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6章
馬伯庸
「許都需要一場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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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承的府邸位於許都的東南方,原本是一處河內富商的宅子,兩進四通,十分豪闊。此時在正廳之內,僕役們正忙着打掃杯盤狼藉的宴會,幾張小桌上還剩着許多吃食,看起來客人們漫不經心,並沒太多食慾。
正廳後轉過一條走廊和一處小花園,幾名黑衣僕從在庭院裡或隱或現,再往裡便是當朝車騎將軍的內宅。內宅之中,除了董承之外,還有三個人。他們並沒有像平時議事一樣跪在茵毯上,而是不約而同地圍在董承身旁,表情頗為凝重。
董承的手裡,還捏着一條款式華美的玉帶,玉帶似是被利物割開,邊緣露出白花花的襯裡。其他三個人看玉帶的眼神里都帶着一絲敬畏。
「……就是說,昨晚禁中大火之前,伏壽讓你的部屬都撤到了城外?」董承微皺眉頭。
種輯點點頭。他是從清理禁宮的現場趕過來的,身上還帶着煙熏火燎的味道。按道理禁中失火,他的罪責不小。可奇妙的是,無論是皇帝還是尚書,似乎都不急於追究責任,暫時也就沒人拘押他。
他把昨晚的大火詳細地講了一遍,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聽起來這明顯是一起預謀的事件,但皇帝為何要這麼做?他們自命都是忠臣,可對主君的想法有時還是摸不着頭腦。
「陛下做事,從來都有他的道理……」董承沉思片刻,忽然呵呵大笑起來,「這一場火,燒得好啊!」其他三個人驚異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董承將手裡的衣帶抖了抖,道:「昨夜的大火,是陛下給咱們送的助力,就像這衣帶詔一樣,是陛下的一道密旨,一個契機。」
「將軍您的意思是?」種輯瞪大了眼睛,他隱隱猜到了什麼。
董承豎起了一根指頭,說:「曹賊在許都經營了這麼多年,實力根深蒂固,不是等閒可以撼動。這一場火,在這鐵桶上劈開了一道縫隙,讓我等有騰挪輾轉之機。」
他看幾個人面露未解之色,又解釋道:「今天陛下已經應允,以徐璆為首,董芬、恆范為副,三位大臣合議整頓皇城宿衛與許都衛。我們的機會,已經來了。」
「可滿寵會甘心接受嗎?」種輯擔心地問,滿寵和他手底下的許都衛是什麼樣,他可再清楚不過了。明爭暗鬥了四年,雒陽一系很少處於上風。
董承眯起眼睛:「他答不答應,都不打緊,亂起來才好。曹賊如今北忌袁紹,南防劉表,許都是他的根本,絕不容亂。所以一定要把許都攪得天翻地覆,咱們才有機可乘。禁中大火,就是陛下要撬動這局勢的第一招手段,咱們現在就要下出第二招。」
他轉向另外一位客人,這人身材魁梧,雖然穿着布袍,卻遮掩不住他銳利的氣息:「王服將軍,軍中動靜如何?」王服正在沉思,聽到董承發問,連忙將身體挺直:「昨日許都附近出現盜匪,還劫殺了一位路過的官員。現在城中駐屯的部隊,一半都被鄧展撒出去圍捕了,還有一半如今散在城裡各處戒嚴。曹仁將軍的部隊,駐在南邊未動。」
種輯插嘴道:「倘若許都有變,曹仁的軍隊三炷香內就可以趕到城內。」那天晚上衛戍部隊帶來的沉重壓力,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董承「嗯」了一聲,淡淡道:「曹仁不是問題。」他又向王服問道,「如果需要的話,咱們一夜時間能集結多少人?」王服道:「三百之數。」董承閉起眼睛,略算了算:「還是有點兒少……」王服有些尷尬,辯解道:「這三百都是我的親兵與弟子,再多別人就會起疑心。」
「倘若許都真亂起來,這三百人撒出去,只怕連個響動都聽不到。你得再想想辦法,無論如何在城中保證有五百人掌握在手裡。此事關係到漢家江山,王將軍你得再用心些。」董承說得輕描淡寫,王服有些緊張地擦了擦額頭的汗,點頭應諾。教訓完王服,董承倏然把眼睛睜開,轉向第三人:「吳碩,劉玄德現在到哪裡了?」
第三人一直站在屋子的陰影里,聽到董承叫自己的名字,才向前一步,從懷裡取出半截木片,遞給董承:「玄德公已過東阿,後日當入徐州。」
