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61章

馬伯庸

  「任姐姐,任姐姐,是我錯了,是我錯了!」他只能不停地重複着自責的話。

  任紅昌睜開眼睛看向曹丕:「我沒完成呂將軍的囑託,合該有此懲罰。二公子,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曹丕大哭,他抱住任紅昌語無倫次地喊道:「任姐姐,你不能走啊!對了!你不是還有復國大計嗎?你離開了,你的國家怎麼辦?我會說服父親和郭祭酒幫你復國,你要堅持下去。」

  任紅昌露出一個虛弱的笑意:「你有這份心,我就很開心了。你知道嗎?我一直有種奇怪的預感,你會成為中原最有力者,你和你的子孫是真正能幫到我的人……咳咳……」她說到這裡,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嘴都是鮮血。

  曹丕激動地說道:「我會讓父親派出大軍,帶着你殺回去!」任紅昌搖搖頭:「我只請求你,善待我在村里養的那些孩子。他們都是我的族人……」

  「好,好,我答應你!」曹丕急切地回答。

  「等他們長大,告訴他們真相,讓他們記住自己真正的名字,幫助他們返回我的國家。」

  「你的國家在哪裡?他們真正的名字又是什麼?」

  任紅昌用盡全身力氣抬起手臂,指向東方,眼神里閃動着無限的眷戀:「我的國家,就在東海之外,太陽升起的地方。我的族人里,年紀最大的兩個孩子,一個叫難升米,一個叫都市牛利。」

  「那任姐姐你真正的名字呢?!」

  任紅昌的眼瞼慢慢闔上,聲音已幾不可聞:「我的名字,已經被那個女人竊走了啊;我的名字,本來該叫做卑彌呼……」曹丕記下這個古怪的名字,垂下頭去,驚駭地發現她已然沒了呼吸。曹丕怔了怔,這才意識到,她一直到死,都不曾提到郭嘉一個字。

  曹丕沒有嚎啕大哭,他木然放開任紅昌的屍身,朝甄宓走過去。甄宓正蹲坐在甄儼屍體的旁邊,兩行淚水不停地從眼眶湧出來,卻不肯發出一聲嗚咽。她聽到腳步聲,以為曹丕要對二哥的屍體做什麼,伸開雙臂攔在他面前。

  「不要再往前走了。」甄宓低聲道,嬌弱得像是一朵暴雨中凋零的鮮花,但仍舊不肯讓開。二哥的死亡,讓這個姑娘一瞬間變得成熟起來。

  曹丕停下了腳步:「看來我們都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價。」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一樣的悲痛,一樣的悔恨。

  「我是曹操的兒子,我叫曹丕。」曹丕突然開口,這意外的坦白讓甄宓一下子捂住嘴,完全驚呆了。曹丕注視着她,伸出了手:「所以我對你的承諾,一定都會實現。跟我走吧,我不希望再有人為此犧牲。」

  此時的曹丕滿臉血污,雙眸里全是哀傷,散發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奇特魅力,讓甄宓的心旌為之動搖。可甄宓猶豫了一下,卻向後退了一步:「抱歉,我不能跟你走了。我必須回到鄴城。」

  「你確定要繼續與袁家的婚姻?」曹丕的神情沒任何變化。

  「我也不希望再有人為此而犧牲。」甄宓淡淡地回道,然後自嘲似的搖搖頭,「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或者說懲罰吧。」

  曹丕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他沒有試着說服她,而是扯開自己的衣襟,將脖頸上即將消失的齒痕袒露出來:「齒痕雖愈,琴猶繞樑。總有一日,我會親自來到鄴城,風風光光地把你接回去,到時候我們再彈那一首《鳳求凰》。」

