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59章
馬伯庸
那些士子對鄴城不滿,他早就知道,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審配搞的地域歧視。現在亂子出來,卻要他來背這個黑鍋,辛毗心中不滿,可想而知。
「我認為他們還不至於有這麼大膽子……」辛毗試圖辯解,「這麼幹,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可事實就是如此。」審配一拍案幾,「連司馬仲達都被他們射死了,還有什麼不敢幹?!」一聽說司馬懿居然死了,辛毗倒抽一口涼氣,心想今天這可絕沒法善了了。
審榮忽然想到什麼,他「啊」了一聲,從懷裡拿出件東西來,雙手遞給叔父:「仲達前一日給了我樣東西,說如果他出了事,就把這個呈遞給您。」審配眉頭一皺,接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張紙條,上書四字:解甲歸田。
審配握着這紙條看了看,仰天嘆道:「司馬仲達,果然是大才之人,竟連天地都不容他。」
審榮和辛毗不明就裡,問他紙條上說的什麼。審配卻沒直接回答,而是問了辛毗一個問題:「那些學子的家奴最多夾帶刀劍,這弓弩乃是軍中重器,他們怎麼會有?」
對於這個問題,辛毗答不出來。
審配轉過去又問審榮:「第一批趕到鄴城衛的部隊,是哪一部分?」審榮答道:「是甄校尉所部。」審配又問道:「甄校尉不是一直在袁府擔任守護麼?怎麼會莫名其妙跑到鄴城衛去呢?」
「這……」審榮搖搖頭,一臉茫然。
審配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指頭輕輕虛空一點:「甄校尉……那可是田元皓的人吶。」
田元皓?田豐?那個已經被關在監獄裡的老傢伙?聽到這名字,屋子裡的其他兩個人俱是一愣。審配抖了抖手中的紙條,惋惜不已:「只有仲達是個明白人,真是死得太可惜了。」他突然一轉身,拿起大印,神情嚴峻道:「傳我的命令,城內城外諸軍立即入城,直入監牢。附近無論有誰,一律殺無赦!」
審榮一驚:「不至於吧?連甄校尉的部隊也要殺?」
審配沉着臉道:「豈止甄校尉,城內所有與田豐有關係的將領,都要給我拿下。你仔細想想,強弩究竟從何而來?甄儼的部隊為何突然跑去監獄附近?那些士子為何突然鼓譟?這一切表面上皆無聯繫,可湊到一起,你們還看不出端倪嗎?解甲歸田,解甲歸田。他們的目的,根本是為了田元皓啊!」
審榮急忙領命離去。審配負手而立,表情卻看不出欣喜或憤怒,只是喃喃說道:「田元皓在冀州第二人的位子上太久了,難免會豢養一些死士。我知道,這些人一直在尋找時機,救出他們效忠的主子。」
辛毗聞言,臉色如灰。田豐在河北經營這麼久,跟他有關係的將領何止幾人十幾人。審配這道命令一下,鄴城可要着實亂上一陣了。他看得出來,審配未必真的相信所有人都參與到這個陰謀里來,他只是藉機削弱南陽一系的力量罷了。
「南陽和冀州雖然是死敵,但一向出手都很有分寸。審配現在下這麼重的手,莫非是前線生了什麼變故,才讓他如此急切。」
想到這裡,辛毗的視線越過審配,看到他身後扔着的那幾份戰情文書,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鄴城在這一天陷入了一場大混亂。開始時是非冀州籍的士子帶着他們的僕役與鄴城衛爆發了衝突,然後袁府衛隊莫名其妙地被卷了進去,緊接着幾支城防部隊也加入到混戰中來。甚至許多在城裡的平民與即將被驅逐的流民也趁機嘯聚遊走,到處搶劫放火。鄴城裡的大戶人家不得不緊閉府門,靜等着軍隊平亂。可他們完全不知道哪邊才是軍隊,不只一家人看到,穿着同樣服飾的袁軍士兵在街上互相砍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句話在今天的鄴城被無數人問了無數次,可惜沒人能回答他們。而唯一知道答案的幾個人,現在的處境都不太妙。
