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67章

馬伯庸

  「你可還記得那個叫史阿的人麼?他身上有一丸華佗制的解毒藥丸,正好可化此毒。我如今已經沒事,可以心無旁騖地對付曹氏了。」

  史阿確實有一味解毒藥丸,是蜚先生贈給他的。只不過這藥丸沒被劉平服下,而是史阿在白馬逃難時送給曹丕了。劉平知道蜚先生沒法查證此事,故意七實三虛說出來。果然,蜚先生一聽,立刻拍手呵呵笑道:「這原是我送給史阿的,想不到竟救了陛下,天數循環,果然奇妙得很。郭嘉小兒,又怎麼算得過天呢!」

  「你與郭嘉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讓你如此怨憎?」劉平順着這個話題順口一問。

  「既然是陛下相詢……」

  聽到這個問題,蜚先生沉默了一下,開始緩緩解開裹在頭上的青布。隨着一圈圈散發着傷痂臭味的青布條被扯下來,劉平驚訝地看到,蜚先生一直擋住的另外半張臉,卻意外地白皙精緻,能看得出是個俊俏男子,跟平時那半邊露在外面膿瘡橫生的臉相比,簡直霄壤之別。可惜的是在眼眶處留有一個黑洞,仿佛一扇精美屏風被人用燒火棍捅了個眼。

  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人,心氣一定極高;被毀容之後心性大變,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我還以為……」劉平結結巴巴,有點後悔自己的唐突。

  「陛下不必憐憫。臣這副模樣,全拜郭嘉所賜。是以臣以陋面見人,以時刻提醒警醒,毋忘此恨。」蜚先生的身體在青袍下微微發抖,聲音也比平時低沉許多。

  「莫非是他配的毒藥?」

  「不錯。我中的這種毒,叫做半璧全,是他得意的手筆之一,人中此毒後,一邊身子毒瘡頻發腫液肆流,另外一半卻越發晶瑩細膩。無藥可救。」

  「這純粹是為了整人嘛……」

  劉平心中暗驚。這「半璧全」擺明了打算讓人生不如死,進退兩難,挫其心志。這等手段,唯有郭嘉才做得出來。

  「所以臣發過重誓,一日不殺郭嘉,便一日不除此袍。」蜚先生一邊說着,一邊把自己另外半邊臉重新裹起來。

  劉平道:「如此說來,難道你也曾是華佗弟子不成?」

  蜚先生呵呵慘笑一聲,後退了數步,輕輕擺頭:「我與他同是潁川出身,關係還不錯。那時候我們年輕,都喜歡四處遊學,相約一起去華佗那裡求學。結果他在華佗門下混得風生水起,與華佗的侄女華丹打得火熱,我卻是班裡最不起眼的一個,根本不為人重視。就在他意氣風發之時,我送了他一杯酒,在酒里下了合歡散。我的本意,只是想讓他難堪。結果那天晚上,恰好他出去與華丹幽會,正趕上藥性爆發,他竟將華丹姦淫。等到郭嘉醒來,發現華丹已羞憤自盡,他只得連夜遁逃。」

  「然後郭嘉對你展開了報復?」

  「不錯。以他的才智,輕易就推測出是我乾的。我知道闖了大禍,也早早溜掉,卻被郭嘉追上了門。我們鬥了很久,我雖然逃得一條性命,但也中了他的半璧全,弄成現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後來華佗聞訊狂怒不止,把其他弟子盡數閹掉,打發回家。他們中的大多數都被我招至麾下,與郭嘉為敵。」

  「嗯……」劉平一時不知該如何評論才好。

  蜚先生似乎洞悉了劉平的心思,獨目射出鋒芒:「陛下你一定在心裡想,分明是你這個傢伙嫉妒郭嘉的幸福,才故意陷害他。一個嫉賢妒能之人,有此報應天公地道,為何還如此怨天尤人?」

  劉平被說破了心事,只得尷尬地笑了笑。

  蜚先生聲調忽然提高:「你搞錯了!我剛才說的故事,不是這一切恩怨的因,而是果!不是我陷害華丹,郭嘉才對我進行報復;而是他先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才會對他的一切進行復仇!」說到這裡,蜚先生惡狠狠地用唯一一隻眼睛瞪向南方,乾枯的手指怨毒地一勾:「他奪走了我的東西,我就要毀滅他的幸福!就這麼簡單!」

