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 - 第8章
馬伯庸
不出趙彥所料,很快三卿又發出一條決議:為策完全,這一次除了宿衛之外,許都衛也被納入整頓之列。整頓宿衛的職責,交由車騎將軍董承親自督改;而前往整頓許都衛的使者,是趙彥的同事——議郎吳碩。
大臣們又一次發出喧譁,不過這一次聲音小了許多。許都衛的名字,每一個人都很忌憚,一想到滿寵那張死蛇一樣的表情,他們就對吳碩充滿了同情。吳碩本人倒是毫不膽怯,他從荀彧手裡接過詔令,立刻轉身離開正殿。跟隨他去的,還有二十名金鉞衛士,他們的身份表明這是一次以皇帝名義來執行的命令。
孔融覺得實在有些荒謬,他不滿道:「你看到了?這就是董承的後手!千鈞之弩,竟為鼷鼠而發機,他可真不知輕重!」
他一向看不起許都衛那些卑鄙齷齪、渾身都滴着毒液的小人,甚至多談論一句都會玷污自己的清白。
孔融至今還記得,自己的老友楊彪,就是被拖入許都衛的大牢,然後被滿寵折磨得遍體鱗傷。若不是他與荀彧兩個人親自跑到大牢里找滿寵抗議,說不定楊彪就會死在裡面。
站在他身旁的趙彥迷惑地挪動腳步,他也有些糊塗:犧牲了兩位近侍,只為了伸一隻腳進許都衛?這未免太得不償失了。趙彥是一位法家信徒,他深信任何政治行為都有隱含的利益在裡面,董承這麼做,難道說許都衛里隱藏着比宿衛班直更重要的東西……
趙彥似乎想到些什麼,又覺得有些飄渺。還未等他想周全,孔融已經從袖子裡取出一卷奏摺,大聲對荀彧和那個空着的龍椅道:「荀令君,我這裡還有奏本。」
荀彧向他微笑着點了點頭,示意讓小黃門呈上來。
每次朝會,孔融總會準備一兩個奏本,內容從經學到農桑不一而足,甚至還有關於飲酒的法令。這些奏本不會有什麼機會得到執行,但可以讓整個朝會顯得不那麼空洞。孔融的文章寫得極好,從個人角度荀彧還是挺欣賞這人的,有時候還會抄錄下一些精彩片段寄給曹司空。
趁着小黃門取走奏本、當眾宣讀的當兒,孔融背着手,目視前方,壓低聲音對身旁的趙彥道:「一會兒退朝之後,我去找楊修說說話。你去看看張宇。這麼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就這麼像狗一樣被踢出去了,實在說不過去。」
趙彥連忙應諾,孔融這是暗示他去打聽一下宮中內情,只不過礙於名士的面子不好直說。這位北海孔聖,也並非如表面上那般迂腐。有時候趙彥甚至懷疑,他在朝堂上的大吵大鬧,未必不是精心設計好的,有時候你擺足了姿態,別人反而不會對你有所戒心。
望着孔融器宇軒昂的背影,趙彥開始琢磨等下該如何從張宇嘴裡套出東西來。他習慣性地掃視了一圈朝堂,看到董承和身邊的幾個人心思都沒放在孔融的奏本,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還不時朝着外面望去。
「看來吳碩的這次使命,很不簡單吶。」他摸摸下巴,越發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就在朝堂上的話題轉為不咸不淡的議題時,吳碩率領着金鉞衛士已經抵達了許都衛的駐所。
吳碩是個自負之人,一向以董府智囊自居。對於董承委任於楊修這件事,他很不甘心,認為楊修不過是個庇着楊彪餘蔭的世家子罷了。吳碩主動承擔這份最艱巨的任務,就是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吳碩雖然出身寒門,卻不輸於那些大族子弟。
許都衛的駐所原本是許縣的牢獄所在。自從皇帝移駕以來,城內房屋一下子緊張起來,許都令這種級別的官員,只能因陋就簡,在牢獄前頭起了一片磚木屋子。在這裡辦公的人,經常可以聽到隔壁囚犯的哭喊與嚎叫。
不知是否錯覺,吳碩一踏進這屋子,就覺得遍體生寒,仿佛四周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吳議郎,別來無恙?」
隨即吳碩便看到滿寵那張不祥的面孔,還有他背後那一排許都衛的官吏。這些人早已接到通知,在此迎候天子使臣。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些官吏無不年老體衰,暮氣沉沉,那些在黑夜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幹員們卻一個都沒出現。