  說完以後,曹丕俯身抱起任紅昌的屍體,一步步地走遠。甄宓呆了呆,露出小虎牙,向曹丕的背影拋去一個明艷的笑容:「一言為定,我等着你。」但她對這個承諾並不怎麼相信。

  司馬懿靠着一旁的斷垣,一直冷冷地盯着這一出高潮迭起的悲劇,這個如狼般的年輕人迅捷地轉動着脖頸,將這一切收入眼中,卻未動聲色,像是一尊墓穴前的翁仲石像。

  「為情所累的傻瓜們。」他心裡如此評價道。

  

  第十章

東山的日子

  

  「左邊五亭的城垣再補上去兩個伍,告訴那邊,這是最後一批援軍,多一個人都沒有了。」

  張繡負手站在望樓之上,面色嚴峻地注視着眼前的防線,一道道果斷而冷酷的命令發布下去。此時在曹營與袁營的高垣深壘之間,身着黑色與赭色的士兵們如炸了窩的螞蟻一般,在綿延數十里的狹窄區域陷入了最殘酷的近身搏殺,雙方的陣線不斷變化,呈現出犬牙交錯的混亂態勢。

  「報!右翼三亭後撤五十步!」一名傳令兵飛跑過來,一路高喊。張繡聞言,毫不遲疑地將食指指向一個方向:「傳令,右翼陣後七隊弓手,兩箭吊射,三箭平射。」這時他身旁的一位軍官面露難色:「將軍,那邊已經連續射了半日,弓手的指頭已經承受不住了。」張繡面無表情地答到:「指頭斷了,就用嘴;嘴裂了,就用牙。我要的是射箭,不是藉口。」

  儘管張繡平時表現得謹小慎微,可一到了戰場,他骨子裡那種西涼人的狠辣就發揮得淋漓盡致。傳令兵銜命而去,過不多時,一陣鋪天蓋地的箭雨砸向右翼三亭附近的牆頭,立刻升騰起一陣血霧。剛剛衝上城垣的幾十名袁軍士兵紛紛慘叫着滾落,攻勢稍被遏制。可過不多時,又有數倍手執藤牌的袁軍撲了上來,把趕來填補缺口的曹軍步兵徹底淹沒……

  這樣的小小變化在戰場的每一處都不斷發生着。雙方的將軍、校尉、曲長、屯長乃至最底層的普通兵卒,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拼着命,希望憑藉自己的睿智或武勇對戰局造成一點點的影響,只要這些影響積少成多,就能逐漸積累成勝勢。可在此時的戰場,究竟孫武會向誰稽首微笑,恐怕沒人能說得准。

  「盤口混亂,莊閒不分,好一場亂賭的局面。」楊修站在張繡身旁,狹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知是在看着張繡,還是在看着戰場。

  「楊先生,這裡太危險,你還是下去吧。」張繡頭也不動一下。楊修沒挪動腳步,他抬頭望了望天,忽發感慨:「日出而戰,如今已近午時。張將軍,你從前可曾打過這麼長時間的仗麼?」

  張繡微微一皺眉,他的目光終於從戰場上挪到了楊修身上:「你想要說什麼?」楊修道:「袁軍與我軍對峙這麼久,為何今日卻突然不要命似的狂攻?按說彼攻我守,他們這麼打,損失遠比我們更大,可對方卻一點沒有退兵的意思,從日出打到現在不停——今日這仗,有點蹊蹺啊。」

  張繡聞言默然,雙手擱在望樓護欄上,身體前俯。楊修的疑問,其實他心裡也一直在琢磨。今天袁紹軍的攻勢明顯不同以往,不光集結了大批北地各族的私兵,就連精銳的中軍大戟士與強弩手都拉上來了,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張繡的營地位於官渡防線的核心地帶突出部,承受着極大壓力,如今手中兵力捉襟見肘,幾乎連親兵都派出去了。

  可在張繡看來,袁軍的攻擊還是稍嫌不足。按兵法正論,若要擊破官渡這種聯營防線,應當是集結優勢兵力攻敵一點。可從目前得到的情報來看。袁紹軍是全線出擊,針對曹軍的整條防線壓了過來,每一個營盤都遭受了強攻。這麼打雖然聲勢浩大,可實際效果卻值得懷疑。