  蜚先生像是一頭傷獸般嘶吼起來。劉平剛想追問這一段恩怨的源頭到底是什麼,蜚先生卻把情緒陡然一收,冷冷道:「等到官渡事了,我的復仇之戰完成,就會辭官隱退。屆時我自然會把這一切講給陛下聽,現在大戰在際,莫要讓這些閒事亂了陛下心思。」

  說完蜚先生叩拜而出,留下劉平呆呆地留在原地。

  在這個紛亂的戰場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恩怨,自己的因果。這些密密麻麻的思緒交織成經緯,促成一個又一個謀略,一次又一次鬥爭。劉平想到自己要在如此複雜的大網裡尋找到自己的道並貫徹下去,一時間居然有些恍惚,質疑自己是否能做到這一點。這張密集的大網,讓他有些艱於呼吸。

  這可比在河內射殺一隻母鹿難多了,劉平心想。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這個淳樸開朗的河內青年已被淬鍊成另外一個人——內質未變,心思愁緒卻多了不少。他如今所處的位置,正是一場大風暴的眼中,俯瞰着天下,同時被兩股力量撕扯着。他擁有多重身份,在每個人面前都要先想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時刻記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劉平微微閉上眼睛,覺得有些疲累。

  可他一點睡意也無,心中煩悶,便起身拿起一壺西域出的美酒,信步走出院落。此時外面月色溶溶,一片清寂,幾簇丁香在牆角悄然開放,教人完全想象不到這裡臨近着屍山血海的戰場。

  鄧展忠心耿耿地站在外頭值夜,看到天子出來了,他身子一僵。劉平微微有了一絲醉意,拍拍鄧展的肩膀:「你為何這麼做?」鄧展反問:「這麼說是真的了?」

  這段對話沒頭沒腦,可劉平和鄧展都聽得懂。漢室最大的一個秘密,這個人是知道的,可這個人卻不打算說出去。劉平這時候一點也不緊張,反而有一種沒來由的輕鬆。面對這麼一個人,他可以卸下所有包袱,不再有任何顧慮,不必考慮自己扮演的是誰,充分享受做回自己的自由。

  劉平蹲下身來,掏出兩個酒杯斟滿,塞到鄧展手裡一個。鄧展想要推辭,劉平卻非常強硬。鄧展沒辦法,只得接了過去。兩個人端着酒杯,互相碰了一下,各飲了一口,然後同時望天,發現今晚月色着實不錯。

  劉平晃着酒壺,一杯杯地喝着,輕聲細語之間,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娓娓道來。鄧展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他雖猜到楊平與劉協之間的關係,可沒料到其中如此曲折。

  「聽了這許多秘密,你都不想發表些議論?」劉平突然問,話中帶着三分醉意。

  鄧展仰起頭來,長長吐出一口氣:「我的家裡人都被淳于瓊殺光了;曹公對我的知遇之恩,我先後死過兩次,也算是報答完了——你的秘密,我現在都不知該說給誰聽。」

  「你明明是忠心之士,為何如今對曹家是這種態度?」

  「二公子。」鄧展淡淡道,「是他讓我意識到,我們在上位者眼中永遠只是一枚泥俑。他們需要你,就會褒獎你,稱讚你;不需要你的時候,任你曾經多麼忠誠,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你從棋盤上掃落。」

  劉平沉默了片刻,把鄧展的杯子再度斟滿,鄧展這次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還給劉平:「不喝了,我還在執勤。」

  「過來幫我,如何?」劉平問。

  「做漢室的棋子,和做曹家的棋子,有什麼不同?」鄧展半是嘲諷地撇了撇嘴。

  「我不是要你做棋子,而是做朋友。」劉平認真地說。

  鄧展搖搖頭,婉拒了這個邀請:「你們是要反曹公的。我雖不會阻止,但也不想參與。」他停頓片刻,又補充道,「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游遍中原大地,看看南蠻的密林、塞外的冰雪,聽說在東海之外還有瀛洲,西域盡頭還有大秦。我都想去看看。」

