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56章

馬伯庸

  甄宓用指頭戳了戳下巴,眼波流轉,露出一絲笑意:「你可真是討厭,這句話可真是打動我啦。」曹丕卻沒上當,追問一句:「我們這算是談成嘍?」

  甄宓伸出雙臂,環在曹丕脖子上吹了口氣:「這得看我們談的是什麼……」曹丕拼命忍出臉紅耳熱,繃緊着臉問:「不是說好談生意麼?」甄宓雙手環得更緊,兩人的鼻尖相距不過半寸,彼此能感受到呼吸。正當曹丕有些忍耐不住時,甄宓卻突然鬆開手,站開幾步。

  「你還好意思說是生意?人家是有夫之婦,就這麼跟你走了,我豈不是成了淫奔之女?我可不是那麼隨便的人。」

  曹丕一口血差點噴出來:「難道你還想找個媒妁不成?」

  甄宓微微噘起小嘴:「得有個名分才好,哎,你結婚了沒有?」曹丕搖搖頭。甄宓眼睛一亮:「這樣就好辦啦。你是司馬相如,我就是卓文君。我在袁府聽了你的琴聲,決定跟你走。嗯,嗯,這樣不錯!這樣傳出去,天下人都知道我是為了重演《鳳求凰》才毅然私奔,只會傳為美談,說不定還能記到史書里呢。」

  曹丕看着神采飛揚的甄宓,不由心想,你真是一心想咒袁熙死啊……說幫她出逃,她不樂意;說帶着她私奔,她倒甘之如飴——這女人的想法,他實在是無法捉摸。

  甄宓看曹丕面露不豫,以為他不情願,拍了拍肩膀道:「我父親當年可是上蔡令呢,你娶了我,也算是光耀門楣了。」曹丕暗暗腹誹,心說你若知道我什麼身份,哪裡還敢這麼說。

  這時門外傳來聲音,甄宓朝後退了幾步:「你快把琴彈起來,不然外頭的侍婢會心生懷疑。」曹丕連忙續了根弦,隨便挑了首曲子彈起來。就在琴聲掩護下,甄宓道:「副印放在劉夫人的寢室,守備森嚴無比,就不要想把它盜出來了。不過若你們有什麼文書案牘,我倒是可以試試進去蓋上大印。」

  曹丕點點頭,表示聽到了。甄宓又道:「自從我上次出逃失敗,如今他們看得更緊了,我在袁府里可以隨意走動,但不能出門一步。外圍還有我二哥甄儼親自帶兵守衛。他雖然不夠聰明,但為了甄家安危,可是會不遺餘力地堵截我。怎麼把我和呂姬弄出袁府,你們可得仔細想想。」

  曹丕道:「任姐姐自有辦法。」

  甄宓笑道:「那咱們就這麼約定了。不過我得要你一件信物,才好行事。不然我怎麼知道你不會騙我?」曹丕摸了半天,想不出身上有什麼信物。甄宓歪着頭想了一下,伸手抓住曹丕衣襟拽到跟前,忽然湊臉過去。曹丕頓覺一陣馨香撲鼻,還未說什麼,被甄宓一口咬在脖頸一側,留下兩排牙齒印。曹丕疼得想要大叫,卻被甄宓的眼神所阻止。

  她咧嘴露出那一顆小虎牙,得意道:「我的牙齒生得很有特點,這兩排牙印幾天都不會掉。如果你辜負我,我就到審配那裡去舉報,說你意圖侵犯我,被我咬跑了。」

  曹丕無語,他自命算是聰明人,可面對這麼一個表面文靜卻有無數瘋狂想法的丫頭,卻是束手束腳。他摸摸生疼的傷口,只能虎着臉答應。甄宓摸摸他的臉頰,輕輕親了一下,算是安慰,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她忽又回首柔聲道:「我要走了,你說咱們現在算談的什麼?」