  明明用利錐一刺即破的口袋,為何袁紹改用巴掌去拍打呢?張繡實在是想不通。

  這時幾聲呼嘯從頭頂飛過,望樓里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那是霹靂車發射的聲音,這些大傢伙可以把幾十斤的大石拋出去很遠,是遏制敵人進攻最好的手段。經過一上午的劇戰,這些霹靂車損毀了一半,只有一半還在運作。但即便如此,它們仍是袁紹軍在進攻途上的噩夢。

  「楊先生你怎麼看?」張繡問。

  「袁紹這法子雖然粗暴,倒也不失為一個選擇。比心眼,他是比不過郭奉孝與賈文和,不如直截了當地拼消耗,這樣一來什麼計謀都沒了用。反正河北兵多將廣,三個人換我們一個人,贏面還是很大。如今曹軍全被死死吸在陣地,動彈不得。只要袁紹願意承受損失,不放鬆進攻,最終先撐不住的還是曹公。」

  張繡面色陰沉地點點頭,這些道理他也明白,而且他相信賈詡會看得更明白。張繡轉過頭去,看向曹軍中軍大帳的方向,他忽然很好奇,不知道那個病老頭子到底會怎麼處斷。

  「若楊先生你身在中軍,會如何應對?」張繡問。

  楊修掂了掂手裡的骰子,難得地露出為難的表情:「不在局中,不知其難。即使是我,如今也不知該如何下注才好啊。」張繡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他所謂的「下注」,是拿袁曹對賭,還是想讓官渡若隱若現的漢室坐莊。不過這種事情他不想問,這是賈詡特意叮囑過的。

  尤其是在楊修面前,他更不願意多說什麼,張繡如今對楊修充滿了警惕。之前他受命和楊修去伏擊關羽,結果楊修出工不出力,磨磨蹭蹭,導致關羽輕易就脫離了伏擊圈離去。張繡本以為他們要被大大地責難一番,結果郭嘉的申飭未到,先來的卻是曹公一紙停止追擊的軍令。

  這說明楊修之前早有算計,只是沒事先與他通氣。這個人就好像他手裡的骰子一樣,不知道落地時到底是幾點。張繡根本看不透這個古怪的傢伙,索性敬而遠之。

  張繡把思緒收回來,這時一名士兵匆匆趕到望樓,對張繡耳語了幾句。張繡眉毛先是高挑,繼而僵在了那裡,整個人都呆住了。他聽到的事情,似乎比眼前的喧囂戰局還要詭異。

  相比起一線曹軍在戰線上的艱苦,曹軍的中軍尚算平靜。這裡位於官渡防線後兩里的一處丘陵上,外圍依勢共有三重圍障,皆是粗木大釘,把中軍帳圍在正中。前線戰況吃緊,這裡的衛戍部隊也被抽調了許多,所以比平時要冷清不少。唯有營盤之間的通道,信使絡繹不絕,將前線的每一點動態都及時匯報過來。

  當太陽移到天頂之時,通道上的信使終於變少了。這說明前線局勢趨於穩定,即使還未見勝利,至少已不再惡化。中軍營內的衛兵們情緒也稍微放鬆了些,開始議論紛紛。

  「你說這會兒咋就安靜了呢?」一名在中營外圍轅門看守的年輕衛兵對自己的同伴說。他的同伴是個老兵,哈哈一笑:「前頭打了一上午仗了,就是鐵人也受不了。中午太熱,兩邊都得歇歇。」年輕衛兵慶幸地看了一眼那邊,喃喃道:「幸虧我是負責守衛中營,不然肯定活不下來……」老兵深有感觸:「我投軍十幾年了,當初一起的兄弟,如今十不存一。記得那年跟呂布在濮陽打,可比現在慘烈多了。甭管你帶上去幾個伍,一下工夫就全沒了,兩邊的兵死得比流水都快……」

