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60章
馬伯庸
劉平把城門丞叫出來開門。城門丞一看他要帶的人居然有五個,而且其中一個似乎還受了傷,有些起疑。劉平解釋說這是在穿城時被暴民所傷。城門丞把他們帶到城門旁的一處小門,打開一條縫隙。
先是甄宓,然後是曹丕和任紅昌攙着司馬懿,然後是呂姬魚貫而出,劉平留在了最後。
當呂姬邁步走出城門之後,劉平卻沒有挪動腳步,他深吸一口氣,轉頭對城門丞說:「請關門吧。」城門丞一愣:「您不去嗎?」劉平面上浮現出一絲堅毅:「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是必須要去做的——哦,對了,慢點關,我要跟他們交代幾句話。」城門丞一聽,連忙說:「你們慢慢談。」然後站開遠遠,生怕聽到不該聽的東西。
那五個人已經發現了異狀,都紛紛回頭,看到劉平站在門內沒走出來,無不大驚。劉平隔着城門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少安毋躁,然後囑咐道:「你們出去以後,一切都聽司馬公子的安排。」
所有人都愣在那裡,司馬懿掙開曹丕的攙扶,不顧自己的傷口迸裂,激動地吼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要去救那些非冀州的學子們,」劉平平靜地回答,把手搭上了城門,「審配很快就會掌握城內局勢,如果他們那時候還沒衝出去,全都會死在這裡。我手裡的文書,是唯一開城的鑰匙,只有我能救他們。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
「他們在計劃里註定只是棄子!你一開始就知道的。」司馬懿此時的眼神像是一頭怒狼。
劉平做了個歉意的手勢:「如果我一開始就說出來,恐怕仲達你就不會允許了。所以抱歉,我只能用這種辦法。」
「你是覺得這些士子還有什麼價值,所以有什麼算計嗎?」司馬懿問。
「不,我只是單純不想看着他們因為我去送死。」劉平誠懇地說。
司馬懿磨動牙齒,一拳砸在門上:「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吶!」
「我是什麼樣的人,仲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司馬懿一下子被噎住了,一時間竟無法反駁。劉平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終於有一次機會讓仲達啞口無言。旁邊的四個人聽到這樣的對話,心中都浮現出一個疑慮:這兩個人應該已經認識很久了吧?
「對不起……你現在一定想罵我偽善吧?」劉平低聲道。
「如果是偽善就好了,我怕你是真善!」
偽善代表了有利益的算計,而真善卻是不計代價的仁慈。司馬懿鼻子裡發出沉重的呼吸聲,肩膀直顫。這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驚慌。他對劉平太了解了,知道這個宅心仁厚的混蛋又犯了迂腐病,而且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決心已下,這次無人能夠阻止。
劉平慢慢抬起頭,隔着城門的縫隙看向天空:「仲達,道之所以為道,正是因為它萬世不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如果我今日捨棄他們而去,那麼我之前的堅持、之後的努力將變得毫無意義。那樣的結果,不是我想要的——還記得那隻母鹿嗎?」
「滾吧,我對你的死活已經沒興趣了,你也不要來管我們。」司馬懿喘着粗氣,手腕虛空一揚,像是撿起一塊並不存在的石頭砸向劉平的額頭。