  劉平忽然很羨慕鄧展,他果斷地斬斷了自己的因果之線,放下一切包袱,把自己變成一個自由之人。

  「那你為何還留在官渡?」

  「至少我想看完這一戰的結局。等我以後到了那些地方,給當地人講述的時候,總不能沒有結尾吧。」鄧展特別認真地回答。

  「你會的。」劉平道,笑得很開心。

  如果有人要為有漢以來所有的宮殿亭閣做一篇大賦的話,必然是以未央宮為開篇,而結尾無論如何也該用的是這座新落成的潛龍觀。

  潛龍觀位於許都城內正東方向,是一座純木製抬梁斜脊的二層建築,方圓五十餘丈。這座觀的做工頗有些粗糙,比如它的大梁是虛搭上去,全憑四周二十根礎柱支撐;它的夯基只有二丈,幾乎是平地而立。斗拱、檐端處也頗為粗糙,觀頂脊角更是只用瓦當相疊,無翹無伸。

  在營造方家眼中,這潛龍觀只是個偷工減料的半成品。但許都的人都知道,它的落成,是一個奇蹟。在朝廷明確表示不予物資支持的前提下,孔融咬着牙硬是在數月之內將其蓋了起來。潛龍觀雖然用的木料不甚名貴,但外表都塗滿青漆,使之看上去如青雲團聚,飛龍若隱其中。

  在更深遠的意義上來看,潛龍觀是亂世中的儒生們群策群力而成,為的是在許都聚儒大議,代表了儒家不屈不撓的精神。當諸侯們還在窮兵黷武的時候,儒的精神卻沒有消逝,這種一心向學的意志,讓每一個人心中都熱血沸騰。而這一天即將舉辦的儀式,讓這種意義更得到了升華。

  這一天,全新的潛龍觀掛滿了素絹,一代宿儒鄭玄的祭奠將在這裡舉行,同時這也是許都聚儒的肇始典禮。

  從一大早開始,陸陸續續有兩百餘人穿着儒袍,來到潛龍觀。他們來自於九州各地,都是受孔融的感召而來。徐幹站在潛龍觀前,一邊對進入的人微笑,一邊在心裡默默記着這些人的籍貫與來歷。自從董承之亂後,許都凡十人以上相聚,都需要去許都衛報備。這次祭鄭聚儒一共有兩百多人到場,雖然儒生們鬧不出什麼亂子,可徐幹還是親自到場盯着,免得孔融又搞出什麼亂子來。

  這時候一群人走了過來。徐幹迎上去,詢問他們的來歷。為首的二人自稱一個叫柳毅,一個叫盧毓。前者來自河東柳家,後者是來自涿郡,還是盧植的兒子,來頭不小,身後的一群人也都是來自於幽并諸州——那可是袁紹的地盤。想到這裡,徐幹警惕地多看了一眼這兩個人。

  「這潛龍觀三個字寫得真不錯,是出自鍾繇的手筆吧?」柳毅抬起頭,一群人對那塊匾額指指點點。徐幹冷笑,好一群鄉下人。

  「可惜劉和不能來,不然這次聚儒,會更有熱鬧看。」盧毓插着腰,大為感慨。

  「這人是誰?」徐幹隨口問道。

  「弘農劉家的子弟,那可是個神奇的傢伙,幾乎一個人就把鄴城攪得天翻地覆。」柳毅得意洋洋地炫耀道。

  徐幹撇撇嘴,這種大話誰都會說。他隨口應和着,催促他們趕緊入觀,這是最後一批人了。看看再沒什麼人來了,徐幹帶着幾名隨員也走進潛龍觀,僕役在他們身後把大門「咣當」一聲關了起來。

  潛龍觀的正殿是一個寬大空曠的大堂,十餘根還沒漆完的柱子支撐着整個建築。在大堂的正中,擺放着鄭玄的靈位、貢品、蠟燭、其他喪葬奠儀以及一摞厚厚的手抄儒典。孔融和司徒趙溫兩個人站在鄭玄的靈位旁,垂手肅立,宛如兩尊泥塑。其他人按照《禹貢》和郡望的方位站成幾隊,一直在鬧哄哄的。