  兩個人正說着,看到另外一名士兵走了過來。他面相很陌生,兵服上沾滿了泥土,右臂還有一大片血跡。「什麼人?」年輕衛兵警惕地喊道,同時抬起長矛。那士兵勉強抬起右臂,抱拳道:「我是從前線換下來替崗的。」

  曹軍在前線吃緊之時,經常會把後方駐守的精兵抽調上去,把暫時失去戰鬥力的人替回來。年輕衛兵聽到這個解釋,放下長矛。老兵卻疑惑地問道:「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那士兵苦笑道:「前線的仗已經打亂套了。哪裡吃急,上頭就往哪裡塞人,根本不管你是哪一部,塞來塞去,如今編制全亂套了。我本是韓浩將軍的人,結果打着打着就找不到上司了,反而來了這裡。」

  老兵點點頭,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右臂:「你傷到筋骨沒有?拿得動兵器麼?」士兵道:「不妨事,我是左撇子。」老兵又問他現在前頭打得怎麼樣,士兵說不太樂觀,袁軍的部隊太龐大了,經常一次衝鋒就投入數倍於前的兵力,曹軍如今憑藉地利勉強抵擋,時間久了真不好說。

  三個人都是一陣感嘆。這時候一陣詭異的風聲從頭頂傳來,他們同時抬頭,看到了一幅奇景:三四塊形狀各異的碩大石塊在半空飛過,劃出數條危險而優美的弧線,朝着中軍營砸來。他們三個下意識地要躲,好在這些石塊沒什麼準頭,幾乎全部落空,在中軍附近的田野里砸起了一片煙塵。

  年輕衛兵狠狠地罵道:「霹靂車營的那些廢物一定是打偏了!」同時又有點小小的興奮。老兵眯起眼睛,眼神卻很迷茫:「不對啊,霹靂車營在中軍的正北,打得再偏,他們也不可能會把石塊扔到身後啊?」

  中軍大營附近一下子變得十分熱鬧,許多人在大喊,許多人在奔跑。每個衛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砸懵了。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曹公主持大局的所在,哪怕是一支飛矢射進來,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何況現在居然被自家的霹靂車砸中,問題可就更為嚴重了。

  老兵想到這裡,不由得渾身一陣冰涼——難道車營叛變了?中軍不能動,如果車營調轉了霹靂車的方向,朝這邊砸來的話,不用多,十輛車就足以造成嚴重威脅。想到這裡,老兵急忙想大聲向附近的同僚示警,這時候,一柄冰涼的匕首從他咽喉輕快地划過。老兵瞪大了眼睛,口中發出呵呵的聲音,身軀撲倒在地。他臨死前的最後一眼,瞳孔中映入他年輕同伴捂着喉嚨倒地的模樣。

  士兵默默收起匕首,把這兩具屍首扶起來靠在轅門兩側,將長矛塞回到手裡,然後走進門內。周圍人影雜亂,呼喊聲此起彼伏,沒人注意到這裡的異狀。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一名曹軍士兵放下草叉,離開中軍營地旁的草場。在他身後的草料垛里,殷紅的鮮血緩緩流出。一名書吏掀開帳簾,手裡抓着幾根計數的算籌,臉上掛着一副熬夜工作的疲憊神色。他回頭朝帳篷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將帘子放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一名哨兵從暗哨位置離開,沒有通知任何同僚;一名民夫從兩輛馬車之間爬起來,拍了拍頭上的雜草;一位匠人拿起一把才被修復的強弓,粗糲的大手在剛剛絞緊的弓弦上來回撥弄;一名曲長脾氣暴躁地把麾下所有人都趕到了中軍營外圍,命令他們去加強戒備,自己卻留在了外圍和中圍之間,用手一掰,竟把木牆上一塊虛釘的木板掰了下來,露出一個小小的缺口。