不知道這算是示弱,還是示威。吳碩跟滿寵打過好幾次交道,深知這個傢伙的手腕,於是也不寒暄客套,捧起手裡的詔書道:「我奉天子之命,前來整飭許都警衛。希望滿大人能配合。」
滿寵俯首恭順道:「朝廷鈞令,自當遵從。」他緩緩抬起眼,兩人四目相對,彼此心照不宣。
許都的朝廷處於一個微妙的尷尬地位:皇帝頒布的命令沒有人會重視,但也沒有人會公開拒絕執行。究竟如何應對朝廷的詔命,完全取決於各股勢力政治上的取捨與角力。
比如當皇帝任命袁紹為太尉時,袁紹會斷然拒絕,而且痛斥曹操忘恩負義;直到朝廷改口把他封為大將軍,他才轉怒為喜,欣然「叩謝天恩」。
現在雒陽系主動撤掉了兩名關鍵要員,然後提出整頓許都衛,其實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條件。尚書台既然默許了這種交換,滿寵也就無須抗命——但也不意味着乖乖聽命。這其中的分寸,頗有講究。
吳碩還未開口,滿寵已從懷裡拿出一本名冊遞給他。
「許都衛如今有刺奸二十六人,城衛二百人,訟獄十二人。不知吳議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啊,吳碩暗自感嘆,卻沒接過冊子,笑眯眯地一推:「自從滿大人做許令以來,成績斐然,麾下健兒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麼好妄自置喙。」
兩個人在不動聲色中交手了一回合,試探着對方的底線與膽量。
許都衛之所以可怕,是因為滿寵,而不是「許都衛」三個字。倘若吳碩想拿皇權壓人,滿寵只消飄然抽身,許都衛立刻會變成一具毫無價值的空殼。吳碩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不接那名冊,含糊地表明自己無意染指。
滿寵收回名冊,把它交給身旁的老吏,望着吳碩不再說話。他沒必要奉承這位議郎,也沒義務不讓場面冷下來。冷淡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表態:我把名冊拿給你,你都不敢接,怪不得我。
屋子裡的溫度越發冷了,吳碩忍不住想,難道他們平時辦公從來不生火,就在這麼一個大冰窖里待着麼?
吳碩吩咐那二十名金鉞衛士離開房間,在門口候着,然後笑道:「其實許都衛有滿大人你在,何須整頓。反倒是宿衛那一班不成材的廢物,這次火災表現實在拙劣。」他拽住滿寵的衣袖,故意壓低聲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飭許都衛只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想借重伯寧你的手段,去錘鍊錘鍊宿衛。」
這次整飭雖然由董承提議、三卿推動,但如果沒有荀尚書的默許,也無從實現。吳碩特意提出荀彧來,就是希望更有說服力一些。他似乎忘記了,滿寵當時也在場,目睹了整個決策過程。
滿寵想起荀彧交代過,說儘量把紛爭留在朝堂之上,便慢吞吞道:「你是說,想把宿衛諸班直調來許都衛,歸我節制?」
他一語點破了吳碩的意圖。既然吳碩打算明目張胆往許都衛里安插人,滿寵也不介意把事情弄得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吳碩卻哈哈大笑,一口否認:「不,伯寧你誤解了。不是宿衛諸班直調入許都衛,而是許都衛充入宿衛諸班直。不用全調,一部分就行。宿衛的人需要高手帶一帶,方有練兵之效。」
「你們何不從曹仁將軍那裡借人?許都衛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緊。昨天我的幾位手下還丟了性命。」
外人聽來,滿寵的回答似乎在找藉口推脫,可這句話聽在吳碩耳里,更像是一種試探。他心中陡然想起楊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還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好在他長於掩飾,表情一瞬的抖動都沒有,直接把話題接了過去:「曹將軍的部隊善於排兵布陣,巡衛警戒恐怕非其所長。」吳碩擺出一個為難的手勢,用商量的口氣道:「你看這樣如何?許都衛調多少人入宿衛,我去向陛下請旨,讓曹將軍補雙倍的人來許都衛。」