劉平嘴角翹了翹,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擔心什麼了。他欣慰地握拳一拜,然後消失在城門裡側。很快城門「咣當」一聲,關了個嚴嚴實實,把他們五個人徹底與鄴城新城隔絕開來。司馬懿轉過身去,啞着嗓子對其他人說:「我們走。」
曹丕忍不住悄聲問道:「陛下……說的什麼道?」
司馬懿學着劉平的樣子望向藍天,歪着脖子,露出一個頗為奇妙的神情:「道可道,非常道。」
盧毓和柳毅此時面如死灰,一籌莫展。
鄴城衛前射向司馬懿的那一箭,讓他們意識到再沒了退路,只有拼命一途。好在他們事先聽從了劉平的勸告,人聚得比較齊,身邊帶的僕役又不乏好手。這幾百人的隊伍在毫無準備的城裡橫衝直撞,一時間倒也所向披靡。
一路上,不斷有小股的袁軍城防部隊對他們展開襲擊,都很快被擊潰。盧毓很快注意到,袁軍的動向非常奇怪,不光會攻擊他們,而且有時候兩支袁軍還會絞殺到一起。再加上沿途的平民也開始燒殺搶掠,讓盧毓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場混亂似乎不是這幾百個臨時起意的人能掀動起來的,在幕後另有操控者。柳毅倒是沒想那麼多,鄴城越亂,對他們就越有利。
盧、柳二人先帶着他們衝到了最近的南城門,結果城門緊閉。他們不敢耽擱,又轉向了東城,結果還是吃了一個閉門羹。看着城牆上拉着弓、捧着弩的一排軍士,盧毓知道硬闖的話,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裡,只得悻悻退去。
可他們畢竟不是職業軍隊,凝聚力和紀律性都很差。在之前的遭遇戰里,不斷出現的傷亡已經使士子們士氣大降。當連闖兩道城門都失敗以後,絕望的情緒在隊伍中瀰漫。很多人開始後悔參與鬧事,甚至有人悄悄脫離了隊伍,向袁軍投降。
盧毓和柳毅試圖鼓動大家繼續行動,但終於有人公開質疑他們的決定,在隊伍里鼓譟起來。就在這群人即將分崩離析之際,一匹馬飛馳而至,馬上的騎士一邊靠近一邊高呼:「盧兄、柳兄。」
「是劉和!」
盧毓和柳毅聞聲大喜,一起迎了上去。聽到這個名字,一時間就連隊伍里那些質疑者的喧鬧聲都小了幾分。審配的陰謀,是「劉和」這位弘農狂士抽絲剝繭點破的,他在這些士子心目已隱然形成了權威。事實上,當他們與鄴城徹底翻臉以後,所有人心裡都藏着一個期盼,盼着劉和站出來,成為他們的中流砥柱。
劉平翻身下馬,一臉急惶:「你們都沒事吧?」盧毓苦笑道:「劉兄你去哪裡了?我們都以為你被審配……」說完做了個喀嚓的手勢。
劉平自然不能說實話,但也不想太騙他們,只是搖搖頭道:「也是一言難盡,咱們先脫離危險再說吧。」盧毓點頭稱是,然後把連闖兩門的事說了一下,嘆息道:「以現在的士氣,如果再闖不出去,恐怕就直接散夥了。」柳毅也低聲恨恨道:「那些笨蛋,稍微遇到了挫折,就打退堂鼓。」
劉平略做思忖,比了個手勢道:「走北門!」
盧、柳二人一怔:「莫非劉兄你在北門有辦法?」劉平眼神閃過一絲堅毅:「有沒有辦法,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不去闖一闖,就只能坐以待斃。」
他走到那一群神情沮喪的人面前,一一審視。劉平望向隊伍,士子人數比最初少了很多,幾乎人人帶傷,僕役的境況還要更悽慘一些,一副敗軍模樣。其中一名士子半跪在地上,正在低頭哭泣。劉平分開人群,把士子扶起來,問他怎麼了。士子說跟隨他來的僕役全都被殺死了,他的一條腿也被砍傷了。劉平把他扶上自己的坐騎,環顧四周,突然嚴厲地喊道:「你們別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你們是望族之後、名士之種,你們的家族傳承了幾百年,從來都是漢室的驕傲。