  在七個不同的地方,七名曹軍成員似乎同時從睡夢中驚醒,他們放下手中的工作,眼神淡漠,面無表情地開始了行動。他們的舉動表面上是彼此獨立的,可如果有一雙眼睛可以俯瞰整個中軍營的話,就會發現,七個人的行進路線連貫成了一枚鋒利的釘子,狠狠地楔入了原本堅如磐石的中軍大營外圍。

  釘子不斷深入圍障,沿途不斷有曹軍的崗哨在警覺前就被拔除。這些人既安靜又狠辣,總是悄無聲息之間施以殺手,手法乾淨利落。整個中營此時被霹靂車那一擊打得頭暈目眩,無論是中級軍官還是下級士兵都不知所措,居然沒人注意到這股奇異的異動。

  釘子很快深入到了第二重圍障。曲長已經在這裡開闢了一條狹窄的小通道,其他六個人從這通道里魚貫而入,與第七個人聚齊。他們彼此之間一句話都沒說,同時從懷裡掏出顏色一模一樣的藥丸吞下,簡單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後繼續前進。一直到這時候,衛兵們才意識到有一支敵意隊伍已經滲透進來了。

  如果是正面對抗的話,這七個人恐怕連兩個小隊都無法抵擋。但當他們如水銀一樣滲入到曹軍腠理,卻成為無法拔除的猛毒。中圍的守衛本來人數不少,但精銳被抽調一空,剩下的只是這兩年徵召來的新兵以及傷殘老兵,說是烏合之眾也不為過。更何況,剛才的霹靂車襲擊讓中營防線變得漏洞百出,給了這七個殺手可乘之機。

  在進入中圍以後,他們的行事風格陡然一變。按道理,殺手應該是潛伏在夜色下,不到出手的一刻不讓別人感覺到他的存在。而這七個人此時表現得更接近一群暴烈的刺客。他們對自己的行蹤似乎不打算遮掩,敢於對任何膽敢阻撓的人痛下殺手。這簡直就是七尊殺神,他們利用中營的木柵和迷宮般的防牆做掩護不斷移動,所到之處騰起無數血霧。

  在這七個人十分默契的分進合擊之下,曹軍的守衛被打懵了,無法組織起哪怕一次有威脅的反擊,任由這七支陰影里射出來的箭矢擊穿一層又一層魯縞,逐漸逼近曹軍的心臟中樞。原本應該是整個官渡最安全的地方,卻變成了一片血肉橫飛的戰場。

  越接近內圍,這些殺手的突擊就越加暴烈而迅猛,速度對他們來說,比鮮血還珍貴。他們必須趕在曹軍守軍清醒過來之前穿過最後一道柵欄,擊殺曹操。

  但奇怪的事發生了,殺手們在內圍和中圍之間的轅門附近停住了腳步。轅門的門口停放着兩輛虎車,還有陰冷的勁弩與長槍隱伏在牆後。那裡是曹操最後的親衛——許褚以及他麾下的虎衛。

  殺手們沒有急於進攻,而是圍着中圍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巧妙地穿過幾處軍場和望樓,來到整個中營後方的一處小門。這裡是依照丘陵地勢修的一條汲水之道,不過在水道兩側都挖有壕溝,還拓寬了路面,可以容兩匹馬以最快的速度直線通行。一切跡象都表明,這實際上是曹軍大營的一個後門,一旦有什麼緊急情況,營中的人可以從這裡迅速離開。

  而現在,顯然就是這個緊急情況了。

  當霹靂車的石塊砸下來以後,整個中營將沒有一處是安全地帶。而許褚第一件會做的事情,就是掩護曹公脫離這個危險區域。也就是說,霹靂車這一招不光砸懵了中營的防禦體系,還把曹操從最安全的地方驚了出來。唯有如此,這七個殺手才有機會真正接近曹操,將殺意化為殺機。

