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57章

馬伯庸

  「文書既然在我這,為什麼我不自己去呢?」

  這個念頭一想出來,便無法抑制。胡車兒想要通過徐他轉達給許攸一句話,而這句話與當年宛城之戰密切相關。曹丕來到鄴城,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許攸,搞清楚當初在宛城到底發生了什麼。直覺告訴曹丕,這件隱秘很可怕。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能單獨去見許攸。無論是任紅昌還是當今天子,都最好不要插手宛城之事。

  而此時,正是一個絕好的良機。

  曹丕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這麼做有點背信棄義,可他別無選擇。他朝前走了三步,又後退了五步,腳尖一轉,眼神變得堅定,整個人朝着右邊毫不猶豫地走去。

  許攸的宅邸不算是秘密,他們一早就已經打聽好了。這是一座位於西城區的深宅,許攸一家都在這裡住。門口有大將軍幕府直屬的衛兵看守,這些人連審配的面子都不賣,唯袁紹命令是從。平時一日三餐都由幕府派人送到門前,再由衛兵送進去。

  曹丕把自己的僕役服脫掉,從成衣鋪里買了一套成人的舊短袍換上。他的身材不低,這套短袍並不顯寬綽。他又用炭筆在嘴邊淡淡地掃了幾筆,讓自己起碼看起來年長了五歲。曹丕準備停當以後,忽然又想到什麼,就地打了一個滾,沾了好多灰塵在衣服上頭,徑直朝着許攸深宅走去。

  「幹什麼的!?」一名衛兵看到曹丕走過來,端起鋼槍大吼一聲。曹丕毫不畏縮,一直走到快頂到槍尖才停下腳步。沒等衛兵再次發問,曹丕先低聲做了一個手勢:「東山來人。」然後亮出一塊木牌。

  那塊木牌是蜚先生贈送給劉平的,代表了東山身份,在他們逃離白馬的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現在曹丕又把它拿了出來,打算故伎重演。衛兵拿起木牌檢驗了一番,面露疑惑。這牌子是東山頒發的無誤,但東山的活動範圍一直是冀南,鄴城是不允許他們的勢力進入的,而且,眼前這個傢伙未免太年輕了吧?

  東山在普通袁軍士兵眼中,多少帶點神秘色彩,裡面充斥着奇人異士。所以衛士對曹丕的疑心稍顯即逝,東山的人嘛,古怪一點也很正常。

  曹丕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官渡急報,主公有密事與許先生相商。」然後他把司馬懿偽造的袁紹手令遞了過去。衛兵接過手令,打開來看,確實是袁紹手筆,說見信如見人沿途不得阻撓云云,落款大印鮮明無比。

  曹丕道:「我可以進去了麼?」衛兵猶豫了一下,身體卻沒動:「我們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許任何人與之接觸。你可以把信函給我們,我會轉交給他。」

  曹丕眉毛一挑,把懷裡的另外一份公函露出個邊:「主公在手令里說得明白,這函干係重大,必須親自交到許攸手中。在許先生親手拿到這封密函拆開之前,我不會允許任何人碰它——你想把它拿走麼?」

  衛兵沒敢接受這種挑釁,他膽怯地後退了一步道:「可我們也是奉了命令……」

  「你在質疑這份手令是假的嘍?」曹丕低聲吼道,把袁紹手令扔到他臉上,「官渡戰事正急,若因為你而耽誤,這責任你敢承擔麼?!」

  衛兵沒有回答,可還是沒動。曹丕冷笑道:「很好,我這就去回稟主公,可不是我沒把密函送到,而是有人不太想讓主公在官渡獲勝,所以在此許以阻撓。」曹丕說完,轉身要走。

  剛才那句話太誅心了,衛兵一聽嚇得臉都白了。曹丕這一走,就等於坐實了他里通曹操,這個罪名扣得實在太大。他連忙把曹丕拉住,解釋說自己也是照章辦事。曹丕道:「我對你的解釋沒興趣。我只想知道,憑着主公的手令能不能進去?」