如今區區這麼一點困難,就讓你們低頭了?家族的榮光、儒者的責任,都不顧了麼?你們難道忘記了先賢的教誨——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春雷滾過每一個人的頭頂。無論是質疑者還是沮喪者,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原本沮喪的眼神開始有了光彩。他們都還年輕,碰到困境,除了惶惑,心中總還有那麼一點不甘。而這一點不甘的火星,正在被劉平煽成一場燃燒魂魄的大火。
劉平高舉右臂,大聲道:「我已經決定從北門再闖一次看看,即使半路戰死,也好過怯懦地坐以待斃。今天我們也許會死,但身為士,卻該有自己的氣節與道,不可以卑怯地倒在地上,被人家戳着脊梁骨說:看,這是懦夫。諸位何不與我冒險一次,像當年李膺、郭泰一樣青史留名。等死,死國可乎?」
李膺、郭泰都是黨錮之禍的士人首領,而結尾則是《史記》里記載陳勝起義時用的句子,這些士子都讀過書,對這些典故很熟。劉平此時喊出來,大家一下子覺得熱血湧上頭來,都紛紛學着劉平的樣子舉起手,重複着那一句話:「等死,死國可乎。」
「願意有尊嚴地活着或死去的人,跟上我。」劉平轉過身去,大踏步地朝前走。他步子邁得十分豪邁,連頭也不回,仿佛就算只有他一個人,也要前進。
開始是一個人,然後兩個人、五個人,剛才還惶惑不安的士子們全都站了起來,彼此對視一眼,默默地跟在劉平身後,整支隊伍再度泛起奇妙的活力。盧毓和柳毅暗自感慨,劉平口才發揮得酣暢淋漓,居然輕而易舉地將這一盤行將崩裂的散沙凝在一起。這種天生的領袖魅力,可是他們不具備的。
劉平向前走着,心情激盪不已,渾身麻酥酥的,心中有一種異樣的興奮。
這是劉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行動,沒有任何人能幫他,所有的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劉平此時沒有惶恐,反而有一種奇妙的滿足感——他終於做了一次完全屬於自己的選擇,終於可以由自己掌控一切,酣暢淋漓地貫徹自己的「道」。
劉平的腳步,從來沒邁得如此堅定。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他心中已經沒有疑問了。
北城的城門丞在覺察到城內亂象以後,當即果斷地關閉了城門。他是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對危險有種天然的直覺,讓手下人做好迎敵準備。
「可我們怎麼知道誰是敵人?」副手焦慮地問道。如今城內到處都在廝殺,誰也搞不清楚到底誰是我方,誰是敵人,甚至連他們為什麼暴亂都不知道。
城門丞彈了彈手指:「很簡單,誰膽敢來衝擊城門,就是敵人,其他的不要管,以不變應萬變,才是最好的策略。」
這時候一名衛兵來報,說有一個人手持一卷文書來到城下要求開城。城門丞一聽,不由得眯起眼睛,決定親自去看一看。這個年輕人沒穿着官吏的袍子,也沒腰牌。他一見到城門丞,就把文書遞給他,說奉主公的密令,要他立刻開城。
「沒有審治中的副署,誰也不許通行。」城門丞面無表情地回絕。
年輕人面色陰沉地威脅道:「你是說審治中比主公的話還管用?」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遠在官渡,自然以審治中之命為最先。」這個城門丞不像他的同僚那般懦弱,根本就不吃這一套。
年輕人很氣憤,把文書抖開道:「你先看看裡面說什麼,再擺架子不遲!」說完他讓城門丞扯住一頭,慢慢把文書展開。當文書快展到盡頭的時候,城門丞看到了落款處的大印。他想湊近看得仔細點,卻發現在大印旁居然多了一把匕首。