非冀州籍的士子們在鄴城衛前與甄儼的部隊打了一場仗,前者雖然戰鬥力不足,人數上卻有優勢。不過這個優勢在鄴城衛和附近幾支巡邏部隊趕到以後便消失了。柳毅和盧毓見狀不妙,喝令所有人一齊衝破甄儼部隊的阻擋,朝着城南的大門跑去。
盧毓在離開之前,瞥了一眼鄴城衛前的空地,司馬懿和那幾具親衛的屍體還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書童傻呆呆地癱坐原地,抱着腦袋拼命叫喊。他正想要不要過去把那書童救走,可這時柳毅跑到他身邊大吼道:「老盧,還愣着幹嗎?敵人又衝過來了!」盧毓只得收斂心神,朝前跑去。
「畢竟只是一個書童,等見到劉和,跟他道個歉,再賠他幾個便是。」盧毓心想,他忽然心念電轉,「莫非那一箭,是劉和所發?」
時間已不容他多做考慮,遠處街巷又有一支袁軍部隊殺來。奇怪的是,這支軍團根本不加分辨敵我,無論是甄儼部屬還是士子都照砍不誤。那些之前來救援的巡街守軍和鄴城衛被迫奮起反擊,反而給士子們帶來了可乘之機。一時間喊殺四起,局勢變得無比混亂。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躺倒在地的司馬懿屍體忽然蠕動了一下。除了痛苦萬分的曹丕,沒人注意到這個小細節。曹丕慢慢把捂頭的手放下來,瞪大了眼睛盯着司馬懿。司馬懿的右臂動了一下,緩緩抬起抓住釘在胸口的弩箭尾部,用力一拔,隨着一聲痛苦的呻吟,他竟把整支箭拔了出來。
曹丕看到這弩箭的尖頭已經被取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圓鈍的木頭,而弩箭射入司馬懿的位置,也不是胸口,而是靠近肋側和腋窩的位置。在那裡,司馬懿裹着幾層絲綢和一片牛皮甲。絲綢是為了掛住弩箭,不讓它彈開;牛皮甲是用來減緩射力的衝擊。曹丕精通射藝,知道即便如此防護,弩箭對人體的衝擊力也相當大,搞不好連肋骨都能撞斷。
司馬懿試着直起身體來,可失敗了,那種劇痛至今仍讓他的身體動彈不得。曹丕連忙把他攙扶起來,手不小心碰到傷口,司馬懿立刻疼得齜牙咧嘴,咬牙切齒道:「那個混蛋,射得還真疼啊,這是報復!」
曹丕不是傻子,立刻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劉平一定是事先準備好了弩箭,在司馬懿故意挑動兩邊矛盾之後,射殺司馬懿,將矛盾徹底引爆——按照司馬懿最初的構想,非冀州士子與審配之間的矛盾要經過一個醞釀的過程,然後從容挑撥,從中漁利。可曹丕被捕打亂了這一切部署,司馬懿倉促之間,只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來製造混亂,這手法固然有效,後遺症也是極大的,他們沒有餘裕時間準備撤離,現在必須冒險穿過整個危險的鄴城,才能逃出生天。
司馬懿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規劃出如此縝密的計劃,這實在是令人佩服。但更令曹丕心驚的,是他這股拿自己性命不當回事的狠勁兒。就算是郭嘉,恐怕也設計不出讓自己當胸中一箭這麼慘烈的計策吧。
曹丕攙着司馬懿,一步步慢慢爬離街面。一大群人在捨生忘死地拼殺,沒人注意到這兩個人悄悄離開。他們好不容易挪到了一處彎角的屋檐下,司馬懿靠在牆壁,臉色慘白,額頭有大量冷汗沁出。可見這一箭雖沒要他的命,可帶來的傷害着實不小。
「對不起……」曹丕慚愧地低下頭。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張,司馬懿也不必採用這種法子。司馬懿冷哼一聲,什麼都沒說。曹丕又道:「我回去一定稟明父親,把你徵辟去當幕僚。」
在曹丕看來,司馬懿和皇帝雖然關係不錯,但畢竟曹操如今才是實權在握。以司馬懿的年紀,如果進了司空幕府,前途將無可限量。說到底,司馬懿是為了自己才中了一箭,無論是恩情還是人情,這樣的人都該被曹氏所用。
聽到曹丕這麼說,司馬懿撇了撇嘴:「這種便宜話,等到活着出去再說吧。」
他們環顧四周,廝殺仍舊在持續,而且有隱然擴大的趨勢。鄴城衛和監牢的門前屍橫遍野,那些穿着同樣服飾的袁紹士兵,與自己的同僚作戰,反而對那些士子和僕役沒那麼上心。
