樣的傢伙,和袁熙都沒區別,連句哄女人開心的謊話都編不出來。」
「袁熙……也是這樣?」曹丕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個與正題無關的問題。
一聽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嘆:「他那個人,疼愛我是疼愛我,只是沒什麼可談之事。我與他談漢賦,他說許多字不認得;我跟他說儒學,他說一看到書名就犯困;我給他寫信引了幾段詩經,居然被他當成是我寫的,拿出去給賓客炫耀,多丟人啊!」
一提到這個話題,甄宓情緒就有點激動。她拿起香帕在腮邊趕上一趕,好似在驅趕一隻蚊蟲:「你知道蔡邕麼?」
「知道。」曹丕點頭。那是這個時代頂尖的文學大家,可惜因為依附董卓,為王允所殺,他父親曾經數次感嘆蔡邕的早逝。
「蔡邕有個女兒叫蔡昭姬,才華不輸給班昭。可惜自從蔡邕死後,她流落北方,成了匈奴人的妻子。我得到這個消息以後,懇求袁熙去找袁紹說一聲,利用袁家在北方的勢力,把蔡昭姬請回來,好使這份才情不致淪為胡虜——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中原識字的人那麼多,也不差這麼個娘兒們。蔡昭姬何等才華,竟被如此侮辱,真是氣死我了!」甄宓義憤填膺,小臉漲得通紅。
「袁家世代簪纓,應該不至如此……」曹丕小聲說。
她走到曹丕跟前,輕蔑地伸出小指頭,往地上一指:「觀子如觀父。袁紹這一家子人,上馬征戰喝酒玩樂都是一把好手,文章儒雅卻都毫不沾邊。與這樣的人為伴,有何樂趣可言?」說到這裡,甄宓朝南方看去,幽幽嘆道:「同樣是世族出身,你看看人家曹孟德,寫的詩句多麼蒼勁風流。若是這樣的人,我嫁也便嫁了。」
曹丕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表情。甄宓怒道:「又沒誇你,你在那裡美什麼。」曹丕連忙收起眼神。甄宓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哼,連《鳳求凰》都彈不好,就想打動我的芳心。你和袁熙一樣,就連花點時間編套好點的謊言騙我都不肯!」
「不,不是的。」曹丕回答。
「哦,那就是你花了許多時間研究怎麼騙我嘍?」
曹丕發現不能按照甄宓的節奏,否則很快就會被她帶到詭異的方向去。他雙手用力拍了一下琴弦,響過一聲強硬的顫音,打斷了甄宓的話:「行了,我放棄了。」甄宓見曹丕態度陡變,不由得好奇地盯着他,想知道這男孩打算如何。
曹丕把琴推開,坦誠地攤開手:「其實我一開始就不贊同這個計劃。靠撫琴來誘惑女人,尤其是應付你這樣的女人,實在是個笑話。」甄宓鼻子一聳:「你什麼意思?什麼叫我這樣的女人?」
曹丕沒有跟着她的話題走,他把身子探前,盯着甄宓道:「談情終究不適合我,還是談談生意吧。」
甄宓狐疑地盯着曹丕,這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剛才還很青澀,現在卻一下子老成起來。她眼珠一轉:「也好,那就來談談看吧。」
「我們需要把呂姬帶出城去,還需要袁紹的那枚副印。你如果幫我們做到這兩件事,我可以竭盡所能助你離開鄴城,甚至——」曹丕深吸一口氣,「——甚至可以把你帶去許都,把你介紹給曹氏一族的子弟。」
甄宓聞言先是一愣,然後咯咯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大話精,不過拿這種話來哄我,也算用心了。」曹丕淡淡道:「你怎知我說的不是實情?」甄宓道:「我剛贊了一句曹孟德,你就馬上拍胸脯說願把我帶去曹家,還不是空口白話順嘴一說麼?」
曹丕緩緩起身,聲音開始蓄積起力量:「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甄宓一甩香帕:「有什麼好猜的,你身份再高,總不會是曹操兒子吧?」
曹丕表情抽搐了一下,原本憋足了勁的氣勢突然撲了個空,不知該怎麼接下去了。難道順着她的話,主動承認自己是曹操兒子?氣勢已去,那麼說只會招來一頓嘲笑。
「被我戳破了吧?」
甄宓「撲哧」一聲被曹丕的表情逗笑了,她捂嘴笑了一陣,斂容道:「我告訴你。我幫呂姐姐,那是我同情她,卻不是義務。你們這一群來路不明的奇怪傢伙,我更沒相信的理由。若真有心要談生意,總要有個令我心動的價格。」
曹丕低頭想了半天,把琴頭重新整了整,一字一句道:「我彈的那首《鳳求凰》那麼難聽,難道你不想指導一下麼?」
「喂,真的是……」甄宓無奈地搖搖頭,「不是在談生意嗎?怎麼又開始談情了?」
「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請你做我的琴技之師,修束就是你的自由。你那麼喜歡《鳳求凰》,總不至於放任這曲子為庸劣之弦奏吧?」曹丕理直氣壯地回答。
甄宓像是欣賞珍禽異獸一樣端詳曹丕半天,突然大笑道:「這個價碼也太無賴了吧?」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伯牙不出,奈子期何。」曹丕簡單地說了十六個字。
這個請求,是曹丕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決定破釜沉舟——要麼甄宓被氣走,要麼被打動。
華佗的人分五品論,曹丕也從郭嘉那裡聽說過。人之所欲,分為五品,由簡入奢,循次遞增,只要搞清楚對方真正要的是哪一品,便可拿捏自如,洞徹其心。
像甄宓這樣的小姑娘,用謊話是騙不過的,也不可能靠風雅來打動她。從剛才那一系列關於蔡昭姬的議論里,曹丕能感受得到,她其實對自由、婚姻什麼的,也不是特別在乎。她最渴望的是認可,是對自己才能的肯定。這麼聰明的一個女人,一定心中自負得很,渴望能一展才華。
甄宓聽到這十六個字,怔了怔,一時竟沒說出話來。曹丕知道自己賭對了。甄宓和任紅昌,其實都是一類人,她們有着自己的想法,不願依附於男人。這大概就是任姐姐為什麼不在許都陪着郭嘉,而是自己獨立撫養着幾個孩子的原因吧。曹丕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