  衛兵這次不敢再阻攔了,但要求必須有人跟隨。曹丕也沒堅持,就讓兩名衛兵跟在左右,亦步亦趨地往裡走去。衛兵們把守的位置,是在許家宅邸外圍的里坊,再往裡走上二十幾步,才算是許家宅邸的正門。

  衛兵敲了敲門,從裡面走出一個侍婢。侍婢以為是來送飯了,把上次吃剩下的食盒拿了出來,衛兵一揮手,表示不是為了這事。侍婢一愣,連忙放下食盒,放他們進來。

  院子裡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正趴在地上玩着沙土,一名姿色還算不錯的女子在一旁照顧着他。女子看到他們,連忙別過臉去,用袖子擋住。曹丕心想,這大概就是許攸的家眷了吧。他沒有多做關注,繼續朝前走去,來到一間青磚鋪地的瓦房前,許攸就在裡面。

  曹丕邁步上前,要去敲那扇房門。他看到衛兵也跟了進來,眉頭一皺:「你要幹嗎?」

  「你遞送密函的時候,我必須在場。」

  曹丕冷冷道:「笑話,你都說是密函了,還要在場?等下我呈遞完密函,還要等許先生給主公回書,才趕回官渡。這等軍機大事,你區區一個小卒也配參與?」

  「我必須確保許先生安全。」衛兵還在堅持。

  曹丕轉向他,高舉雙手,不耐煩地喝道:「你可以搜一下,看我是否帶着什麼兇器!」衛兵檢查了一番,除了胸前那封密函,別無可疑之處。衛兵沒辦法,只得悻悻退了下去,卻不肯離開,站在院子當中等着曹丕出來。

  曹丕敲敲門,大聲道:「東山來人,主公密函!」屋裡傳來一個聲音:「進來吧。」這聲音尖細銳利,好似鐵槍尖在銅鏡上摩擦的聲音。曹丕輕輕推門邁進去,把門順手帶上。他一抬頭,看到堂前一人在伏案奮筆疾書,背後堂中還掛着一把長劍。這人頭髮花白,臉形極瘦,下巴尖得好似一枚錐子。

  他對曹丕的進入恍若未聞,也不抬頭,繼續在寫。直到這一頁紙都寫滿了墨跡,他才心滿意足地吹了吹氣,把毛筆掛起來,用旁邊的絲絹擦了擦手,向堂下的曹丕望去。

  「東山來人,主公密函。」曹丕重複了一遍。許攸看看窗外,問道:「衛兵沒為難你吧?」曹丕道:「有主公手令。」許攸「哦」了一聲,卻不急着追問,他走到窗前,對院內的妻子揮了揮手:「我要談主公的要事,你們都站遠點,別在這裡礙事。」

  他妻子連忙扶着孩子進了隔壁廂房。那名衛士本來不想走,可許攸一雙三角眼一直盯着他,也不說話。他實在頂不住,只得又退到院門的位置。

  許攸把窗戶關好,回到案幾前跪定。他用胳膊肘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俯,似笑非笑道:「曹阿瞞好膽識,竟敢把自家公子送進鄴城。」

  

  第九章

鼎鑊仍在沸騰

  

  許攸這一句話聲音不大,聽在曹丕耳中卻如晴天霹靂,連心臟都登時慢了半拍。許攸看到曹丕臉色煞白,捋髯笑道:「你有膽子冒袁紹之名來找我,卻沒膽子被我說破?」

  曹丕僵硬在原地,動彈不得。許攸也不急,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仿佛在鑑賞一件剛燒制好的土俑。過了半晌,曹丕才緩緩問道:「您,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許攸把身體後仰,頗為得意:「我怎麼會看不出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曹丕一怔,許攸當年和袁、曹都是好友,來往頗多,許攸見過他不足為怪。但事隔數年,他還能一眼認出曹丕,這份眼力可真是不凡。