城門丞一驚,隨手扔開文書,身形急退。年輕人一把抓起匕首,朝他刺去。只見寒芒一閃,刀刃已經切入了城門丞裸露的咽喉。
這一招圖窮匕現讓城門前一片混亂。城門丞身後的幾名護衛怒吼着衝上來,年輕人揮舞着匕首拼命抵抗。他的武藝並不算太強,在數名訓練有素的士兵進攻下,顯得有些勉強,很快就被砍出數道血痕。但他一直咬着牙拼死不退,似乎在等待什麼。沒過多久,從城門裡側的數條巷道里一下子衝出一百多人,朝着城門口殺來。為首的柳毅手提長劍,大聲喊道:「劉兄,我們來助你!」
城門丞的副手看到這一幕,想起自己的主官剛說過,只要衝擊城樓的一定是敵人。他立刻傳令下去,讓守城士兵出去助陣,務必把他們截殺在城門樓前。這一百多人都沒披着甲冑,甚至沒什麼像樣的兵器,駐守城門的士兵足以應付。
兩支隊伍在狹窄的城門樓前發生了激烈的碰撞。前者勝在人多勢眾,後者卻是裝備精良,往往這邊倒下兩三個人,那邊才會倒下一個。不過前者顯然事先有所準備,士兵每倒下一個,立刻會有人俯身去把甲冑和兵刃撿起來,再行反擊。於是整個戰局變得異常混亂,雙方混雜成一團,喊殺四起。
就在戰局陷入僵持之時,從另外一個方向衝來一支軍隊。副手立刻緊張起來,命令城牆上的弩兵與弓兵做好準備。不過他很快又下令不要擅自開射,因為來的是一隊穿着袁軍兵服的士兵。這隊士兵為首的主官在快接近城樓的時候,大聲下了號令,然後迅速展開隊形,朝着進攻城門樓的暴徒背後掩殺過去。
副手長舒了一口氣,趕緊讓城頭的人把弓弩放下來,避免誤傷友軍。不料弓弩手剛撤掉,情況就發生了突變。那些袁軍士兵攻入城門樓以後,根本沒碰暴徒,反而對一直浴血奮戰的守軍大下殺手。那些守軍本來以為他們是援軍,紛紛放鬆了警惕,此時猝然遇襲,心神大震,一下子就兵敗如山倒。
等到副手反應過來,招呼弓弩手重新施射的時候,這兩支隊伍已經合流衝進城門樓,而且毫不遲疑地打開城門,向城外衝去。城頭上的士兵拼命放箭,可他們的人數太少,城下又沒有步兵阻擊,雖然不斷有人中箭倒地,但有更多的人輕而易舉地跑到了射程之外。那些士兵甚至看到,最初那個刺殺城門丞的年輕人,居然還折返回來,扶起一個中箭者繼續前進,為此自己險些也中箭。
當北城門重新歸於平靜之後,副手走在屍橫遍野的城門樓過道,面色嚴峻。這支身份不明的隊伍在城內、城門樓和城外留下了約摸幾十具屍體,刺鼻的血腥瀰漫在整個城樓里——但大部分人都順利脫離了射程,消失在鄴城舊城裡。
副手不敢開城追擊,萬一城裡再湧現出另外一支莫名其妙的敵人,那就更麻煩了。於是他只是簡單命令收拾殘局,把大門徹底鎖死,然後才敢下來檢視屍身。
這些敵人實在太狡猾了,先是派了一個人呈獻文書,伺機刺殺了城門丞,然後又讓一半人發起正面衝擊,給守軍造成陰謀已經全部發動的錯覺;當第三波敵人接近時,守軍的心中已經形成了思維定式:前面兩次來的是敵人,那麼第三次怎麼也該是友軍了吧?結果……敵人居然是一分為三,徹底耍了他們一把。鄴城敵我難辨的混亂局勢,給了他們最好的掩護,否則自己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誤判。
副手搖搖頭,停止了檢討。他蹲下身子,端詳着城門丞的屍體,腦子裡莫名閃過一個念頭:「不知道那些人跑出去以後,會去哪裡。」
他不知道,在距離他只有數里的鄴城舊城一處廢墟里,那個年輕人用行動回答了他的疑問。一隻手臂,在眾目睽睽之下,直直地指向南方。
「鄴城這麼亂下去,田老師不知會怎麼樣。」曹丕念叨着,同時用力把司馬懿的胳膊拽了一下,讓他走得更舒服些。司馬懿嘴角抽搐一下,忍着疼痛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只要看看這次大亂中,有多少田豐的黨羽被驚動,就知道他的下場一定堪憂。」
「如此說來,他豈不是因為我們的計劃而倒霉?」曹丕暗自嘆了口氣,為那位無辜的老人哀悼。司馬懿斜了他一眼,鼻子裡冷哼道:「你也開始像那個人一樣了?淨有些無謂的同情心。」