  她的眼神里,此時涌動着柔情蜜意,如同望着自己最心愛的情人一樣。曹丕知道這只是她的演技,可四目相接之時,心中還是一熱。還沒等他想好怎麼回答,甄宓一旋身消失了。

  曹丕獨自跪坐在小棚之中,呆愣了半天,手摸在傷口上,心想我這算是完成任務了?應該算是吧,可總覺得哪裡的味道不對。

  這一天一大早,鄴城新城的居民們感覺氣氛和平時不太一樣。在各個裡顯眼位置的木牌上,都出現了一張大告示,旁邊還站着一名小吏,給圍觀的人大聲宣讀。告示的內容寫得四駢六麗,小吏的工作就是將之轉成人人皆懂的白話。

  告示說最近各色流民蜂擁而入鄴城新城,忠奸難料,良莠不齊,長此以往,必生禍患,如今前方激戰,為防曹軍細作生事,從即日起將整肅城防,清查戶籍,閒雜人等一律清除出城。落款是大將軍幕府的血紅大印。有懂行的人一望便知,這是審配借了袁府的副印,表達了鄴城高層對這件事的重視。

  仿佛為了證明這張告示的嚴肅性,不時有大隊的衛兵轟轟地開過街市,設卡查驗,甚至挨家挨戶拍門搜查。鄴城新城雖說是進城管制嚴厲,但一干官吏望族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人伺候,一些城中的髒活累活也需要勞役來做,每日開放的那些人數根本不夠用,所以利用各種關係偷偷進來的人着實不少。

  在這一場大整肅中,這些人被一一揪了出來,用繩子捆成長長的一串,由騎兵拽着往城外走。有人上前求情,但平常收了賄賂就抬手放行的衛兵們,這次卻毫不通融,冷着臉用長槍橫在身前。一群群驚慌失措的老百姓就這樣被拖曳過街,跌跌撞撞,求饒呼喊聲此起彼伏。街邊有一間館舍,臨街是一個大敞間,此時這敞間裡聚着三十餘名學子,他們或跪坐或站,目光凝視着外面,神情嚴峻。

  柳毅一拍桌子:「審配這個傢伙,真是太過分了!孟子有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他竟在堂堂大城中肆意欺凌百姓,這和當年董卓屠戮洛陽有什麼不同!」

  他的話引來學子們的議論紛紛,大家紛紛引經據典,有的舉夏桀,有的說商紂,還有的說是贏政。劉平在一旁端着酒杯,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

  別看這些人在這裡為鄴城百姓鳴不平,其實他們憤懣是另有原因的。

  審配的這次整肅,也波及了這些非冀州的學子們。他們個個出自大族,到鄴城來也是擺足了排場,每個人都從家裡帶了十來個僕役,伺候起居住行。可鄴城衛的人剛剛到了館驛,宣布了兩件事,一是將所有非冀州籍的學子都搬出館驛,重新安置在一處臨街的大院,這裡雖也叫館驛,但條件比之前差遠了;二是每個人只能留兩個貼身僕役,其他人必須離開新城。

  這兩個決定掀起了軒然大波,氣得柳毅、盧毓等人嚷嚷着要去衙署抗議。好在辛毗從中斡旋,據理力爭,說館驛搬遷工程浩大,如果太早遣散僕役,恐怕會多有不便。審配這才鬆口,給了他們三天緩衝的時間。如今這些士子的僕役們在兩處館驛之間來回搬運着東西,而閒來無事的士子們則坐在敞間裡對着街上怒氣衝天。

  柳毅罵得口乾舌燥,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看着劉平道:「哎,劉兄,怎麼你今天這麼沉默啊?平時你可都是罵得最精彩的幾個人之一啊。」

  劉平捏着自己的杯子,微微動了下嘴唇:「我在想一些事情,只是還沒想通。」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而深沉,似乎想到了什麼。