  再回想許攸剛才把閒雜人等趕散的動作,曹丕可以確認,他一進屋子就被許攸看穿了——這可與他想象的開場不符。曹丕有些窘迫地把視線挪開,然後覺得不能露出怯懦,又鼓足勇氣挺直胸膛,卻遮掩不住他微微顫抖的肩膀。這一切都被許攸看在眼裡,捋髯不語。

  曹丕把心一橫:「那許伯伯您打算怎麼辦?喊人來抓我麼?曹家的世子可是值不少錢的。」

  許攸聽到這話,不禁失笑:「世侄哇,我若想抓你,你一進門我就喊衛兵進來了。你不必強作鎮定,也不用故作坦誠。你放心好了,我現在把你獻出去,可是個賠錢買賣。」

  曹丕眉毛一挑。這人果然和風評一樣,是個商賈性格,無論什麼東西,在許攸眼中都是囤貨居奇的道具。對此,曹丕又是放心,又是擔心。放心的是,只要開出一個令他滿意的價格,他會做任何事;擔心的是,到底是多麼高昂的價格,才會讓這個人滿意。

  「請問為何是個賠錢買賣?」曹丕問。

  許攸朝南方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稀疏的鬍髯一抖:「如今袁、曹在官渡已經撕破了臉皮,成了不死不休之局,勝負難料。袁勝則曹死,留你一個敗族孑遺毫無意義;曹勝則袁死,你爹阿瞞還要跑來找我報仇。這買賣賺則是蠅頭小利,賠卻是身家性命,誰會去做?」

  曹丕心中一動,聽許攸的口氣,似乎對袁紹的前景不是很看好,這與其他人大相徑庭。他試探着問道:「您覺得官渡之戰勝負如何?」

  許攸用左手比了一個六,又用右手比出一個四。曹丕道:「我父親勝算四成?」許攸搖搖頭:「不,是六成。」

  曹丕聞言一驚,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無論田豐、逢紀還是公則,最多只是在戰略上有分歧,但對袁紹取勝都信心十足。許攸是唯一一個看好曹操的袁家高層謀士。

  許攸看出曹丕的驚疑,摸了摸他錐子般的下巴:「袁紹若是只帶一個策士去,曹公必敗——但他手底下能人太多了,嗓門一個比一個大,袁紹又是個多謀寡斷之人。九頭之鳥,各飛一方,只會落在塵埃里。只要阿瞞犯的錯誤比袁紹少,就大有勝算。」他說到這裡,拍拍後腦勺,自嘲道,「你以為我為何會被軟禁?還不是因為多說了這麼一句話嘛。」

  曹丕注意到,許攸談到自己父親時,用的是「曹公」或「阿瞞」,說袁紹時則直呼其名。這個微妙的細節,是許攸向他表明了態度。曹丕想到這裡,抱拳道:「許伯伯果然深謀遠慮。」許攸突然眯起眼睛,細細哼了一聲:「你小子年紀不大,阿瞞的精明狡猾可是全學會了。你敢孤身來找我,自然是算定我不會把你獻出去,又何必惺惺作態?」

  曹丕被說破了心事,也不尷尬,朝前走了幾步,鄭重其事拜了三拜:「小侄身在敵營,深自戒懼。此自保之道,萬望許伯伯諒解。」

  許攸擺了擺手:「阿瞞當年對我還不錯,他兒子登門拜訪,我豈能不念故人之情。」曹丕一聽他的口氣頗有含義,連忙順坡下驢道:「我父親時常提起您呢,您什麼時候能去許都一敘就好了。」

  「去許都啊……你做得了主?」許攸斜眼瞥向曹丕,目光銳利。這個話題太敏感了,若對面不是曹操的兒子,許攸可不會輕易談這件事。

  曹丕對他的目光毫不躲閃:「我父親求才若渴,以先生的高才,到許都何愁不被重用。如若小侄猜測不錯,您在鄴城,不正是在等待這麼一個契機麼?」

  許攸聞言大笑,一拍案幾:「不錯。成事之道,乃在待價而沽。在最正確的時機把最合適的東西賣給最需要的人。等到你父親需要我的時候,我自然會去。如今時機未到,我投去做什麼?」