  徐幹隨便挑了一根立柱靠着,看看手裡的名單:有六成是今文派的,三成是古文派的,還有一成立場不明。看來孔融是鐵了心思要把這次潛龍觀聚儒搞成今文派的盛宴。不知道荀尚書會不會親自到場,他如果來的話,古文派或許能稍稍振振聲勢。徐幹忽然惋惜地嘆了口氣,其他人都在前線建功立業,自己卻只能盯着這群沒用的儒生,看着他們爭論這些沒什麼意義的話題。他第一次覺得,滿寵去了汝南,似乎比自己還要幸運些。

  隨着一聲渾厚的鼓聲響起,所有的儒生齊刷刷地看向孔融。孔融輕咳一聲,走到正當中,輕輕一抬手,大堂里立刻變得非常安靜。孔融嚴肅地環顧四周,把筆放下,大聲說道:「今日我們齊聚於此,是為了祭奠兩個人。」徐幹聽到這句話,突然覺得不對勁。

  「兩個人?不是鄭玄一個嗎?還有哪位大儒死了?」

  這時孔融從懷裡取出一塊牌位,上書「趙公諱彥之位」幾個字,他鄭重其事地把它放在鄭玄的旁邊,拜了三拜。下首的儒生一片譁然,指着這塊牌子議論紛紛。

  「不好!」徐幹臉色一變。趙彥之死是怎麼回事他很清楚。可他知道,並不代表天下人知道。

  這幾個月里,孔融一直不遺餘力地把趙彥渲染成是一位烈士。袁紹的討曹檄文里提到了他的名字,甚至趙彥的幾篇議敘之稿也被到處傳抄,四處都在傳說這是古文派對今文派的一次迫害。這個死去的人,隱然頗具聲勢。而現在孔融居然在鄭玄的祭奠里,把趙彥的牌位拿出來,擺明了是要抽許都的臉。

  這個老東西,居然玩出這麼一手。

  可徐幹不敢大叫,這個肅穆的場合如果被他破壞,傳出去的不是他對趙彥如何,而是他在鄭玄葬禮上的失態。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趙溫開始唱禮,孔融率領着儒生們向兩塊牌位鞠躬行禮。

  「哼,書生意氣,隨你們折騰吧!」

  徐幹重重地把身體往後一靠,卻發現柱子有點晃動。他有點奇怪,這可是新建築,柱子怎會蛀朽?他身體又動了動,發現柱子又挪動了幾分,一聲不祥的咯吱聲傳入耳中。徐幹抬起頭,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看到,這柱子的頂端居然被鋸掉了一截,只用一個小木塊揳在天花板與柱子之間,非常不牢靠。

  徐幹驚慌地朝旁邊看去,發現大堂里的十幾根柱子全都這種構造。這些柱子,可是支撐整個潛龍觀的重要基礎,如果突然斷裂或滑倒,後果不堪設想。孔融手裡就算資源再少,也不該用這種偷工減料的辦法。

  前面孔融還在長篇大論地發表着講話,儒生們沒人發現這個異常。徐幹覺得必須站出來說句話,可他猶豫了一下。在這麼嚴肅的場合,卻大聲叫嚷着房子要塌了,萬一傳出去,他徐幹的文名可就全毀了。儒經上搞不好會記上一筆,許都聚議,有狂徒徐幹呼嘯堂下,言大廈將傾,人皆笑之,千古之羞云云……

  仿佛為了嘲笑他的猶豫,這時又一聲細微的咯吱聲響起。徐幹眯起眼睛,四處搜尋,很快他發現出問題的柱子在大堂的西南角。這次更為嚴重,整個天花板似乎都微微向西南方向傾斜。

  徐幹不能再遲疑了,他跳出來大喊道:「這潛龍觀不結實,爾等快快離開。」

  「祭禮在行,不得妄動!」孔融厲聲道。

  儒生們陡然聽到兩個不同的聲音,一時間不知怎麼回事。但他們中的大多數習慣性地聽從了孔融的命令,站在原地。只有進來最晚只能站在入口附近的柳毅、盧毓等人,開始朝着天花板掃視,面露異色。