  「哦?劉兄在想什麼?」盧毓問。他在這群人里算是沉靜的,但對劉平這份鎮定也頗為佩服。

  「我在想,審配在這時候頒布這個命令,有些蹊蹺。事情沒那麼簡單,大家要少安毋躁。」

  柳毅跳起來叫道:「劉兄,你只帶了一仆一妾,自然不肉疼!我們可是一下子十停里去了八停啊。你想,我們都是遠道而來,若不多帶些人,豈不事事不方便?他審配倒好,一張薄紙就想攆走這麼多人,分明是針對我們這些不是冀州的士子!」

  柳毅說了實話,大家也都索性放開了,紛紛表示不滿。盧毓也問劉平:「劉兄,你說這事不簡單,莫非還別有隱情麼?」

  劉平笑道:「隱情什麼的,我可不知道。不過從這一張告示里,倒是可以看出許多不一樣的東西,我有些推測,不知諸位是否願意聽聽……」其他人一聽他這樣說,都圍過來。劉平環顧四周,一指外頭:「我這也只是猜的,未必猜得准。你們聽聽就罷了,不要當真,也不要外傳。」柳毅拍拍桌子,豎起手掌發誓道:「今日劉兄之言,若泄與無關人知,我柳毅甘願五雷轟頂。」眾人見他帶了頭,也都紛紛起誓。

  劉平不緩不急地啜了口酒,轉了轉酒杯,抬頭對柳毅道:「柳兄,你可還記得告示原文是什麼?」

  過目不忘是讀書人的基本功,柳毅張嘴就開始背了起來。當他背到某個特定段落時,劉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諸位,聽到了麼?告示這一段說,鄴城不穩,亟需整頓,閒雜人等一律驅逐出城云云。」

  諸人交換了下疑惑的眼神,都不明白劉平的意思。劉平敲了敲桌面,沉聲道:「這告示說要驅逐閒雜人等,可這閒雜人等究竟是誰?怎麼界定?卻沒提及,沒有規章可循。換言之,他審配指誰是閒雜人等,那誰就是。今天他可以說你們的僕役是閒雜人,趕出城去;那明天萬一說到你們也是閒雜人等,你們如之奈何?這一句模糊的話,就是審配的手段。」

  眾人俱是一愣,他們倒沒想這麼多。可劉平這麼說,似乎又頗為在理。盧毓道:「審配再偏袒,也不至於驅逐我等吧,難道他想把幽并青幾州的世族都得罪光?」

  劉平冷冷一笑,沒回答這個問題,又繼續說道:「你們可去看過告示原文?那落款處有個大紅印,乃是大將軍的專印。」柳毅道:「審配代袁紹掌後方,這又怎麼了?」

  劉平道:「整頓鄴城,只用鄴城衛就夠了,審配何必多此一舉用大將軍印?要知道,正印已被袁紹帶去官渡,副印在袁府深藏。審配要用印,還得跟劉夫人去借。」

  這一句質疑一出,堂內登時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不期然地皺起眉頭,陷入了思考。審配這個古怪行為,殆不可解,於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劉平,等他揭秘。劉平徐徐起身,右手向外一點:「前日壽宴你們也去了,那些雜耍藝人表現不俗,得了劉夫人不少賞賜,好多官吏請他們府上獻藝。可如今這告示一頒布,這些藝人居然都被清出鄴城了,審配為何要急匆匆地趕他們走?」

  「只怕這裡面魚龍混雜,有曹賊的奸細混入吧?」一人試探着說。

  劉平的指頭一敲桌面:「不錯!你會這麼想,別人也會這麼想,大家都這麼想——但這恰恰是審配讓我們這麼想的。」他負手在堂下來回踱着步子,不時伸展右臂,用力揮舞,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手勢。

  「若只是為了對付雜耍藝人,審配下一道命令就是,何必大費周章搞整肅清城?可他卻發了告示,還用了大將軍的副印。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審配的用意,根本不是這些竊居鄴城的流民,而是另有所圖!這個圖謀還相當得大,已經超越了鄴城衛的能力範圍,所以他才會用大將軍印鎮在那裡,以便未來有事的時候,可以隨時代表袁紹的意志。」