  「您何時有意,小侄願為作保。」曹丕拍着胸脯,補了一句。

  曹丕知道許攸這人眼中只有利益。此時自己開不出太好的價錢,索性用自己的身份去給個承諾——曹操兒子做引薦,這個推薦的分量足夠了。許攸聽到他許下諾言,讚賞地點了點頭,卻沒做回應。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曹丕在心裡飛快地消化着,許攸居然有投曹之心,這可真是個意外收穫。如果不是有事拖着曹丕,曹丕真想立刻趕回官渡,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和郭祭酒,為勝利添加一份力量。許攸則鋪開一張新紙,不緊不慢地研磨着墨。

  等到墨研好了,許攸往硯台里澆了一點點清水,眼睛看着滴壺,口中說道:「阿瞞想跟我敘舊,一個使者足矣。賢侄親自到來,恐怕還有別的事吧?」

  曹丕面色一凜,抱拳沉聲道:「許伯伯目光如炬。其實小侄今日到此,是自己主張,為的只是向您求證一句話。」

  「哦?」這個古怪的要求令許攸頗為意外。

  曹丕咽了咽唾沫,一字一頓道:「這句話是一個叫胡車兒的西涼將領說的,只有七個字:魏蚊克大曹於宛。」許攸聽到這一句話,縱然掩飾再好,眼神也掠過一道驚駭的目光,半晌才緩緩開口道:「賢侄你為何要追查此事?」

  「我乃是宛城親歷者,九死一生才逃出來。此事若不搞清楚,小侄寢食難安!」說到最後一個字時,曹丕雙眼中的戾氣陡然爆發出來,像是一隻兇猛的野獸。

  「魏蚊」這個名詞,曹丕已經從淳于瓊那裡知道來歷,是琅琊附近的一種毒蠍。董承臨死前留下「魏蚊」二字,意義不明,或指在許都的籍貫琅琊之人。而從胡車兒這句話來看,這個人不光牽扯進了董承之亂,還與宛城之變密切相關。

  宛城是曹丕心中的一根刺,他大哥戰死沙場,他也九死一生。曹丕一想到在許都還藏着這麼一個時刻打算置曹家於死地的惡毒之人,就難以抑制殺意。他冒險潛入鄴城,就是試圖抓住這唯一的線索,把這隻毒蠍揪出來。

  許攸把手一攤,無奈道:「宛城之戰發生的時候,我還在南皮呢,一個月以後我才知道。賢侄你不去問賈詡、張繡,反而來問我,可真是問道於盲。」

  「您一定知道什麼!」曹丕不顧禮儀,幾乎衝到許攸跟前,「不然胡車兒不會臨死前,要把這句話傳到您這裡!」

  「可我確實不知道啊。」

  「若您想待價而沽,儘管開個價,不然小侄可就要得罪了。」

  曹丕緩緩把視線移到許攸身後,那裡正懸着一把佩劍。許攸一貫自詡遊俠,喜好把劍擱在明處。曹丕臉色陰沉地說出那句話來,同時跪坐蜷縮着的雙腿慢慢挺直。

  許攸可沒想到前一刻曹丕還言辭恭謹地請他去許都,一提到宛城卻突然變得殺意十足。他盯着曹丕瘋狂的眼神,身子也想挪動。曹丕卻冷冷道:「我師從王越,許伯伯以為如何?」

  許攸的動作一僵。曹丕的話是不是虛張聲勢,他不知道。但他已經許久沒摸過劍了,等一下真打起來,可未必打得過這個氣勢驚人的瘋子。他懊惱地回到案前:「如果我今日不說,你小子存了同歸於盡的心思吧?」