  這時在大堂的西南角突然發出一聲木柱折斷的尖利聲,支柱再也無法支撐,轟然倒地。儒生們大叫着往附近躲開,隨即整個天花板「嘩啦」一下塌了半個角下來,掀起一陣煙塵。有摻雜着黑、青兩色的液體從上面流淌下來,味道刺鼻,而且數量頗多,很快就覆蓋了將近半片地板。儒生們紛紛抬起腳,不想沾上這些東西。有人一不留神布鞋踏上去,發現黏糊糊的很難洗掉。

  「是清漆和桐油!」徐幹立刻判斷了這些東西的來歷。潛龍觀的二層如今還在修葺,這些清漆和桐油大概就是工人們囤積在上頭的。結果這大堂坍塌了一角,水性向低,這些東西就順着缺口流了下來。

  「潛龍觀居然在這麼重要的場合出事了,我看你怎麼收場。」徐幹冷笑着看向孔融。孔融還在大聲疾呼:「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拿出你們的氣度來。」

  就在這時,大堂內的十幾根柱子同時發出密集的橐橐聲,像是有無數蜘蛛在上面瘋狂地奔跑。徐幹面色大變,他顧不得別人,轉身就往大門跑。其他儒生也意識到情況不妙,紛紛朝後移動,一時間人影散亂,整個大堂一片混亂。

  「開門啊!」柳毅和盧毓拼命砸着大門,這時候他們發現,門居然是從外面鎖住的。越來越多的儒生涌到門口,卻無處宣洩,只得拼命大叫。還有些年紀大的被踩在腳下,發出呻吟聲。溫良恭儉讓的美德在這裡蕩然無存,人人都似是沉船上的老鼠。

  可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樓上仿佛有隻無形的大手用力按了一下,十幾根勉力支撐的柱子同時斷裂。原本橫挑的大梁一下子密布裂紋,掙扎幾下便從中間斷折。大梁一折,整個潛龍觀的頂部徹底失去支撐,朝着大堂轟然砸了下來。對堂內的儒生來說,這次是名副其實的泰山壓頂。

  巨大的煙塵在許都城的西南方爆起,在半空打了個旋,朝四周迅速擴散開來。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潛龍觀就化為了一團混雜着斷竹、碎木、裂石和大量人類肢體的廢墟,隨處可見被埋了一半的身軀或被巨木壓住的大腿,還有一些探出瓦礫的頭顱在大聲呼救着。唯一還算得上是完整的,只有那一塊寫着「潛龍觀」三字的匾額。

  「火!!火!!」不知是誰悽厲地大叫起來。所有被埋的儒生都驚慌地發現,自己身邊的溫度突然開始升高,然後有兇狠的火苗從廢墟的縫隙里鑽出來,瘋狂地開始吞噬周圍的一切。據後來的倖存者回憶,這大概是供奉牌位的素燭在混亂中掉在地上,引燃了清漆與桐油。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簡直如同人間地獄一般。動彈不得的儒生們只能眼睜睜看着大火把自己慢慢吞噬,悽厲的叫喊和哭聲響成一片。竹子在火焰中噼啪作響,如同有誰在點數着一條又一條被祝融帶走的性命。整個潛龍觀的廢墟宛如一個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燒起來。無數焦黑的手臂絕望地伸出縫隙擺動,又慢慢垂下不動。人肉焦煳的味道隨着黑煙瀰漫到四周,就像是整個城市在舉辦什麼食人的饗宴。

  任誰都沒有想到,這些四方聚攏過來的儒林精英,還沒撈着機會一展自己的才華,就像一群受驚的圍場野獸一樣被活活燒死。他們的身軀和他們的思想,就這麼付之一炬,化為灰燼。這距離名垂史冊的潛龍觀落成還不足一天……

  整個許都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震驚了。荀彧第一時間下令大開四門,責成許都衛、宿衛以及城門衛三部為主,外圍駐守部隊為輔,全力營救潛龍觀中被困的儒生們。文武百官也紛紛派出自己的家丁和僕役助陣,一時間許都成了一個亂鬨鬨的大蜂窩,每個人都試圖接近廢墟。

  潛龍觀是全木製結構,因此燒得非常徹底,火勢極大。救火部隊只能先把周圍的建築拽倒,防止擴散,然後一桶桶的井水潑上去,可惜無濟於事。一直到了次日丑時,大火才不情願地慢慢熄滅。