  劉平這麼一分剖,盧毓忍不住問道:「那劉兄所謂大事,究竟是什麼?」

  劉平把酒杯舉起來,一下將其中酒水潑在地上,抬眼逐一把眾人掃過去:「審配的真正用意,正是在諸位身上。他搞這麼一出,是打算不動聲色地把你們與僕役之間隔離開來。這些僕役一離開新城,你們身邊只剩寥寥數人,屆時審配便可隨心所欲,你們只能聽之任之,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士子們聽到這一句,無不色變。他們帶這麼多僕役來,表面上是照顧衣食住行,實則是有保鏢之用。這些人都是家族選拔出來的好手,危急關頭可以起碼做到自保。若按照劉平的說法,審配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把他們這點最低限度的武裝解除,那他的用心可就真的要深思了。

  盧毓道:「劉兄,茲事體大,你可確定麼?」

  劉平道:「雖無明證,但咱們被趕來這個舊館居住,豈不就是個先兆?」柳毅瞪大了眼睛,促聲道:「你是說……」劉平淡淡道:「把冀州與非冀州的人分開,自然是方便他們辦事嘍。」

  「辦什麼事?」柳毅沉不住氣。

  劉平冷笑一聲,什麼也沒說,把潑光了酒水的杯子擲到地上,「啪」地摔了個粉碎。

  之前的館驛是混住,冀州與非冀州的混雜一處。可這一次遷移,搬家的卻全是非冀州籍的士子,早就有許多人心懷疑惑,劉平這麼一解釋,他們頓時恍然大悟。他摔杯的動作,猶如向滾燙的油鍋里扔入一滴水,激起無數議論。

  劉平注視着激動的士子們,心情卻異常平靜。

  他剛才的那些推斷,若是細細想想,都是牽強附會、不成道理。但他的聽眾已經對審配先入為主,他只消用一些反問與疑問,不斷把不相干的論據往審配身上引,聽眾自然會補白出他們最想聽到的結論。他們對審配懷恨已久,只要稍微一煽動,審配做什麼他們都會認為是處心積慮。

  其實館驛搬遷之事,是劉平向辛毗建議的,審配只是批准而已。但劉平刻意隱瞞了這個細節,誇大了審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則告示的內容,其實是司馬懿代審配起草的,用大將軍印只是因為審配這個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顯得威風。兩處關鍵,均與士子無關。

  正如盧毓所言,審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斷不會對這些士子動手,得罪諸州世族。這些淺顯道理本來一想就通的,可眾人為劉平言語蠱惑,竟無一人醒悟。

  這就是司馬懿所謂的補白之計,劉平小試牛刀,卻發現效果驚人。

  劉平見眾人的情緒越發激動,彎起指頭磕了磕案沿:「諸位莫要高聲喧譁,若被人聽見,便不好了。」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他無形中已成了這些人中的權威,令行禁止。柳毅搓了搓手,一臉激憤道:「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劉兄,你說如何是好?」

  劉平閉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驚擾他,都焦慮地等待着。過了一陣,劉平「刷」地睜開眼,沉聲道:「危機迫在眉睫,諸君若想活命,唯有離開鄴城,或有活路。」

  盧毓道:「審配布了這麼大的局面,豈會容我等隨意離開。」

  劉平道:「辛先生不是幫我們爭取了三日麼?這三日裡,諸位不妨以搬遷為藉口,把自家僕役都集中起來,儘量不要分開。你們每人都帶着十來個僕役,三十幾人都聚到一起,也有三百之數,可堪一戰。」

  最後四個字說出來,如同一把大錘在每個人的心中重重砸了四下。可堪一戰,這就要說,要跟袁氏徹底撕破臉了?這些人雖對審配極度不滿,可要讓他們公開與河北袁氏決裂,卻實在為難。何況這裡是袁氏腹心,他們這三百人,能有什麼用處?