曹丕語氣里充滿了驚嘆:「這,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司馬懿強忍着劇痛,嘴角浮起一絲得意:「人心,因為人心。你知道麼,人總是會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我不過是把他們內心最渴望的情緒挑動起來罷了。」
審配一直對田豐心存忌憚;甄儼一直對任紅昌有覬覦;士子們一直認為審配有偏見。只要稍加挑撥,給予他們一些殘缺不全的線索,他們就會按自己喜歡的方式補完。這就是司馬懿布局的精髓所在。
曹丕看着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歲的傢伙,佩服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父親身邊有郭嘉,我的身邊也該有個人才行。如果是他在身旁輔佐,那該是多麼大的助力。
「咱們快走吧,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麻煩了。」司馬懿掙扎着站起身來。
「對了,陛下和任姐姐呢?」
司馬懿道:「陛下帶着偽造文書去開城門了;任紅昌在袁府設法把呂姬和你的甄宓都弄出來。」他故意咬住「你的甄宓」四個字,曹丕腳下一頓,卻沒說什麼。
他們攙扶着繼續上路,在鄴城大街小巷裡拐來拐去。此時在前方街道有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平民在搶劫一家店鋪,店鋪老闆倒在地上,肚子居然被生生剖開。旁邊的一戶人家還被點起火來,濃煙滾滾,好多人發出歡呼聲。看來這些人對鄴城的積怨很深,趁這個機會全都爆發出來了。
民怨也是司馬懿計算中的一步,可連他也沒想到,積怨已經深到了這種地步,幾乎要動搖整個城池。數十處的黑煙騰起,張牙舞爪,宛如一條憤怒的黑龍衝上天空,在新城上空盤旋。
「看看,這就是光鮮表面下的真實鄴城。」司馬懿感嘆道。
任紅昌撩開擋住臉部的絲布,警惕地朝西城門看去。她手裡提着一把短劍,劍刃上還有血在滴落。在她身後,甄宓和呂姬忐忑不安地蹲下去,像是被母雞保護着的雛雞。她們都用炭塗了臉,換了男人的衣裝。
「這實在是太倉促了,真的可以逃出去嗎?」甄宓有些不安地嘟囔着,她身後的呂姬雖然不會說話,但眼神里充滿疑惑。對此任紅昌什麼也沒表示,她只是專心致志地盯着城門,白皙的臉上透着些許蒼白。
按照原來的計劃,任紅昌會花上五到十天的時間來誘惑甄儼。這是一個精妙的過程:先是輕微的肢體與眼神接觸勾引住他的興趣,再用冷漠和拒絕讓他產生失落,接下來給一點甜頭,讓失望的他欣喜若狂,最後傾訴衷腸,激發起他的保護欲望。
可這個過程被曹丕的自作主張給毀掉了。
任紅昌把文書交給曹丕以後,本來想回袁府,後來想起來要給曹丕交代一下甄宓的事情,返身去找曹丕,恰好看到他走進許攸的府邸。任紅昌登時明白了這個大男孩的心思,可是那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止了,她只得立刻通知劉平和司馬懿。
司馬懿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將所有的伏筆一次都放出來,制定了一個急就的計劃。在這個計劃里,任紅昌成為了關鍵的核心:她必須在一個時辰——不是十天,也不是五天——之內讓甄儼徹底淪陷。
這個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任紅昌終究還是做到了。她沒想到甄儼對她的渴慕已經到了病態的地步,她只是稍微露骨地撩撥了一下,立刻就引燃了整座山林。在交歡的過程中,甄儼的精神完全陷入瘋狂,而任紅昌卻始終保持着冷靜。一等甄儼睡着,她盜走了他的腰牌,把這支衛隊調去監牢附近。這樣一來,既能削弱袁府的防守,又誤導了審配的判斷,他們這一小撮人才有可乘之機。
做完這些工作以後,任紅昌再度進入袁府,隨便找了個藉口進入甄宓的寢室。這次她不再是善解人意的舞姬,她化身成一個殺氣騰騰的女魔頭,將跟隨在甄宓身旁的幾個侍女全數斬殺。