  小門忽然打開了,數十名虎衛沖了出來。他們在外面站成兩個半月形的隊形,占據了左右兩翼。緊接着許褚和一輛單軛輕車沖了出來。在情況不明的戰場,騎馬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反而不如防護力更好的輕車。虎衛們看到輕車出現,迅速散開,背對着馬車結成一個圈子,謹慎而快速地移動起來。

  殺手們沒有絲毫遲疑,在第一時間就發動了全力攻擊。四個人化為四道黑影躍向馬車,一名弓手將三支箭同時掛在弦上,激射而出——而另外兩個人則撲向了許褚。

  最先得手的是那名弓手,同時射出三箭雖然會降低準頭,但狹窄的空間彌補了這一點缺憾。兩名虎衛一下子被箭射中,翻身倒在地上。馬車的防禦圈登時出現了一個缺口。虎衛們的反應並不慢。在弓手射出箭以後,立刻有三四支短弩對準了他。弓手還沒來得及發出第二箭,身體就被射穿。不過他的使命已經完成,那四名突擊者不失時機地朝着缺口沖了過去。

  兩側的虎衛試圖移動過來填補空缺。突擊者左右兩人分別抽刀,奮不顧身地將他們阻住,中間的兩人速度不減,繼續朝着缺口衝去。

  許褚發出一聲震天的怒吼,他孔武有力的雙臂像驅趕蒼蠅一樣奮力揮動着,可負責纏住他的那兩個殺手同時從懷裡抓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朝他臉上揚去。這個近乎無賴的舉動,讓許褚更加憤怒,但他的雙目卻變得刺痛紅腫。

  藉助同伴們用性命換來的機會,那兩名殺手如閃電一般衝過缺口,接近輕車。他們手裡的刀都是百鍊而成,輕車薄薄的木板根本無法阻擋,而狹窄的車廂也保證車內之人不會有任何躲閃的空間。

  就在刀刃接觸到木板的一瞬間,一名虎衛不顧一切地撲了過來,徒手推開刀刃。他的雙手被割得鮮血淋漓,卻成功地讓兩柄利刃偏離了目標。兩名殺手毫不猶豫地退刀、突刺,直接刺中了虎衛毫無防備的肩頭和後腰,讓他的身體撞在車身上,又滾落在地,濺起兩團血花。解決了這個意外之後,兩名殺手又朝着輕車刺去,刀尖像刺豆腐一樣刺入木板,然後發出輕輕一兩聲金屬碰撞聲。兩名殺手的瞳孔立刻縮小,車廂里居然還襯了鐵板!

  這片刻的耽擱,足以致命。

  來自數十名虎衛的凶暴刀光霎時間籠罩住這了兩名殺手,把他們的身體絞碎。

  這時候,從許褚的方向傳來一聲慘叫。被白粉迷了眼睛的許褚就像是一隻中箭的野豬,只會變得更加危險。他揪住一名殺手的大腿,硬生生地撕開了半邊。另外一名殺手終於面露驚恐,試圖後退,卻被許褚扼住脖子嘎巴一聲捏斷了頸椎。腦袋從側面耷拉下來,顯得既恐怖又滑稽。

  上司的兇殘,對虎衛們來說是一個最好的激勵,對敵人卻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許褚手中那殘缺不全的肢體,成了壓在水牛背上的最後一個牧童。最後兩名殺手意識到,刺殺曹操的機會永遠錯過了。他們的動作變得遲鈍,然後被虎衛拋出漁網活活困住。

  戰鬥開始得倉促,結束得也很突然。只是短短十幾息,七名殺手全數倒在了地上,還有同等數量的虎衛也變成了屍體。輕車安然無恙——不過圍繞着輕車的防線並沒解除,包括那名空手奪白刃的虎衛在內的十幾名虎衛背靠車廂,繼續警惕地注視着四周。