  劉平看出了他們的猶豫,順手拿起一副竹筷:「一根竹箸,一折即斷;三根竹箸,縱然能折斷,手也要疼一疼。投鼠忌器的道理,諸位都明白。審配為何搞鄴城整肅,還不是忌憚你們聚在一起的力量麼?這三百人奪城不足,若真心想出城的話,他們卻也攔不住。」說到這裡,他放緩了語速,「人為刀俎,你們就甘心做魚肉麼?」

  「可走去哪裡呢?各自回家嗎?」盧毓滿面憂色。如果就這麼回去,家族勢必會招致袁紹的怒火。劉平胸有成竹,一指南方:「不,去許都。」

  這個建議提出來,大家都是一愣。去許都?許都不是曹操的地盤麼?柳毅狐疑地瞪着劉平:「劉兄,你是讓我們去投曹?」

  「諸位莫要忘了,許都又不止有曹操,尚有另外一人可以投效。」劉平淡淡說道,然後虛空一拜,「當今皇帝,漢家天子。」

  眾人面面相覷,一人失笑道:「劉兄,你說別的在下都很認同,可這個未免玩笑了。天子如今是怎麼境況誰不知道,自己尚且寄人籬下,哪裡還有投效的價值。」另外一人道:「我聽說董承敗亡以後,漢室急着向曹家示好,把能給的朝職都封了曹家人,咱們過去,怕是連個議郎都當不上啊。」另一人道:「說不定天子還得跟你借僕役呢。」

  大家一齊鬨笑。劉平心中苦笑,用極細微的動作搖了搖頭。老一輩的人曾感受到過漢室天威,心中尚存敬畏;而這些年輕人生於末世,長在亂世,心目中的漢室早就成了一個大笑話。觀一葉而知秋,從這些邊陲世族士子的態度,便知天下人心所向。

  所謂漢室衰亡,實際上就是漢室逐漸為人淡忘的過程。這個趨勢是否可逆,自己的努力會不會只是緣木求魚?一個疑問悄然鑽進劉平心中。

  這時,盧毓突然一拍桌子,叫了一聲「好」!柳毅問他怎麼了,盧毓大笑道:「我等亂了方寸,竟然沒體察到劉兄苦心。這南下投天子,可真是一步妙棋。」

  這下別說其他人,就連劉平都愕然地望向盧毓,不知他何出此言。

  盧毓道:「大家不要忘了,咱們待在鄴城的理由,是同去許都聚儒。我們出城南下許都,不過是提早幾日離開罷了,審配就算氣瘋了,也挑不出毛病。」

  一人疑道:「可是許都是曹氏地盤。如今袁曹開戰,袁紹萬一打勝了,咱們家族豈不慘了?」盧毓拊掌笑道:「許都是曹氏盤踞不錯,但畢竟打出來的是漢室大旗。袁紹又是漢家的大將軍,我們公開宣稱是去效忠皇帝,便不必與他徹底撕破臉,家裡也背不上通曹的罪名。投漢不投曹,這就是劉兄之計的精妙之處了。」

  大家一聽,轟然叫好,看向劉平的眼光又多了幾絲敬服。劉平怔怔呆在原地,他原本的目標,只是煽動這些士子的情緒,沒想到盧毓居然在不知覺的情況下,分剖出這層深意,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倘若這些人能夠進入許都,漢室局面應該也會為之一變吧。劉平暗暗攥了下拳頭,想要不要把計劃修改一下。

  曹丕恭敬地垂手等在劉府門口,望着緊閉的朱漆大門。在他與大門之間,有五名衛士排成一條線,彼此相隔數尺。最中間的那一位壯漢神色陰鬱,披掛齊全,手中還握着一把佩劍。

  曹丕現在知道了,這人是甄宓的二哥甄儼,名義上是專門負責劉府的安全,實則是為了看守他妹妹。他的鎧甲披掛整齊,連絛帶都束得一絲不苟,應該是個認真謹慎的人。曹丕偶爾抬頭,看到對方正盯着自己,便回一個茫然的微笑,然後低下頭去。