  曹丕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小侄死了,還有兩個弟弟可為子嗣,所以為了宛城,小侄縱然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凡是精於利益計算之人,必然怕死。死亡對他們來說,是最不可接受的條件。曹丕想到從前郭嘉的教誨,一試之下,果然拿住了許攸的命門。

  許攸被曹丕逼得走投無路,拍了拍膝蓋,無奈嘆道:「賢侄啊,這件事我確實所知不多。」曹丕道:「只要您知無不言,小侄就心滿意足了。」

  「你先別看那劍行不行?」許攸嘟囔了一句。曹丕這才把目光收回來,平靜地看向許攸。

  許攸整理了一下思緒,慢慢道:「宛城之亂發生以後,天下皆知張繡與曹公徹底決裂。當時河北正在籌備南下,袁紹認為這是個拉攏張繡的好機會,就派了我前往宛城,設法與張繡締結盟約。本來我跟張繡都快談成了,結果賈詡突然半路里插了一腳,把我罵了回去。袁、張結盟的事,就此告吹。」

  曹丕點了點頭。在張繡投靠曹操以後,這段往事被刻意宣揚過,以證明賈詡對曹公的識人之明。

  許攸道:「在我準備離開宛城的前夜,有一位將領偷偷拜訪了我。這個人,就是胡車兒。」

  曹丕眼睛一亮,知道開始進入關鍵部分了。

  許攸道:「胡車兒告訴我,他聽說賈詡罵走我的事,心中覺得很不安。他認為張將軍投靠袁紹是個好選擇,不明白賈先生為何那麼做。我也想不明白,就問他賈詡是個怎樣的人。胡車兒連連搖頭,說他本來對賈詡十分信服,可自從宛城之後,他越來越覺得賈先生是個危險人物。我很好奇,問他為什麼有這種感覺。胡車兒卻不肯開口了,言談間對宛城之戰頗有悔意。我說如果你有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走。胡車兒拒絕了,他說不會背叛張將軍。我便與他做了約定,倘若有一日他在張繡軍中待不下去,可以投奔袁營,我保他一個前程。而胡車兒也答應,到了那一天,會把他的疑慮全數說給我聽。」

  「就這樣?」曹丕看起來很失望。

  「是的,我從胡車兒那裡聽來的,就這麼多。再接下來,就是你告訴我,胡車兒臨終之前留給我的話:魏蚊克大曹於宛。」

  「不可能……您一定還知道別的事情?!」曹丕有些失態地喊道。

  許攸道:「我剛才只說我從胡車兒那裡聽到那麼多,可沒說我只知道這麼多。我剛才想到了一些推斷,與我之前的揣測頗可印證,你到底想不想聽?」曹丕立刻閉上嘴,死死盯着許攸,像是盯着自己的殺兄仇人。

  許攸也不想太過刺激這個傢伙,瞥了眼門口,把聲音又壓低了些:「胡車兒讓你帶給我的那句話,是一把鑰匙。有了這把鑰匙,許多事情就可以想通了。想想看,魏蚊克大曹於宛,這句話什麼意思?是說一個叫魏蚊的人——這也許是名字,也許是代號——是他在宛城殺死了曹昂。」

  一聽到這名字,曹丕眼圈立刻紅了。許攸沒看他神情的變化,繼續侃侃而談:「張繡軍中,沒人叫這個名字,我也不認為這個魏蚊代表的是張繡軍中的人物。張繡那時候是反曹的,如果是張繡麾下的人,沒必要把名字遮掩起來——也就是說,這個特意用代號的人,是宛城以外的人。胡車兒特意強調這點,是在告訴我們,整個宛城之戰的起因,實際上跟張繡甚至賈詡都沒關係,是源自於一個叫魏蚊的外人的策劃。」