讓任紅昌感到驚訝的是,面對如此血腥的場面,甄宓表現出異常的鎮定。她親自動手,把那些屍體都藏進了寢室的榻下和帳內,還拿出幾盒珍藏的香料灑在地上,遮掩血腥味。然後甄宓告訴任紅昌,在袁府的後院牆角有一個隱秘的狗洞,可以從那裡鑽出去。
「你逃了這麼多次,袁府居然還沒把那個漏洞補上?」任紅昌驚訝道。甄宓一邊用炭灰塗臉一邊說:「這條通道我一直沒捨得用,所以沒人知道——這次我覺得成功希望很大,才會去動用它呢。」
任紅昌神情複雜地端詳了下甄宓,這個小姑娘為逃走所做的準備,可比她想象中充分多了。
現在她們置身於一條小街的拐角木樓的屋檐下,距離西城門只隔着一條街。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劉平應該已經設法騙開了城門。可任紅昌反覆探頭看了一陣,城門依然緊閉,沒有任何動靜。
「那個傢伙真的可靠嗎?不會出賣我們吧?」甄宓有些擔心。任紅昌頭也不回,唇角微微上翹:「你與其擔心他,不如擔心你未來的夫君。咱們這些麻煩,可都是他一手搞起來的。」
甄宓面色微微一紅,撅起嘴,想要辯解幾句。任紅昌卻按住她的頭,讓她把身子縮回去,因為城門那邊似乎出現了兩個人。
在這個時候,西門的城門丞也正陷入了惶恐不安。鄴城突如其來的混亂,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按照條例,一旦城內外發生混亂,他必須立刻緊閉城門,隔絕交通。可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卻帶來一份古怪的命令。
「這份文書有任何問題嗎?」劉平不耐煩地問道。
城門丞放下文書,賠着笑臉道:「這用印確實是大將軍印。可是……怎麼沒有審治中的副署呢?」
劉平眉毛一挑:「哦?你是說,審治中的命令,比主公的吩咐更重要,是嗎?」
這指控太誅心了,城門丞立刻嚇白了臉:「不,不,在下不是這個意思。在下是說,如今鄴城突發暴亂,有什麼緊急處置,也該先問過他才好。」
城門丞清楚地記得,就是十幾天前,這個人在西城門口聚了幾百人坐而論道。他上前想驅逐,結果反被這個書生罵得抱頭鼠竄。現在這個諷刺時政的書生搖身一變,居然自稱是主公心腹,這個轉變委實讓他有些疑惑。
劉平不願讓他在自己身份上多琢磨,連忙上前一步,眼神變得危險起來:「你可知道這鄴城為何鬧得如此之亂?」
城門丞剛要表示洗耳恭聽,忽然覺得不對勁,他猛一抬眼,看到這年輕人唇邊帶着一絲冷笑,嚇得連忙閉嘴。不用猜,這一定牽涉到高層之間的鬥爭,他這樣的小吏貿然摻和進去,只有被滅口的命。
通過之前的那次交鋒,劉平看出這位城門丞懦弱怕死,於是刻意給了點暗示,恰好拿住他的七寸——這也是為什麼劉平選擇在西城門突破。
城門丞不願與聞高層紛爭,眼神有畏縮躲閃之意。劉平卻不給他堵住耳朵的機會,振眉凜聲道:「如今業已查明,作亂的是田豐餘黨,他們想從監獄劫走田豐,所以才勾結亂民,搞出這麼一場亂子。如今鄴城四方皆在鼓譟,局勢危如累卵。我奉命出城,是為了平息民亂。」
聽到這事跟田豐有關,城門丞腦門立刻沁出汗來,這可真是要出大亂子了。他慌亂地看了眼城內的黑煙,抖着嘴唇道:「既然如此,這時候難道不該關門才對嗎?」
「荒唐!」劉平大聲叱責,讓城門丞身體一顫,「關門能解決問題麼?大火焚城,你是闔門不出,還是外出撲火?」他看到城門丞仍在猶豫,把文書高舉,幾乎把那方大紅印記貼在城門丞臉上:「主公文書在此,叫我便宜行事,你若不從,就是違抗軍令,論律當斬!」
司馬懿偽造這一份文書時,在內容上煞費苦心,故意將文字寫得特別含糊,以便做出各種解釋,應付各種場合。如今劉平將這份文書祭出來,口稱得了主公授意,城門丞縱然心有疑慮,卻不敢上前質疑。
「可是……可是萬一打開城門,亂民們衝進來怎麼辦啊?」城門丞搓着手嘟囔道。劉平一聽這話,就知道這道門已被撬出一條縫隙。他微微一笑:「有我在,這個你不必操心。」
城門丞頓時恍然大悟。劉平當日論道,展現出了在那些賤民中的影響力。如今這個人去平亂,憑着他的口才和人望,豈不是一言即定?