  甄儼盯了一陣曹丕,又把視線轉移到即將靠近大門的一輛木輪車上去。其實無論是曹丕還是那木輪車,甄儼都不認為是個威脅,但他不敢掉以輕心——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那簡直就是「匪夷所思」四個字修煉成了人形。她總能想到一些荒唐又瘋狂的辦法,甄儼自認在想象力上無法與妹妹相比,只好用最笨拙的辦法去杜絕一切可能性。

  甄儼根本不想做什麼劉府的護衛,這對一個校尉來說實在是大材小用。他的實職是鄴城衛的統領,管理着整個鄴城的城防。可審配告訴他,甄宓是你們甄家的人,理應由你來親自解決。甄儼知道這是審配想架空他,但是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甄宓逃出鄴城,那家族的聲譽就全毀了。為了甄家的前途,甄儼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來,不能假手他人。

  這時府門發出一聲響動,旁邊校門開了半扇,一名衣着華美的女子提着籃子從裡面走出來。甄儼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柄,心情緊張起來。他認識這女人,她叫貂蟬,是鄴城一位士子的夫人,如今是劉府最受歡迎的人,可以來去自如無須通報。據說前幾天讓這些衛士疲於奔命的壽宴獻藝,就是出自她的建議。

  不知為什麼,甄儼一看到貂蟬的身影,身體就莫名激動。他早已婚配,也知道貂蟬嫁了人,可一看到那道曼妙的身影,還是控制不住有些口乾舌燥。

  任紅昌走出門來,撩了撩額頭的頭髮,把籃子伸向甄儼,嫵媚一笑:「甄校尉,你可辛苦了,檢查一下吧。」甄儼忙不迭地把籃子接過去,隨手翻了翻,籃子裡都是些鮮果布帛,想來是劉夫人的賞賜。甄儼把籃子還回去,交接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任紅昌的手背上蹭了一把。

  這是何等滑膩細嫩的手啊,甄儼一瞬間有點迷醉,然後又緊張起來,這可是唐突之極的行為。不料任紅昌面色如常,把籃子接過去,向甄儼道謝後就離開了。甄儼長出了一口氣,抬起自己的手在臉頰上蹭了蹭,那種滑膩感讓心頭一陣蕩漾。

  任紅昌走到曹丕跟前,說咱們回去吧。兩人並肩而行,慢慢走到一處河道旁。鄴城新城為了追求風雅,在城內修了數條縱橫河道,道旁還遍植垂柳,石基墊肩,是個幽靜的去處。尤其是大戰開啟以後,來的人就更少了。

  任紅昌走到一塊平整的大石旁坐下,打開籃子把裡面的瓜果都拿了出來,擺滿了石案。曹丕安靜地站立一旁,一言不發。遠遠望去,還以為是一個侍女一個童子在忙裡偷閒地賞春。

  籃子拿空了水果以後,任紅昌從底下一個墊層里抽出兩張折好的麻紙文書,遞給曹丕。曹丕打開一看,落款都蓋着殷紅的大將軍印,條印分明。他趕緊將其揣在懷裡,還左右看了看。

  見文書收置妥當了,任紅昌長長舒了一口氣,感嘆道:「這都是甄宓的功勞。那姑娘可真是個奇才。她想出來的辦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曹丕把文書重新摺疊好,放入懷裡,沒動聲色。任紅昌眨了眨眼睛,別有深意地看了眼這男孩的表情,促狹道:「這麼聰明的姑娘,你都能靠一曲《鳳求凰》勾搭上,也算是個奇才了。」

  曹丕苦笑一聲,脖頸處的牙印隱隱做疼。父親曹操年少時和袁紹是親密好友,他絕對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兒子居然會去勾引袁紹的兒媳婦私奔。

  「對了,她還讓我問問你,有沒有好好練琴。」任紅昌揶揄道。

  「我哪有那種匈奴時間。」曹丕有點惱火地嘟囔了一句,臉色卻有些泛紅,「如果沒什麼事,我先走了。」任紅昌身子卻沒動,她軟軟靠着石案,欣賞着河道旁已經翠綠一片的垂柳,秀容浮現出幾絲難以名狀的寂寥。她輕輕磨動紅唇:「真羨慕你們啊……」