  許褚從腰間拿出來一塊布擦了擦眼睛,環顧四周,顯然對這次的傷亡很不滿意。當目光掃到那名年輕虎衛時,他才露出讚賞的神色。這名虎衛此時受傷也不輕,雙手鮮血淋漓,肩膀上和腰間的血洇痕跡不斷擴大,但仍堅持守護着馬車,身體挺得筆直。

  許褚想開口說幾句,卻看到虎衛眼神里閃過一道戾光,轉身拉開車門,舉劍向裡面刺去。車廂上皆鑲嵌鐵板,車門是唯一的漏洞。

  這一個變化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外圍,誰會想到,剛才還奮不顧身保護主公的近衛,居然會突然倒戈一擊,突施殺手。

  「撲哧」。

  利器刺入肉體的聲音,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劉平站在袁軍主帥帳內的正中央,承受着無數道眼光的注視。他微微閉上眼睛,甚至能體會到這些目光的不同意味:來自公則的目光是驚訝多過驚喜;來自逢紀的目光是憤怒,但還摻雜了一點點不安;淳于瓊充滿好奇興奮;許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張郃高覽兩個人則只是冷眼相對——至於袁紹本人,他端着酒杯,眼神缺乏焦點,似乎對這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來。

  劉平緩緩睜開眼睛,環顧四周,手指不自覺地在敲擊着大腿外側。他已經成功站在了這裡,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選擇一個突破口。這個選擇,將關乎到他的安危、整個官渡的戰局,以及漢室未來的命運。

  劉平離開鄴城之後,很快就與那群士子分手。盧毓和柳毅聽了他的勸說,直接前往許都參加聚儒之議,而他則找了個藉口脫離了大隊伍。

  鄴城的經歷告訴劉平,順應大勢趁機漁利也許是不錯的策略,但對漢室來說太過消極了。如果想要在這一場複雜的弈棋中真正取得優勢,他必須要更加徹底地貫徹自己的道,才能把命運掌握在手裡。

  他的道,是仁者之道。仁者是大愛,是悲天憫人,是對人性的信心。

  而在這個亂世,充斥着許多比仁德更行之有效的選擇。如此之多的誘惑之下,堅持仁道是一件極其困難且代價高昂的事,稍有不慎,便會迷失。仁者若要把持住自己的道,唯有一個選擇。

  劉平在選擇去拯救士子的一剎那,就悟到了自己苦苦求索的答案。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仁者不願捨棄他人,那麼唯有犧牲自己,以自己為代價來換取天下之安,方為大仁。

  所以他決定不依靠任何人,放棄與曹丕、司馬懿等人會合,孤身返回官渡,徑直闖入袁紹大營,要求面見那位大漢王朝的大將軍。

  劉平宣稱的理由很簡單:「我是漢室派來的繡衣使者。」

  他初入官渡時,已經自稱過是漢室的繡衣使者,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那個時候的策略,是逐漸取得公則、蜚先生與逢紀的信賴,利用他們的私心來影響布局。但因為劉平過於大意,幾乎死在了逢紀的手裡。

  不過這次失利也並非全無好處,至少現在劉平知道該選擇誰來突破了。

  「元圖兄,別來無恙?」劉平微笑道,向人群里的逢紀打了個招呼。

  逢紀的臉色變得鐵青,這張臉他怎麼會不記得。這個自稱繡衣使者的傢伙為他提供了曹軍的動向,結果他自作聰明,導致了文丑在延津的陣亡。逢紀本打算把他幹掉滅口,卻沒料到他居然從白馬逃了出去,如今還站在了大庭廣眾之下,向自己挑釁。

  如今主公和冀州、潁川兩派的人都支棱着耳朵,劉平只消吐露出真相,逢紀就完蛋了。袁紹會問你為何私藏漢室使者不報,冀州的人會質疑你手握情報,為何還讓文丑戰死,是不是故意為了打擊政敵。無論哪一條罪名,都足以動搖逢紀在袁紹心目中的地位,讓他一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