滿寵垂頭思考了一陣,似乎在考慮吳碩這個提議的用意。吳碩看他半天沒有反應,有些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將軍一向對許都衛十分看重,他說以前雖有誤會,但陛下終究會明白滿大人的苦心。」
這句話說得頗為露骨,其中意義卻又有些晦澀。滿寵輕輕吐了一口白氣,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一下:「也好。不過調兵之事,你們自去與曹將軍商議。」
「這是自然。」吳碩忙不迭地點頭。
這時,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來報:「大人,鄧將軍已經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那我就不打擾閣下公務了。」吳碩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聽到通報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滿寵辭行。他離開的時候,與鄧展恰好擦肩而過。吳碩知道這人是虎豹騎里遴選出來的高手,在曹軍主力駐屯於外的時候,他與麾下的騎兵算是曹仁與滿寵之外第三股震懾京師的力量,不免多看了一眼。
鄧展身披輕甲,肩上和披風尚有落雪,行走之間帶着一絲寒氣,一望便知剛從城外返回。
「許都附近能有什麼事如此要緊,要鄧展親自出馬?」吳碩閃過一絲疑問,不過很快便消失了。接下來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沒時間去理會一個老兵。
鄧展回頭冷冷地瞥了一眼吳碩的背影,徑直走到滿寵跟前。他雖非滿寵統屬,但兩人一內一外配合得很好。這一次的事件,他需要滿寵的意見。
「楊俊楊大人的命保住了,但是被斬斷了一臂。他兒子楊平與車夫被殺。」鄧展冷冰冰地說,單刀直入。
他接到楊俊遭遇山賊襲擊的消息是在兩天前,司空府特意下令徵辟的官員被襲擊,這可以算是大案了。鄧展不敢怠慢,親自率隊前往接應。結果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山賊們已經逃得無影無蹤,現場的倖存者只剩下楊俊一個人。
楊俊受傷過重,又是在嚴冬季節,身體經不起顛簸。鄧展只得從附近軍屯所調來一輛牛車,慢慢把楊俊運來許都,兩具屍首經過檢查之後,就地掩埋。他在這兩天裡把事發附近方圓幾十里都搜了一遍,卻一無所獲,悻悻返回許都。
「楊俊從曲梁過來,為何要繞行那條路?」滿寵問。
鄧展道:「他兒子楊平一直寄養在溫縣司馬家,他這次被征入許,順便把兒子也接過來了。這件事已經得到了司馬家的證明。」
「傷情如何?」
「車夫是一刀斃命,匕首直插心窩;楊平身上有掙扎的痕跡,臉被砍得面目全非。楊俊一臂被砍斷,斷口很平整,對方拿的是把利刃,而且功夫很高。」鄧展把現場勘察得很仔細,全記在了腦子裡。「看起來,那些山賊應該不是有預謀的伏擊,而是臨時起意。」
「最近面目全非的屍首,可是有些多了呢。」滿寵忽然想起在寢宮廢墟里的那一具古怪的屍體,不由得歪了歪頭,像蛇一樣地沉思起來。不過這些事,沒必要跟鄧展說。
滿寵背着手,慢慢在冰冷的房屋裡踱步:「雖說這年頭盜匪如蟻,可天氣這麼冷,盜匪為何要襲擊這種既沒油水又會引來大軍圍剿的車仗呢?而且,盜匪既然肯花力氣在楊平的臉上亂剁,為何還留了楊俊一個活口?明明他已經失去一臂,對方還有個高手,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
「據楊俊說,當時他詐稱有軍隊在附近,大聲呼叫。山賊們唯恐被包圍,不敢久留,匆忙離去。」
「這種事,實在無可查證。」滿寵忽然想起什麼,抬頭問道,「附近可還有別的什麼車轍印或馬蹄痕跡?」鄧展道:「天氣太冷,就算有別的馬車路過,也留不下來。」他忽然想到什麼,立刻道,「哦,對了,楊大人提到過一個細節。他說那些盜匪言談之間,似乎提到要趕去汝南。」