曹丕登時不敢說話。他本來是刻意想岔開話題,免得司馬懿老琢磨劉平的事。但看來司馬懿腹誹非常之大,三兩句就會拐回來痛罵劉平。他無奈地回過頭去,正看到甄宓沖他做了個鬼臉,一臉的歡欣。
「哼,你倒是開心……」
曹丕心想:「甄宓一直挖空心思要脫離鄴城,這次終於得償所願,自然是開心得不得了。不知為何,看到甄宓的笑臉,自己憂鬱的心情也隨之開朗了。」
此時他們一行五人已經深入鄴城舊城,算是初步逃離生天。任紅昌在這裡經營出不小的勢力,只要跟他們接上頭,就算是徹底安全了。任紅昌本來還想在這裡等一下劉平,卻被司馬懿斷然否決。司馬懿說既然那傢伙做了選擇,那麼就要自己承受後果,沒必要把其他人拖下水。
他們邁過一條小河溝,全都停住了腳步。眼前的大道當中站着一個人。這人披掛甲冑,手持鋼戟,有如一頭盛怒的猛虎盯着他們。他只有一個人,那雄渾的氣勢卻好似有十萬人站在那裡一樣。
「甄校尉?」
「二哥?」
兩個不同的驚呼從任紅昌和甄宓口中飛出。甄儼把長戟向前一挺,充滿怨毒地說道:「總算等到了。」他渾身都升騰起滔天的殺氣,恨不得撕開眼前這幾個人的胸肌把裡面的心臟剜出來捏個粉碎。
甄儼在發現任紅昌偷走了自己的腰牌以後,就意識到這件事一定跟甄宓有關,於是連忙進袁府查看。在寢室里看到那幾具屍體以後,甄儼知道這次事情鬧大了。
甄儼從不低估自己妹妹的智慧,他判斷鄴城衛那邊只是調虎離山,甄宓一定會趁亂逃出城去。於是他心一橫,抓起一杆長戟,單槍匹馬去追趕甄宓。他對鄴城附近地形十分熟悉,大概能推測出這些人逃離的路線,果然,終於在這鄴城舊城的廢墟前截住了他們。
「二哥,我……」甄宓怯怯的聲音還沒說完,甄儼惱怒地一揮長戟,凜然喝道:「閉嘴!你還嫌給甄家帶來的災禍不多麼?!」他對這個原本很寵溺的妹妹,如今卻是憤怒無加。
惹出這麼大的亂子,袁熙再怎麼寵愛甄宓,也不可能為她遮掩——別說她,就連甄儼自己,包括整個甄家都要被陪葬。甄儼現在只想把所有人都殺死,然後提着妹妹的頭去請求寬宥。
這時任紅昌上前一步道:「甄校尉,請你聽我說一句話。」甄儼先是窒了一窒,二話沒說,挺戟就刺。甄儼現在一腔憤怒,都放在「貂蟬」身上。若不是這個淫婦勾引,自己怎麼會鑄成如此大錯?
甄儼這一戟速度極快,直取任紅昌的胸膛。任紅昌不及反應,呂姬在一旁眼明手快,把她迅速拉開,堪堪避過這一戟。可是呂姬忘了,這是戟,不是矛,戟旁還有小枝。甄儼一刺落空,手腕一晃,長戟化刺為掃,刷的一聲把呂姬的腰部勾開了半邊。
呂姬一聲也未吭,撲倒在地,腰間登時鮮血狂涌。任紅昌一見呂姬倒地,整個人呆在了原地。反倒是甄宓尖叫一聲,拼命抓住了曹丕的胳膊,把臉別過去不敢看。
司馬懿看了曹丕一眼,嘴裡喃喃道:「該死,果然是這樣。」
在他原來的計劃里,甄儼這個人是先要用計死死限制住,然後其他行動才可從容展開。可曹丕的擅自行動,使得司馬懿不得不制定了一個粗糙的急就之計。這個計劃最大的缺陷,是無法限制甄儼的行動,使得他成為一枚無法預測走向的棋子。出城之時,司馬懿還暗自鬆了口氣,以為甄儼會趕到鄴城衛那裡去約束部屬,可結果他還是成為最危險的變數。
曹丕注意到了司馬懿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時懊悔、慚愧以及不耐煩的惱怒湧上心頭,讓盤踞在心口的夢魘迅速壯大,凝聚成一團狂暴的戾氣湧出身體。他猛地甩開甄宓的手,瞪着眼睛大聲道:「你們一直都在怪我是吧?好,好,是我不好!我在這裡戰死,總可以贖罪了吧?!」
夢魘讓他頭疼欲裂,也讓他內心的戾氣與日俱增。曹丕負氣抄起一把城裡撿來的環首刀,黑着臉向甄儼斬去。
甄儼早就注意到了甄宓與曹丕的曖昧。他對整個鄴城的局勢不是很了解,也不知道曹丕等人的來歷,一門心思認為,就是這個混蛋勾引了自己妹妹,才導致這麼多事發生。現在看到曹丕拿刀沖了過來,他毫不客氣,抓起長戟也刺過來。