對呀,那個人當初聚眾論道,鄴城非但不責難他,反而破例將之召入城中。看來人家早就和高層有了聯繫,主公的安排,原來還有這樣的深意,城門丞把這些事前後聯繫,立刻全想通了。
劉平看着表情逐漸放鬆的城門丞,心情也逐漸緩和下來。司馬懿的手段,和賈詡、郭嘉風格又不同,他擅長拋出層出不窮的線索和暗示,讓對方自行補白。這樣一來,對方往往以為這是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實則卻是在走司馬懿事先規劃的思路而不自知。高明如審配、辛毗,再如這個城門丞,都成了他手下的傀儡。
當初的趙彥,就是中了司馬懿的補白之計,自以為得計,一步步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這傢伙實在是太聰明了。」劉平又一次感嘆。
城門丞自己「想通」了,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劉平說他要帶幾個幫手出去,這些人都是在城外賤民群中頗有影響的,可以幫助他迅速平亂。城門丞問他們在哪,劉平說他們正在趕來的路上。「你知道,現在局勢有點亂,城裡到處都有暴民在鬧事,中間可能還藏着田豐的死士,聚齊了要花一點時間。」劉平說。
「那您在城樓里等一下吧,到時候我開一條小縫把您放出去,實在不敢開大了。」城門丞提心弔膽地說。
「辛苦了,主公會記得你的功勞。」劉平和藹地補充了一句,讓城門丞樂得屁滾尿流。劉平趁機叮囑了一句:「我們出城之事,你們的人儘量知道的少一點,你懂的……」城門丞連連點頭,返身把手底下人都派到城牆上,只留劉平一個在城門樓口。
這邊搞定以後,劉平抽出一條赭色絲巾,掛在城樓前的火炬架上。這是他們事先約好的信號,任紅昌一看到這個,立刻帶着甄宓和呂姬跑過來。城樓里空無一人,她們這才稍微覺得安全了些。
「辛苦了。」劉平簡單地對任紅昌說了一句,眼神里沒有鄙夷或嫌棄,只有敬佩。任紅昌知道他是指什麼,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對有些女人來說,這是不得了的醜事;對我來說,倒無所謂了。」劉平鄭重其事地雙手一拜:「昔日西施入吳,人皆稱善;昭君出塞,邊陲安寧。為大義而舍小我,何丑之有。」
任紅昌閃身避開劉平的一拜:「你的身份,我受不起。再者說,這次只有你空勞一場,原是我等辜負了你。」
他們三個人來到鄴城,各有目的。任紅昌是為了救出呂姬,曹丕是為了從許攸那探聽宛城之變,劉平則是要設法取得許邵名冊。任紅昌雖不清楚曹、劉二人的企圖,但她能推測出來,前兩個目的已然達成,這最後一個卻因為曹丕的關係變得縹緲。
劉平沒說什麼,只是溫和地笑了笑。事情並非不可挽回。許攸接到急報,要南下官渡,那本名冊事關重大,他一定會帶在身上。只要順利離開鄴城返回官渡,仍有機會取得。
任紅昌又問道:「他們兩個呢?」劉平面上浮起擔憂:「不知道,我發完弩箭以後,立刻離開了鄴城衛,趕來這裡——他們應該是在趕來這裡的路上吧?」說完他抬起袖口,露出一具烏黑髮亮的小弩機。
這玩意兒是袁紹軍特有的裝備,尺寸不及普通弩機的一半,弩臂還可收起。雖然威力變小,但可收在袖中,很適合將軍或高官用做防身。司馬懿通過審榮弄到這玩意兒,正適合偽造一次狙擊。
「我用它把一支箭送入自己兄弟的胸膛。」劉平晃了晃弩機,自嘲地說。任紅昌聞言一愣,兄弟?她記得司馬懿是靖安曹的人,什麼時候跟一位皇帝稱兄道弟了?劉平陡然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掩飾道:「司馬公子不惜以身犯險,朕自然待他如兄弟一般。」