一提到這個名字,屋子裡的氣氛就變得頗為古怪。董承翹了翹嘴,半帶嘲諷道:「他跑得倒是一如既往地快。也罷,只要他在徐州舉事,把曹軍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咱們在許都就可以大展拳腳了。」
種輯遲疑一下,道:「董公,劉玄德這個人,真的可以信任麼?倘若他中途變卦,轉身去了襄陽,可就全盤皆輸了。」
董承冷笑道:「對這種人,我們不必曉以大義,只要讓他知道有利可圖就行了。徐州那麼大塊肥肉擱在那,我不信他會不動心。」他撫了撫那條衣帶,慨然道,「天下之大,忠臣何稀。對陛下盡忠的,只要我們就夠了,其他人不過是棋子而已。」
四個人一齊跪了下去,對着衣帶行君臣之禮。然後董承起身把衣帶小心地揣入懷中,轉身從書台上取了一枚私符:「今日滿伯寧已經對我起了疑心,所以這幾日我不能輕舉妄動。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與董芬、恆范兩位大人周旋;而咱們暗地裡的計劃,需要另外有人替我主持。」
幾個人面面相覷,董承是雒陽系的領袖,他若撒手,究竟誰還有資格能統籌全局?
眾人還未及發問,忽然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年輕人闖了進來。他環顧四周,輕笑道:「幾位在這裡推骰搖盅,密謀牽曹司空一個大頭。這等好事,怎麼不叫上我呢?」
屋裡的人無不大驚,這裡是大將軍府邸,附近明暗的高手少說十幾個人,怎麼這人就大喇喇地闖進來了?王服反應最快,一道寒光閃過,他已拔出了腰間的匕首,頂到了來人的咽喉。那年輕人夷然不懼,只是贊道:「京師傳謠『王快張慢,東方不凡』,王將軍的快刀,果然快如閃電。」
這時候吳碩與種輯已經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一齊叫出來:「你是……德祖?」王服一愣:「楊德祖?楊彪大人的兒子楊修嗎?」手中匕首不禁一松。楊修一臉滿不在乎,雙手一拱:「正是在下。」
董承把手中私符拋給楊修,道:「德祖你太冒失,也不通報就直闖進來。若不是王將軍謹慎,你豈不枉死?」楊修接過私符,隨手系在腰間:「我便賭王將軍出手有度,看來賭對了。」王服盯着這膽大妄為的年輕人,一時無語,只得把匕首收起來,回歸原位。
董承攙起楊修的手,一一介紹給其他人。三人一一還禮,心裡卻有些惴惴。既然是老太尉楊彪的兒子,自然信得過,只是這年輕人行事輕佻,滿嘴都是賭經,讓他居中主持,實在不大放心。吳碩自負是董承之下智謀第一人,看到楊修,眉頭不禁皺起來。
楊修環顧四周,笑嘻嘻的面色突然一斂:「幾位公忠體國之心是有的,只是細處有失計較。」眾人見他突發詰難,都有些訝異。楊修拿指頭點了點桌面,正色道,「這董府周圍,不知有多少許都衛的探子,你們輕身來此,若是被滿伯寧查知了身份,如之奈何?」
吳碩冷哼一聲:「楊公子過慮了。這裡語不傳六耳,外人只知道我等今日是來赴董將軍壽宴的。無憑無據,他能抓到什麼。」楊修微微一笑:「許都衛做事,什麼時候需要憑據了?若我是滿伯寧,就趁你們夜裡回府路上痛下殺手,一盤大注,自然消弭於無形。」
「刺殺朝廷大臣?他也得有這膽子!」
「比起許都大亂來,這點代價他們還付得起。」
楊修冷冷地點出了關鍵,其他三人俱都沉默不語。楊修把私符輕輕在手裡把玩,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擺弄着,如同在玩着一枚骰子。
截止到目前,曹氏與雒陽系官員的鬥爭都發生在水下。前者獨攬軍政大權,後者坐擁天下聲望,彼此都十分忌憚,因此高層暫時相安無事,鬥爭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場的人心裡都清楚,如果有切實的威脅——比如他們正在籌謀的計劃——危及曹氏的根本,那麼那個人不會吝惜用極端的暴力去解決問題。想到這裡,三個人背心都冷汗涔涔。
「依公子意思,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吳碩不動聲色地問,他注意到董承一直沒有做聲,知道一定有下文。
楊修笑眯眯地從懷裡取出五截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屋裡立刻瀰漫出濃重的血腥味。王服皺了皺眉頭,他對這種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個人的拇指,從斷口處的血跡看,是剛剛被砍下來不久的。