  曹丕沉吟不語,仔細消化着許攸的話。許攸繼續道:「我一直很好奇宛城之叛的起因。你仔細想想。當時張繡已經跟你父親談好了條件,你父親親自去受降。這麼好的形勢下,以張繡那種膽小謹慎的性格,為何降而復叛?這對他明明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聽說,是我父親讓張繡叔父張濟的遺孀陪床,導致張繡不滿。」曹丕有點慚愧地說,不知為何想到了甄宓和伏壽。他們老曹家對別人家的妻子,一向情有獨鍾。

  許攸發出一聲嗤笑:「張繡肩負數萬人的命運,豈會為區區一個女人動怒,這不過是找個反叛的藉口罷了。我看,張繡的叛變,八成是賈詡攛掇的。」

  「您的意思是,賈詡就是那個魏蚊在宛城的傀儡,兩個人聯手,勸說張繡借嬸母之名發起叛亂?」曹丕反應很快。

  「賈詡那頭老狐狸,不會受制於人。但胡車兒既然說魏蚊乃是宛城之戰的謀策,這件大事沒有賈詡的配合是不可想象的。」許攸說到這裡,乾枯的臉上浮現起陰冷的怨恨:「接下來,就是我出使宛城,被賈詡攪黃了結盟之事。賈詡此舉,實在是莫名其妙,他先慫恿張繡叛曹,又回絕了袁紹的邀約,到底想做什麼?」

  「賈詡很快就帶着張繡投靠我父親,剿滅了董承的叛亂。我父親為了給天下人做個表率,宣布不再追究他殺子之罪,還升官進爵。」曹丕嘆了口氣。

  「不錯!這才是最蹊蹺的地方!」許攸一拍案幾,眼睛發亮,「張繡先叛曹,再拒袁,然後居然又主動加入曹軍,這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麼?他當初老老實實地待着不就好了麼?」

  「賈詡怎麼會這麼老糊塗……」曹丕說到這裡,自己先笑了。如果賈詡都糊塗,那天下恐怕就沒聰明人了。

  許攸道:「賈詡不會做沒意義的事!結合之前咱們對魏蚊的推論,賈詡勸說張繡發動宛城之戰,其實不是為了反曹,而是為了完成魏蚊的委託。魏蚊這個人,恐怕在曹營的身份不低,他向賈詡保證,即使發生了這樣的事,張繡軍仍舊可以投靠曹操。於是在我出使之時,賈詡跳出來痛斥袁紹,顯然是早就找到了下家。果然他們很快進入許都了,且曹公確實並未對張繡做任何處罰。」

  「可這種事,只是對賈詡有利吧?」

  「沒錯,賈詡完成了魏蚊的委託,暗地的好處一定不少。而張繡卻先失道義,又要背負殺曹公兒子的罪名,替賈詡遮風擋雨。而胡車兒正是覺察到了這一點,才會心生不安。」

  「可魏蚊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曹丕有點被繞糊塗了,「是我們曹家的仇人嗎?許都可有不少人都恨我們到死。」

  許攸這時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你不覺得推斷到了這裡,胡車兒那句話更堪玩味了麼?克大曹於宛,大曹,指的不就是曹昂麼?魏蚊克大曹,那麼魏蚊從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曹昂,而不是曹操,更不是你。」

  曹丕霍然起身,感覺渾身的皮膚都要燃燒起來了:「這太荒謬了!這怎麼可能!敵人明明是去圍攻我父親,連典校尉都戰死了。就連我,都是九死一生跑出來的。」

  「可你和你父親畢竟都逃走了,不是麼?」

  「那是巧合。」曹丕大聲反駁。

  許攸只淡淡說了一句:「如果賈詡的目標是曹阿瞞,你覺得你們能有多少機會逃走?」

  曹丕一下子噎住了。他回想起宛城的那一夜,曹軍的營寨扎在了宛城旁邊一處盆地內,它的南方是宛城高牆,北方被一條小河擋住,東邊一大片開闊地和丘陵,西邊是荊棘滿地的山谷,只有一條險峻的小路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