「汝南麼……」滿寵仔細咀嚼着這個地名,汝南離許都並不算遠,是南防劉表的關鍵,此時正是建功侯李通在鎮守。
憑藉着直覺,滿寵隱約觸摸到了一絲不安,他不太喜歡這種不踏實的感覺,卻又很享受這種抽絲剝繭的過程。鄧展儘管心志堅定,看到這人臉上的皺紋幾度舒展起伏,猶如一條在蛻皮蠕動的毒蛇,忍不住後背有些發麻。
「楊俊現在在哪裡?」
「楊大人暫時在客館休養,荀令君已經趕去慰問了。」
滿寵吩咐手下端來一盞熱茶給鄧展,鄧展一飲而盡。滿寵拍拍他肩膀:「鄧將軍,還得麻煩你再出城一次,我要看看楊平的屍首。」
3
退朝之後,趙彥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守在宮城附近的左掖門。張宇是中黃門,長年居於宮中。以他的議郎身份,不便入內,只能等在外頭。
過不多時,他看到左掖門被打開,然後一個穿着粗布麻衫的老頭子走出來,他的身上只背着一個小包裹,動作緩慢。守門的小宦官毫不客氣地推推搡搡,呵斥他快些。老人一個踉蹌,手裡緊緊抱住包裹,差點沒摔倒在地。
趙彥一下子怒從心頭起,這些宦官未免欺人太甚。張宇雖受懲處,那也是兩朝老臣,卻被這些人欺辱。這些新人都是曹操為皇帝安排的,絲毫不懂規矩,平日沒少被張宇訓斥。如今張宇落魄,他們小人得志,自然要踏上一隻腳。
他正要出言呵斥,忽然看到從門裡走出一位女子,對着那小宦官扇了三記又狠又快的耳光。小宦官一屁股坐到地上,徹底懵掉了。
「拖出去,打到死。」女子冷冷道,她身後的侍衛一擁而上,不顧小宦官驚慌失措的告饒,直接拖走。女子快走兩步,扶住老人,然後按住臃腫的肚子,眉頭略皺。
「少……呃,董妃?」趙彥驚詫叫道。
董妃看到他,眉頭一挑:「趙議郎,你好有閒情,居然跑來這裡。」
趙彥一陣苦笑,連忙解釋了幾句。原本趙家與董家在雒陽時,曾經為趙彥和董少君指腹為婚,後來朝政離亂,趙彥隨家族遷去北海避禍,而董承堅守在京城,還把女兒嫁給皇帝,婚約自然作廢。現在雖然兩人各自婚配,趙彥每次看到董妃,總不免有些尷尬。
董妃卻沒這種尷尬,她一貫心直口快,見了自己曾經的未婚夫,也不避讓。她朝着遠處傳來陣陣慘呼的拐角處輕蔑一瞥,從容道:「宮闈不治,讓外臣看到這等笑話,真是有失體面。」
這句話看似自謙,其實是在嘲諷伏壽。趙彥聽得出來,哪裡敢接這個話頭,趕緊轉移話題道:「陛下如今在司空府靜養,您跑來皇城做什麼?」他知道董妃如今在董承府里靜養,很少回到皇城。
「我來送送張老公公。」董妃聲音很大,杏眼圓瞪,「送走了我就去問問陛下,為何要趕走張老公公。人家都說飛鳥盡,良弓藏,如今滿地都是豺狼狐狸,他反倒先開始藏弓箭了,這到底是個什麼道理!」
門後似乎有幾個腦袋伸出來,然後飛快地縮了回去。趙彥覺得自己真是命犯君子,先有叱辱朝儀的孔北海,又來了一個指斥輿乘的董妃。
他只得轉身朝向張宇,鄭重其事深施一揖:「張老公公,少府大人托我向您問候。」張宇淡然回禮道:「少府費心了。」趙彥道:「張老公公不如去敝處暫歇。寢殿大火一事,少府大人以為三卿所判,實有冤屈。他已經前往司空府覲見陛下,為您陳說辯白。」
張宇卻回答:「少府大人不必如此。能給小老一條活路回鄉,已是歷代宦官中難得的善終。」趙彥見他毫不動心,面色平靜,便試探道:「陛下以仁德行布天下,我想定會採納少府之議,您何必黯然離京呢?」
聽到「陛下」二字,張宇不由得把包裹懷抱得更緊了些,唇邊露出一絲苦澀:「陛下春秋正盛,不該被我這老朽拖累。」趙彥心中一動,看來張宇跟陛下之間,果然是發生了什麼。他欲再旁敲側擊一番,張宇卻閉上嘴不再言語。
趙彥沒奈何,只得從懷裡取出三枚馬蹄金餅:「如今兵荒馬亂,前途多險,少府特備了一點盤川,請張老公公笑納。」張宇也不推辭,接過金餅揣入懷中。董妃瞪了趙彥一眼,仿佛嫌他故意顯富,她雖未施粉黛,氣鼓鼓的面孔卻別有一番韻味。趙彥被她一眼瞪得心中一漾,眼神從臉龐掃到她隆起的腹部,登時收束,不敢繼續多想。
董妃道:「張老公公,我給你叫了一輛輕車,有點舊,是我父親府上的。」
她玉指輕搖,一輛在一旁恭候多時的馬車轟隆隆地駛過來。趙彥攙住張宇,欲替他解下包裹放到車上,孰料張宇目光突變,斷然撥開他的手,喝道:「別動!」趙彥愣在那裡。
張宇意識到自己神情有些凶,便解釋道:「這包裹里裝的,乃是寢殿大火中燒死的一個小黃門。他是我的遠房親戚。他母親托我照顧他,我既不能保全他的性命,起碼也該把他的骨殖送歸故里,體面入土才是。」