  死難者一共二百一十三人,大部分都是外地趕來的儒生,真正活下來的,不足二十人,可謂悽慘至極。倖存者中包括徐幹、柳毅、盧毓等人。潛龍觀倒塌的時候,他們簇擁在大門口,受到的衝擊比較小,距離外面近。救火部隊趕到以後,冒險靠近把他們拽離了火場,算是逃過一劫。

  不知算不算是奇蹟,孔融居然也在這場劫難中生還。坍塌發生的時候,他正站在供奉着鄭玄和趙彥靈位的壽龕旁邊,壽龕恰好與一塊倒下來的厚木板搭成了一個三角,這個可供一人容身的小小三角救了孔融的命。但孔融被嚴重燒傷,頭髮、鬍子什麼的燒了一個精光。他的兩個兒子趕來照顧他,但孔融躺在榻上不回應任何人的問話,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一直在反覆說着一句話:「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臉色鐵青的荀彧站在榻邊,聽着孔融一次又一次地喊着這句話,嘴角微微抽搐。這對荀令君來說,可是罕有的失態。

  根據許都衛的調查,這起事故源自於一系列的意外。天花板支柱的敷衍了事、清漆和桐油的肆意亂堆、點燃的素燭,以及孔融為了體現聚儒的嚴肅性而下令緊鎖的大門。這些事情湊到了一起,導致了這一場大災難。有人惋惜,孔少府為這件事殫精竭慮,結果居然落得這麼個結果,實在是命運多舛;也有人幸災樂禍,說儒家講究天人感應,這一場飛來橫禍,說不定是天不佑德。

  但荀彧知道,這件事並沒那麼簡單。從現場來看,孔融所站的位置是必死之地,距離他數步之外的趙溫就直接被砸死了。孔融能夠生還,純粹是個意外。

  這樣一來,如果整個大火不是意外的話,就說明孔融根本就是有意殉死。想到這裡,荀彧的眼神里投射出迷惑,孔融大費周章把天下儒生聚到許都,卻又一把火燒個精光,這實在令人費解。

  「文舉,你到底想幹什麼?」荀彧低聲說道,這句話只有他自己和昏迷中的孔融聽得到。

  荀彧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潛龍觀大火這一事件的傳播速度,比野火蔓延得還快。荀彧明明已經下達了禁口令,可不知為何還是走漏了出去,諸州郡在同一時間都得到了這個消息。傳播者除了極力描摹大火的悽慘之外,總是會帶上一個廣為流傳卻不知誰先發起的質疑:「聚儒之議若成,今古之爭可弭,天下儒學可興。而今竟中道斷折,萬千淪為灰骸。曹氏之責,豈不昭然乎?」

  這話里明里暗裡在暗示:這場大火的背後,是曹氏!他們唯恐許都聚儒成了氣候對古文派不利,進而影響到他們在朝廷的專權,所以派人在潛龍觀放了一把火,把反對自己的儒生活活燒光。

  諸州諸郡都派了人前往許都,聞聽自己的子弟遇害,無不悲愴,紛紛設祭哀悼。在葬禮上,憤慨的賓客們悄悄議論着這些質疑,讓它們進一步發酵。

  偶爾也會有人說,曹公不至於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吧?也許真的只是個意外事故。這時旁邊就會有人提醒:曹公天性如此,他當年屠徐州、殺邊讓,還在鄄城放縱部下吃人肉,如今火燒潛龍觀又何足為奇。

  「不是曹公燒的,難道是孔少府要燒死自己不成?」提醒者發出嗤笑。

  一時之間,天下皆驚,謠諑四起。沒人相信,這是一個意外。

  潛龍觀大火引起的震動,很快達到了一個巔峰:荊州劉表聲言要帶兵北上,以大儒的身份去許都親自為那二百餘名死難者討個公道,還要迎回鄭玄公和趙彥公的靈位。在袁、曹大戰時,劉表一直保持着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而現在他居然因為一場大火而改變了想法,決意北上。中原的局勢,一下子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在南陽附近的一處清幽草廬裡面,二人對坐。年長之人問道:「二弟,有人說,劉表此舉,是卞莊刺虎,藉機漁利。你對此有何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