好在任紅昌沒有追究,只是勸道:「司馬公子神機妙算,二公子也是決斷機靈之人,他們不會有事的。」劉平嘆了口氣,把弩機拿出來,遞到任紅昌手裡:「這個你拿着防身吧。」
任紅昌明白他的用意。她需要保護甄宓、呂姬兩個人,多了把武器,等於多了一層保障。劉平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看向身後的兩個女人。
「這位就是呂姬?」劉平隨口問道,呂姬張口「啊」了一聲。從她英姿勃勃的五官之間,依稀可見她父親當年的風采。劉平道:「張將軍如今正在曹營,他等你很久了。」呂姬聽到這個名字,身子忽然一軟,淚水從眼眶裡滾落出來。甄宓搶出來擋在呂姬身前,氣憤道:「如今大難未脫,你幹嗎說這樣的話?萬一大家逃不掉,你打算讓呂姐姐死不瞑目嗎?」
劉平只是好心安慰一下她,卻被迎頭如此斥責,有點發懵。甄宓圍着劉平轉了幾圈,瞪大了眼睛端詳了一番,忽然問道:「你連張將軍和呂姐姐的事都知道,魏文是你的書童,而剛才任姐姐居然不敢受你一拜——看來你的身份不簡單啊。這次鄴城大亂,就是因為你的緣故吧?你到底是誰?」
劉平遲疑道:「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甄宓後退幾步,蹙眉道:「我現在可是捨棄了家族和聲譽跟着你們走啊,你卻連真實身份都不告訴我——哼,如果你不說,我就不走了!」說完她一跺腳,別過身去。
任紅昌眉毛一立,要作勢拔劍。劉平卻輕輕抬手,示意她把劍放回去,對甄宓緩聲道:「我的身份,牽涉甚廣,如今確實不是時候。等我們逃出生天,再講與姑娘你聽不遲。」他眼神忽然變得溫和,正色道,「我劉平絕非負恩之人,絕不捨棄一個同伴。姑娘你盡可放心。」
甄宓一下被他說中了心事。她是個聰明姑娘,對人性看得很透,一直擔心這伙來歷不明的傢伙利用完自己就捨棄。她之前的各種要求與刁難,無非是為自己求得一份安全感罷了。如今聽了劉平這麼一說,甄宓覺得心安了不少。這個人說的話沒什麼出奇,但似乎有種讓人信服的魅力。
「魏文說他會給我介紹許都的大人物,不會說的就是你吧?」甄宓好奇地反問道。劉平淡淡地露出一絲笑意,不置可否。
任紅昌忽然喜道:「他們來了!」眾人都朝城內望去,看到遠處有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走過來。甄宓掃了一眼,就愣住了,語氣滿是驚嘆:「原來……他也是你們這邊的。」
遠處走來的,正是司馬懿和曹丕。曹丕把司馬懿的右臂吊在自己肩上,咬緊牙關用全身力氣托住,司馬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每走一步表情都抽搐一下。兩個人的衣袍都帶着血跡和煙熏痕跡,看上去狼狽不堪。看來這一路上也遭遇了幾次危險。劉平疾步跑了出去,和曹丕一左一右,把司馬懿架入城門樓。
「仲達……你不要緊吧?」劉平急切地要檢查他的傷勢。司馬懿把他的手推開,齜牙咧嘴道:「暫時還死不了,人都到齊了?先出城再說吧。」
「魏文!」
甄宓興奮地跑過來,想要抱住他。曹丕一動不動,任憑她環住自己滿是血腥和汗水的身體,面無喜色。今天這一切亂象,歸根到底都是因為曹丕自己,儘管他毫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但那種背叛的沉重感,讓他的夢魘變得更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