「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決了,一共五個探子。董公啊,滿伯寧果然很重視您的壽辰。」
這個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輕人,淡淡地敘說着,似乎在說一件尋常之事。在場的人不約而同一陣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
「今晚赴董公壽宴的共有二十多人,這五個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幾個出口,暗中點數,看哪幾個人最後出來。」楊修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種輯、吳碩和王服,讓他們幾個人心裡有些發毛。「幸虧他們還未回報,就被我截下,所以滿寵暫時不會知道赴宴官員中是誰參與了董公的大事。」
說到這裡,楊修搖了搖頭,面露遺憾之色:「可惜此舉是飲鴆止渴。我們今晚很安全,但最遲到天亮,滿寵就會知道。五個探子的意外身亡,會讓他對董府里的事情更有興趣。如果許都衛想查的話,就一定查得出來。」
每個人都知道,楊修絕非誇大其辭。
楊修手指收攏,把私符牢牢捏住,目光一凜:「所以到玄德公拿下徐州之前,請諸位大人按照我的指示來行動,不要有半點折扣。」
接下來楊修開始安排,一條一條明晰細緻,有條不紊,甚至連他們一會兒離開董府如何避開耳目都考慮到了。眾人無不嘆服,都說楊彪的兒子是個才俊,如今親見,果不其然。
半個時辰之後,楊修交代完了最後一點細節。此時已經是月上中天,於是其他人紛紛拜別,各自懷着心思離開了車騎將軍府。等到人走光了之後,董承吩咐僕役端來一壺煮好的茶水和兩個竹節杯,讓楊修在對首坐下。
「太尉大人他還好吧?」董承拿銅勺舀了一勺,倒在楊修的杯子裡。
楊修道:「父親前兩天外出散心,昨日才回來。他老人家現在散淡得很,人也看開了,每天遊山玩水。」董承聞言,忍不住嘆息道:「楊太尉是脫了苦海,卻把我們留在這裡慘澹經營。」
「能者多勞。再說,小侄這不是也來陪您賭這一把了嘛。」楊修啜了一口熱茶,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笑嘻嘻地抹了抹嘴,「倘若再有些黃酒,再加一副骰搏,就再好不過了。」董承大笑:「你這小子總不忘酒、賭二字,真不知行止端方的楊太尉,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怪胎。」
兩人隨意閒談了幾句,壺中的茶慢慢去了一半多。董承忽然問道:「德祖,你覺得這一次出手,勝算幾何?」楊修想也不想,隨口回應:「以如今之勢,多半是飛蛾投火。」
「哦?為何?」董承的眼皮只是略抬了抬。
「玄德公名聲雖高,打仗的手段卻很拙劣。靠他吸引曹軍主力,恐怕大事難成……」楊修放慢了語速,修長的指頭朝着南方指了一指,唇邊流出一絲洞悉的笑意:「以陛下和董將軍的謹慎,斷不會將這一鋪大注全押在劉玄德身上,想必別有成算吧。」
董承大笑,不再說什麼,雙手捧起杯子,熱氣騰騰的茶霧讓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王服從董承府上離開以後,心裡十分煩悶,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做事不利而被董承批評;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個計劃本身就讓他忐忑不安。
誅殺曹賊,這四個字實行起來,可絕非寫成隸書那麼簡單。王服自問對漢室並沒有多麼強烈的忠誠,他只是個單純的武者,在軍中混一口飯吃罷了,為什麼會卷進如此複雜、險惡的漩渦里來呢……他自己也難以索解,可現在已不能回頭。
王服揮了揮手,試圖把這些煩擾的念頭都趕走。他輕輕握着韁繩,讓坐騎慢慢地走過一條與董府相鄰的狹窄小街。這裡兩邊都是低矮的民房,屋檐下黑漆漆的一片,幾乎可以碰到他的頭。此時早已宵禁,尋常百姓各自都待在家裡,周圍一片寂靜。這是楊修的安排,可以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既然楊修說這條路很「乾淨」,那麼應該是真的。