甫一交手,甄儼心中一驚。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力道雖然不夠,但出手速度相當快,而且變招之間有一股戾氣撲面而來,自己的憤怒甚至在他面前都遜色了幾分。甄儼稍微冷靜了一些,調整姿態,與曹丕保持着一定距離。他的戟比環首刀長,只要不讓曹丕近身,就可立於不敗之地。
曹丕卻不管這些。王氏劍法從來不教什麼叫做審時度勢,只教什麼叫一往無前。他憑着一口夢魘化成的戾氣,把王氏劍法中的精義發揮得淋漓盡致,暴風暴雨般地劈斬過去,迫使甄儼不得不採取守勢,以避鋒芒。
甄宓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未來夫君和二哥斗得你死我活,一臉不知所措。平時的那些鬼主意,這時候一個都想不出來。她拼命抑制住慌亂,側眼朝旁邊看去,看到呂姬身下的鮮血已積了一潭,眼見是活不成了。任紅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呂姬,渾身僵直,只有手在微微顫抖。
「任姐姐?」甄宓走過去,輕聲叫了一聲。任紅昌木然回首,甄宓發現她原本俊俏的臉龐,陡然間老了許多。
「幾年之前,我就是這麼看着她的父親死去……我本以為這種事不會再發生,可我錯了。也許我不該來,但我又怎能不來。我連她父親這一點囑託都做不到,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什麼……」
任紅昌蠕動嘴唇,也不知在向誰訴說,或許只是自言自語,聲音里浸滿了徹骨的悲傷。甄宓聽不懂這些話,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她小心地抓住任紅昌的手,想看看她是否安好。任紅昌轉過臉來,雙眸空洞地看向她身後。
「你知道麼?那個馳騁中原的飛將軍,為何在最後時刻不顧顏面,要向曹操屈膝投降。他不是怕死,他是要為自己的女兒尋一條活路啊……他的努力,他的用心,居然就這樣敗落在我的手裡。」
甄宓不知那個飛將軍是誰,她只看出來,任紅昌眼眸里的光彩在逐漸消失。
那邊的死斗還在繼續。交手了十幾回合以後,甄儼已經掌握了曹丕的節奏,覷到一個破綻,長戟飛快地在環首刀上猛地敲了一下。曹丕銳氣已經耗盡,體力又難以支撐,整個人如水洗一般,動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甄儼是搏擊老手,他敏銳地注意到曹丕收刀回擋時的遲緩,大喝一聲,挺戟一挑,把刀霎時挑飛,然後戟首直刺向曹丕。
曹丕沒有躲閃,他只是疲憊地閉上眼睛,準備接受這個事實。就在這時候,他聞到一陣帶着腥味的馨香,然後一個身影擋在了他前面。曹丕瞳孔急縮,他看到任紅昌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戟尖正刺入她的雙乳之間。
甄儼也被這一幕驚到了,他想把戟拔出來,任紅昌卻抬起左手,死死抓住長戟的側枝,讓他撤不回去。甄儼咬着牙正要用力奪還,卻看到任紅昌的右手多了一具漆黑的東西。只聽「嘣」的一聲,一支弩箭飛射而出,跨越了極短的距離,深深刺進了甄儼的額頭。
「任姐姐!」
「二哥!」
曹丕和甄宓同時發出叫喊,一個伸手抱住任紅昌癱倒的身體,一個沖向仰天倒下去的甄儼。
曹丕知道那把戟不能拔出去,只能就這樣把任紅昌抱在懷裡。曹丕覺得這一切實在太不現實了,剛剛還生龍活虎的任姐姐,怎麼會就這麼死了?他的嘴唇在劇烈顫抖,身體卻驚懼得如浸泡在冰水之中。上一次如此驚慌,還是在宛城聽到兄長曹昂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