說到最後一句,張宇雙目隱有淚光,整個人委靡下去。趙彥知道宦官無後,所以對同族子弟都多加照顧,便安慰了幾句。
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三人轉頭去看,卻看到一隊騎士氣勢洶洶地沿大街跑過來,登時把那輛輕車團團圍住。為首的騎士大聲道:「奉許都衛令,遞解張宇出京。」
董妃大怒,她身為貴人,這個騎士非但不下馬拜見,反而視若無睹,簡直無禮至極。皇室衰微不假,但什麼時候輪到許都衛來跋扈了?她指着騎士高聲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宮城之下馳馬?」
馬上的騎士稍微猶豫了一下,回答道:「前鋒營王服。」
「前鋒營?前鋒營何時成了許都衛的走狗?」
董妃的嘴鋒利無比,正要繼續叱責,卻被張宇攔住。張宇緩緩道:「莫要動怒,驚了胎氣對陛下不好。」然後拍了拍她的手,復叮囑道,「老臣走以後,你可不要總使性子。陛下孤苦,朝政不穩,你與皇后莫要起了齟齬,讓外人得利。」
「又不是我故意跟她作對,分明是……」董妃聲音又變得尖利,但她看到張宇那雙哀傷的眼睛,便把後面的話咽下去了,垂頭道,「……我最多讓着她就是了。」
她從小就跟張宇熟悉,比自己父親還親,卻從未看到老人如此悲哀而平靜的表情。董妃覺得張宇一定知道一些事情瞞着自己,可她猜不出是什麼。
「來,幫我拿着包裹。」老人把包袱遞給她,轉身上了輕車。董妃不明白他到底什麼意思,一想到自己身為貴人居然要抱着一個小黃門的骨灰,心裡就有些厭憎。她雙手托着包袱,儘量離身體遠些。老人看到包袱皮與她的小腹略微貼了貼,低聲喃喃道:「陛下,這是見您的兒女最後一面了。」
王服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看着董妃與前中黃門張宇的訣別,心裡卻琢磨着其他事。
根據吳碩和滿寵商議的結果,許都衛將抽調一批人補充進宿衛隊伍,然後由曹仁的麾下調撥雙倍人馬支援許都衛。問題是,曹仁手下的那些職業軍人們,寧可去面對北地槍王張繡的鋒銳,也不願意與滿寵那個陰險的傢伙共事。曹仁本人也對拿野戰部隊補充地方守備表示不滿。
經過一番推三阻四,王服被推選出來承擔了這份差事。王服是有名的遊俠,當初自帶着一批人投奔曹操,所以編制上歸曹仁統屬,實際卻並非曹仁的部曲。他手下的人多是流派弟子或江湖朋友,自成格局,平時跟曹仁麾下諸將多少有些隔閡。
既然王服肯站出來,各方面自然皆大歡喜。於是王服和他麾下的三百子弟進駐許都,換上了許都令的號服。曹仁還慷慨地額外多撥了一百人給王服,感謝他背起這麼大一個黑鍋。
王服來到許都衛的第一件任務,就是押送張宇出京。他看到董承將軍的女兒居然也在,便沒有上前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在旁邊。望着董妃,他就想起陛下;想到陛下,就想到了弘農王劉辯;想到弘農王劉辯,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唐姬……
現在他的隊伍已經勉強達到了董承要求的人數,而且堂而皇之地進駐了許都。董承的手段確實高妙。整飭宿衛這件事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大家都在猜測雒陽系和許都衛爭鬥,誰也不會想到真正的一步棋落在了許都城外的軍營里。
楊修不僅算準了滿寵對整飭許都令的反應,而且還料定王服在曹仁麾下的尷尬地位,一定會被選出來背黑鍋。就這樣,董承的計劃看似每一步都是被動的,其實步步都是主動為之。雒陽系表面上偷雞不成蝕把米,實際上成功地聲東擊西,在許都城內掌握了至少一千人的武裝,這可要比拋出去那兩枚棄子有價值得多。
棋子的價值,完全是由棋手的動機而決定的。當棋手着眼於政治鬥爭時,一位天子近侍與一位禁軍將領無疑是極重要的籌碼;但當棋手打算發動政變時,一支可靠的武裝力量才是最珍貴的。
他現在最煩惱的,只有一件事:多疑的滿寵並沒讓這些前鋒營的士卒加入刺奸工作中來,而是把他們派到城中諸街道各坊去。這四百人就像撒進了許都城內的黃沙,四處分散,這無疑將會增大起事的難度。