當這一人一馬走到小街中間的時候,王服突然感覺到背後陡然升起一道凌厲的殺氣,稍現即逝。王服反應極快,在回頭的瞬間,手裡的匕首已經化作一道流星,朝着民房的某一個角落飛去。「鐺」的一聲金屬相撞,匕首不知被什麼東西彈飛,斜斜沒入一堵土牆之上。
王服心中暗暗有些吃驚。剛才他刀隨意動,出手迅捷之極,可對方居然能輕鬆擋下來。
「來者何人?」他沉聲喝道,雙眼朝着牆頭掃去。以他長年鍛煉的如電目力,居然沒覺察到任何動靜。那個潛伏者在接下飛刀的一瞬間,就悄無聲息地變換了位置,重新淹沒在黑暗裡。若不是剛才那一下殺氣流露,恐怕被那人欺近到背心自己都毫無知覺。
一想到這裡,王服頓覺冷汗涔涔而下,通體生涼。他深吸一口氣,從坐騎側面搭着的劍袋裡拔出佩劍,緊緊捏住劍柄,擺出守御的姿勢。
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像是許多沙粒在風中翻滾,暗啞而呆板:「王將軍莫驚,我奉了楊公子之命,暗中保護你們離開。」聲音飄忽不定,難以確定方位。王服環顧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絲毫不敢放鬆警惕,心裡暗道,原來是楊修的人。那五個探子,大概就是被這個悄無聲息的殺手幹掉的。
見王服仍舊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那聲音似乎又變換了一個方位:「在下久聞王氏快劍之名,與張公子、東方安世並稱於世。看到將軍,偶起了爭勝之心。想不到被將軍立時覺察,佩服佩服。」
王服道:「在下劍技粗劣,比吾兄王越差之遠矣——朋友何不現身一敘?」沉默了一陣,聲音再度響起,卻答非所問:「請將軍速速回府,免生枝節。」
王服還要說些什麼,可聲音已經消失。一陣蕭索的夜風吹過耳邊,只留下王服一人在這條狹窄而黑暗的小街之中。這一次他確信那鬼魅般的身影,是真的離開了。
此時此刻,王服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不相信一個頂尖殺手會這麼「偶然」地暴露行蹤。所以這不是一次意外邂逅,而是一種威懾、一個露骨的暗示。
王服相信,吳碩和種輯在離開時也以不同方式「發現」了那位殺手的存在。一想到那個年輕人帶着微笑,擺出五枚血淋淋的斷指,王服就覺得背心發寒。這種人,永遠不可能真正信任別人,而自己正在跟他參與同一個陰謀,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也許剛才在內宅的時候,就被他看出心中的動搖了吧,王服不無自嘲地想,發覺自己陷得比想象中更深。
十二月的許都是寒冷的,冰冷的北風像是庖丁手中緊握的屠刀,以無厚入有間,頑強而堅定地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王服用布袍把自己裹得緊緊,一路信馬由韁,心煩意亂地沉思着,渾然不覺腳下路途。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一抬頭,發覺自己竟被坐騎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小屋前。
這是一棟素雅的木屋,獨門獨戶,門前還斜插着一枝剪下來的梅花,枝頭細碎的小花在寒風裡兀自綻放。此時屋子裡火燭早熄,想必裡面的人已經睡下了。
王服朝着木屋望去,心裡沒來由地湧起一股溫暖。
這裡,就是少帝劉辯的妻子唐姬的住處。皇帝把她接來許都以後,安頓在一處僻靜之所,平時就車馬罕至,現在已近二更,這裡更是寂靜無聲。
王服沒有叫門,只是在外面的樹下默默地望着那扇漆黑的窗子,想象着裡面那位女子安詳的睡容。
他初識這位少女,還是在數年前的長安。當時王服還只是一個浪蕩的遊俠,正趕上李傕、郭汜之亂,他被困在城裡。一位少女找到他,自稱叫唐瑛。她說李傕要強娶她為妻,希望王服能夠幫助她逃離長安,還拿出一枚黃金髮簪與幾件珠寶做報酬。
王服接受了這個委託,兩個人費盡周折,總算逃出了長安——王服甚至因此而被李傕斬了一刀。在逃亡中,唐瑛那瘦小卻堅毅的身影,逐漸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當他終於下決心吐露自己的心意時,少女卻失蹤了。
失望的王服去了兗州曹家,憑藉自己的武藝當上了將軍。後來天子來了許都,下詔尋訪少帝劉辯的遺孀,這個任務交到了王服手中。王服怎麼也沒想到,那位唐姬,居然就是自己夢縈魂牽的少女唐瑛。