  曹丕驚訝地看向任紅昌。在他的印象里,任紅昌雖然形象多變,可從來都把自己的內心裹得嚴嚴實實,從不袒露心聲。剛才那一聲輕嘆,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任紅昌轉過頭來,對曹丕道:「你是否覺得我水性楊花、不守婦德?」曹丕嚇得連連搖頭。任紅昌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去:「不必掩飾了,男人根本不懂遮掩自己的心思。你縱然不說,心裡也一定在嘀咕。我從前追隨呂布,後來做了郭祭酒的寵妾,又來做皇帝的侍婢,豈不是淫亂得很?」

  一時間曹丕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任紅昌拿起一片小石子,揚手丟入河道里,泛起幾絲漣漪:「我羨慕甄宓。我應該如她一般率性而為,轟轟烈烈地談一段情,才不枉費此生。甄宓說她心羨卓文君,我又何嘗不是——」她的聲調陡然提高了一點,「哪怕像普通女子一樣,學學女紅,讀讀《女誡》,尋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終老一生也好。甄宓避之不及的人生,對我來說也是奢求。」

  「生逢亂世,皆有不得已之事吧。」曹丕笨拙地勸解道。一抹苦澀與堅決同時出現在任紅昌的臉上:「你說的不錯。我有我不得已的責任,我捨棄了這麼多東西,就是為了完成這份責任——二公子,你會幫我麼?」

  曹丕以前也知道,任紅昌不是中原人氏,她來這裡是想尋求支持,以求復國。他不知道那個國家在哪裡,也不清楚任紅昌的打算。但一接觸到她憂鬱的眼神,曹丕熱血湧上,一拍胸脯道:「我一定幫你!」

  他對任紅昌懷有一種特別的情感,既不同於對母親的眷戀,也不同於對伏壽的迷戀。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描述的話,應該是「大姐姐」。曹丕有姐姐,可他幾乎見不到她們。身為弟弟的體驗,他要從黃河被救起時才覺醒。這一路北上,曹丕在任紅昌身上感覺到了來自姐姐的呵護,這讓他感到溫馨,同時也激起了他的保護欲。

  面對曹丕的慷慨激動,任紅昌笑了笑:「曹家公子的承諾是很貴重的,不要隨意許諾啊。」曹丕道:「怕什麼,有郭祭酒在呢。」一聽到這個名字,任紅昌面色一黯,卻沒多說什麼。

  曹丕見任紅昌似有疑慮,抬起三指對天發誓:「我曹丕在此起誓,必助任姐姐復興國統,子孫亦然。如有違背,天雷共劈。」

  任紅昌摸摸他的腦袋,用力揉了一下:「有你這句承諾我就放心了。」她站起身來,遞給曹丕一個果子,說你把文書帶回去給陛下和司馬先生,我還有點別的事情。曹丕一楞,問她去哪裡。任紅昌嫣然一笑:「我去找甄宓的哥哥談談心,大人的事,你就不要問了。」

  曹丕臉色一紅,趕緊轉身離去。任紅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以後,仰望東方的天空,忽然輕輕嘆了一聲,把頭髮綰起一個蛇鬢,又返身朝着袁府走去。

  曹丕懷揣文書,朝着館驛走去。他現在身上也帶了一塊隨行的腰牌,所以也不擔心沿街搜捕的衛兵。他懷裡的這兩份文書,都是司馬懿親自擬定的,一份是城防調令,還有一份是模擬袁紹筆跡的書信,後者是為了進入許攸私宅而準備的。許攸被軟禁在家,任何人不得進入,唯一可能接近的辦法,就是偽造袁紹的手令。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腳步,右手下意識地按住胸口的文書,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一個小小的念頭悄然從曹丕的意識深處爬出,像春天的毛毛蟲一樣,頑強而堅定地向上攀緣,很快就爬到了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