一位曹家的將軍,和一位漢天子的遺孀,王服知道這幾乎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除非出現當年長安一樣的大變亂……王服把目光投向遠處的皇城,自嘲地笑了笑,撥轉馬頭,默默地離開。他想起來當初自己為何會參與到那個計劃中來了。
「我會盡我所能助漢室復興,但不是為了陛下您。」他想。
第三章
逝者並未死去
1
當王服凝望皇城的時候,其實天子並不在城中。寢宮廢墟還在清理,尚書台又過於簡陋,所以荀彧代曹司空下了決斷,請天子暫居司空府內。
即使只是同城移居,對天子來說,要準備的事情也相當煩瑣。等到劉協邁進司空府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了。曹操的側室卞氏帶着三個兒子曹丕、曹彰與曹植出府迎候,這些孩子中,年紀最大的曹丕也不過十幾歲,不過已經頗有成熟氣度;曹彰還只是個頑童,最小的曹植才剛學會說話。他們三個笨拙地模仿着母親行禮,然後偷偷抬起頭來好奇地盯着傳說中的大漢天子。
「皇后好漂亮啊。」曹彰望着伏壽的背影,小聲對兄弟們說道。曹丕沖他「噓」了一聲,瞪了瞪眼睛,旁邊曹植不明就裡地「咯咯」笑了起來。
「不知他們之中,誰會是曹操的繼承人?」
劉協悄聲向伏壽問道。他早就聽說,曹操本來有一個長子,叫曹昂,兩年前在清水戰死,目前最有希望繼承曹氏的,就是卞氏生養的這三個男孩。聽到劉協的問題,伏壽笑了笑,回答道:「他們離冠禮還早,不過陛下您多想想這些事,倒沒有壞處。」
卞氏長得並不漂亮,但相當幹練,端的是有大婦氣魄。在她的指揮下,接待工作井井有條,無懈可擊,連伏壽都嘖嘖稱讚。卞氏對待天子十分恭順,就像是漢室極盛時,臣子對天子駕臨所表現出的那種無上榮幸。絲毫看不出她丈夫與朝廷之間的險惡關係。
劉協現在是「帶病之身」,所以一切朝儀從簡。卞氏將曹操的寢室讓了出來,自己搬去了偏屋,臨走前還細心地吩咐僕人送來幾個蟠虬香爐,擺在屋子裡的四角,徐徐冒着令人沉醉的香氣。
當一切都恢復安靜之後,伏壽吩咐所有的人都出去,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還用腳輕輕踏了踏地板,看是否有空層。檢查完之後,伏壽回到床邊,對劉協道:「沒有異狀,可以放心說話了。」
「你不歇息一下麼?」劉協有些擔心地說。從兩天之前開始到現在,伏壽的精神一直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弓弦。即使是鐵打銅鑄的漢子,也撐不住如此消耗,何況一個纖纖女子。
伏壽微微搖了搖頭,只是用手指揉捏了一下太陽穴,明淨的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魚尾紋:「不行,我還得再想想,還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今天都妥當地瞞過去了,你也可以稍稍寬心些了。」
劉協試圖寬慰她,這位「偽君」已經見過了朝內好幾位重臣,還有一名親近的嬪妃,總算都有驚無險地通過了考驗。這時候,屋外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臣張宇,求見陛下及皇后。」
「張宇?」劉協頓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中黃門張宇,那個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守在門口的嘮叨老宦官。伏壽抓起劉協的手,輕聲道:「自陛下出生時起,張宇就奉掃進侍,這麼多年來一直隨駕左右,沒人比他更熟悉陛下。瞞過他,才是真正瞞過所有人。」
劉協立刻沒來由地緊張起來。伏壽拍拍他的手背,揚聲道:「進來吧。」
張宇推開門,以宦官特有的恭順步伐趨前。他已經年過六十,動作明顯不如那些小黃門靈活,卻十分認真,一絲不苟。伏壽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不是尋常服色,而是一套暗黃裝束,腰間還懸着一排細碎的穗子。這種服飾在非常正式的場合,才會被當值的高階宦官穿在身上。她不禁微微顰眉。
張宇一進屋子,便施以全禮,整個人匍匐在地板上,斑白的頭髮在燭光下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